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虚妄,艺术的困境
除了疗养身体的需要离开布拉格,卡夫卡几乎一生都未曾真正离开过布拉格。卡夫卡一生困囿于布拉格,正如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从未离开过他的笼子(《饥饿艺术家》),鼹鼠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地洞(《地洞》),空中飞人从未离开过他的秋千一样(《最初的恐惧》)。
疾病使得卡夫卡得以从现实的庸常中脱身而出,全力投入自己热爱的写作之中。疾病不仅是卡夫卡个人痛苦的生命经验,对终极自由和存在意义的思考起点。疾病不仅成就了卡夫卡的文学创作,也注定了他必然短暂的写作生涯。疾病既是卡夫卡实现写作自由的前提,又是终止他写作生涯的致命肇因。疾病之于卡夫卡的写作,就如同饥饿之于饥饿艺术家的表演,疾病将卡夫卡带入创作的佳境,也将他推入死亡的深渊;饥饿成就了艺术家的国际声誉,也摧毁了他追求极限艺术的可能。世俗生命的有限性,阻遏了艺术走向极限的可能,但正是这种艺术追求的不可能造成的悲剧,让读者意识到了艺术探索者的伟大。
真正的艺术在世人的遗忘中自行其是,真正的艺术在绝境的孤独中坚定不移,真正的艺术让世俗的忍耐变得歇斯底里,真正的艺术让庸常显现了其物质性和即时性的可怕之处。从表面来看,相比于日复一日的世俗庸常,艺术的存在意义并不重要;但从深层意义来看,世俗庸常之所以无法忍耐和接纳极限的艺术,是因为后者以自身的笃定不移和决不妥协意志打击乃至摧毁了世俗庸常所定义的工具理性价值:效率和实用、量化与可见、等级与位格。
安于生活在意识形态创造的美好幻觉中的人,不会接受摧毁这一幻觉的人进入自己所处的现实,因为那些帮助他们撕破幻象、揭示残酷的人,除了制造焦虑、痛苦和绝望,并不能真正给予他们什么,他们需要的不是思想的启蒙,而是允诺的安慰,即便这一允诺以幻觉的形式呈现,也远远好过他们亲自面临残酷本身却难以应对的窘困与焦灼。
执拗到底、拒不妥协的生命,多存在于虚构之中。虚构中的人物才具有超越庸常、脱离尘寰的勇气。因为在世人看来,虚构之人的极限追求,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生命理想、一种不可能落地于我们生存的实在,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能够从他们身上获取源源不断的生命滋养,获得生活的信心和生存的勇气。
然而,对于多数人而言,如果这一虚构人物真的成为了你生活中的现实,他便会变成你无法直面的存在,他不仅引起你内心的畏惧乃至憎恶,而且还会时刻提醒你的生活是如何庸俗、匮乏和无力,你的追求是如何功利、短暂和虚妄。
极限的艺术是极少数人追求的事业,而这些少数人信奉的至高幸福理念和忘我的愉悦献身,是多数人无法承受、也拒绝理解和认同的痛苦与不幸。
“致少数幸福的人!”
——此句选自司汤达《红与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