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封来信【番外3】第二节(8)
2.28
野外徒步是外勤干员的必修课,这点路程对斯卡蒂而言更是不在话下,但博士居然比他平时看上去的样子更能坚持,倒是让她有些出乎意料,当然,这里头也有地形比较友好的因素。最初选择会合地点时他想必就考虑到了撤离路线的通过难易度,沿途的地势总体相当平缓,纵有起伏,高度差亦不过三五十米,且坡度小坡面长,连称之为丘陵都很勉强。
再度陷入沉默后,两人闷声不响地走了好一阵子,斯卡蒂本以为这种状态也许会一直维持到抵达终点,然而当他们刚越过又一道小坡之际,博士却忽然发话了:
“谢谢你做的登山杖,很好用。”
“刚上路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打算就一直把它当佩剑拿着,或者扛肩上。”斯卡蒂朝他的背影扁了扁嘴。但其实早在他们上一次对话之前,也即两人离开那片带着明显的天灾打击痕迹的平原后不久,博士便开始拄着她砍下削净的栎木树枝行进,以保证自己在时有坑洼的地面上走得更稳当。这个画面莫名地让已在一片纷乱思绪中烦躁了半天的她有一点点开心,尽管她同时也隐约觉得在意这种琐事很傻,然而心底始终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她还是有用的,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还是能帮上他的忙,因此,她就是会感到欣慰。
“说起来,确实也有那么一点类似的想法。”他轻笑道,“其实我以前从不觉得自己会喜欢握着武器的感觉,也从来没真的握过。不过,或许是心血来潮吧,见多了提着刀剑在我面前来来去去的干员,偶尔尝试模仿一下,感觉,好像还不错。”
“早知道你会有这种念头,我上次就该答应爱丽丝来试试看。”
“嗯?爱丽丝怎样?试什么?”博士有些摸不着头脑。
“几个月前大家为了圣诞晚会要排演一个叫什么木果夹子的剧目对吧,但是一时定不下谁来演老鼠国王好,有人就说让你挥舞起权杖装作超凶的样子,没准有奇效。”
“哦我的天,怎么这事你也知道。”他不禁摇头失笑。
“我不小心路过,被迫当了半小时义务观众,看他们比划了两个片段。”
“嘿,那画面想想就好玩,没顺便叫你写剧评吗……咳咳,老鼠王的事,爱丽丝后来确实拉着格雷伊一块登门问过,然后我就帮他们找了个更好的人选。”
“拒绝也这么有始有终,倒是很有你的风格——等等,你该不会是在故意趁机坑别人吧。”
“怎么会,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嘛,后来演出不是大获好评挺成功的吗。尽管我很高兴看到孩子们能倾情投入享受节日乐趣,但就我个人而言,这种日子里我唯愿能够窝在自己床上睡一整天的觉。何况我对这部剧真的是半点兴趣也无,大动干戈一晚上,打趴一群可爱小鼠,就为了让女主有理由跟一个木棍做的小兵头去约会,这种事居然还是圣诞保留节目每年都要演一遍?救救老鼠吧,天啊,救救老鼠!”
“虽然没料到你还有这种清奇的视角,不过,爱丽丝来问我能不能帮忙一起去游说你的时候,我从直觉上也判断你应该不会想参与,就干脆推辞了。”
“……噢。”博士话语间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咕哝的声音忽而模糊了许多,“如果……倒也不妨……”
“你说什么?”她眯起眼睛。
“没什么,只是回头想想,觉得反正都是能让孩子们更开心的事,做一做也行。”
“算了吧,没兴趣还是不要勉强,你平时为大家操心得够多了,留点时间给自己。”
内容甚为跳跃的闲聊多少化解了几分此前气氛压抑的尴尬,交谈间,斯卡蒂抬头看了看天色,尽管阳光被云层遮得仿佛密不透风,但在惯于横行荒野的猎人眼里,大差不差地判断个时辰还是很容易。
“走了至少有三小时吧,歇一会?”
“但好像也才刚到一半路程。”
“是‘已经’一半,说实话你耐力比我原以为的要强上不少,但毕竟跟战斗人员还是很有差距,你需要休息。”
“没事,我还不累。”
“我累了行吗!”她不由鼓起腮帮子。
“你什么时候学得张口就来了啊。”他笑出了声。
“跟你学的!”斯卡蒂悻然回道,接着四下里张望一圈,挑了棵裸露树根粗壮得有如天然座椅的老树,快步过去把剑袋往边上一掼,“心累也是累,反正现在我走不动了,你敢自己跑掉试试。”
“……唉。”叹息着的博士回身跟了过来,稍一迟疑,还是坐在了她倚靠着的树干背面。
“你有带水吗?”
“我披着的始终只是件罗德岛制服,没有容量无限的异次元口袋。”
“就知道,明明不是外勤干员还要充大头硬扛几十公里路,结果连标配都没有。你要是真的脱水昏倒了,麻烦的不还是我?”她翻了个对方看不到的白眼,拉开工程部配发的定制版剑袋,取下硬质内衬上嵌着的制式水壶,反手递过去,“喝。”
“……谢谢。”听声音,他是仰脖悬空往嘴里倒的水,而且没吞几口就还了回来,“你也该喝点。”
斯卡蒂其实一时间真想恼火地把他的手推回去,这个总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家伙实在太容易让人炸毛,但犹豫再三,还是没说什么便接过来塞回原位。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博士忽而又道:
“想知道凯尔希为什么迟到了那么久吗,其实她这趟不光截胡了唐靖主仆,还顺手在附近逮到个可疑人物,据她判断,十有八九是间谍,所以回来反手就交给了炎国人。”
“什么间谍?哪来的?”
“不清楚,她没空细说,只是提了一嘴这事,反正我们交易的筹码由此变得更多了,虽然有点强买强卖的意味,嘿。”博士轻笑道,手里随意地把玩着他的简易登山杖。
“我以为这里一直很太平,不像有些国家,不是刚打完没多少年,就是眼下还在打。”
“没有台面上的热战而已,实际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冲突,争斗永不停歇。何况大国之间,放任别人发展,就等于削弱自己,因此相互渗透,搞点小动作,任何时候都再正常不过。即使不是国家意志,也总会有些不安分的秃鹫成天到处盘旋,巴不得大地上再多几具尸体,好喂饱自己的肚皮。”
“间谍在这破地方能做什么?”
“搅搅混水给人家添堵呗。其实那三家大老爷,尤其是梁信宁,能从心头偶尔闪过的蠢蠢欲动,到真正下手做出许多不轨恶行,他本身怀有大逆不道之心固然占主责,但做到这个份上,背后想必也少不了别有用心之人的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就像我利用万安的贪念吊着他,让他在跟车辖的争斗中越玩越大一样,本质都是在驮兽眼前挂个胡萝卜,好让它去为自己拉磨。”
“不一样,你的目的是善意的。”斯卡蒂立刻回道。
“呵……也就是你才会这么善意地看待我。”他苦笑了一声,更像在叹气,“这种手段,实际已说不上什么善恶之分,只有看效果是否符合自身立场。对大炎来说,我的搅局最后让这场风波走向了不错的结局,也许是现有条件所能达成的最佳结局,因此些许无礼之举才是可被宽恕的,不然哪有咱好果子吃。”
“什么结局?”
“清君侧易,清吏治难,又不能直接杀个人头滚滚,不然水至清则无鱼,基层的活谁来干。这么多年来,多少藤蔓缠着那三棵大树,一下子把树直接拔了的力气,朝廷大大的有,但拔掉之后呢,若没有一个足以服众的理由,接下来的烂摊子可难收拾得很。现在三人里有两个都犯下了板上钉钉的大罪并且捉贼拿赃,那些蚁附者再不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可就不大妙,之后上头再要调动要清理什么的,都容易得多。”
“剩下那个,尽管本来算不上什么恶人,但他的威望与固执在本地驻军的管理上也早已是弊大于利,这次的事之后想必他亦会知趣地做些由内而外的配合。总之,朝廷早想瓦解拔除的顽疾有了绝妙的破冰契机,那还不心下暗爽。”
“至于武安侯的事,要是大家真的开明到能让一个感染者承袭如此尊荣,那打从一开始也没这档子烂事啦。小公子死而复生,乃是众望所归,就目前来看,他多半不至于像前边若干任唐侯那般死板守旧,更何况其本人还年轻得很,来日方长嘛,小侯爷能否用更温和更好过渡的方式给这片古老土地带来些新气象,前景可谓甚为乐观。”
“哼,照这么说你明明帮了他们很大的忙,那怎么还这样对你,没点好脸色不说,还要赶着你徒步滚蛋。”想起之前那个眼高于顶的蒙面人,斯卡蒂顿时又愤懑不平起来。
“如只是个人恩怨,怎么都好说,一旦上升到组织乃至国家,那就芝麻绿豆也是万分要紧的大事。双方体量差距太大,我又跑他们家里喧宾夺主似的闹了一场,难不成还指望人家当面感谢我,能默许罗德岛低调离开就已经是最大礼遇。”
“审你那小子拽得很,想起来就有气。只要他不隐匿踪迹,我一个人打他三个你信不信。”
“信,你打他十个我都信。”博士又笑起来,“但他的架子不是光靠个人能力,主要还是源于背后组织与祖国嘛。就像之前万安利诱我时骄傲地提过的,哪怕是富得流油、家底厚过本地侯爷的巨贾,场面上照样少不了卑躬屈膝,因为你脚下所站的正是大炎的土地,非要较起真来,城门小吏都能为难你。”
“哼。”
“别不高兴了,反正姿态放低一点我也不会少块肉,而且你猜人家干嘛要好心送我出城。”
“为什么?”
“你觉得他听上去能有多大年纪?”
“拿腔拿调地摆着老气横秋的谱,实际上没准比半夏都大不了几岁。”
“对嘛,其实他最后‘出于好奇’问的那句话,说不定就是回头上司或者师父什么的要考较他的题目,小子搁这找参考答案来着。”
“……原来这就是所谓有来有往价格公道?”
“我瞎猜的,谁知道呢?”
“你猜的一般都八九不离十。”
“那你听完有没有心情好一点?”
“……”斯卡蒂一时无语凝噎。平心而论,她当然向来喜欢看到旁人败于博士头脑之下的样子,可是今天,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如鲠在喉,教人难受不已。
“实在没有,我也没办法啦,难不成真让你去把人家揍一顿出气。”见她未作回应,博士却又在那嘿嘿发笑,“其实吧,架子越大,往往枷锁也越重,跟某些国家比起来,大炎明面上还是更讲究师出有名,简而言之要脸。罗德岛又不是真的捣乱分子,为这点破事来搞你一个小公司,传出去名声可不好听,营商环境也很重要的啊。所以我觉得现在更郁闷的还是具体负责管这堆破事的那帮人,想发火都不好意思发。”
“因为你带来的好局面?”
“不止,刚才不是说了凯尔希不仅抢着帮忙捞了一手小公子,甚至还意外捡到个间谍吗,如果说我原先所计划的,是让那些人姑且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当作罗德岛不功也不过,现在凯尔希送出去这份更大的礼,则越发表明了她只希望平息人类文明中不必要的争端与内耗的态度,更重要的是,这才是对方更急需的战利品,抓住一个,后边没准就能钓出更大的鱼。其实依现有资料推测,当年勾吴老徐家的事他们多半也揪到过这类毒虫的尾巴,奈何虫害永远清不完,你看这不就又冒头了。相比直绛这种再缓缓也无妨的内忧,外患始终才是更值得上心的。”
“因此不管怎么说,吃了嘴软拿了手短,哪怕那些果子他们自己本来也不是摘不到,终究这回还是罗德岛尽心尽力帮忙摘好送上门的,若再斤斤计较我们那点迫不得已的避险行为,就未免太小家子气太没大国风范了,不想高抬贵手也得抬。总的来说,台上的面子留给他们无所谓,咱要个里子就行,反正我现在是自家人也捞出来了公司利益也没受损,心里美得很,哪怕苦等一晚上看几百次手表也值了,毕竟那种比鳞还滑的家伙追踪起来确实费劲嘛……”
“——别说了!”斯卡蒂腾地一下猛然站起,“我不想再听这个!”
“哦抱歉,果然这些陆上人的事对你来说还是过于无聊,嗨,怪我现在脑子转不动,一时想不起能说什么就只好闲扯眼前事。”博士也跟着慢吞吞地起身,“歇够了,边走边聊吧,我再寻思点更有趣的谈资……”
“没话可以不用勉强找话。”她咬牙瞪着那个刚拂开兜帽胡乱揉着头发的背影。
博士的动作滞住了两秒,然后他慢慢垂下手:“长时间保持沉默,你又会不高兴,那我能怎么办。”
“你要是只能想起这些,还不如就像之前那样别理我。”
背对她的凝固身影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接着终于转过来走到她面前。
“好吧,我反复强调昨晚的事有多好,估计是潜意识里还有点想给自己催眠,倒不是故意气你。”博士的声音与注视着她的双眼同样平静。
“你再管那个叫做‘好’,就算不是故意的我也会被气死。”斯卡蒂幽怨地望着他。
“不说了,先回去吧,别在半道上纠结这些事。”
“……嗯。”
少女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背起剑袋,然后又瞧向博士等他转身先行。见此情形,博士眼底终究又浮起了被他强压下去的柔软。
“好了,一块走,不用再像刚才那样。你既为此郁郁不乐,我又怎能做到一直疏远你。”
2.29
余下的路程,便是各自心事重重的两个人并肩而行,虽则始终相隔半臂距离,但至少博士不再刻意回避她的目光,偶尔还与她说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唯有神色间仍带了点不自然。
被她第三次叫停歇息的大半个钟头后,这场徒步终于临近尾声,但正是这最后的两三公里,才最让人走得无比艰辛。尽管阴云密布的天气好歹免除了日正当空的曝晒之苦,可透支体力的后果还是肉眼可见,博士现在几乎是靠木杖撑住自己一步步往前蹭。
“就不能让我……”斯卡蒂忍不住再一次提出。
“不。”博士咬着牙打断了她的话,“我自己能走,别管我,这是我仅存的坚持,拜托了。”
“但是……!”
“看到前面那个,小土包了吗,在它背后,这条河会折个大弯,那就是我们这趟,长途跋涉的,终点。”
“那起码还有一千多米。”
“是‘只剩’一千多米,所以,也没几步了,稍微熬一会就到,别急。”
“坏家伙号没那么快抵达吧,先休息一阵再继续也没关系。”
“别,我感觉,现在坐下去我就,再也起不来走不动了,还是这样一鼓作气,更好。”博士虚弱地笑了笑,“炎国俗话说得好啊,行百里者半九十,呵,呵呵。”
“你什么都不让我帮忙,我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她不禁又急又恼,若非隐约觉得此时违逆他心意会愈发加重自己过错,她早就把博士一把扛起来冲向终点。
博士默然不语地又往前挪了几小步,然后才轻声回道:“傻虎鲸,你在,就是最大的帮助。没你陪着,我走不到这里。”
斯卡蒂原地发愣了好一会儿,说不上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评价,还是因为他那句极少使用的称呼,接着她才急忙赶上去,无言地陪伴他一点点艰难前行。这段路途如此漫长,以至于最后他们终于来到那座小丘面前时,她还有点恍惚。
“得找个好地方坐等我们的王牌飞行员——啊,这里就不错,堪称VIP候机位。”
说着,博士步履蹒跚地挪至坡底一处斜率甚为合适的天然凹陷,靠手杖勉强撑着身体以缓缓坐倒,然后呻吟着伸直双腿,长长地吁了口气。斯卡蒂跟了过去,在与他相距一尺之处立定脚步,随手撂开剑袋,低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就算不觉得累,始终还是坐着靠着更舒服吧,现在又没必要站岗。坐坐坐,背后这些草丛挺软的,一点也不扎。”
仰面朝那双眼神有些闪烁的红瞳笑着招呼过后,博士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腿部肌肉,除了隐然透出些疲态以外,他那副轻描淡写的表情几乎和以往没什么两样。
“博士……”斯卡蒂有些迟疑地单膝蹲下,视线与他平行交汇之际,她但觉嘴里一阵发干,胸腔里更是怦怦狂跳,“嗯……可以。”
这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是一个延迟了半天的回答,她相信博士不需要额外解释,实际上她现在也无法再多说什么,聚起这一刻的勇气已耗费了她太多的气力。在他们不声不响地赶路期间,她一直在逼迫自己集中精神好好琢磨一些已经躲了太久的事,像在滔天风浪中尽力让一叶小舟不致倾覆还能按航线行驶似的,拖着自己乱成一锅粥的大脑去使劲思考。她说不好自己现在算不算得出了一点什么结论,只是终于确定她想给博士的答复就是,其实,可以。
然而,收起原先浮于面上的笑容后,博士与她对视了片刻,最后却轻轻摇头:
“不行,斯卡蒂。如果你真觉得可以,以前我会很高兴,以后想必也一样,唯独这一刻绝对不行。”
“……啊?”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不明白……”
“我们这几天都太累了,一直处身于特殊战场,神经绷得太紧,说白了脑子都不怎么正常,产生些什么想法什么感觉都不能当真,我现在不该再有任何逾矩行为,否则我会恨自己厌恶自己一辈子。”
“为什么那样说?”斯卡蒂眨了眨眼,“我由始至终都没觉得你有哪里做得不对,不对的一直是我,而且其实现在我……”
“——不!别说!别说出来,求你。”博士猛地坐直身子瞪大了眼,紧抓着栎木枝的双手更是青筋突起,“我不确定你后边想说什么,但无论是什么我都很确定自己今天不想听,别说,别在这个时候。”
“对不起,是我这么久以来伤得你太多太重。”她垂首低声道。
“不是,不是。唉……”重重倒向背后土坡的同时,他用力闭了闭眼,睁开后则失神地仰望着天空,一时却没再说下去。
“那,是什么?”
“我……现在不该提。”
“为什么?”
“这个时候谈那些……唉总之不好,先别管吧……”
“之前还声称什么都可以答,是不是说话不算话?”斯卡蒂再一次被他的吞吞吐吐弄得有些着恼,抬眼瞥向表情呆滞的男人时,不由得眉头微蹙。
“我意思本来指的是那些事前没给你讲解的任务详情之类的……”
“行,我早该知道的,到最后总会搪塞我,而且你永远有合理解释。”她倏然旋过身抱膝坐下,抿着嘴目视前方。
“唉呀,这不是让人左右为难。”余光里,博士揉起了脑门。
“不用为难了,算我没问,省得你头疼。”她索性扭过脸看向了另一边。
“罢了,罢了,就当是破罐破摔。”博士喟然长叹,“斯卡蒂,我们这几天,像在交往吗。”
“……嗯。”她轻声应道,耳根骤然一阵发热。
“所以啊,这正是我的深重罪过。最开始我们的言行其实跟在本舰时相比还算没太大区别,可是后来呢,效果越来越逼真,一天更比一天自然,以致到最后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甚至包括你自己。还是怪我当初想得太简单了,本以为自己有着可以问心无愧的充分理由,结果事到如今才发现我错得有多离谱。”
“斯卡蒂,我当然没有读心术,但同时我也相信自己确实很擅长观察你,有时连你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一些事,我会比你先看清楚。你现在是怎么跟我相处的,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你有发现吗。你会在不经意间对我撒娇,跟我使小性子,就连管着我的时候也不再像纯粹为了履行职责的助理,倒更像我家里的女主人,即使在我们走下那个该死的舞台离开那座破城后,你还是一切照旧,仿佛那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因为你已经习惯了,习惯了。”
“可这些习惯难道是你原先就有的吗,它们源于这几天我们俩共同营造的虚假环境,如今你却忘了该及时摆脱那种错觉,这都是我的错,而我犯下的错还带来了我原本最想避免的一些后果。不管是当日第一次向你表白,还是刚才故意问你可不可以,你以为自己是在拒绝,还担心我会因此生气或难受,实际上我两样都没有,因为在我看来你与其说是拒绝,实则更贴近在回避,在逃避。”
“你一直选择逃避自有你的特殊理由,不论我是否认同,我都不想逼迫于你,不想给你早已过分辛苦的生活再施加额外的压力,尤其你还是个太擅长封闭内心剥离情感的人,那我更不能生拉硬拽地把你赶出原先的舒适区。你的过往伤痕累累,虽然很多详情我都无法了解,但无论如何,我始终盼望假以时日你可以一点点调养好自己,慢慢走出昔日阴霾,在那之前我只想作为普通朋友,甚至只是普通同事,帮着让你有个更温和更轻松的环境。即使我没对你产生这份私情,我也会那样去做。”
“可结果呢,结果是我现在反而强行令你提前直面了一些你本来还没打算思考的东西,不仅如此我还变相地诱使你误以为自己现在得出的就是真实的判断结论,这感觉太糟糕太糟糕了,所以不要在这个时候回答我可以,真的不行,我不能接受。几天来能够放纵自己那样与你相处已经很不光彩不正当,我无法容忍自己再这么继续亵渎下去。”
不知不觉间,斯卡蒂已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博士的侧脸,听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直到耳边只余风声呼啸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慢地张开嘴:
“我——现在只是……因为习惯成自然吗……?”
“你自己都还没弄明白的话,又怎能就此答复我可以?”仍然望着云端的男人扯起嘴角。
“我那样瞬间躲开你,未免——未免太伤人,只是抱……抱一下的话,其实没什么,关系很好的同伴之间本来也会这么做……”她越说越小声。
“所以就是为了安慰我?”他干笑了一声,“你那可爱的小脑瓜里到底装着什么啊。”
“我也不……不知道,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在尝试思考一些事,但很多东西我还不太清……不敢……”斯卡蒂又一次低下了头,把脸埋在双膝之间,因为她忽然发现此时自己反而成了那个更为支支吾吾的人。
“好啦先别去想了,现在不必费神管那么多,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个时候不管得出什么结论都不能作数,所以不如把它们通通抛开,非要琢磨什么事情的话,也等到大家都心情平复了再说。”
“但我……唉,至少我很清楚,如果你心里不好受,我也会很难过……可是这个也不算因为陪你表演才养成的习惯吧,我以前也一样这么在意你,就像你还没有喜欢我的时候也照样会关心我不是吗,你一直待我们所有人都很好很温柔。”
“是,当然是。”他又短短地轻笑道,“一手包办干员们的需求可不就是博士的职责么,所以大家最后也会回报我无比深厚的信任无微不至的关怀,这就是投桃报李的美好人间。”
“我又有哪里弄错了吗?”斯卡蒂侧过脑袋,枕着自己的膝盖望着他。
“怎么突然这么问?”
“总觉得你的语气好像怪怪的。”
“不要草木皆兵。”他打了个呵欠,把一直抱着的木棍又换了个方向。
见他这样,少女不禁皱起眉头,重新回忆他先前的话,试图厘清可能的疑点,然而却由此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你——怎么知道,我在有意推开一些事情不去思考?”
“这样那样,各种迹象,说不清了,或者你就把它当作恶灵的直觉吧。”博士一脸疲惫地合上了眼皮。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忘了。”
“起码给个大致的时间节点,不许敷衍。”
双目紧闭的博士眉心抽动了两下:“最迟,肯定不晚于我们在舰上的最后一天。”
“就是说,你叫我拿剑劈你之前绝对是知道的?”她声音沉了下来。
“当然,能把头脑放空到仿佛某些东西完全不存在,可以强制全身心都专注投入听令而行,要不是确信你有这种奇妙本事,我不就等于在找死。”也许是因为实在累过了头,博士看样子并没意识到她语气的变化。
“——混蛋!”斯卡蒂一声暴喝,音量比那一次冲他咆哮时更巨大,“所以你果然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博士被她吼得浑身一震,顿时睁眼望了过来。
“故意埋个伏笔骗我帮着你玩命!”她朝着仿佛还很茫然的那张脸怒目而视。
“没有没有,这个真没有,我事先哪能断定到时会发生什么。”
“鬼话!我再也不信你了!哪有那么巧!”
“嗨,你搞反了因果关系,不是因为我料到会有这种事才提前给你打预防针,而是在那个要紧关头我想起和你谈过这种问题才能想到用那样的办法,总之有什么用什么,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就好比你空着两手去快餐店吃披萨,突然冲进来一帮全副武装的暴徒,你难道还非得找把剑才能开打么,操起餐盘板凳照样干啊,甚至直接抡起一具人体都可以把其他凶徒砸飞,这就是因地制宜。事实上,凯尔希以及其他干员的任务才是既定不变的,用来搭个框架,至于我自己这边怎么做大都要靠临场反应,出发前最多只有个大致方向,具体随时根据现状思考决策。”
“你就偏要用那种决策?!”
“形势逼人骑虎难下嘛,实在已经拖无可拖了,而且先发动威慑的是他们,我要是不立即反制,当场就会崩盘。”
“……他们,他们打不过我,就算不能带着你逃走,我也可以守到凯尔希抵达。”少女的声音小了许多。
“唉,这不是战斗力的问题,但凡真的开打,从第一秒起我就已是一败涂地,你觉得我的战略目标到底是什么呀,傻虎鲸。”叹着气的博士和蔼地凝望着她。
“要知道,单纯扔支弩箭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倒没什么所谓,还挺帅的,可万一双方真动上了手,性质立马就变了。所以这局游戏里,他们固然不愿看到我真的玉石俱焚,我也怕人家有理由把我们这个制药公司定性为暴恐组织啊,只不过我摆出了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气势来掩盖了真实意图而已,这才保得住最后那几分钟的平衡。”
“当然,如果没有你那份远超常人认知的震慑力,绝对达不到这效果,换别的办法,很难说还能有现在的全胜结局。所以,对不起,为了所有这一切。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也知道忏悔全无意义,只能说这么做我确实很愧疚,可与此同时我心里明白,假如再来一遍,我还是会选同一条路,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卑劣无耻不择手段的人,斯卡蒂,你现在看清楚了吗?”
阿戈尔少女直愣愣地回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咬着的嘴唇。
“你是一个超级可恶的狠心无良大混蛋,可是,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己需要原谅你,因为我什么时候都没办法去怪罪你。”
“别说了……”
“我就要说!这又不是工作,你有什么权限管我!”
“好、好,你要怎样就怎样,我是没资格干涉。”他无力地苦笑。
“让你一打断,我都忘了自己原先还要说什么了——不准又在那袖手旁观叫我自己慢慢想!”斯卡蒂揪断了几茎野草,朝他的方向扔过去,“被你弄丢的,你给我找回来。”
博士啼笑皆非地望着她:“我刚才都白解释了啊,怎么感觉你反而变得比原先更不讲理。”
“谁要跟你讲理?讲理最后只会被你绕进陷阱里去。”
“行吧,行吧,擅长用剑解开绳结的人,呵……”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别说那没用的,我现在很郁闷,郁闷一路了,你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斯卡蒂往他胸前又甩了两片草叶。
“因为我是个混球。”
“废话。”
“因为我之前莫名其妙的就不理你,让你受委屈了。”
“这个现在不算。”
“呃呃,因为我不够爱惜自己,累你操心?”
“……有点接近了,还有吗?”
博士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滚滚流水,沉默了一小会。
“因为你在我的纵容下长期放任自己回避或者说忽略我的感情,一旦回首再度认真去想去细看那些过往,你就会为自己给我造成的痛苦感到难过,对自己愤怒又无力。”
“……”原本正在将一株长草随意绾作环状的双手凝在了半空。
“因为你出于某些缘由一直强行遏制自己的部分自然情绪,扭曲你的思维认知,这种事本身就够呛,结果我还反过来利用它,让你差点伤害到我。”他一口气继续说道。
“不是差点!”
斯卡蒂呼地弹起身,两眼冒火地瞪着他,整个人就像一张绷紧的弓,但博士只是平和地迎着那双仿佛已是烈焰冲天的红瞳,唇边甚至还带了一丝安抚的微笑:
“那种破事就直接忽略吧,一点小伤而已,很快就会好的。说起来我们好歹还是个制药公司嘛,这都对付不了那还是趁早关门大吉。真的,其实刚上路不久就已经基本感受不到什么疼痛了……”
“——那我呢!我的感受呢!”
博士淡然注视了她几秒,才道:“那一刻你没有感受,不是吗,甚至在那之后,这一路上,直到刚才,你仍可以、也确实依然在主动压抑着和它有关的大部分感觉,你能否认吗?”
“你怎么……怎么能这么残忍……”她的气息因激动而颤抖着,胸口也在克制不住地剧烈起伏。
“客观上是无可奈何,刚才解释过了嘛。但是老实说,心里也的确有几分痛快,包括那天在甲板上用那种办法来增强你信心时也一样,我确有主观故意成分。”博士又对她淡淡一笑,面上除了温柔,亦有倨傲。
“你——!”
“你一定要那么严苛地压抑自己,总想假装自己只是个无情的工具,那我干脆就如你所愿好吗,你恼我不在乎不爱惜自身,难道你在这方面又是什么好榜样么,我偶尔也有脾气的。”
听到最后这话,阿戈尔少女终于颓然坐倒,与他对峙的气势转瞬间无影无踪。
“是,我也没资格对你发火,只能气自己。”
“别气太久,我以后不会再那么做,对不起。”博士轻声道。
“不想再信你了。”她紧紧抱住双腿,下巴搁在膝头,扁着嘴盯住脚下草地。
“绝无半句虚言,反正这事也是可一不可再。”
“反正你个头!意思是你纯粹因为事实上办不到了才顺便答应不去做的对吗!”猎人往地上猛捶了一拳,砸出一个坚实的小坑。
博士沉默两秒,又叹了口气:“即使以后你还会那么离谱,我也保证不再拿它来伤害我们自身,这样承诺可以吗?”
“……”她将额头在膝上用力抵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来,“对不起,我总是用那种姿态掩饰内心的无力。其实理亏的一直是我,你为什么总是包容我那样任性?”
“你又为什么总是非要画地为牢地折磨自己?这么长时间了,就没想过走出来试试吗?”博士凝望着她,眼中怜惜又无奈。
“我……”斯卡蒂紧攥着双拳,指甲深陷进肉里,话到嘴边,牙关却反而咬得更使劲。
“算了,不能不敢还是不愿,实质都没什么区别,我不过白问一句,忽略吧。”他收回目光。
“——都是!”
她猛地大喊出声,饱含痛苦的红眸用力瞪着博士,后者原本正想再次合眼假寐,却被她吼得一个激灵。
“我不能承认,不敢细想,不愿正视,因为我怕失去你!你说我傻说我偏执说我胡思乱想还是怎样都好,我就是害怕!事实就是所有我重视的东西最终都会被夺走,和我关系太近的人最后总会悲惨地死掉,别说是太近,走上陆地之后被我害死的人里面,有些甚至都算不上是朋友,更不用说比那再深一层更进一步。”
“是,你早就告诉过我,这些不幸背后都有人在操纵,那又怎样呢。即使我相信你,我其实从来都很想相信你,也从来都不愿存心远离你,可我还是不值得,不值得真正遇到什么好事,无论天定还是人为,又有什么区别,我总归是不可以拥有,因为过往事实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向我展示的。我已经受够了失去的痛苦,那么索性永远不要开始,也就不存在结束,所有那些模糊的念头,我都不敢让自己看得太真切,一旦辨认清楚,就迟早都会发生最糟糕的事情,还不如全部锁起来,压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就此稀里糊涂过一生。”
博士静静地望着一口气说完后就抱着双膝垂首蜷缩得更紧的她,思索了好半晌都没开腔,最后在斯卡蒂终于忍不住偷眼望向他时,忽而眉毛稍扬:
“啊,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明白了,值过班的人都知道,一旦你开始感叹或者说庆幸这一刻真美好,那么会打破这份宁静的东西马上就要纷至沓来。哪怕连续23小时59分都没出半点事,不到最后一秒顺利甩锅滚蛋,依旧打死都不能承认这是我过得最安祥的一天,是吧,嘿嘿嘿。”
“你说得好像自己也能真的交班而不是全年全天候待命似的。”斯卡蒂偏过脸枕着手肘,瞧着他那副煞有介事的神气,忽然觉得自己那些激烈的情绪又被一块神奇的棉花吸走了大半。
“没吃过兽肉也见过肉兽跑,我读过的充满血泪控诉的不合格报告多着呢。”博士伸了个懒腰,挪了一下身体以免它长时间受压发麻,“不扯那有的没的了,说回正经事。斯卡蒂,你和其他人一样。”
“……啊?”不时忽闪的红眸不解地望着他。
“一样值得过比现在更快活的日子。”他又慢条斯理地揉起了膝盖,语气温和但坚定,“所以别再那样看轻自己,你从来就没亏欠过谁,就算以前曾有过什么糟糕的坏事出现在你周围,那也不能当作是你的错。冤有头债有主嘛,谁作的恶找谁算账去,有你什么事呢。”
“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些麻烦确实会特地找上你,依我看你能给大家带来的好事也比那要多得太多,你看像这回,不光没给我带来什么灾厄吧,还帮我一大忙,像那样的关键作用,换个人真办不到。斯卡蒂,与你相识至今,无论何时何地,你的存在一直能让我很安心,万一真遇到什么事,我也知道你会把我保护得很好。”
“所以啊,好好听话,别再强行封闭内心剥离情感假装某些东西根本不存在了,会把自己逼疯的,而且实际又没用。你根本就很重视我们这些同伴嘛,只不过你珍惜的方式是避开所有人,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说你一点都不在意,骗鬼么,哪怕你表现得那么冷淡,大家最后还是能从你真正做出的事情上发现你究竟是怎样的好人,继而也会给出他们认为该有的回应。嘿,说起来我们船上真是到处都有可爱的家伙,要不怎么说这就是美好的人间呢。”
说到这里,他忽然扭头眨了眨一只眼:“喝酒吗?”
“酒?”原本正在他的娓娓而谈中发愣的少女疑惑地看着那有几分诡秘的笑脸。
“答应请你喝一杯的事,等回到本舰了再践诺,现在这个本来就是你自己的酒,我只是帮忙揣着。”他边说边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扁扁的弧形金属瓶。
“这……你……”斯卡蒂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出发前看到它还放在你桌面上,一时心血来潮就塞兜里了,觉得也许可以当作庆功酒用。辛苦了这么多天,总该犒劳一下。”博士把酒瓶递到她面前,“我们这位皇家侦探小鸭子很厉害喔,连停产的摩根队长都弄得到。”
斯卡蒂动作僵硬地接过那瓶由真理代梅转交的朗姆酒,怔怔地盯着它。
“她……她其实真没必要……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用不着答谢什么。”
“但是人家乐意啊,而且你也值得。”博士收回胳膊枕在脑后,怡然自得地望天微笑,“若是不希望大家对你太好,那你大可以对我们也更坏一点。”
斯卡蒂无言以对地看了他一会,叹着气揭开瓶盖。甘蔗汁酿成的蒸馏酒浸过舌面,滚入喉咙,自上而下地燃过一团暖意,这只是烈酒入腹的正常感受,她很熟悉,与这些天来一直带着它的那人的体温当然无关。
在她小口抿着酒期间,半坐半躺的两人安静地各自发着呆,接着斯卡蒂忽然想起,这情景真像他们刚来的第一日。博士还是那样望着远方沉思不语,而她也依旧无言地注视着身边的男人,甚至同样在喝着味道还不错的饮料。真奇怪,明明只有几天,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大概是因为始料未及的事情着实太多吧,少女暗忖道,默默回想着这趟旅程的点点滴滴。
突然间,在那些轮流浮现的纷乱画面中,某件东西一闪而过,令她脑袋里嗡地一响,整个人顿时从地上跳起,但紧接着又一下子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怎么了?”博士随之立即坐起身。
“我……你……”
她情不自禁地先往来时的方向回头看了看,再望向博士时,眼神里又有几分难以自抑的躲闪,嗫嚅了一会,才小声续道:
“我们……那幅画,是不是没带出来?可现在……怎么办?”
博士望着她,眨了两下眼,又靠回了斜坡上:“一点小事,何必紧张。”
“说好了送给我的!”她几乎气急败坏。
“你记忆力一向那么好,应该不至于混淆,当时的情景是,你叫我送你,可我实际答应了没有?”
“——!”
少女气恼地张开嘴,却一时哑口无言,前脚刚往他那边挪了一小步,又猛地刹住,姿势凝固了一瞬,最终整个人还是沮丧地重重坐倒。
“是,我本就该自己惦记着,凭什么还要去麻烦你,你脑子里时刻装满生死攸关的大事,还不够累么。”
“也别责怪自己,兵荒马乱一晚上,想不起这种琐事很正常。”他嘴角古古怪怪地抽了两下,“再说,就那种滑稽玩意,哪里算得上真的画,纯属临时应急通讯手段,乱来得很牵强,不用太放在心上。”
“你闭嘴!”
斯卡蒂往身后猛地一甩胳膊,若干硬质土块因她的肘击而碎裂滚落,她随即胡乱摸起一颗,远远地掷了出去。
“对,我知道,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就算叫我跟你一块签名,也不过是为了让当时的情形看起来更逼真!你就是一部冷静的、该死的工作机器!而我也是一个自作自受的、要恨就只能恨自己的笨蛋!”
一边咬牙切齿地吐出每个字,她一边继续愤愤地抓起散落在身侧的土石,每扔出一句话,随之脱手的碎块就飞得比上一个更远。博士在旁凝目望着满腔苦闷难解的少女,神色间又显得十分为难。
“对不起。”
“你是不是只会这几个字?”猩红的双眼凶狠地瞪向他。
“啧,事情怎么就越来越脱离轨道了呢,我只是觉得——唉都说了先别管它好吗,都是我的错,真的很对不起。”
“你再说一遍这话,我当场就哭。”白发的少女丢开手里最后那块碎石,抱住自己缩成一团。
“唉呀你可千万别。”博士闻言立时挣扎起身,往她这边挪得更近,“你委屈的模样我都受不了,真哭了那可如何是好……”
“不用你管!”斯卡蒂往他的相反方向猛地一甩头,扬起的发束如鞭子般嗖地往身后抽了一记,多半是抽到了他脸上,她其实有点感觉,但她现在不想理会。
博士单膝跪在她身畔,紧咬的牙关间透出嘶嘶的呼吸声,内里全是显而易闻的纠结。如此换过几口气后,他才低沉地再度开言:
“我刚才不是说嘛,这几天的事只会扰乱你心神,那现在就更不应该再往上添柴火……”
“你要怎样就怎样!跟我没关系不用解释!我没兴趣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本来想的是,先回去再说。”博士就像没听见她的气话一样接着说了下去,“起码过个十天半月,等我们都脱离这种特殊环境下的心态了,你再重新去冷静地回想这事,到时如果还愿意收下,我才能拿出来嘛。”
“——什么?”她猛然回过头,“可你刚才明明说……”
“我说,想不起这种琐事很正常,又没说我确实忘了。”博士曲着两个指节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自己胸口,又用力抿了抿嘴唇,“算我认输,别难过了好吗,真的顶不住。”
叹气的同时,他从制服内侧的小袋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纸,塞到她手中,注视着呆若木鸡的她,无奈又温柔地笑笑。
斯卡蒂愣愣地望着那双满怀怜惜的眼睛,望着一直疼她宠她关怀她、喜欢她又总得克制着像那些情感都不存在一般对待她的男人,但觉有一股突如其来的钝痛袭向她心间。
接着她忽而想起一事,忙从衣袋里拈出两片花瓣,来自之前博士摘下的那枝芍药。
“我也不是什么都会忘。”她小小地撅了一下嘴。
“我知道。”他轻声应道,眼神刹那间有一丝闪动。
“整枝花太大,直接塞口袋会压扁,我只能摘两片留念。”
“唉,那只是……”
“只是叫我帮你拿着对吧,所以我这就还给你。”斯卡蒂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话头,“伸手。”
“……”
博士表情复杂地与她四目相对,慢慢摊开手掌。两人一同注视着淡粉色的花瓣落入他宽厚的大手,然而正当他要收起它们时,斯卡蒂却将手一翻,掌心朝上。
“现在,送给我。”
“斯卡蒂……”
“送给我。”白发的少女一脸倔强地盯着他,眼圈周围几乎与中央的瞳仁一样红。
“……给。”他认命似的轻叹一声,拈起其中一片放进她手里。
“博士,我……”
“先别说啦,帮我看一下那个黑点是不是坏家伙号?”他指了指天上,“唉,这些云层真厚啊,一直压得人都透不过气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归清朗。呼——不管了,大概还是,睡醒就好了,你说过的,而且也确实很有效。看,你给我帮过的忙可真不少。”
“是……吗……”
“当然,这么多天尽心尽力陪着我,我真的很感激,谢谢你。回去舒舒服服睡一觉,或者可能得睡好几觉,总之先让我们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吧,就是像过去一样得空写写信什么的,偶尔碰上面也能闲聊两句的那些时候,可以吗。”
“……嗯。”她小声地应道,慢慢地收起自己的东西,随他一同站起。
“一会你自己在客舱好好休息,我到前边去,我喜欢看迪伦飞行。”他补充道。
“嗯。”她又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然而,胸腔里的那种疼痛感,就像从终于开裂的地壳下渗出的岩浆,越涌越多,令她逐渐觉得仿佛整个肺部都着了火。
“博士,耳麦。”
隔着驾驶舱门,传来了飞行员一贯轻快的话语声,虽然夹杂在引擎轰鸣间,但感官敏锐的猎人仍可以分辨出具体内容。
“谢了。”相比之下,博士低沉的嗓音显得益发疲倦。
“怎么不在后面歇着?这儿可没条件躺。”
“旁观驾驶是种乐趣。”
“哈?原来博士已经修炼出了闭着眼也能看的技能吗?”干员迪伦嘿嘿一笑,随后将声音压得极低,“该不会是把人家惹毛了才躲过来的吧?也难怪,我听说她发起火来会山崩地裂跟天灾似的。”
“不要信谣传谣,她脾气没那么坏,再胡说下次酒吧周末自由夜的免费回合没你份。”
“哦、哦,确实我没怎么跟本尊近距离打过交道……”
“她很温柔,以后少听江湖传言。赶紧起飞,想闲聊留待下班。”
“正在做正在做……”
2.30
走廊,电梯,下一段走廊,另一部电梯……从生活区到办公区的这段路上,斯卡蒂感觉自己心里像是一直在拔河,好在截至目前这一头仍然占据上风,因此她的双脚还在继续往前走,并没有突然转身逃回宿舍。
反正,不管她敢不敢上门,肯不肯开口,至少对于问题本身的回答已无需角力,胜负早分,这点她不会再怀疑。
然而,最后一道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前方走廊拐角另一端传来的说话声,还是令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我完全可以在会议室角落待着,或者门外也行,等到一切结束了再送您回来!”充满澎湃激情的嗓门兴致昂扬地嚷着,“预计持续一整天的会议算不上什么,再冗长的等待,也浇不熄我为您服务的热情,博士阁下!”
“我当然知道,亲爱的Thermal,你可是我们舰上最充满光与热的好伙计。”另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温和地答道,“不过我还是别当着凯尔希的面再这么轰隆隆地搭便车为妙,她刚从炎国忙完回来没两天就又有新的糟心事,可不能撞铳口上给人家理由训我。别说回程,去程都不宜冒险,一会出了电梯咱就各走各路吧,反正这种临时急会也不用你履行助理职责,嗯——不如替我去看看贾维,上次任务回来后他似乎一直就有些低落,约上Castle-3一块去和他聊聊怎么样。”
“噢噢!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我一定会用自己这颗炽烈的心,去温暖我们贾维兄弟的灵魂,重燃他的热忱!”
说话间,那两人——准确来说,一辆机械小车和一个挂在他侧面的兜帽人——已转入了这段走廊,而停在拐角前不远处纠结了好一会的斯卡蒂此时也别无选择,唯有若无其事地迎上去,只是眼神躲躲闪闪,不敢与他直接对视。
“上午好,斯卡蒂,这是Thermal-EX,一位热情胜火的可爱小伙子。”博士愉快地挥了挥手,跳下地来,朝她点头微笑,“T,这是斯卡蒂,一位……”
“——我知道!就是那位传说中有着比火山喷发更惊人力量的阿戈尔超人!”停住滚轮的小车一闪一闪地亮起他的储能核心,“尊敬的斯卡蒂小姐,如同反射着阳光的冰山一般光彩夺目的美丽女士,很荣幸今天终于见到了您本人!希望将来还能有机会亲眼目睹您爆发能量的伟大现场!那一定会让我也获得更多启发、得到更炽热的崭新力量!”
“……呃,你好,Thermal。”终于得到说话间隙的少女略微抽动了两下嘴角,“那个,谢谢。”
“该说不愧是你吗,要知道好多干员第一次面对他这份热力冲击时,都会被震得当场大脑宕机说不出话。”博士笑着拍了拍THRM-EX的外壳,“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我只是,路过。”斯卡蒂眨了眨眼睛,继续避开他温和的目光,“你们,继续忙吧,我走了。”
“好,再见。”
“再见,斯卡蒂小姐!”
随着电梯门的闭合,一人一车的声音消失了,站在拐角背后的少女拂了两下鬓边的白发,对自己有一点懊恼,但也仅有一点点。说到底,这不能算她临阵退缩吧,自己只是不想在博士手头有正经大事时去打扰他,不是么。
总之,今天就先回去好了。又盯了一会儿博士办公室的方向之后,斯卡蒂这样想道,反正听起来那人这一天里都不会再有空的样子,没准接下来的好多天他都很忙。也许她还是该像那天博士所说的,和从前一样,回到书桌前安静地给他写写信,无论是否会寄出。
——结果,两人的下一次碰面,已是在将近一周后,而且,还是在简报室。虽然这有些出乎意料,但也让她有点开心。她很乐意去完成博士交代的任务,从前如此,而今亦然。
只不过,这家伙今天又出了什么毛病……?
“……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战术板前的男人问道,他刚刚结束了这场一对一的战前简报讲解。
关于任务本身,没有了,对于你,大大的有。斯卡蒂在心里答道。博士现在又成了一个彻头彻尾名副其实的兜帽人,仿佛一夜之间重返他当初刚从切城回来那阵子的状态,全身上下都裹得密不透风,甚至连面罩也换成了单向透视的,教人无法捕捉到他眼神。虽说没有证据,但斯卡蒂敢打包票,他眼下这副模样与生理健康原因无甚关系,如只是身体上的不适,人不应该像那样散发着矛盾与愧疚的气息。
尽管如此,她暂时并不打算追问。事情的轻重缓急顺序,斯卡蒂一向分得很清楚,现下她最该做的,还是遵照博士的安排,为他分忧,这才是她的当务之急,至于心头的疑问,大可以留待正事了结后再行解惑。
但是,有些事现在先说一下,大约也无妨……
“没有的话,这就去吧,载具已整装待发。”博士又道。
“嗯,都清楚了。”她伸出手来,“出发之前,不用握个手吗?”
面罩后的视线盯了她半秒,接着摘下右边的手套。
“什么嘛,我上次看你和梧桐道别时明明都用的是双手。”
一边说着,斯卡蒂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左侧手套也扯下,又顺手塞进他制服口袋,紧接着才捉住他还悬在半空的右手。
“……一路平安,斯卡蒂。”他稍顿了一下,终于将左手也覆了上来,两人四手交握,摇了一摇,各自凝定在原处。
“我会的。”
她郑重地点点头,一瞬不瞬的红眸径直望向他面罩下眼睛所在的位置。
“博士,你那天有一点其实说得不对,我不是因为陪你出了那个任务才会那样,在那之前我本来就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心意,只是我起初不愿去看去细想。你也说过我有时身体动得远比大脑快,其实这事也一样,我当时之所以会那么说那么做,同样纯属自然,绝非形势所迫。”
“抛开这个不提,我这些天也一直在思考,把以前的很多事情都从头到尾想过了不止一遍,过去不敢正视是因为我没有勇气,不肯承认是因为我是某人的傻虎鲸,那我没办法。总之,如果你嫌当初时机不对不合适,那现在已过了这么多天,我就冷静地重新回答你一次,还是——可以。”
说罢,她又局促地笑笑,唇边肌肉的动作如此细微,几乎很难被看到。然后她轻柔地摸了摸对方手背,随即抽出手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简报室。
——正文完结的分割线——
如果有一路追看这个42信系列,前边应该都已看到这拧巴虎鲸是如何与自己较劲的了,所以这段附录里似梦非梦的内容就是她的潜意识与事后思索的混合产物,若深究则充满了不合逻辑之处。关于此事真正合情合理的解释以前文2.27~2.30为准。
(其实就是想补点糖,撒娇小虎鲸多好啊)
——完毕——
附录5-3:半醉半醒白日梦
晚间十点半,罗德岛本舰生活区,“再来一杯”酒吧。
结束一天的忙碌,饱餐一顿,再往嘴里灌点或清爽或刺激的液体,是许多人都会喜欢的慰劳形式,尤其在时针踏正九点、按照规定吧台终于可以开始供应酒精饮品之后,屋里的空气往往便益发轻快起来。
不过,也许是往常最爱闹腾的那几副老面孔近来都忙于加班甚至外派未归,今晚的酒吧相对安静,除了几桌散落四周、正常闲谈的酒客,便只有吧台边有条不紊地擦着杯子的酒保。
嗯,这样最好,正合适。步入大门时,斯卡蒂心下暗自称许道。本来若在平时,周围吵吵嚷嚷一点,她倒也无所谓,但是今天的话,果然还是更想要个比较方便……呃,方便什么呢,其实她也说不上来,反正现在这环境感觉挺不错就是了。
“晚上好,女士,今天喝什么?”
“晚上好达里奥。晚点再说,我等人。”她拉开高脚凳坐下。
“好的,您请便。”名为达里奥的酒保随即回头继续整理他的工作用具去了。
闲适地倚着吧台打量了店里一圈后,斯卡蒂摸出她昨天刚领回来的随身便携终端,随意地把玩着。按道理,对于外勤小队,罗德岛本就会配发这样的随身终端,尤其是那些经常做独行侠的,更应该人手一部,但以往她只想尽可能地减少旁人接触到她的机会,故而一直拒绝去申领。
不过现在,既已对那家伙投降认输,也就没必要再回避她的职业生涯新阶段里应有的正常交流。因此前两天博士叫她上办公室给申请表签字时,她很自然地就签了,正如他随后刚结束工作就将她一路吻到浴室里一般自然。
早些时候,斯卡蒂正在甲板上吹着夜风散步,她的崭新终端收到了第一个拨入的即时通讯,通讯里博士没细说什么事,只问她今晚是否有空,得到肯定答复后便邀她十点半到酒吧里碰面。不过,不用想也该知道,来这里还能有什么事?哼,总算那人没忘记当日一言为定的这杯酒,等这一笔结完,剩下的账还多着,往后跟他慢慢清算……
正自想着,猎人忽然下意识地抬起头,果然见到披着惯常制服的那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抱歉,晚了点。”博士匆匆走到她跟前,随手撸下兜帽。
“没事,我刚到。”斯卡蒂取过纸巾,轻轻拭去他额角细汗,然后视线又转向他刚放上吧台的盒子,“这是什么?”
“猜猜看?”
“……一瓶酒?”从纸盒形状大小上看,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哼哼~略有相关,然则非也。”男人扬起眉毛,面有得色,“再试试?”
“又想看人家呆住的样子,那不猜了,我直接拆。”少女回他一个针锋相对的挑衅眼神。
“噗~我真喜欢你这风格。”博士拿她没辙似的笑道,“请吧。”
揭开包装纸,看清躺在盒中的器皿那一刻,原本还佯作薄嗔的她不禁一怔:
“你还真的造出来了?我以为你当时就那么一说。”
“这话就伤人了啊,应承过你的事,我哪次没放在心上。”
“好嘛,是我错了。”斯卡蒂安抚式地飞快搓了搓他手背,“可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天了呀,你也从来没再提过,所以我就以为只有我才会……会傻傻的记得那种玩笑话一样的琐事。”
“爱人身边无琐事。”
说着,博士庄严地端起盒中酒器,其样式与他前阵子跑到别人家里大闹一场时曾用过的、价值也许不止十几万龙门币的某“健身器材”基本一致,只是材质和刻纹看上去都大相径庭。
“锵锵~尊敬的虎鲸小姐,请允许我为您呈上这只,全泰拉独一无二、虽然说不上价值连城但同样千金不换的——的什么呢,这肯定不能叫青铜觚对吧,可火神具体都用了什么合金我也没问。”
“你直接管它叫哑铃不就得了,狡猾懒惰兜帽人特供版哑铃。”斯卡蒂接过那个复刻版炎式古代礼器,仔细端详,“呃,别告诉我这上面的图案真的是……”
“大丈夫一言九鼎,说要刻虎鲸纹当然就是虎鲸纹,虽然是比较抽象的那种。”他咧嘴笑道,“找夕宝设计的,拖了那么久主要正是因为,那位大艺术家起初一听就觉得我在胡闹懒得理我。不过嘛,听足一百遍的册起册起之后,我终于还是拿到了她丢出墙外的画稿,嘿嘿。”
“你这人能活到现在还没被大家打死真是个奇迹。”她抿着唇也笑了起来,“Dr.,谢谢你。”
“你的笑容真好看。”博士忽然神色一敛,凝目望向红瞳深处,柔声低语。
骤然袭来的深情令她心里突的一跳,不自觉地两指捏着他袖口轻搓的同时,含羞的少女本能地垂下视线,但转瞬间又重新抬起眼赧然微笑:
“以后,会更常……嗯,只要看着你,就可以……”
静静对望片刻后,两人终于想起他们此行所为何来,于是博士点了一杯日出,而斯卡蒂闻言略一沉吟,决定让酒保给她直接拿一整瓶龙舌兰,净饮不加冰。
“事先声明,这东西其实并不算是酒杯。”博士伸指弹了弹高度近二十公分的合金酒器喇叭状的口部。
“我记得你说过它是喝酒用的?”
“更准确点说,是盛酒,贵族阶级嘛繁文缛节多得很,用于把琼浆佳酿送到嘴里的另有其他形状五花八门的容器,这种大概算个酒壶。”
“哦,但我还是觉得它长得就像个杯子。你不是自称喜欢煮鹤焚琴吗,那我就跟你一样。”
“只要你乐意,它当然就是杯子。”他微笑着接过酒保刚递来的龙舌兰,“给您满上?”
“先换个位置,那边的桌子就不错。”她端起博士的那杯鸡尾酒。
坐在僻静的角落小桌旁,使斯卡蒂感到比在有明亮灯光聚焦的吧台边更为舒适安心,这倒不是因为她想有什么额外举动,只是在与博士这样放松地相处时,她始终希望周围的扰动越少越好,能让她感觉仿佛在独处最好。
起初,两人还只是相对而坐,东拉西扯地闲话漫谈,偶尔忽然双双静下来,短暂地相互凝望,接着又不约而同地轻笑。不过,第三次从吧台给她拿回又一支新的龙舌兰时,博士便顺势坐到了她身边,没有挨得太近,但已足够让他把音量放得更轻柔。
“这回我说再来一瓶时,达里奥脸色有点绿了,然后委婉地问我说他是不是现在就该去填新的补给申请表。”给她再次倒满一“杯”后,博士笑着把转眼只余三分之一的酒瓶放到一边,“上次就是用这个速率把人家的朗姆库存差点喝个底朝天的?你有那么喜欢海盗酒吗?”
“唔,因为,因为有一天我远远听到你在吧台让人家给你多推荐几款朗姆,后来我就……忽然就想好好琢磨一下,为什么这个人会喜欢喝它呢,他总叫人那么捉摸不透,那如果我去做和他一样的事,与他的距离能不能……能不能拉得更近一点呢。”斯卡蒂小声说完,脸上已是灿若晚霞,连忙又埋头喝了几大口。
但是,博士这回并没有发笑,甚至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当她终于侧过头悄眼望去,却见他还在直愣愣地瞧着自己,一眨不眨的眼中微见湿润。
“斯卡蒂……”与她对上目光后,博士终于又轻声开口,“我不能保证可以立刻百分百做到,因为我长久以来已经太习惯时刻隐藏自己,不过,以后但凡你觉得我有哪里让人不明所以,经你提醒后,我会尽量向你好好坦承。”
望着他认真的双眼,斯卡蒂不觉渐渐绽露出开心的笑容,接着突然握住他手腕:“嗯~!”
搭着她手背轻抚了一会,博士望着愉快地继续饮着烈酒的少女,忽然轻咳两声:
“那,我现在就先和你坦承第一件事。”
“啊?”斯卡蒂立时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盯住他的嘴。
“别紧张,不是什么要紧事。”博士安抚地拍了拍她瞬间有些僵硬的手指,“只是想说,实际上我对大多数酒精饮品的好感度都没什么太大差异,味道好就行,并无明显种类倾向。你碰上我在研究朗姆酒口味那会儿,是因为我当时在读一部主角是几个海盗的小说,看到作者花了不少笔墨写他们对朗姆酒的热爱,我就偶然兴起想尝试代入一下罢了。”
“哦……”她拖着长腔应了一声,刚褪去红晕的脸颊一时又有点发热,“是我太傻了。”
他轻轻摇头:“那有人把盖满各地印章的明信片藏在抽屉里,累得快死时就偷偷看一眼来补充能量,你会觉得这样也很傻么。”
少女愣愣地望着他,微张的红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接着释然而快活地笑得比先前更灿烂。
“你是不是真的永远喝不醉啊,难怪当初华法琳妄图放倒你时要那么大动干戈的呢。”再一次帮她把瓶底剩余的酒全倒入杯中后,博士又微笑道,“我都已经晕晕乎乎半个晚上了。”
“你那杯日出里一大半都是果汁,怎么会醉。”
“眼前有你足矣。”他轻笑着低吟般的回道,半眯着的双眼里似醉似痴。
“……”
斯卡蒂的姿势凝滞了一瞬,然后她将那只硕大的酒杯放到了一边。
“你这个人有时真的很坏。”
男人的脸略微靠近了一点,眼神更为集中地盯住她。
“但其实我每次也都是纯属自然流露。”
“被动技能,更坏了,会让人家越来越无法逃脱你的天罗地网。”她叹了口气,枕着胳膊趴到桌上,眉眼斜挑半带朦胧地瞧向博士,“要这么说,那我也早就在醉中……”
“嗯……?”他轻柔地应了一声,似问非问,唯见眼中温情愈浓。
“你的眼神,你的声音,你总是突如其来的情话,还有触碰你的感觉,即使只是隔着衣服,也一样,对我都有特效。”少女的手轻轻覆上了他小臂,缓慢地摩挲着,“会心跳加速,会感觉身体虚浮,会……嗯,我不知道,描述不出来了,现在这样实在很难清醒地照常思考。”
一边轻柔地捏着他袖管下的手臂肌肉,她一边越来越似自言自语地续道:
“这些天闲着的时候,我常常想起过去的事,越想就越觉得,之前真的好傻……你明明早就看得出我也喜欢你,是不是?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很多事情,如果我早一些知道,就能早一些……”
博士没有应答,只是继续那样用温柔如水的目光包围着她,实际她也不需要听到回答,只是逐渐垂下眼皮,半露半隐的红眸中,眼神愈加迷离,飘忽的思绪间,似是而非的往昔画面也在悄悄浮起。
渺无人烟的荒野地上,唯一可见的动静是两个默不作声的赶路人,一前一后相隔数米,各自眉眼低垂而显得心事重重。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不知多久,直至落在后面的那个终于又扬起脸看向前方的身影。
“博士……我心里很乱。”斯卡蒂并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还要说什么,只是单纯地想向他提一下这件事,就像孩子受了委屈一定要朝着自己最信任最温暖的怀抱扑进去抱怨一句,无论实际有用没用。
博士站住了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稍稍扭过了头,虽然并没有回转到能与她对视的角度,但至少足以让她看见一部分侧脸,而不是只有那个早已头发蓬乱、且由于连日操劳而更显颓丧的后脑勺。
“对不起。”他轻声回道,斜向下垂的视线木然地投往不远处的沙地。
“为什么要道歉?”
“把你搅得心乱如麻,是我的错。”
“如果真觉得这是错,那你有打算改吗?”
男人哑口无言地维持了一会儿那个姿势,接着却突然大踏步地继续往前走去。
“我就知道你只会说些便宜话敷衍我!”斯卡蒂顿时又有些恼火起来,追上去劈手揪住他制服。
博士被迫再次站住了,停顿了一下,才轻声道:“斯卡蒂,我现在和你解释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解释又让你困惑且难受,真的进退两难。”
“两什么难,直接心安理得地让人家继续难受着就不需要解释了啊,反正你实际也不在乎。”
“我没有不在乎。”
“你现在就有——不准反驳!”她拽了两下手里的衣摆,“你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哪里在乎了!”
他仰头望天,深深叹了口气:“不是不肯,是不敢。”
“为什么不敢?我会吃了你吗?”
“先回家再说吧,别在这个时候问。”
博士说着试图从少女手里扯脱自己的衣角,但她反而扭得更紧。
“谁跟你回家,我现在就要问。”
“松手,斯卡蒂,我们还赶时间呐。”
“不管,真误了点也是你的错,谁让你不理我。”
“……松手,听话。”
“就不听!”她气恼地一跺脚,“都已经听了那么久了!凭什么,凭什么非得一直都听你的!”
“——好好,那轮到我听你的,行吗。”博士猛地旋过身来,“我扛不下去了我让步,好不好,啊?别老是那么委屈巴巴的,抵受不住。”
直视着她的双眼里,盛满了投降式的无可奈何,然而在这无奈的底色之上,全是更显浓墨重彩的温柔与疼爱,直可谓之宠溺。
“我本不该如此借机表露个人情绪,但我此刻情难自控,再没法像过去那样克制住自己,我怕一回头看你就会有不合时宜的眼神,就像现在这样,你明白了吗。”
斯卡蒂怔怔地望着他,不觉已松开了手。全身心都浸透在这片再无任何遮掩的柔情中的刹那震撼使她一时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讪讪地回道:
“那,怎么现在又不怕了。”
博士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越来越不讲理是不是?我本来的确不想在今天跟你谈及情事,如果纯理性的话,就该干脆一声不吭直到重返本舰各回各屋,有什么都过几天再说。但是那样你又要委屈又会难受,我还能怎么办,两害相权,唯有取其轻,因为我没法不疼你。”
斯卡蒂扁着嘴幽怨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才小小声地嗯了一下。
“我说,既然都听过解释了,怎么反而还变本加厉,别撒娇了成不成?”他苦笑着捋了两把乱发。
“不成,已经太习惯对你依赖,被你宠爱,不止这几天,从很久以前就习惯了。”撅起小嘴的少女上前一小步,低着头又拉住了他衣服下摆来回轻晃两下,“其实我心里也知道,之前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别道歉,你一直都很好。”
她摇了摇头:“我是个总在跟自己闹别扭的怪人,而你却始终在纵容我。”
“千金难买爷乐意。”他微笑着从斯卡蒂手里轻轻抽出制服,“好了,先回家吧,在这个特殊境况下,你我心境都不正常,若还藉着这份加成去谈那些事,我会感觉自己是个比现在更卑劣之人,对你也不公平,不说了。”
“唔~嗯……”她比之前更小声地应道。
“嗨呀行行好,别再那样嘤嘤嘤的了,真的顶不住我跟你说。”博士再次苦笑着低下脑袋,嘶嘶地抽着凉气,“走吧,并排走,一直背对着你我也难受。”
他刚转过身,但见余光里白影一闪,却是原本在他右后方的阿戈尔少女倏然移到了左侧。
“哎——”
“刚才那样退后,是我的错,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为什么控制不住。”斯卡蒂挽起他左臂轻声道,“我本来想重新回答你可以,但你现在不想谈,那就先不谈,我如果这时要抱你,你大概也不肯接受,可至少还是让我这样挽着你,行吗?”
“斯卡蒂……”
“不行我就闹,反正已经被你娇惯了这么久,不差这一回。”
博士哭笑不得地看着突作娇纵之色的少女,最终唯有长叹一声:
“行,你要怎样都行,我哪有得选。”
“伤还疼吗?”
“没什么感觉了,不用担心,我们好歹是个制药公司呢。”
“哪怕它现在就已经真的百分百痊愈恢复如初了,我也还是很心疼。”斯卡蒂隔着衣袖摸到底下的硬质保护套,小心翼翼地来回轻抚,“你下次如果再想报复我什么,能不能换个不会伤害自己的方式?”
他轻笑了一声:“我没真的恶劣到那个地步,这事虽然有点痛快但如今的效果也只是恰好附带的,当时那么做实则最主要还是因为,我若不那样反将一军,立刻就会让人觉得你已经动摇,我就更加被动了。”
“他们也没猜错,我本来就喜欢你,在跟你出来这趟之前就喜欢,很喜欢。”
“……”
“我说真的,你要怎样才肯信?”
“我没有不信。”博士叹道,“你对我的感情,我早就清楚,否则最初也不会把你放到这个位置上还自觉很坦然,反倒是你自己一直不明白。”
“那我现在明白过来了,你怎么又不接受。”
“我不能接受自己在这个时候接受,不是你的问题。”
“所以你此刻不信的其实是我在这次的事之前就已经认识到了自己喜欢你。”
“或许吧。”
“你有时也是个很别扭的人。”斯卡蒂斜了他一眼。
“物以类聚。”
“哼……”
“别哼哼唧唧的了,前边的路还长着呢。”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前者会让我身体发软,直接影响我应付后者的效率。”
说罢,他又自嘲式的笑了笑,拄着木杖迈开大步继续前行。斯卡蒂按捺下与他身体贴得再近些的冲动,只是不时缓慢轻抚着他胳膊,脑海中愈发思潮翻涌。
恍恍惚惚间,两人抵达了跋涉的终点,并肩坐在小山坡下,然后博士从胸前口袋摸出了一只小小的弧形金属瓶。
“你的酒,来点儿?事件总算解决了,正好给你庆功。”
斯卡蒂望着他眨了眨眼,并未立刻接过。
“那应该你先喝,下了这么一盘好棋。”
“如此亦好,现在确实快累到趴下,在回到自家彻底放松躺倒前,是该给中枢神经来点最后的亢奋,续一点命。”
接着,他便颤巍巍地举起瓶子仰面朝天,试图将酒液悬空倒入嘴里,然而一旁的少女见状不耐烦地一把夺了过来。
“累得手都抖了,还磨磨叽叽费这事,一会再给我弄洒了我咬你,本来就没多少不许浪费。”
一边说着,斯卡蒂已一边将瓶口硬塞到他唇边,给他灌了两口,然后再对着他刚触碰过的瓶嘴部位自己喝起来。差点呛到的博士好容易咽下去,望着她满不在乎甚至有几分蓄意而为的示威式神色,最后还是只得无计可施地笑笑:
“多谢了。”
“为什么又跟我客气起来?”
“本该如此,这种时候,唉,刚才一路上已属过分……”
“想爱你是我很过分?”少女的红瞳倏而紧紧盯住他。
“唉不是不是……”他用力捏了两把脑门,“我说错话了好吗,对不起。”
“别再这么说了,你总是在道歉,可最该说对不起的分明是我。”她骤然又泄了气势,沮丧地垂下脑袋,“当初是我一直疏离一直在伤害你,现在弄成这样都是我活该,不但作茧自缚还连累我所爱的人,又怎么好意思回头说亲近就亲近。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在给你制造麻烦,要你费心给我写那么多信,顺着我性子为我做那么多事,原本心病难医的是我,最后却要迫使你去压制自己正常的感情,真的很对不起,博士。”
“唉呀,所以都说了不是那意思,我从来没因此而怪你。”
“你不生气是你的宽容,可我现在既然想清楚了,就没法不恨自己。”斯卡蒂说完仰头又吞了一大口,明明是清甜蔗汁所酿的酒,她此刻却只觉得咽下的尽是苦涩。
“别,没必要,我现在很好,所以别拿那些无谓的想法继续自我折磨,不要内疚,我会心疼。”
博士伸手抢过已快见底的酒瓶,咕嘟两下喝干,然后对她温和地微笑。
“你现在太累了,别想那么多,回家睡一觉就没事了,不行就再睡几觉,总之好好休息,慢慢调整。”
扑扇的眼睫下,阿戈尔少女红眸中雾气迷蒙,瞧了他好一阵,才轻轻一点头:“嗯。”
“乖了。”他把空瓶搁在一边,斜倚着草坡半坐半躺。
“——可是,我始终还是想抱一下。”斯卡蒂说着便靠到他身边,伸开右臂。
“喂——”他浑身骤然一颤。
“不要回应,我不用你回应,就让我自己抱一会,刚才一路上我都想这么做的,只是,怕你生气,不敢。”
她边说边偏过脸贴在博士肩头,当胸横抱的手按在他胁下。一开始她几乎不敢动弹,唯有将他身躯紧紧箍住,安静地细细咂摸着正在自己心头不断翻滚的愧疚与爱怜,之后才一点点移向他胸口,缓慢而用力地揉按着。
“……我不会生气,不可能。但是拜托你也悠着点,别乱动。”慢慢地重新让肌肉松弛下来之后,他的嗓音沉得有些翁声翁气。
“没有乱动,只是想起你之前面对着那样的我,一定很辛苦,越抱越心疼,就越想摸摸。”少女小声申辩道。
“隔着外套摸不行?还非得伸到衬衣底下去?”
“谁让你制服外套每个口袋都塞满了东西——”
下一秒,斯卡蒂蓦然惊觉一事,呼地坐起身来,焦灼之下却又一时说不出半句话。
“怎么了,这么慌张?”博士随即也直起腰,正色看向她。
“昨晚的……你、你兜里,那幅画,在吗……?”她紧张得语无伦次。
博士盯了她不到一秒,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如释重负般的躺回原位继续望天:
“就为这事啊,不用太在意。”
“什么叫不用太在意,那是属于我的东西,你管我在不在意!”见他这副淡定自若的姿态,斯卡蒂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就想揪起他衣领狠狠地摇晃几下。
“是是,我管不着,只是说提点小建议。”博士慢悠悠地转过头来,“我是觉得你现在情绪过于激动,就像刚才一路挽了手不够还要抱抱着又要摸,一下子有太多过度补偿的行为对你没什么好处,所以这时还是别对那些琐事太上心……”
“琐事!”愈加怒气勃发的斯卡蒂朝他尖声喊道,“你就是这么看待的,对吗!所以你完全不上心,明明说好了送给我的!”
博士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当时答应了么?”
“你——!”
恼怒的阿戈尔少女柳眉一竖正要发作,却骤然间张口结舌,因为,其时的情形,确实只有她在自说自话,博士并没亲口答应过要送她。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当时真的应承下来,自己又何来颜面苛求他,在应付了一晚上性命攸关的生死要务之后,还记挂着这等琐碎小事?不错,这的确是琐事,而她却太习惯于连琐事也留给博士去操心,习惯使她将既有的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从而忘了这实际上亦是一种索取。
“对不起,我不该责问你,这事错在我自身,我本该自己收着它。”
刚才还因愤怒而高亢的语调随着她的情绪一起,如同钢缆骤然断裂的矿井电梯,瞬间沉甸甸地坠入数百米深的地底,而她整个人也像个泄气皮球般,黯然垂首抱膝而坐,神采尽失的红眸呆滞地向着脚下草地,实际却无任何景物真正落入那双眼中。
“别难过啊,错不在你,是我错,我错了好吗。”
博士见状连忙起身挪到她面前,又歪过头试图捕捉她眼神,然而斯卡蒂立时别开脸不肯与他对视。
“我自己要难过,不关你事。”垂头丧气的少女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语气也越发低落,交叉的双手用力攥着对侧上臂的衣袖,直攥得骨节发白。
“唉,所以我刚才就说啊,别把它看得那么重,你越这样我越……”博士轻扯了两下她袖口。
“又没怪你,不要说风凉话了!不想听。”斯卡蒂呼地拂开他的手,但觉悔恨正在一点点咬噬心头。
“不是风凉话,我是觉得……”
“——我已经很烦了!你再啰嗦一个字,我立马就哭。”斯卡蒂猛地回过头来直直地瞪向他,紧咬的嘴唇上方,双眼已近通红,神情活像一只陷入绝境而仍然倔傲不屈的小兽。
“这哪里值得——”
博士目瞪口呆地停住了话头,因为在他前半句刚出口之际,少女的眼眶里即刻泪水充盈。
“别——等下,你先听我……”饶是神机百变的棋手,骤然面对这一幕竟也刹那间手足无措,“那个——不是,怎么还真哭了啊……”
“我说到做到!”斯卡蒂恨恨地又转过脸,但这么一动弹,原本强撑着不肯滚落的泪珠终于不堪重负地涌出了眼眶。
“唉,你非要留着它,我给你就是,求求你别难过别哭了好吗。”
“……你说什么?”正在继续强忍抽泣的少女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你想要的画,并没有落在那座破城里,它就在我身上。”
“在哪?”
“你刚才一直抱着的都是左胸,怎么就没摸一下右边口袋。”
斯卡蒂愣了一下,伸手在他胸口右侧按了按,稍一停顿,随即恼火地推了他一把:
“没良心的大混蛋——!”
被推得摔了个屁股蹲儿的博士赔着笑脸爬起来,尘土也顾不上拍就重新跪在她身边继续好声好气地温言相告:
“对不起~你越在意这几天的事我越心虚嘛,也不是故意藏着。”
“都藏了还说不是故意。”她哽咽着咬牙道。
“是是,总之是我不对,不哭不哭了——哎我怎么就没想着带包纸巾。”
斯卡蒂横过眼瞟着刚胡乱摸了两把各处衣袋的男人,突然抓起他的手要往自己脸上抹去,却立即被他双手使劲压了下来。
“不行,在野外跋涉了半天,手没洗干净可不能碰眼睛。”
“那就用脸擦。”
“啊?”他嘴角抽了抽,“脸上也风尘仆仆呢。”
“用嘴唇。”浸得湿漉漉的红眸与他对视着,不觉涌出了更多眼泪,“——算了,你还是干脆别管我。”
“……好~好,听你的,我都依你,别哭了宝贝,我爱你,我爱你宝贝,我爱你,别哭,乖。”博士轻叹着拥住她肩头,柔声安慰。
少女泪汪汪地望着缓慢靠近的爱人,情不自禁地合上了眼皮——他应该确实吻下来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她又更加使劲地搂紧博士的腰,然而,原本该有的坚实触感,还有那让人安心的温暖,此刻似乎却都成了指间轻烟,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博士!”焦灼之下,斯卡蒂猛地睁开双眼。
“嗯?我在。”身旁的男人温和地应道,伸手轻轻撩开垂在她眼前的刘海,这回落在她发梢上的触碰终于有了实感。
“唔……”
仍然枕着胳膊的少女眨了眨眼,面前的脸庞越发清晰起来,和那天一样,和她刚刚回忆着的画面一样:放下了兜帽的男人,因劳累而清减的面颊,以及专注望着她的关切眼神。
“博……士……”斯卡蒂小心地伸出手,三个指尖轻轻触上他颧骨,真好,此时的他,切切实实地存在着,“博士,看着我……”
“我正看着呢。”他轻声道,把自己的椅子朝她又挪近了些。
“不要那种担忧的眼神,我现在很好,没事。”斯卡蒂的声音更是低得近乎耳语,“我只想要你……那样温柔地看我,还有,再叫一叫我。”
博士微不可察地笑笑,眼神越发柔和起来:“斯卡蒂……?”
“嗯唔~”她摇了摇头,直起腰来,略略撅起的小嘴和雾气氤氲的红瞳无声地说出了后半句话——想要更亲近一点的。
“小虎鲸?”他眉毛稍扬,神色虽似戏谑,实则更显宠爱。
“唔……”斯卡蒂下意识地绞着交叉的手指,“那个——虽然是在外面,可不可以,那样叫一次……”
他释然叹息般的轻笑着,接着快速地往周边一瞥,再倾身向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
“宝贝,我的虎鲸小宝贝,我爱你。”
“嗯~——!”斯卡蒂眉欢眼笑地望着他,但觉胸间暖流涌动,喜不自胜。
“乖宝贝,你不会真喝醉了吧,嗯?”博士以目光抚摸着她发际,眼中的温情与他双手一样柔和,“你刚才趴了那么久,有不止一两个人都在悄悄往这边看喔,没准回头匿名板上就要开始流传博士竟然把某个两百人份安眠药也不怵的人形天灾给喝倒了的谣言,到时我一准会被煌啊令啊星熊啊她们那帮酒友烦死。先说好,万一真被人家抓去检验成色了你可得来救我。”
斯卡蒂摇了摇头,接着又点点头,脸上依然笑靥如花。她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想必又很呆,但是没关系,此刻她就是很开心。她喜欢自己的男人对她温柔,与她打趣,并且任何时候都爱着她的一切包括她这份呆气。
“没有真的醉,我只是,想做梦。”
“睡着啦?”
“不知道算不算睡着,意识一时似乎还算清醒,一时又迷糊得像断了片……而且也不知那实际能不能叫做梦。”她不自觉地扁了扁嘴,“我有时觉得事情好像是因为我的意愿才发生的,有时却好像也由不得我。”
说罢,她伸手去拿那只属于自己的酒杯,但它此刻正在博士手里,而且他还握得很紧。
“说好了这是你送我的。”斯卡蒂又朝他嘟起嘴。
“我送你回宿舍。”博士温柔但坚决地用另一只手挪开她的手指,自己仰脖饮尽杯中残酒,然后牵着她站起。
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又问道:“干嘛还一直帮我拿着,怕我给摔坏?你难道还是觉得我喝醉了?”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但这个我还是想等到宿舍了再交给你,原因过一会你就明白了。”博士说着又晃悠了两下还被他握在手中的复古酒器,“再说了,火神打造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摔坏。”
“哼。”斯卡蒂收紧了一把与他交握着的手指,直视前方,格外稳当地走着,不再多话。
酒吧离宿舍区并不远,很快,两人便回到了属于她的房间门前。
“你看,你至少得腾出一只手来开门吧,但我又舍不得与你松开哪怕几秒钟,所以只能先帮你拿一会儿了。”不等她再发问,博士便举起自己满满当当的双手,得意地展示。
斯卡蒂抿着嘴瞪了他不到两秒,倏而抬手按在指纹识别触屏上,然后猛地将这个还在笑眯眯的家伙拽进门内。
“喏,现在,正式送给你,纪念我们的那段炎国之旅。”被突袭得有点踉跄的博士刚稳住重心,就把酒杯举到她面前,“以后有闲心时都可以拿着它来找我喝一杯。”
“谢谢,我很喜欢。”她接过来搁到门边的置物架上,“但是现在,我想要别的。”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此处略去5678字——作者注)
窝在爱人怀内享受了许久温存后,斯卡蒂忽而又仰起头来,撅起的小嘴贴着他下颌吸了几口,然后身子稍退开了些,与他拉开能让彼此看清眼神的距离。
“Dr.,问你一件事,你要立刻如实作答,不能闪烁其词,不能转移话题,不能……嗯——总之不许糊弄人家,说真话也要说全部不能只说一半。”
“好了,语言漏洞封不完的,我答应你百分之百老老实实就是,你要问什么?”博士宠爱地抚摸着她发际。
“你当时没有跟我描述过第一次牵住人家的手是什么感觉,一直都没有,现在我想听。”
(保险起见此处亦略去167字——作者注)
后记
本想写个DLC,结果变成了比本篇还巨大的资料片,我的内心充满问号。
但还是乐意写,42信本篇因为主要内容是往来信件,那便只会直接体现出【关系已经变化】的结果,却难以展现【关系如何改变】的详情,幕间也只能作为重要时间节点的标志罢了,而我终究很想看很爱看他们这个细细变化的具体进程。
毕竟,一枝花将开未开时最动人呢。
写了十八万,两人相互间没说过半个爱字,我爽死了,笑~
(甚至过了十五万字才第一次牵到手)
番外炎国篇的完结,算是补上了这一对鲸博整个情感进展的最后一块拼图,值此好时机,顺便回头总体捋一捋。
关于感情阶段与认知:
在这两个人的相识初期,虽说看似交集少交流弱,然而毕竟各自一片赤诚人美心善,对得上电波自然会好感与日俱增乃至情根深种,具体也不必拿着放大镜仔细分辨了,总之可以明确在幕间1发生时已处于相互都喜欢的阶段便是。
这之后从博士的视角看就是,对方实际上喜欢自己,种种迹象都表明了这一点确凿无疑,那么为何其主观上要回避和否认呢,暂时不知,鉴于此人的种种特殊情况,那就等她自己慢慢醒悟好了,在她自行认识到之前,坚决不能主动向她戳破(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有着奇怪的坚持)。
但是由于知道这个事实的存在,所以他在最初选择带上斯卡蒂去充任自己的暧昧对象(后来顺势改成了交往对象)以迷惑敌方时,也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而且自认为反正也不会有越轨举动,他就觉得很坦荡啊,很自信啊,遇到任何情况老子都可以漂亮地自然地化解肯定不会趁机揩油啊。
——有一说一差不多也是这么回事,基本做到了一路相守以礼,但是啊,感情的事,很奇妙吧,遇到的还是更奇妙的一只虎鲸。这两人是一样的深情又各有各的拧巴,最后就变成那样了,自信过头的兜帽人,玩脱了吧,嘎嘎。
至于斯卡蒂的视角,正文里掰扯得已经够细了这里不写了。
(算了其实上面这段算是燕国地图,随便聊聊罢了看不看无所谓,下面内容才是这个后记的重点)
关于糖:
直抒胸臆固然酣畅淋漓,但许多时候意在言外的含而不表也实在教人难以舍弃,所以我经常还是喜欢藏点小细节而不明确点出,欲语还休多迷人呢,犹抱琵琶半遮面多诱人呢,是吧。
是个鬼,写的时候倒是爽,自己看也还算爽,但既然发出来分享了,没人跟我探讨那始终会感觉有些无聊,我也不知是我的读者都比较习惯沉默还是怎的,总之会表示自己看到了啥细节的发言实在有点少(但还是有,我知道有,我很开心,谢谢你们)。行吧,qtmd含蓄之美,现在我就把隐藏的糖通通踢爆,给读者看过就当是交流过了,神交。我不允许有人点进来看了我的鲸博却没有完全get到这对神仙眷侣所有的糖,本狮子今天就要在这理发店。
1. 行文中经常插入括号是博士本人的习惯,尤其在他所写信件内容比较轻松时会更多。斯卡蒂原没有这个习惯,从她写给博士的第39封信开始,也即她刚给博士备了一大箱礼物时,才第一次出现这种用法,而到第53封时更是已经在大量使用,这个阶段她在干嘛,在为自己越来越难以忽视的真实心意而纠结呢。
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用语习性本就会相互传染,喜欢一个人时更是容易不自觉地去模仿这个人。
后面这两人还有越来越多的说话越来越像的相互融合痕迹,有些是像括号这种无意中传染的,有些则是故意学的,就不一一举例了。
2. 骑猎事件时,博士第一次去信中(AA-Sk. 028)让她不管怎样务必要说一下“去哪了做什么要多久”,之后斯卡蒂在卡西米尔办事处回信时就严格遵照这三点回答了,包括后来悄悄搜罗礼物时,因为是要离舰活动,即使不说原因也基本明确告知了去向与时长。
而在首次出任助理的第一天,斯卡蒂嫌弃了一句博士不正面回答问题,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的相处中,他都正面回答了对方的每个问题,即使有时会显得回话比较生硬。
炎国篇2.14在书房翻书闲谈时,斯卡蒂起初还会用书脊敲博士胳膊,被他提醒这是古书悠着点对待之后,就特地改成了轻轻合上小心放回。
总而言之,两人都会非常把对方的话当回事,纵使言者无心,听者仍然有意。
3. 萨尔贡特别任务中,斯卡蒂在到达预备地点等待行动前写在笔记本上的第59封信里,自言自语了半天最后写了句你这时在做什么呢会和我仰望同一片星空吗应该还是在办公室里忙着吧,但是事实上,由AA-Sk. 057可见,博士这时真的在甲板上望天想虎鲸。
4. 附录4-1里面,真理和梅提到某兜帽人时就跟绝大多数人一样,用“博士”指代,但斯卡蒂直接就是“他”,这种其实有一点“他是我的所有物”意味的女孩子的微妙心理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反正我自己尝试代入一下之后顿时就感觉,爱意满溢,笑。
一直觉得有句歌词就挺适合这个又强又(经常装)酷又实际情感极其充沛的小虎鲸:You're the only one I'd called my man.
5. 博士的half truth说话习惯基本是个日常被动技能不需要过脑,问就是恶灵习惯隐藏留后手,所以第一次斯卡蒂去做助理时问“你怎么知道我到了”,他就用“你很准时”糊弄过去,实际他当然二十分钟前就从(门口的隐匿式)监控画面上看到虎鲸在走廊上徘徊纠结的样子,只是不想戳穿。而当两人已经在一起之后,附录4-2里他主动开门时斯卡蒂又问了一遍,这回就直接答了其实有监控。爱人之间,不用藏了。
(写完忽然觉得这个好像不能叫糖,更应该叫屑,2333)
6. 炎国篇,两人刚抵达码头的时候(2.7开头),景物描写的旁白里提到云团像儿童节里的棉花糖,其实这就是斯卡蒂的视角,她产生这个联想则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做了个古怪的梦,也即身体变小的儿童节短篇相关内容(情节梗概:节日当天清晨虎鲸独自看日出时突然变成了儿童形态,然后博士带她去龙门过节,吃棉花糖逛游乐场,水榭饮茶吟诗,晚上看烟花时又突然恢复了)。
现实中的情况是,任务出发前最后一天下午,斯卡蒂在博士的书架上翻到炎国某上古诗集,读了《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而梦中变成了是由博士对她念出的,潜意识里便是希望人家对自己也能有诗中所写的那般缠绵情意(下一句是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甜到溢出纸面)。
关于绸缪一诗的解析,主流观点是,新婚时闹洞房用的(嘿嘿嘿)。但由于博士的书是极简版,没那么多注释,所以从斯卡蒂的视角看就是,首先从字面上还是理解到了这是在写一对甜蜜爱人,然后凭着深海歌者浪漫文艺(插话:小虎鲸虽然又呆又憨但这跟她脑子其实很聪明一点也不冲突)的本能式敏锐触觉,感受到了其程度似乎远不仅限于此(首句绸缪束薪起兴,所喻即是夫妻同心紧密结合)。
因此,她梦里的博士就会说出“它的本意不太符合我们这境况”,实际她这整个梦境都非常清水,甚至都没有多少暧昧气氛(毕竟是儿童形态啊真暧昧的话未免太刑了好吧),但又全程都相处得很亲近、亲近得很自然,跟她现实中的状态以及潜意识里早已存在的爱都是有些映照的。醒着的时候不愿面对不承认自己喜欢人家,睡着了大脑造梦的时候倒是很诚实呢,傻虎鲸。
另外,会心血来潮想看日出也是因为还记得前一晚的这个梦,总之就各种念念不忘。
7. 博士装在随身终端里的音乐文件,其实来自之前斯卡蒂送他的三张唱片(FYI:分别为莱塔尼亚古典钢琴独奏、乌萨斯军乐合唱团与维多利亚皇家交响乐团专辑),因此在货船上(2.7)博士把耳机塞给她时,里头传出来的就有“雄壮的铜管乐声与浑厚男声齐唱的乌萨斯语”,之后她自己在廊下听音乐(2.25)听得心灵平静的则是交响曲。
(顺带一提,按作者心里所想,前者是亚历山大红旗歌舞团的《神圣的战争》,后者是贝六,田园的第四乐章,至于所谓维多利亚皇家交响乐团,就当是neta的LSO好啦,反正yj还没有写到的地方都由得我随便设,笑嘻)
女朋友送的唱片,不光要在家听还要转成数字版放进终端随身带,心态跟之前梅来找他借书时只许当场阅览不许带离实际如出一辙,就是宝贝得很。
(博:我自己买的书你随便弄丢,女朋友送我的书万一丢了我真的会想死)
8. 睡到半夜起来去谈判(2.8)之前,斯卡蒂喝水的时候由于注意力都放在外松内紧的戒备心态上,因此是“取过先前被随手搁在矮几一角的水壶与杯”,并没有重新拿另一个杯,直接用之前博士喝过的就喝了。表意识是因为紧张而忘了,潜意识则是没打算跟他区分彼此。
9. 治完公子爷回到小园子时(2.12),为什么摘的是芍药,因为这一趟去的是炎国千年古城,如果博士到了这种场合还送个在现代文化中更广泛使用的蔷薇属植物给虎鲸,未免落了下乘太俗气,而且也太明显。芍药的用典出自《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两人出去玩了一场,临别送枝芍药,寓意相约还有下次。我想,博士用这个来隐晦传情,就很合适。
当然斯卡蒂未必了解那么多背景,但至少她能看到,博士第一次给她送花了,送、花、了!其实这也就够了,笑。
10. 斯卡蒂误以为凯尔希要讲机密情报不想让她听到(2.25),从而自行从博士口袋里摸出他的耳机然后走掉,这个画面,老实说一年前就在作者脑袋里写好了(哈、哈、哈),我真的好喜欢她这个样子。
虎鲸的大脑:我俩没什么关系只是任务罢了我也没喜欢谁。
虎鲸的身体:掏男朋友的衣兜就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自然。
(凯:走遍大千世界的我现在无论见到什么都不奇怪了……卧槽.jpg)
此外,她做出这个动作其实也有一点点下意识地彰显主权的意味,因为前边凯和博两人言行举止间实在太有老同事默契感,雌竞本能了属于是,嘿,嘿嘿。
后面博士又在喋喋不休说老猞猁实际上人挺好的然后斯卡蒂把设备还他时就显得有点悻悻然,一样的道理。
(鲸:你怎么老在我面前夸别的女人!恼)
当然也不是说真的吃醋还是怎样,但,反正看着还是有点不痛快嘛,本来越是暧昧期,患得患失心就会越重,到确立关系之后反而就一切都无所谓了,要和蓝毒牵手逛全舰就牵呗双手支持,反正确信自己很稳。毕竟42信宇宙的鲸博我打从一开始就是当作一辈子的革命伙伴去写的,在一起了就信任度直接拉满永远不掉一星半点。
好了暂时就捋到这吧,也许还有疏漏,但我累了,以后产新的糖了再说。
(我这燕国地图底下包着的匕首是不是比秦王绕柱剑还长)
聊鲸博有多爱怎样爱真开心,这一对真的很好。
原先后记还打算写点别的,现在懒得了,就这样突兀地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