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余命十年》 自翻21-23 完
21
红叶很美哦不过来看看吗?接受桔梗的邀请去她那边,已经是一周之后的事了。在这一周里天气迅速变冷、绿叶也顷刻间染上了秋天的颜色。
与在自家情况一样,在桔梗家的茉莉无法像往常一样欢闹。该笑的时候笑不出来,不想让人担心的想法连掩饰都掩饰不住,之前能做好的事现在也做不好了。
想着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走出了姐姐家、到处走走出去散个步,看看秋天的天空。
失去后才感受出、没有他的生活、心情、所有以他为中心的我有多么痛苦。
平日午后,漫无目的地走在并排银杏树荫下的时间缓缓流逝,四周一片寂静。
缓步走在长长的林荫道上,从后方传来了不和谐的声音,我听出那是谁踩在落叶上发出来的。
「茉莉」
突然被那声音叫住,茉莉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转过身看去,和人就在那里。
「……和君……」
「我又……做了跟踪狂一样的事呢」
和人带着孩童般的笑容稍歪着头。明明只分开了一周,可这令人怀念的感觉都快要让我哭出来了。
「为什么……?」
「想见你」
「追我到这里……?」
「我问了你父母。对不起」
「我、考虑过了,深思熟虑过了,跟想要不要回到本家一样、一直都在想」
「想什……」
「你的事」
和人干脆地说道。茉莉像是真的要哭出来了一样揪着心,感觉已经停摆的感情全部又要重新开始运作。
「我也跟你父母打听了你生病的事,也去了医院,思虑再三,才到这来的」
「那你已经明白了对吧?我现在、不会再对你说任何一个谎了哦」
「嗯,明白了,看起来奇迹是怎么样都不会发生了啊」
「虽然我已经活了7年了就是了……」
和人慢慢地靠近苦笑着的茉莉,用能感受到彼此体温的视线相对。
「我们结婚吧,只有3年也行,能把茉莉最后的时间交给我吗?3年里,我会好好对你的,会一心考虑你的事情活下去,所以,跟我结婚吧」
眼眶里聚积的泪水流了下来。看见和人伸出了手,茉莉慌慌张张地自己擦去眼泪后,摇了摇头。
「不行,不交给你」
「为什么?比起一个人,两个人要」
「因为死的时候我要自己一个人,所以不行。让和君来照看我人生的最后的阶段这种事,绝对不要」
「我就这么靠不住吗?」
和人皱着眉,茉莉抹去眼泪带着强烈的意志抬起头。
「和君的人生、再过3年也不会结束的,还有几年、几十年要继续哦,我希望你爱上谁然后生个孩子,怀揣各种各样的梦活下去」
「但我想和茉莉做这些事啊,茉莉以外的人我是不会考虑的」
「我已经生不了孩子了,之后病情也会变得越来越严重,直到我任何事都做不成。既不能让和君看到梦想,也不能一起描绘将来,你即便如此也愿意吗?可我不愿这样。我不想让和君继续看着这样的自己直到死去。死、不是什么儿戏哦。我会消失的,像现在这样的触碰也做不到了,要是和君觉得痛苦的时候,我也不能去抱紧你,我会永远地消失掉。死是这样的哦?明白吗?」
抚摸着和人的半边脸颊,茉莉悲怒交加地一直盯着他。
「而且如果和人在我身边的话,我就会怕死,接下去的3年我就要在恐惧中度过了,我才不愿意呢。因为你的缘故不想去死的人生我才不想要,我们、已经分手了啊」
「茉莉……不怕死吗?」
「……不怕。因为这就是我的活法」
「没有遗憾的事吗?」
「……直到遇见你之前是没有的。只要当下开心就好了……可是呢、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开心、是辛苦也好、是痛苦也罢,一切我都打算承受下来,我打算这样活着。与其赖在和君身边沦落成讨厌的女人、还不如这样好。接受一切,去挣扎、去烦恼、去努力。我想努力好好地活着,不逃避地活着」
「……那你的生活里就没有我吗?」
「……没有……我不需要依靠」
「你就想这么克制地活下去吗?」
「不是克制哦,是普通地活下去。不去考虑生死、想好好地活下去。虽然不能像健康的人一样,但我想比现在做更多的事。与其忍气吞声地卑躬屈膝,不如尽可能地去试试看。不是放弃,而是想去寻找其中我能做的事,寻找一个不与他人比较的生活方式,就叫做成熟对吧?就是这种的……普通」
「动画也算吗?」
和人微微一笑,茉莉耸了耸肩。
「是啊,是自己发现的快乐就要彻底去享受!快乐的事就是快乐的,能这么想也算是、普通吧……」
「那普通的生活里就不能有我的位置吗?」
和人逼了过来,茉莉远离了他。和人的话语贯穿了茉莉已经做好的觉悟,茉莉仿佛挥开了一有可乘之机就会把她抓住的那只无形的手,说道。
「不能啊……」
「……我不想要什么孩子,我只想要你啊」
「……办不到」
「你不寂寞吗?茉莉离开我后不会寂寞吗?我寂寞得整个人都变得奇怪了。我真心觉得丢下本家所有事务也可以,要是没有茉莉的话所有事就都没有意义了」
面对和人不顾一切的发言,茉莉很有气势地抬起脸,双手用力地朝和人的脸颊拍打,就这么捧着他的脸。
这个瞬间,茉莉意识到了,啊啊、是这样啊。
我让和人“活下去了”,这就是我跟和人相遇的意义。不仅仅是我被和人驱动着活下去了,自己也成为了和人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好好活着!和人你要好好活着!别放弃自己决定好的事、不再逃避,这是我们约好的对吧。为了我把一切抛弃掉的话,我也不会觉得开心哦?你认为我会喜欢这样做的你吗?是不是笨蛋啊你!」
「茉莉……」
「和人还活着呢,现在和今后都要一直活下去。你要是放弃了话我不会原谅你的。放弃为了我而倒的茶的话,我可不饶你啊!!知道没,和人?经历了那样的烦恼、那样的迷茫,到处逃避了好几年,即便如此和人还是选择了茶道啊。我之前也说过的吧?有想做的事情是非常可贵的,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和人可是自己陷进去的哦?那就是你一直向往的地方对吧?要是放弃的话你绝对会后悔的啊,所以不要说为了我而放弃这种话了啊,笨蛋」
「……又说我笨……」
「是你总是在说些笨话所以才说你笨的!和人不是个神童,就只是个笨蛋!」
包裹着脸颊的双手再次拍下。而后从互相交汇的视线中,两人看到了同样的颜色。喜悦悲伤也好、爱意也好,所有的感情都能传递给对方。从相遇到现在第一次,感觉到了心意相通。
「茉莉、有庆幸过与我相遇吗……?在你宝贵的时间里与笨蛋的我相遇、有过吗?」
「有过……仅仅只是邂逅就足够幸福了哦,谢谢你跟我在一起」
「……这样啊。……只要对你来说是有意义的话就行啦」
「要是下次衬衫的纽扣掉了的话,要自己缝上哦」
「啊啊……」
「迟早、你会遇上那个为你缝纽扣的人哦」
和人的指尖描摹着茉莉耳朵的轮廓。抚摸着脸颊,触摸嘴唇,两人的脸轻轻地靠近,吻了最后一次。
「你要、好好地把我放下哦。然后、喜欢上另一个人……好吗?」
「……啊啊、如果这是茉莉的愿望的话我会听的,我保证」
「对不起,先一步就死了对不起啊。那么短命对不起啊……但、这辈子最后爱过的人、是和君真是太好了……」
「对我来说、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哦」
「谢谢……」
「要是有来生的话、你也会对我说吗?」
「……又说些……像初中生说的话……」
和人抽泣着笑了。茉莉紧紧地抱着和人说道。
「下辈子我绝对会活得长长久久,而后再一次,帮和君缝好掉下的纽扣哦」
「啊啊、我等着你呢」
两人相拥着,暂时闭上了双眼,彼此的心跳在心中回响。活着只是一种幸福罢了,要是能一起边幻想着将来边生活下去,那么两人也能共同面对死亡吧。
茉莉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谢谢、对不起、喜欢,全部都传达出去了。死也好,活下去也好,都已经不再害怕了。
慢慢分开,视线再度交汇。
茉莉温柔地微笑着。和人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两人慢慢地背过身,在银杏树的两旁左右分开。秋叶的沙沙声重合着、而后交错着、最终远去了。
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和人。
这是最后一次见到茉莉。
做好了死的准备。
剩下的就是扔掉这本记录下心的笔记。
还有3年、来试试吧。因为和人已经教过我了。
能活着是多么的珍贵。
做好了死的准备。
所以接下来我会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22
下雪了。
四四方方的窗外上方飘下了雪白的花瓣,早上新闻里的天气预报预测对了。从下方的入口处传来孩子们高亢的嬉闹声,将视线移向窗下,看到来探望的一家人。孩子们似是在发泄精力,在入口处的柱子间来回奔跑着。奋力奔跑着的孩子们比今年第一场雪还要美丽。
「高林桑,下雪了哦,冷吗?把暖气的温度调高些吧」
轻轻摇了摇靠在枕头上的头,拒绝了进入房间那耳熟的询问声。
「床头要怎么办、要降下去吗」
「这样就好」
「不难受吗」
没事、用眼神答复后,负责的护士就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确认了点滴的量之后就走出了房间。
一天要把床头抬高好几次。与天花板相对的视线上移到可以看到窗外的高度,隔着一片玻璃眺望窗外的世界的时光是在我封闭的一天里很重要的时段。
城市里的雪无法预测,一会在空中飘舞,一会就突然停下不见了。我边盯着雪边想,要是我的命也能像雪一样突然消失的话就能死得轻松些了。
远离病房的这个CCU(是专门针对重症冠心病而设的,又叫做冠心病监护病房。CCU是专科ICU中的一种,第一个C是冠心病(Coronary heart disease)的缩写)房间里除了医疗器械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内置在便携式音乐播放器中的收音机才是能连接外界情况的唯一物件。没有电视,也没有书,这里不需要娱乐。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这里只有一个没有体力去体味那些娱乐的人在这。
在窗外还飞舞着淡红色樱花花瓣的时候,住院了的我尚能走路。
虽然在夏天前出院了,但在家里立马又发作了于是二度住院。配药的药量都达到了极限值,目前新药是、没有的。为了抑制持续不止的咳嗽已经用了好几个月的抗生素,纵使这样的充满耐心的治疗还持续着,但比起药物一点点地起效,还是病情的恶化要更加迅速。好像是因为,细胞正在渐渐地坏死,身体的机能就一个接一个地丧失了,仿佛一盏盏灯火熄灭一样……我的身体的确发生着变化。
以前如果增加药物量、保持安分,只要听医生的话,便能设法挽回。但现在不论我怎样全力配合,已经失去了的机能都无法恢复过来。
死亡在某一天会突然降临,如同用锋利的斧头斩断灵魂所在的肉体一般,转瞬即逝。
是我天真了。
虽说我确实会死,但我越是着急它就越是慢悠悠地逼近。
现在,我只能在这个无机的床上活过每一分每一秒。
一方面挂着复数药的点滴、一方面氧气输送进鼻腔。即便从床上下来、从这个狭小的房间走出去全都做不到,但因为我还没有死,所以我要活着。
这就是茉莉的临终时期。
发放的午饭是鸡胸肉跟蔬菜一起做的炖菜配上米饭这种毫无味道的食物。由于饮食限制过多不能吃喜欢的东西,吃饭的时间也因此变得无趣。
「今天吃得比平常多呢」
收拾好碗筷的桔梗用房间里配置的自来水一边洗着筷子和杯子,一边用明朗的声音说道。
「因为医生说了不吃饭的话营养液也会失效的,不好吃我也会忍着吃下去的」
用了不悦的语气回答后,桔梗露出了悲伤的表情。我最讨厌看到那副表情了,该悲伤的是我才对啊,心里充满了想这样大吼地想法。尽管如此,今天我有想拜托桔梗做的事情。一边从床旁边的架子上拿出剪刀,一边按捺不住焦躁地如同业务联络一般地说道「帮我剪头发」
桔梗又一脸悲痛地看着茉莉的脸。
「茉莉喜欢长发的对吧?从没有剪过短发吧」
「长发很碍事」
发出毫无感情的声音后,桔梗像是被打击到了。
茉莉差一点就要咂嘴出声,急忙咬紧了嘴唇。再怎么说认为咂嘴是无礼行为的理性还是存在的,可是、认为长发很重要的女性心理却早已遗失了。我一直没化妆,连眉毛都没画。连最后用睫毛膏是什么时候,也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已经不觉得素颜是件很丢脸的事了。在医院里,时常看到化妆的老妇,就觉得自己作为女性已经比那个阿姨都要差很多了,这种悲惨的情绪也在折磨着我。
桔梗依旧那么漂亮,那张瓜子脸即使经年累月也没有失去弹性与光泽。细长的眼睛和丰厚的嘴唇即使只化必要的最低限度的妆也很华丽漂亮。虽然对茉莉来说她依然是引以为傲的姐姐,但时不时也会因她的可爱动人而感到郁闷。
「总之剪了吧,护士帮我洗也很辛苦的」
「她跟你说了她很辛苦吗?」
「不可能说出来的吧,但那要花一个小时啊,洗了再吹干,我也很累的,洗完就一点力气都没了。虽然桔梗酱不会懂的就是了」
开始用冷淡无情的措辞说话,是自从进入了CCU以后。
不能自由地去上厕所也还是要排便排尿的。由于进不了浴室,就由护士在床上帮我擦身跟洗头。长发也拜托桔梗酱帮我剪了,因为我也不想去麻烦护士,况且最主要的原因是洗了再吹干花的时间太长了我会非常累。看着短发的我,桔梗酱也笑着跟我说了「非常适合你哦」,但那声音分明是颤抖着的哭腔。头发就是女人的生命,但那也只限于那些有体力去保养头发的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相比起女人的生命,能多保存哪怕一点点体力也更加重要。
我就是这样一点点改变着目的的优先顺序的,随着身体的机能一点点地被夺走,每天都能意识到这些琐碎的事情对身体机能的秩序是否是必要的。
不断失去、时刻注意、可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却无法再挽回了。
死亡、也许就是退化的尽头吧。
一点一点等待死亡的时间如同地狱中的拷打。每天能清晰地看见自己退化的痕迹,使不上劲的肌肉不留情面地松弛下来、胳膊跟手腕变得一样细、肩膀的骨头都突出来了。屁股上的肉变少了以至于坐下后就会碰到骨头咯哩咯哩的、疼痛难忍,脚也是这样,脸颊也是。曾经在意过「好想瘦下来啊」的那部分肉已经全部失去了,不想失去的胸也变得没有了弹性、肋骨都突了出来。与之相反的,身体中多余的水分则堆积着,只有腹部异常得像怀了婴儿一样鼓起着,如今就是这么一副不平衡的身体。虽然身体如曾经所期望的一般瘦下来了,但不健康的瘦身方式也让我讨厌。照镜子一看,只有少年般的头发下瘦小的脸颊上凹陷着的眼球还在闪闪发光,与现在的我似像非像妖怪般的我出现在了镜面上。
每当看着镜子里我就会想,没有让谁成为我重要的人真是太好了,没能让最喜欢的人看到我这幅面容真是太好了。再次确幸了那时的选择没有错。
(和人会不会也在看着这场雪呢……)
希望你沿着自己的路一直往前走,就是我仅有的愿望。
与和人分手后、我拼了命的画漫画。即使投稿落选了也好、被月野酱介绍的出版社一刀两断地拒绝了也好都不会气馁不会放弃,而是继续猛画。如果要用言语来表达当时的拼命的话,也许就是、『想留下些什么』吧。即便有些夸张,但我还是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哪怕一个也好、能证明我活过的记号。其中有一篇被出版社看中、也接受了专业人士的指导、重画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后决定刊登在杂志上像是填补空白区域的一页上。也多亏了有月野桑跟沙苗酱她们在自己的博客上大张旗鼓地宣传,吸引了比当初预想还要多的人的目光。虽然也有酷评,但大体上还是获得了好评的。而后得到了3次连载漫画的机会,我废寝忘食地猛画了出来。即便父亲担心我身体的情况斥责了我,但我还是创作出了我觉得要是画完就死而无憾的作品。交稿结束、从负责人那边收到OK的联络后虽然得到了立马住院的附赠品,但正是因为这部作品我的单行本才得以出版。
记得在书店角落里看到自己的书的时候,我因为太过紧张而不敢靠近。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有一天能被和人注意到就好了。我已经做出结果啦,所以和人也要加油。
cosplay也依旧开心地在玩。
不过,随着熬夜不断增加,身体的状况立马就崩溃了,一旦崩溃了想要修正轨道就需要花很长的时间。
崩溃了就花时间复活,再崩溃了再花时间复活……一直这样下去后、连做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就以此前很喜欢的动画完结为契机,不再涉足漫展了。虽然接下来也会有迷上的动画,但比起『喜欢』的热情,『必须要维持身体状况』这种保守的意识要更占上风,就不再做衣服了。
就在此时、沙苗决定要结婚了。
把收在壁橱里的缝纫机拉出来、跑去了以前经常光顾的布料店。简直就像、身体里插入了电池一样。
要为了她做婚纱,纯白的婚纱。不是这世界上的某个人穿过的样式、而是只为她一个人订做的特别的礼服。
那是段幸福的时光。回忆着与沙苗酱一起度过的时光下的每一针、想象着沙苗酱今后时光下的每一针、一针一线精心地缝着。珍珠装饰也是一颗一颗全部手工缝上去的、连蕾丝褶子的膨胀度都很讲究,就为了沙苗酱能看起来最美而缝着。
礼服完成那天、沙苗酱对我说了「茉莉结婚的时候也让我来帮茉莉做婚纱哦」。但那一天应该不会到来的吧。
身着纯白婚纱的沙苗酱散发出的美丽感肉眼可见地闪闪发光,只要看着这幅画面,我就能感受到强烈的满足感。完成了啊,充实感填满了我的心。
此后我就不再做衣服了,推动我行动的「想做的事」已经都做完了。cosplay时的快乐回忆至今仍在我的心中闪耀,尽情地去做想做的事,那快乐的时光是我无可替代的重要回忆。可是,即便到了如今我也会认为那非常难得,正因为能在那个时刻得到满足,之后就算再怎么住院我也不会感到多少压力。如果那时我还留有「想做的事」,被迫离开不得不去住院生活的话,那我肯定会觉得非常痛苦的。
从被告知余命10年以来的第10年。
我为了尽量不形成重要的人或物而小心翼翼地活着。
过去的努力与如今的安心感密切相关。
要与父母跟姐姐分别果然还是会伤心的。让家人伤心虽然很痛苦,但还好我不需要再与其他的人或物分别。沙苗有个温柔的丈夫,美弥等短期大学的伙伴们则各自开始了她们新的人生,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她们有时会发邮件给我,我也时不时回邮件给她们。这样的距离感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刚刚好。想做什么事的热情已经落下了帷幕,梦想也姑且留下了初步的结果。已经没什么放不下的东西跟能留住我的东西了。
礼子桑建议我写下的列出我心声的笔记、在夏天出院的时候就已经丢掉了。
因为那个时候好不容易能走路了,我就拜托桔梗酱带我去了群马的小学。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
早就决定好了,要扔掉我的回忆的话非这里不可。
一穿过学校的正门,与和人一起的回忆不由分说地就复苏了,好痛苦。
人生最后的爱恋就藏在心底最深处,这是我人生最棒的一段时光。
喜欢上和人、被他爱上、互相交谈、欢笑、拥抱,真是幸福。
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笔直地走着。每走一步,回忆的闸门就会打开。每走一步,和人的表情就会鲜明地浮现出来。这一步、听到了他的声音。这一步、看见了他的笑容。这一步、是触碰他手指时的温热。这一步、是嘴唇重合时的触感。这一步、是他灼热的眼瞳。这一步、是他无比的温柔。这一步、是他孩子般的脆弱。一步接一步、和人的回忆满溢在我的周围,让我快要沉溺其中。
向快要在和人回忆中窒息的我搭话的是一位学校职员大叔。多亏了他我才能回过神来、顺利地把记录我内心的笔记扔到了学校的焚烧炉里。
堆砌起来的日日夜夜一下子就被火焰吞噬燃烧殆尽,化作了白烟与天空同化后消失了。
内心的纠葛也好、痛苦的眼泪也罢、为数不多的喜悦日子、全心全意奉献的爱恋,全都被燃烧殆尽消散在空中。我也会像这样消失在同一片天空里吧,那肯定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吧。
在此之后我的身体状况又一次崩坏而住院了,我遭遇了前有未有的一次发作。
从床上起身的瞬间,眼前突然一片空白,明明还有意识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勉勉强强按到了呼叫铃或许是因为幸运吧。没有任何的征兆,血压就急剧下降了。
「不行了、要送到CCU去」
当医生急匆匆的声音从那边的白色世界传来时,床就开始动起来了。围着一圈的医生与护士的声音很急促。在雪白的世界里想着啊啊、我可能已经不行了的瞬间,感觉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了下去,我紧紧地抓住了床的栏杆。即便如此,还是有股不容反抗的力量在把我向下拖去,我又抓住了周围医生的白褂。好害怕,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但自己被交付给了此前从未体验过的『死』的感觉让我强烈地动摇了。
即便通过医生们恰当地处理后、总算是抢救回来了,但那感觉毫无疑问就是『死』。
到了当下,那时拖着我的那股强大的力量的感觉一回想起来我就会起鸡皮疙瘩,那种无论怎样都想逃跑抓着医生白褂的感觉到现在还记得。好恐怖,『死』比我想象得要恐怖几百倍。
可那个瞬间确实又会再次来临的。
下次就可能再也、抓不住了,也反抗不了了。
但只要我还接受不了那种恐怖,现在就不会结束。要让如今不能说是像人过的生活结束的话,就不得不再让那个瞬间再度来临。
(就没有再平静些、像是在睡着的时候死去的死法吗……)
我如此祈祷着。明明都应该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了,每天还会感到鲜明的痛苦、无法自由活动的身体像是翻滚着的岩浆一样潜伏着危机、有时还会对父母或者关系很好的桔梗酱大发脾气。明明让周围的人开朗起来才符合我的个性,但我没想到的是连去关心别人这点都是需要体力的。
关心他人、温柔对待他人、体谅他人,这些常人理所当然的事都会让我的身体痛苦不堪,我也根本没法去做到。最近,有心理医生过来给我做了心理咨询。我知道身体的崩坏会导致心理也出问题。医生即便对我说「很正常的、说些讨厌的话出来也没问题的」,一路走来小心谨慎地注意不被讨厌、笑着或逗笑他人,可抱有这种自我存在价值观的我却对父母歇斯底里大吵大闹地喊「别管我了啊!」「别再过来了」、对桔梗酱用冰冷的语气指责地说「桔梗好烦啊」。虽然听到这些话他们也很惊讶,但我自己说出口后也对自己完全绝望了。
通往死亡的道路上,无论什么都是不自由的,是一段无处也无法逃避、无可奈何的时光。
窗外横飞过去的雪好像变大了些。
一片一片的雪好像都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也许会积起来的吧,这样的话新闻也会一整天都在感叹脆弱的城市交通网了吧。今晚就不听收音机,听音乐吧。
雪照这么下的话,今晚父母和自从我转进CCU以来就住到东京家里的桔梗酱就都不会过来了吧,那今晚就是寂静的独自一人的夜晚了。
非但不会觉得寂寞,还会感到安心。
谁都不在的话就用不着说话了。因为我意识到说话这一行为也需要体力、是心肺必须全力配合运转才能做到的事。从前那么多话的「祭(お祭り)」变得沉默寡言了,大多数的人都会误认为是我不开心了。可为了纠正误解就要么选择强迫自己说话、要么就解释给不理解说话这一行为很累人的人让他们明白……结果就得出了只要独自一人就会很轻松的结论。觉得独自一人就会很寂寞这种想法,不过是强加到别人身上的想象罢了。
是我选择了独自一人的道路。
独自一人就好。如果和人在这里的话,我从某些方面来说可能会被拯救,但我的其他部分绝对会崩坏殆尽的。大概、从我的性格角度来看的话崩坏的部分应该要更多。
淡然地度过一个人的夜晚。
一边望着飘落的大雪一边淡然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向着终点前进。
23
「茉莉桑、感觉怎么样?」
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是住在这栋楼病房里、名叫凛子的少女。因为她已经20岁了,应该不能叫少女了,但以我的眼光看来她还稚气未消,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子。这个留着短发浓眉大眼的伶俐孩子是我几年前在住院楼里认识的。她跟礼子一样,是所谓的病友。
「我做了这个给茉莉,怎么样,喜欢吗」
从她卫衣口袋里掏出来的、是她最近热衷做的毛线玩偶。是狗还是熊呢,虽然看起来很微妙,但已经比她最初给我看的看不出是老虎还是猫的那个狮子玩偶要做得好多了。
「因为茉莉你说过你喜欢狗,所以试着就做了这个。柴犬」
把手掌大小的玩偶放在病床桌上,看着它黑黑的小眼睛,觉得非常喜欢。
「好可爱…」
「能收下吗?」
「谢谢,我会好好对它的哦」
听我这么说凛子也开心的笑了,估计是觉得再待下去也没什么事就转过了身。
「我还会发邮件给你的」
「回信总是很慢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打字也是要体力的嘛。不用在意我的啦,茉莉桑」
凛子酱对我的身体状况了解得很清楚,因为她很好学地详细查过了她自己的病,也就是说我即是她的范本。那时的礼子就如同现在的我,那时的我就如同现在的凛子酱,我们患有相同的病。
「那、再见啦」
「凛子酱、下周的导尿管检查、要加油喔」
「嗯,虽然很讨厌但我会加油的!」
「如果是桥场医生来做的话,他技术很好的麻醉也不怎么痛的,不会有事的哦」
「听茉莉桑这么一说,我就能拿出勇气来了」
眨了眨有着双眼皮的清澈眼睛后,凛子酱就走出了房间。
乖乖坐在病床桌上的狗那天真无邪的表情非常可爱。
我也想做点什么东西出来。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我也已经碰不了针线了。即便不能做喜欢的事让我有些寂寞,但我自己也意外的是我能够冷静地接受这件事。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感受到了针线的重量,能长时间活动手部集中力量的耐力已经消失了。所以,不能做手工并没有让我感到悲痛。
又一件重要的事被我埋在了心底,心里一块治安比较好的地上有好几个墓碑正立在那里。曾经喜欢过的东西,现在失去的东西,我都没有放弃,而是静静地埋在了心里。今后肯定、像是站起身、一个人去上厕所、听着歌度过闲暇时光、在意新出品的点心之类日常琐事的墓碑也会立在那里吧。
祈祷着在尽可能在失去一切之前,能立起一块真正的墓碑。
祈祷着不要等到失去一切,只能在床上躺着的时刻不要来临。
但我的家人肯定希望我就算是只能在床上躺着也好、只要能活下去就行这样的愿望吧。
妈妈也许会边说、这孩子的肌肤还有温度,她还活着这样的话边抚摸着我的手。那温度也许能温暖安慰妈妈的心,可是、那样的『我』在『我』看来就是死透了。
连处理排泄这种最低限度的意识都没有了,要把这状态称为活着,我是绝不认可的。
神啊,求你一定要在恰当的时机里杀了我哦。
虽然也有过为了家人也要活下去的想法,但现在我连贯彻那种想法的力量都没有了。比起谁的笑容来说,身体的痛苦完全占据了上风。
为了谁活下去、这种想法早已被我埋在心里墓碑的下方了。
桔梗酱来了。
桔梗酱如今、住在东京的家里。聪桑对她说哪怕时间再短也要待在我的身边。这话也同时包含了让她陪伴在即将逝去女儿的父母身边的意思吧,真是个温柔的人。这样的人能成为我家人的一份子,我很开心。
「茉莉、今天感觉怎么样?上次下的那场雪,吓了我一跳呢,好久都没看到过了」
边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边用温柔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向我搭话。
桔梗酱说话的节奏跟我不紧不慢地心跳同步了,让我觉得很平静。
「那天让护士帮我把床头升起来了一点、我也看到了哦,很美呢」
「是吗,太好了」
她静静地微笑着、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像是在摸小孩一样,但是、我并不讨厌。
那时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是气氛、氛围这种模棱两可的感觉,虽然没有任何实际上的证据,但我就是能断言那感觉绝对存在。桔梗酱身上绝对发生了什么事,手的温度跟以往不同了,我想这大概就是、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到了灵魂级别、流着相同血液的姐妹才能判断出来的『绝对』。
「桔梗酱,发生了……什么事吗?」
问了她后她便露出一副惊呆了的表情,然后惊讶地反问我道。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感觉、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
桔梗的表情扭曲了,虽然我以为她要哭出来了,但她只是非常困惑地笑着。
「很敏锐呢、茉莉」
桔梗有些害羞地说道。
接下来桔梗酱说的话,如同上次看见的雪一样,闪耀着从天空中飘下,轻轻地落到我的肌肤上、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渗了进去。
「我、怀孕了」
桔梗酱有孩子了。
「茉莉要有侄子或侄女啦」
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拥有的存在。
再次抬头看向桔梗,那是稍有些害羞、但喜悦快要溢出来的璀璨笑容。那是桔梗酱、那是聪桑的妻子、那也是即将出生孩子的母亲的笑容。
「厉害、啊」
我除了这句话什么都说不出。
虽然我想过迟早这一天会来的,但冲击比我想象的要剧烈得多,这毫不夸张是能从内心动摇我的大事件报道。比起首都圈下的雪积起来使交通网瘫痪的新闻,我坚决地认为这才是应该大规模报道的新闻。我想向全日本,不,向全世界报道。
桔梗酱怀孕啦!
我要有、侄子或侄女啦!
「现在2个月了所以会在秋天出生哦」
「那热天的时候肚子就要变大了,很辛苦的啊」
「是呢。但我听说在热天养育孩子更辛苦,也许能在秋天出生才应该庆幸吧」
「是这样啊,第一次抚养孩子啊」
「茉莉不也是、第一次有侄子或侄女咯。我会在这边生产所以到时候要帮忙哦」
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桔梗酱把手指伸进我的头发里慢慢地抚摸着,就像孩子抚摸自己最喜欢玩偶的头发一样。不、从今天开始就该说像是母亲抚摸可爱孩子的头发那样了,因为那注视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仿佛圣母一般充满慈爱和光辉。
生孩子的时候要我来帮忙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这点我和桔梗都清清楚楚。说起来到那时我能不能出院呢、甚至我还能不能活着都不知道。但现在,我只想沉浸在幸福的姐妹对话当中,想象着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幸福秋天的到来。
「得考虑下孩子的名字呢」
「聪他已经有思路了」
「不愧是他、动作真快啊」
「说起来、很好笑的诶,本来以为他会买本关于起名字的书……」
像是想起了什么桔梗酱开心地笑着,肩膀跟着抖动起来。自从我转进CCU以来,笑得那么开心的桔梗酱还是第一次见。对桔梗酱赋予生命的宝贵,我想从心底里毫无虚假地表达纯真的感谢。
「这个聪啊他买来了一本关于野草的书回来哟。他说既然是桔梗的孩子、也是茉莉的侄子侄女的话,还就得买这书」
「……我、能掺和进来到这种程度吗?」
「当然啦,我们是一家人啊」
沾染在这个房间的悲伤与不幸,都被这一句话洗刷掉了。
生病后我失去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无法阻止这些东西从两手中急速掉落,让我很害怕,想着既然如此就干脆由我自己丢掉而放手的东西也有很多。
放弃了幻想将来的力量、放弃了对工作的憧憬、放弃了和别人一样的生活方式、放弃了结婚、放弃了恋爱、抛弃了朋友、抛弃了爱人,我剩下的就只有家人了。只有这点不能被抛弃,也不仅仅是想抛弃就抛弃了的话我就完全活不下去了这种不讲情面的理由,家人是我唯一剩下的,他们会认可我、他们会接受我,这些是关乎我活着的价值的。
「我也想……考虑宝宝的名字啊」
「嗯,来一起想吧。毕竟是延续茉莉与桔梗的第三代嘛」
这句话、将我与那还未出生的孩子连结在了一起。
未见过面的孩子、两个月大的婴儿会有多大呢。无意中看向站起身来桔梗的肚子,好似谁都不会觉得那平平的肚子里会有一个生命。
可、是有的。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关于家里的饭桌。
由于桔梗酱嫁了出去所以多了一个空位。因为我正住院所以现在又多了一个空位出来。要是回不去的话、那位置就永远是空位了。
过去我家4人饭桌非常热闹。我常说就算变成3个人吃饭也要热热闹闹的。到现在变成了2人的饭桌,父母他们到底坐在什么位置呢。是两人相邻坐着呢,还是说妈妈坐到了以前桔梗酱的位置上,爸爸坐在她对面呢。两个人的饭桌上、还会有笑声吗?
我一直很怕去想这件事,觉得让那张饭桌变成两人用就是最大的不孝。
可是、从此以后就。
桔梗酱要是过来的话就成了3个人的饭桌、聪桑要是也来玩的话就能坐满座位了。然后、要是有了宝宝的话……(椅子就不够了……)
熄灯后,明明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我却在心电图显示器与点滴灯闪烁着的隐约灯光下、偷偷地笑了。
因为我连想象都没想象过会有座位不够的情况发生,所以对这个奇迹般的现实充满了停不下来的喜悦。爸爸要变成爷爷了吧,妈妈要变成奶奶啦。
女儿先一步去世的父亲只剩下不幸,母亲也会背负着悲痛吧。但是、「爷爷奶奶」的叫法就像手捧冬天暖烘烘的热水壶一般让人充满最质朴地幸福。爸爸和妈妈会在秋天的时候变成「爷爷和奶奶」这一事实也是珍贵的奇迹。
虽然人的死亡只是单纯的减法,但人的出生不是单靠加法而是乘法才能做到的事。
即便我会与那孩子的人生擦肩而过,但我也通过桔梗酱能与那孩子连结在一起。那孩子毫无疑问会是我的侄子或侄女、而我对这孩子来说则是姑母。虽然我生不了孩子了,但我能当上姑母。这孩子要是生了孩子的话,又会再次与我连接起来的。
就像枝叶不断生长一样我的家人会渐渐增多,空位就由新的生命去补上。像这样到了以后我会与谁相连,过去谁的生命又会将我与这个世界连接起来。
闭上眼,眼帘对面有绿色的光正在闪烁。让我觉得这光就像是那还未曾谋面的孩子强力地心跳一样跳动着。
窗外的细枝上偷偷地冒出了新叶。
虽然我不清楚外面什么温度,但肯定是春天在慢慢逼近了吧。每天每当摇起床头,就能观察到新叶的增加让我很高兴。从一直忙碌着的医生与护士他们的角度来看的话,一定会觉得树叶不知不觉就茂盛起来、今年也是在不知不觉中花水木就盛开了,四季如此这般毫无情绪地变换着,但我却能清晰地看到。即便不能去亲身体会,但我能依靠视觉去感觉四季的变换。
过去不知何时我在打扫自己的房间时,我曾细细品味过从打开的窗户外吹进来季风的珍贵。我一直以来都知道,总有一天我会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也会去感谢那些他人看上去理所当然的事并记在心里生活下去。即使注意这些理所当然有时会显得我十分傲慢,但我还是比他人对一些琐碎的事情更加敏感地活到现在,我才能做好终有一天什么都做不成的觉悟,也正是因为这份觉悟,才能构成被宣告了余命10年的人特有的活法。
虽然不能说这是侥幸形成的,但我还是想说能有这样的生活方式真是太好了。
凛子酱造访了我的房间。看她脸色不错想必不久就能出院了吧,她自己也跟我说她下周就可以出院了。
「太好了呢,这次你住院时间比以往都要长,这下就能痛快地消除压力咯」
「总之我想先去吃好吃的呢」
她略带腼腆地说道,是不是凛子酱在顾虑我的感受呢。
出院的人会有一种把还在住院的人抛弃了的心情而不能由衷地高兴起来。这虽然是种奇怪的同伴意识,但所谓病友就是这样的。
「茉莉桑、这个」
凛子酱拿出来的是跟前几天给我的柴犬玩偶颜色不一样的毛绒玩偶。
把病床桌上本就放着的柴犬跟凛子酱自己拿出来的玩偶放在一起,桌上一只黑色一只茶色、两只柴犬玩偶靠在了一起。
「只有一只的话感觉有点可怜,所以给它做了个朋友过来,朋友?当恋人也行吧」
凛子酱顶着一张给人聪明印象的脸却说着小孩子一样天真的话,十分得可爱,让我大笑了出来。
在我二十多岁的时期、觉得二十多岁早已经算是大人了。
比起十多岁的时候变得能判断善恶了所以不算笨,但依旧没什么防备心。明明没什么特殊理由,却总觉得自己是无敌的,无时不刻都轻松自在,有着谁都无法控制的自豪感。
但是那只是因为、还什么都不懂罢了。由于经验跟学习都完全不够的缘故,只不过想象力很强而已。
20多岁也不过还是孩子罢了。心里不允许让自己一个人,只要没有朋友没有恋人就会非常不安,只不过是个不能坚强地独自生活的孩子罢了。
「谢谢、凛子酱。我会珍惜它的」
「因为很寂寞的嘛、独自一个人的话」
我用两只手接下了两个毛绒玩偶。
刚想回她说没有那么寂寞的哦,但跟两只柴犬对上眼时,突然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闪过了脑海。
凛子酱走了出去、房间再次回到寂静之中,我仍旧看着那两只毛绒玩偶。
茶色柴犬的眼珠被电灯光照射着看起来像是眼泪汪汪的。明明那应该是无机的塑料纽扣才对,一把它放到黑色柴犬的边上,为什么看起来就像是在闪闪发着清澈的光呢。
「开心了吗……?」
嘟囔着试着问了问,当然、它不可能回答的。
「是寂寞了吧」
在不会说话的玩偶前,我明白自己的脸正狼狈地扭曲着。好不甘心啊。真是个孩子啊、竟然有种被一个看上去就很天真的对手击穿要害的感觉。
凛子酱只是什么都不懂罢了。
不会去考虑余命10年的生活方式,以无敌的心态自由自在地活着。明明跟我是一样的病却能出院、还能吃好吃的东西、即便不能工作但还能过最低限度的生活。我曾经也像这样,觉得时间还十分充足。
想到这,我惊讶地意识到这竟然是嫉妒。
手掌中的毛绒玩偶被我紧捏得变了形,就在我不禁将那只手就要举过头顶时,护士说着「高林桑,点滴该换药咯」走了进来,我急忙熄灭了已经燃起的冲动之火。
慢慢地松开手掌后,两只毛绒玩偶并排躺在病床桌上。
我竟然、还有嫉妒之心。
而且对象竟然是凛子酱,这让我羞耻得不行。那孩子从现在开始也不得不经历很多痛苦的。不管她以何种活法生活下去,我们到达的目的地都是相同的。正如礼子桑那样、就像我这样,凛子酱10年后也会在这里。
肯定到了那个时候,她应该也不会有觉得一个人就会寂寞这种庸俗的软弱了吧。
(到底哪种活法更好啊……)
仿佛在心底咬牙叫喊着,但没有回应,不论何时这个问题都不会有什么答案的。可我一定会死,只有这点是早就定好的。这样想的话,我会变得面对不了死亡的恐怖的。与那样的东西面对面相对的话我会害怕得一步都前进不了的。死亡、才能帮我从活着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如果不这样想的话我根本做不到怀揣着死亡活下去。
没有错。
我没有错。
大概是之后我睡着了,醒来时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听不到医生和护士的嘈杂声,也听不到其他患者的声音,也没有来探病的家人的迹象。只有这个房间像是完全被时间遗弃了仿佛变成了雕塑一样,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虽然我想过我是不是要死了,可动动指间却还能抓到硬邦邦的床单。
即便试着仔细去听也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变成一个人了啊,我在心里嘟囔着,由无数次无数次打击失落而痛苦不堪的心上,从那些伤口上久违地感到了火辣辣的疼。心中没法说的苦痛蔓延开来,最终布满整个胸口,眼泪从鼻子上方由内而外流出,渗入了枕头里。
沉默的深渊底部有声音摇摇晃晃地浮了上来。虽然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知道那是仿佛校准相机焦距完成了一样提醒着我、呼喊着我的男人的声音。我一边祈祷着、不要苏醒过来,一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那个声音传到我耳里。
总算是听到了和人呼唤我『茉莉酱』的声音。
沉入记忆深处的记忆只有在哭的时候才会浮现出来。一开始虽然尽力想要忘掉,但只要听到那声音我就会停止哭泣,也就放弃了。
那叫我『茉莉酱』的声音、抚慰着我的心。
过去我总是站在原地听着那声音,但是、今天的我做不到站着原地不动了。
我摧毁了记忆的堤坝飞跃进去,正是用这把钥匙打开了藏在最深处那把坚硬的锁。完全打开后记忆汹涌地喷薄而出变成一股浊流。与和人在一起的记忆声势浩大地漫了出来,越过了内心的堤坝和身体的防波堤。
在记忆之中不断翻腾着后沉了下去、不断下沉、沉溺在其中。在满是真部和人的记忆之中连呼吸都做不到,可像这样放出来后又该怎么回收回去呢,能全都收拾好吗,还能不剩一分一毫全藏进记忆的深处吗。一方面很不安,另一方面却浮现出自暴自弃的想法,都无所谓了,到最后的最后了能跟与和人的记忆一起度过就行。无论是床上、病床桌上、地板上、墙壁上,整个房间里都被填满了,就像看电影一样,像翻开相册一样,像吃点心一样,在闪闪发光的回忆中度过就好。
一边沉浸在和人的记忆中,一边呆呆地思考着。
难道我是在后悔吗。
如果说没有的话那是在骗人。但是、如果被问到现在想要他在这里吗的话,还是觉得不在最好。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他看见瘦弱得姿色全无的现在的自己。太过幸福的话死亡也一定会比注定的死要恐怖得多,而且以死来告别也太过痛苦了,我不愿那样。这样一来我除了那个选择就再无别的选项了。结果,看上去是为了和人但实际上还是为了狡猾的自己,为了自己能减轻一半别离时的痛苦而分手的。
虽然不是后悔但那也不是正解。但是、人生就是这样由选择跟答案堆积而成的。虽然互相妥协着,但总能坚持下去。
但果然。
要是能把我的内心表露出来的话、果然。
果然、好寂寞啊。
真的真的好寂寞啊。独自一人真的好寂寞啊。希望你能握着我的手的每一个夜,希望你能紧紧拥抱我的每一个夜,不安遍布着全身,如果能只被幸福包围着死去该多好啊。
死这种事、我根本不愿意啊。要是能逃的话我也想逃啊。想再次去外面走走,想在天空下自由地用这两条腿随心所欲轻松自在地走啊,想以无敌的心态尽情吸入季节的气息啊。
想追逐樱花的花瓣,想仰望透过嫩绿树叶的阳光,想让落叶的地毯发出沙沙的响声,想用双手接住纯白的雪。
如果身边有和人在的话,其他任何幸福绝对都比不过他的笑容——。
「好想你啊……、好想见你啊、和人……」
我只是盯着病床桌上两只狗狗玩偶。
到最后都没把真正的我告诉任何人。
茶色与黑色的两只毛绒玩偶的事,如果今后能见到凛子酱的话,必须要跟她道谢。这两只的话,就交给桔梗酱好了。要说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正好有『两个』。
虽然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但我们家饭桌的椅子必须要多『两个』。
这又是一个我无从知晓的、幸福的奇迹。
今后的故事、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