重葬腓特烈大帝:普鲁士国王和德意志的两百年曲折之旅

1991年8月17日,德国电视台直播了一场备受瞩目,同时也充满争议的葬礼。无论是陪同的德国陆军仪仗队和军乐团,还是特地从奥地利的休假中赶回国参加此次葬礼的德国总理科尔,都意味着,这次葬礼的主人身份非同一般。他就是曾经的普鲁士国王,被称为腓特烈大帝的腓特烈二世,或者,有些人更亲切地称呼他为“老弗里茨”。这个于1786年逝世的国王,死后的旅程历经数次波折,终于在205年之后,回到了自己心爱的无忧宫,他最后安息的地方。而他两百多年的旅途,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德意志曲折历史的缩影。与此同时,这次重葬仪式也引发了轩然大波——一些人为重返故乡的国王欢欣雀跃;但在另一些人看来,一个普鲁士国王的葬礼,不免让人们想起军国主义,然后便想起那段不应该被怀念的历史。


一:风 Der Wind
“Es ist nicht nötig, daß ich lebe, wohl aber, daß ich meine Pflicht tue und für das Vaterland kämpfe, um es zu retten.”
“我并不需要活着,但我需要尽我的职责,为祖国而战,拯救祖国。” ——腓特烈大帝
腓特烈大帝在饱受病痛折磨许久之后,终于在1786年8月17日撒手人寰,享年74岁,在18世纪算是比较长寿的。他的死法毫无痛苦:他和以往一样早起工作,工作累了之后他坐在自己的沙发椅上睡着了,然后就再也没醒来。他在遗嘱中要求自己被简单埋葬在波茨坦的无忧宫的花园里,而且要葬在自己的爱犬旁边。他在遗嘱中强调自己的葬礼不需要任何仪仗和排场,只想安安静静地走向自己的坟墓,就像普通人一样。
结果,他的继承人,也就是他的侄子腓特烈·威廉二世,根本没听他的要求,不仅给他的葬礼搞了大排场,还把他葬在波茨坦的卫戍教堂里,躺在他父亲旁边。毕竟,葬在自己的狗旁边这种事,实在是太不体面了。老弗里茨和他父亲腓特烈·威廉一世的关系可谓是十分恶劣,因为父亲在老弗里茨小时候经常家暴和虐待他,还把他最好的朋友卡特给咔擦了,给他留下了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哪怕多年之后腓特烈已经成为了普鲁士国王,他仍然会梦见自己遭到父亲的毒打,被吓醒的时候一身冷汗。所以,他不希望死后被葬在父亲旁边是正常的,现在倒好侄子把他俩放在一起了,他指不定在天上给侄子竖中指呢。不过,不久之后腓特烈·威廉二世让人建了一个柏林地标建筑:勃兰登堡门,用来纪念七年战争的胜利,和刚去世的老弗里茨。没准弗里茨会原谅侄子,但他希望被埋葬在无忧宫的心愿,还要再等两百年。在19世纪,他的灵柩成为了“热门景点”。1805年,为敦促普鲁士加入反法同盟,沙皇亚历山大一世访问普鲁士,他与普王腓特烈·威廉三世夫妇一起参观了腓特烈大帝墓。

后来普鲁士被拿破仑占领之后,拿破仑也特地去参观腓特烈大帝墓,他评价道,要是这个人还活着,我现在就不可能站在这里。他对腓特烈的另一句赞美之词是,“越是在最危急的时候,就越显得他的伟大。”

1933年3月21日,阿道夫·希特勒上台六周后,他来到波茨坦的卫戍教堂庆祝自己当选德国总理。腓特烈大帝是希特勒最崇拜的人物之一,尽管我有理由怀疑希特勒对腓特烈的了解并不太多。
腓特烈大帝希望普鲁士可以成为一个移民国家。对他来说,不论是什么种族,不论是什么信仰,只要愿意为普鲁士做出贡献,就是普鲁士人。他接纳了在法国遭到迫害的胡格诺派教徒,以及土耳其移民,甚至愿意建一座清真寺——“如果土耳其人和异教徒来这里定居,我们想为他们建造清真寺和教堂。”("Wenn Türken und Heiden kämen und das Land besiedeln wollten, so wollen wir ihnen Moscheen und Kirchen bauen.")但是比起开明专制的思想,希特勒似乎对腓特烈大帝的军事成就更感兴趣,他痴迷于腓特烈在七年战争中四面受敌却仍然胜利的神话,而他希望自己也成为神话。在纳粹早期的宣传中,就把希特勒和腓特烈大帝、俾斯麦相提并论,并为他赢得了很多保守派的支持。在一战的时候,腓特烈大帝在德国人心中就已经是勇气和毅力的象征,哪怕1918年德皇退位也没能撼动他在德国人心中的地位,关于腓特烈大帝的电影接二连三地上映,先是1922年的电影 《腓特烈国王》 大获成功,紧随其后的是1927年的电影 《老弗里茨》, 1930年的 《无忧宫长笛协奏曲》 ,和1932年的 《洛伊滕合唱团”》。最出名的莫过于1942年上映的 《伟大的国王》,臭名昭著的纳粹宣传片。电影中的群演都是真实的西线德国士兵,这部影片的目的无疑是用七年战争的磨难和胜利来激励1942年的德国人民继续相信自己的领导人,继续艰苦战斗。与其说是在拍腓特烈大帝,不如说是在借尸还魂,宣传的是希特勒自己。

1943年,因为担心盟军的轰炸会破坏腓特烈大帝的遗体,赫尔曼·戈林将腓特烈和他父亲的棺材搬到了当地地下的防空洞里。但是后来苏联红军即将攻入波茨坦,国王们的遗体只能再次向西移动。1945年,第三帝国在盟军的进攻下摇摇欲坠之时,希特勒仍然寄希望于命运——他希望曾经降临在腓特烈大帝身上的奇迹能够降临在他自己身上。尤其是1945年4月美国总统罗斯福去世,更让希特勒坚信奇迹快要发生,因为在七年战争时,俄罗斯女皇伊丽莎白一世的去世间接拯救了崩溃边缘的普鲁士。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也在日记里写道,腓特烈也在“最黑暗的时刻”升起了一颗明亮的星星,“普鲁士在几乎已经放弃所有希望的情况下得救了。” (Auch Friedrich, vertraute er seinem Tagebuch an, sei „in dunkelster Stunde“ ein heller Stern aufgegangen, und „Preußen wurde gerettet in einer Situation, in der er schon fast alle Hoffnung aufgegeben hatte“.)
但是命运不愿垂青扭曲的理想——没有任何奇迹发生,第三帝国的败局无法逆转,希特勒饮弹自杀,德国战败投降。1945年春,美军在图林根州的一个矿洞里发现了腓特烈大帝和他父亲的灵柩,他们随后将两位国王安置在黑森州的伊丽莎白教堂,直到1952年,霍亨索伦家族的首领,也是末代德皇威廉二世的孙子,普鲁士亲王路易·斐迪南把他们运到了黑歇根州的霍亨索伦城堡。在每次运输时,棺木收到的损坏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必须进行一些修复,也就是在修复时,人们更加确定了棺材里的就是腓特烈大帝本人:打开棺材时,负责修复的工匠惊呆了,他的遗体显然经过了防腐处理,他躺在那里,看起来就像刚被放进去一样,假发干净整齐,还穿着普鲁士军服和长筒军靴,只有鼻子些许变形。仿佛时间在他身上静止了,好像这期间流逝的不是一百多年,而是一天而已。
霍亨索伦家族希望能够遵照遗嘱,将腓特烈的遗体埋葬在波茨坦的无忧宫花园里,然而波茨坦却被划分给了东德,没人可以逾越那道将德国一分为二的柏林墙。全副武装的防线抵挡不住德国人渴望统一的愿望,1989年,东欧剧变,那一年11月9日,迫于东德民众的压力,东德政府只能开放柏林墙,相隔几十年的东西德人民终于可以拥抱自己的同胞。1990年6月,柏林墙彻底被拆除,10月,两德正式统一,柏林成为统一后的新首都。现在,路易·斐迪南可以将重葬腓特烈大帝提上议程了,在人民载歌载舞地庆祝国家统一的日子里,普鲁士国王也终于可以回到他的家乡了。

二:雨 Der Regen
“Es gibt Leute, die dem Geschick folgsam sind; ich bin nicht derartig, und wenn ich für andere gelebt habe, will ich für mich sterben.”
“有的人向命运低头; 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我为别人而活,我也想为自己而死。” ——腓特烈大帝
路易·斐迪南想完全依照腓特烈大帝的遗嘱,在没有人注视、没有排场和喧嚣的情况下给国王下葬,但他知道,这在我们的媒体时代根本不可能。他决定将重葬的日期选在1991年8月17日,正好是腓特烈大帝逝世205周年。霍亨索伦家族包租了一条联邦铁路,用修复过的皇家列车将腓特烈大帝和他父亲的遗体运往波茨坦,然后再用马车将腓特烈大帝的棺材运至无忧宫,他的父亲则被埋葬在皇家墓地里。

路易·斐迪南邀请了当时的德国总理科尔参加此次重葬活动,科尔当时还在奥地利度假,收到邀请之后立马赶回德国参加,给足了霍亨索伦脸面。根据1991年的报纸记载,重葬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德国电视台现场直播报道这一盛况,预计有十万人在电视上观看此次直播,还有大约数万人在现场排队等待近距离观看腓特烈的灵柩——灵柩放在黑色的华盖下,上面盖着黑白相间的普鲁士国旗。在晚上下葬前,腓特烈的灵柩会进行公众展览。到夜晚降临时,已有大约八万人排队经过了腓特烈的灵柩,这些人中有穿着短裤和凉鞋的摄影爱好者,也有穿着制服的军事和历史协会成员,他们将军刀放在地上,向前普鲁士国王致敬。

这次重葬活动看似和谐,却也暗潮涌动:自从两德合并开始,这个国家与自己过去的斗争,已经演变为一场全面的交锋。
路易·斐迪南兴奋地表示,这场重葬仪式是德国统一的高潮时刻。然而,科尔自己的联盟成员,冈瑟·缪勒则认为,只是一场对“蔑视人类的军阀的庆祝”。德国报纸上充斥着无休止的争论,从勃兰登堡门上的铁十字到无忧宫地下的坟墓,人们讨论着普鲁士——这个已经被从地图上抹去的国家。纳粹的政治宣传对普鲁士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尽管刺杀希特勒的刺客多数为普鲁士人。1947年,普鲁士,被称为“德国军国主义和反动派的承载者”,彻底被盟军解散。二战之后,人们对纳粹的恐惧蔓延到对普鲁士的恐惧,当看到腓特烈大帝的灵柩上覆盖的普鲁士国旗时,这种恐惧再次燃起。两德合并后,当联邦议院决定将首都定为柏林时,就已经引发了争论:在一些人看来,用普鲁士和纳粹的旧首都来当作新德国的首都是不恰当的。当腓特烈大帝重葬的消息放出来之后,谴责的声音此起彼伏,反对为“军国主义之父”举行国葬。在重葬的现场,聚集了一些反对者,他们举着横幅,上面写着:“今天是老弗里茨的骨头,明天就是你的。”还有抗议者讽刺地扮成腓特烈大帝的模样,并在脸上画上骷髅,其他人则高喊着“纳粹滚蛋”的口号。

前柏林市长批评道, “腓特烈大帝是军国主义和扩张主义的化身,他发动了三次侵略战争,一个独裁统治者,我们应该尊敬这个人吗?” 保守派历史学家格洛·曼认为,这样大张旗鼓的腓特烈大帝庆祝活动,可能会让欧洲邻国感到不满。人们主要担心的是美国人和其他欧洲人会怎么想。毕竟,希特勒不是为了迎接纳粹掌权而戏剧性地前往腓特烈的墓地朝圣吗?腓特烈不是发动了血腥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和七年战争吗? 但是,人群中也不乏持乐观态度的人,政治家阿尔弗雷德·德格雷认为整个事件为德国提供了一个审视和辩论自己历史的好机会,他在广播里说道,“多年来,我一直在说德国历史不是 12 年,而是 1200 年。我们必须最终摆脱这可悲的 12 年的阴影……腓特烈大帝和他的父亲与 1933 年至 1945 年的这段历史无关。”
历史学家鲁道夫·冯·萨登表示,腓特烈不应该为他被纳粹滥用负责。而且,腓特烈统治下的普鲁士在专制主义和扩张欲望方面与其他 18 世纪欧洲国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轮到科尔了,他是两德合并后的第一任德国总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他说到, “在他(腓特烈大帝)的普鲁士,有宽容和良心自由的原则。旧普鲁士代表着军国主义、盲目服从和民族主义。”但他补充说,“普鲁士——这个被‘仁慈的暴君’腓特烈变成了可怕的军事强国的国家——已经死了。德国现在需要的是‘面对我们的所有历史’。只有当我们全面审视历史时,历史才会包含具有启发性的见解……腓特烈大帝既不应该被神化,也不应该被妖魔化。” 科尔甚至引用了乔治·华盛顿对腓特烈的赞扬,毕竟华盛顿曾经也相当崇拜腓特烈,将他写的兵书放在自己枕边。
普通民众怎么看呢?所幸1991年的报道并不难找,记者采访了一些在重葬仪式现场的观众。一位53岁的祖母带着自己的儿媳和孙子前来观看,他说道,“军国主义不好,但传统有什么问题吗?这是历史的一部分,我告诉我的小孙子,国王要回家了。” 一位49岁的工程师,他从莱比锡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参加此次仪式,他说道,“他(腓特烈)属于这里。腓特烈大帝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这不是为他骄傲还是羞耻的问题。” 还有一位55岁的书店老板玛吉特·里希滕贝格,她在走过腓特烈的灵柩前说,“这是一个伟大的人。我很高兴他能回到这里。”关于人们对此事可能引发军国主义的担忧,她说, “法国人尊敬拿破仑,英国人仍然热爱他们的帝国。对自己的历史有一点自豪是正常的,这并不一定意味着转向民族主义或军国主义。”


批评或是赞美,腓特烈都听不见了。夜晚,伴随着潇潇雨声,和遗嘱中一样,没有人群的喧闹,路易·斐迪南和科尔见证了一位普鲁士国王的永恒安息。腓特烈大帝的漫长旅程结束了,但是德意志的,还没有结束。
借用腓特烈大王自己的话作为本文的结尾:
“Alle Handlungen der Menschen sind verschiedener Auslegung unterworfen. Man kann Gift über die guten ausgießen und den schlechten eine Wendung geben, durch die sie entschuldbar und selbst lobenswert werden; die Parteilichkeit oder Unparteilichkeit des Geschichtsschreibers entscheidet über das Urteil des Publikums und der Nachwelt.”
“所有人类行为都有不同的解释。可以污蔑好人,也可以给坏人改口,使他们变得情有可原,使他们值得赞扬; 历史学家的偏袒或公正决定了公众和后人的判断。” ——腓特烈大帝

参考文章以及新闻报道:
Frederick the Great reburied (tampabay.com)
Frederick the Great at Peace--Not Germany - Los Angeles Times (latimes.com)
Frederick the Great Gets His Last Wish : Reburial: King who made Prussia a great power to be interred at palace in Potsdam. - Los Angeles Times (latimes.com)
FREDERICK THE GRAVE - The Washington Post
„Im Schein einer Laterne“ - wissenschaft.de
Layout 1 (spiegel.de)
Opinion | Frederick's Remains Evoke German Angst - The New York Times (nytimes.com)
REBURIAL OF `OLD FRITZ` RAISES GERMAN GHOSTS (chicagotribune.com)
Vor 25 Jahren wurden die Gebeine von Friedrich II. nach Potsdam gebracht (maz-online.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