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关心今天,关心现实,追溯问题的源头
01
我为什么喜欢作常民的历史
我为什么喜欢作常民的历史?
从我知道事情开始,我的环境不再是江南的士绅家,而是中国内地的省份湖北、四川,从乡野到市镇,小市、小镇,我所接触的人就和一般所谓南方的城市里面,从上海出去的人很不一样。
这是第一个原因。
在美国我读书的地方,芝加哥大学是市区里面的大学,而且一点没有贵族背景,所有的朋友、同学来往都是一般的人,没有像所谓的常春藤学校那样的贵族子弟,所以同学里面是如此。
我个人在台南读书的时候读了考古学、古代历史、民族学,这些都不是公卿将相的事情,都是一般老百姓的事情,考古学上一个破瓢、破碗破钵子我们都当成宝贝,因为我们看了以后可以了解那个时代,是什么工艺等等。

民族学调查的时候讨论的问题是常民的信仰,常民的见解,常民的社会关系。
这些放在一起看,我学习的环境跟我少年、青年时代经历的中国也罢,美国也罢,都和常春藤学校关在书斋里、关在图书馆里的生活很不一样。
我知道老百姓怎么苦,我知道中国农民怎么辛劳,我知道大难来的时候没有人再有身份,我知道在日本人的炸弹之下没有贫贱富贵,只有大家。
02
从小事情看大,从大事情看小
另外一个原因跟这个有关的,由于我的兴趣如此,所以在芝加哥大学读书的时候我就接触到大历史这个概念。大历史身后的一般称呼是法国年鉴学派是大历史、通俗历史的传统,那里面是从小事情看大,从大事情看小。
年鉴学派对我影响很深的地方是,它说政治家的历史是政治家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情,朝廷的历史是一个国家、一个政府的一段事情,但是这些事情的背后有大社会,有大的自然环境,有宇宙。
这个大的背景是长久的,是长时段的,因为地理环境的影响是长时段的。
要解释为什么基督教和回教的舰队在地中海发生冲突,这后面牵扯到中东和欧洲的民族背景,牵扯到两个地方信仰的传统,牵扯到地形等等。
这些都超越了一个人的时代,一个人的一生,所有历史事件在我看来,所有的历史不能由一个人影响,但是我们不能否认有一个人出来,他是异常的人的话就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凯撒把罗马史改过来了,拿坡仑把法国历史改过来了,斯大林把俄国历史改过来了。我们不确定这个“改”是好坏,确实是有一个人的影响,但这些人能够如此做,后面的理念的传统,理念的转变,理念的应用,理念的影响到人生,这是长历史。
我一辈子做的就是长历史。这是从长时段来看,讨论的不一定是常民,但常民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份。
可能牵扯到地理,可能牵扯到文化因素,可能牵扯到气候变化,气候变化常常变成一个大地区,大转变的关键。这些又影响到了生产。
这些是我跟中国的历史学的差别,就在这里。
但是回过头去,司马迁谈的是古今之变,谈的是宇宙跟人生。这些是他所关怀的,但是他的着眼点《封禅书》,讲到汉武帝怎么样封禅,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题目。
《封禅书》的讨论后面埋藏了很多更大影响的背景在那里,比如说中国的信仰,帝王的特权,帝王为什么会长生,长生是不是可得,这个“礼”字究竟是怎么样的?里面有没有巫术的性质?这些都在《封禅书》里面讨论了。

司马迁一方面写了《史记》,另外一方面《史记》里面有三分之一是在批判汉武帝的时代。
这是从大看小,这是读历史比较有意义的地方。
03
历史大的趋势不会被个人影响
我活到90几岁,世界的种种变化驱赶着我跑来跑去,驱赶着我看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我不能不关心今天。
关心今天,关心现实,就让我追溯许多问题的源头。不只是一个战争,不只是一个冲突,不只是一个革命,不只是成立一个新的国家,“周虽旧邦,其命维系”,是国家的使命。
国家之所以存在,国家之所以起起伏伏颠颠簸簸,其中的缘故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件事,不是一次战役、一场战争。
它牵扯到文化和文化之间的冲突,文化转变的痛苦,文化转变的痛苦又牵扯到经济制度,经济制度又牵扯到地理形态,一盘棋牵牵连连,斩不断理还乱,这些使得我处理这些事常常感到到力不从心,而且挂一漏万。
假如我从简单责备一个人或者称赞一个英雄来说,绝对解决不了大问题。
我老是讲,英雄造福于世的情况非常少,而一个奸雄或者一个大奸危害于世的影响非常大,这是不幸的事情。但是他们本身,英雄也罢,奸雄也罢,都是文化的产物。
他们在一个文化里生长,碰到另外一种文化就会有冲突,解决的时候就不理性,他把自己反射到文化冲突里面去。自己的文化扭曲,你打交道的另外一种文化也扭曲。
为什么如此扭曲呢?也可以从历史背景来看,每一种文化造成心理状态正常还是歪曲都有迹可循。这是从大往小看。
实际上从小往大看更重要。叶子落了就知道秋天到了。
04
中国的衰败,从内卷开始
我们常常讲百年耻辱,鸦片战争有多大的耻辱。鸦片战争不是一天产生的.
道光年前清朝的腐败败落,从康、雍、乾下来有100年左右,为什么败落的如此快?要知道原因。为什么康、雍两朝很富足,乾就不富足了呢?为什么康、雍到乾之间,发生了从富足到不富足?康、雍的富足从哪里来的呢?
这些都是有背景的。
明清的富足是从宋代开始的,宋代是弱的朝代,但是在商业上,在国际贸易上是一个富国,这些是一般人以中国内部的眼光来看是看不见的。
为什么到了乾隆以后衰退了呢?
乾隆浪费,和绅贪污只是表象。从乾隆开始,大乾隆、小乾隆、迷你乾隆,每个村庄、每个县都有乾隆的影子;每一袋盐进去出来,都有和绅的影子;都有“红楼梦”的乌七八糟的事情不停地发生在里边。
所以那个时代的败坏是里外俱烂,乾隆撑起来的一个光辉的乾隆,大家以为是真正的光辉。
当时英国代表团带来了一个不到10岁的小孩子,他的爸爸是副团长,等他回去长成以后,跟英国国会报告,说我去过那个地方,我见过他们的皇帝,这个国家的军队穿的衣服是乞丐一样的;他们用的闪亮的武器已经锈了,而那武器是舞台上的;他们的桥梁没有修;他们的运河坏了。这个国家是铜头铁尾烂泥脚,手指一碰就倒了。
乾隆还以为我是天朝上国,什么我没有?
他不晓得他所吹嘘的枪炮都是葡萄人送给他的,甚至从别的国家买来的,作为礼物的,他不知道,和珅也不知道,老百姓也不知道。

我讲一个笑话给你听,在台湾有一个比我高一辈的大学教授,在另外一个大学,她是一个作家,不是学者。她看了台湾大的公共场所的闹钟,她说,我从小就看见过,中国老早就有了,那是外国进来的。
她说,我到故宫去看,故宫自鸣钟多得很,我们老早就有了。
这是比我大十来岁的人,她应该已经进入现代了,而他的知识程度是如此。“我国古已有之”,这句话是保守派常常用的理由。
所以中国衰败到如此不可收拾,内部产生了腐烂,就像人的身体里面器官的败坏,已经千疮百孔了。这就不是常民问题了。
长长地看变化的由来,是我从宋朝的内卷开始,是involution,不是evolution,这个词的字根是“evol”,“e”是向外,提倡的是转变,向外的开展叫evolution,倒过来是involution,往里收,内卷、退缩是involution。
内卷从宋朝就开始。而宋朝前面的源头呢,在盛唐时代了。
那时候的国际交往,进来的、出去的,那个热闹。中国太富,赚饱了钱,也糊涂掉了。
你叫盛唐可以,你叫它乱唐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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