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聊齋之羅刹海市

2023-08-13 09:51 作者:科迪市的狂三酥酥粉  | 我要投稿

馬驥,字龍媒,賈人子,美丰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因復有“俊人”之號。十四歲,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罷賈而居,謂生曰:“數卷書,飢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馬由是稍稍權子母。 從人浮海,為颶風引去,數晝夜,至一都會。其人皆奇醜,見馬至,以為妖,群譁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知國人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其餘。 久之,入山村。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襤褸如丐。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久之,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馬笑與語,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村人喜,遍告鄰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醜者望望即去,終不敢前。其來者,口鼻位置,尚皆與中國同,共羅漿酒奉馬。馬問其相駭之故,答曰:“嘗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里,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詭異。但耳食之,今始信。”問其何貧,曰,“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貴人寵,故得鼎烹以養妻子。若我輩初生時,父母皆以為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棄者,皆為宗嗣耳。”問:“此名何國?”曰:“大羅刹國,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馬請導往一觀。於是雞鳴而興,引與俱去。 天明,始達都。都以黑石為牆,色如墨,樓閣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紅石。拾其殘塊磨甲上,無異丹砂。時值朝退,朝中有冠蓋出,村人指曰:“此相國也。”視之,雙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又數騎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職,率擘擘怪異,然位漸卑,醜亦漸殺。無何,馬歸,街衢人望見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説,市人始敢遙立。 既歸,國中無大小,咸知村有異人。於是縉紳大夫,爭欲一廣見聞,遂令村人要馬。然每至一家,閽人輒闔戶,丈夫女子竊竊自門隙中窺語。終一日,無敢延見者。村人曰:“此間一執戟郎,曾為先王出使異國,所閲人多,或不以子為懼。”造郎門,郎果喜,揖為上賓。視其貌,如八九十歲人,目睛突出,須鬈如猬。曰:“僕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獨未嘗至中華。今一百二十餘歲,又得睹上國人物,此不可不上聞於天子。然臣臥林下,十餘年不踐朝階。早旦,為君一行。”乃具飲饌,修主客禮。酒數行,出女樂十餘人,更番歌舞。貌類如夜叉,皆以白錦纏頭,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詞,腔拍恢詭。主人顧而樂之,問:“中國亦有此樂乎?”曰:“有。”主人請擬其聲,遂擊桌為度一曲。主人喜曰:“異哉!聲如鳳鳴龍嘯,得未曾聞。” 翼日,趨朝,薦諸國王,王忻然下詔。有二三大臣,言其怪狀,恐驚聖體,王乃止。郎出告馬,深為扼腕。 居久之,與主人飲而醉,把劍起舞,以煤塗面作張飛。主人以為美,曰:“請客以張飛見宰相,宰相必樂用之,厚祿不難致。”馬曰:“嘻!遊戲猶可,何能易面目圖榮顯?”主人固強之,馬乃諾。主人設筵,邀當路者飲,令馬繪面以待。未幾,客至,呼馬出見客。客訝曰:“異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與共飲,甚歡。馬婆娑歌“弋陽曲”,一座無不傾倒。 明日,交章薦馬。王喜,召以旌節。既見,問中國治安之道。馬委曲上陳,大蒙嘉嘆,賜宴離宮。酒酣,王曰:“聞卿善雅樂,可使寡人得而聞之乎?”馬即起舞,亦效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王大悅,即日拜下大夫。時與私宴,恩寵殊異。 久而官僚百執事,頗覺其面目之假。所至,輒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憪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許。又告休沐,乃給三月假。於是乘傳載金寶,複歸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馬以金貲分給舊所與交好者,歡聲雷動。村人曰:“吾儕小人受大夫賜,明日赴海市,當求珍玩,用報大夫。”問:“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鮫人,集貨珠寶,四方十二國,均來貿易。中多神人遊戲,雲霞障天,波濤間作。貴人自重,不敢犯險阻,皆以金帛付我輩,代購異珍,今其期不遠矣。”問所自知,曰:“每見海上朱鳥來往,七日即市。”馬問行期,欲同遊矚,村人勸使自貴,馬曰:“我顧滄海客,何畏風濤?” 未幾,果有踵門寄資者,遂與裝資入船。船容數十人,平底高欄。十人搖櫓,激水如箭。凡三日,遙見水雲幌漾之中,樓閣層疊,貿遷之舟,紛集如蟻。少時,抵城下,視牆上磚皆長人等。敵樓高接雲漢,維舟而入。見市上所陳,奇珍異寶,光明射眼,多人世所無。一少年乘駿馬來,市人盡奔避,云是“東洋三世子”。世子過,目生曰:“此非異域人。”即有前馬者來詰鄉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即蒙辱臨,緣分不淺!”於是授生騎,請與連轡,乃出西城。 方至島岸,所騎嘶躍入水,生大駭失聲。則見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為梁,魴鱗作瓦,四壁晶明,鑒影炫目。下馬揖入,仰視龍君在上,世子啟奏:“臣遊市廛,得中華賢士,引見大王。”生前拜舞。龍君乃言:“先生文學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煩椽筆賦海市,幸無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硯,龍鬣之毫,紙光似雪,墨氣如蘭。生立成千餘言,獻殿上。龍君擊節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國多矣!”遂集諸龍族,宴集彩霞宫。酒炙數行,龍君執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憐女,未有良匹,願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離席愧荷,唯唯而已。龍君顧左右語,無何,宫人數輩,扶女郎出。珮環聲動,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實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時,酒罷,雙鬟挑畫燈,導生入副宮,女濃妝坐伺。珊瑚之床,飾以八寶,帳外流蘇,綴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耎。天方曙,則雛女妖鬟,奔入滿側。生起,趨出朝謝。拜為駙馬都尉,以其賦馳傳諸海。諸海龍君,皆專員來賀,爭折簡招駙馬飲。生衣繡裳,駕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數十騎,皆雕弧,荷白棒,晃耀填擁。馬上彈箏,車中奏玉。三日間,遍歷諸海。由是“龍媒”之名,噪於四海。 宮中有玉樹一株,圍可合抱。本瑩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黃色,稍細於臂;葉類碧玉,厚一錢許,細碎有濃陰,常與女嘯咏其下。花開滿樹,狀類薝葡。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拾視之,如赤瑙雕鏤,光明可愛。時有異鳥來鳴,毛金碧色,尾長於身,聲等哀玉,惻人肺腑。生每聞輒念鄉土,因謂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間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從我歸乎?”女曰:“仙塵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魚水之愛,奪膝下之歡,容徐謀之。”生聞之,泣不自禁。女亦嘆曰:“此勢之不能兩全者也!” 明日,生自外歸。龍王曰:“聞都尉有故土之思,詰旦趣裝,可乎?”生謝曰:“逆旅孤臣,過蒙優寵,銜報之誠,結於肺肝。容暫歸省,當圖復聚耳。“入暮,女置酒話別。生訂後會,女曰:“情緣盡矣。”生大悲。女曰:“歸養雙親,見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猶旦暮耳,何用作兒女哀泣?此後妾為君貞,君為妾義,兩地同心,即伉儷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謂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慮中匱乏人,納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囑:自奉裳衣,似有佳朕,煩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龍宮;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為信,生在羅刹國所得赤玉蓮花一對,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後四月八日,君當泛舟南島,還君體胤。”女以魚革為囊,實以珠寶,授生曰:“珍藏之,數世吃著不盡也。”天微明,王設祖帳,饋遺甚豐。生拜別出宫,女乘白羊車,送諸海。生上岸下馬,女致聲珍重,回車便去,少頃便遠。海水復合,不可複見,生乃歸。 自浮海去,咸謂其已死,及至家,家人無不詫異。幸翁媪無恙,獨妻已他適。乃悟龍女“守義”之言,蓋已先知也。父欲為生再婚,生不可,納婢焉。謹志三年之期,泛舟島中,見兩兒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動亦不沉。近引之,兒啞然捉生臂,躍入懷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細審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額上花冠綴玉,則赤蓮在焉。背有錦囊,拆視,得書云:“翁姑計各無恙,忽忽三年,紅塵永隔;盈盈一水,青鳥難通。結想為夢,引領成勞;茫茫藍蔚,有恨如何也。顧念奔月姮娥,且虛桂府;投梭織女,猶悵銀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興思及此,輒復破涕為笑。別後兩月,竟得孿生。今已啁啾懷抱,頗解笑言;覓棗抓梨,不母可活,敬以還君。所貽赤玉蓮花,飾冠作信。膝頭抱兒時,猶妾在左右也。聞君克踐舊盟,意願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奩中珍物,不蓄蘭膏;鏡裏新妝,久辭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蕩婦,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謂非琴瑟哉?獨計翁姑已既抱孫,曾未一覿新婦,揆之情理,亦屬缺然。歲後阿姑窀穸,當往臨穴,一盡婦職。過此以往,則‘龍宮’無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長生,或有往還之路。伏惟珍重,不盡欲言。”生反復省書攬涕。兩兒抱頸曰:“歸休乎!”生益慟,撫之曰:“兒知家在何許?”兒亟啼,嘔啞言歸。生望海水茫茫,極天無際,霧鬟人渺,煙波路窮。抱兒返棹,悵然遂歸。 生知母壽不永,周身物悉為預具,墓中植松檟百餘。逾歲,媪果亡。靈輿至殯宫,有女子縗絰臨穴。眾方驚顧,忽而風激雷轟,繼以急雨,轉瞬間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長,輒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數日始還。龍宮以女子不得往,時掩戶泣。一日,晝瞑,龍女急入,止之曰:“兒自成家,哭泣何為?”乃賜八尺珊瑚一樹、龍腦香一帖、明珠百顆、八寶嵌金合一雙,為作嫁資。生聞之,突入,執手啜泣。俄頃,疾雷破屋,女已無矣。 異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小慚小好,大慚大好’,若公然帶鬚眉以遊都市,其不蓋而走者,蓋幾希矣。彼陵陽痴子,將抱連城玉向何處哭也?嗚呼!顯榮富貴,當於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聊齋之羅刹海市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