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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历史不是一直向上向前,历史会崩溃、文化会崩溃

2023-07-03 20:32 作者:许倬云说历史  | 我要投稿

作者|许倬云


01

历史不是一直向上向前

历史没有终结,历史也不是一直向上。人类的历史会崩溃、文化会崩溃——不一定是向上向前,有退步,有散板,有扭曲。


讲几个大的扭曲。


一个是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所说:个人的富有就是国家的富有。今天我们就完全知道了,国家的富有可能是少数人的富有,不是大多数人的富有。


美国这么富的国家,富人掌握了三分之一多的财富——最富的人大概不到一千人。这一千人之外绝大多数的美国人,仅仅拥有美国三分之二的财富。并非个人的财富就是国家的财富,这是他的错误之一。


第二,他说货币在流通,流通一次计算一次。国家的财富在于流通,国家的富有不在于储藏。


这一点,他也错了。


第三个错误,是资金投入进去就要出来,所以经济自己成长。


他忘了劳工这一块。马克思给他矫正。马克思说: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因为历史显示,原始社会进入封建社会,封建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进入社会主义阶段。


不过,西欧跳掉了从原始社会到封建社会这一段,在中东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在西欧;在中国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在西欧。中东的“封建”与其他地方的“封建”不太一样,是酋长国。别的地方是大的国家,不是小的国家。大的国家是“天下国家”,有波斯帝国,有中华帝国,甚至还有印加帝国、印度帝国。


现代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的画像


资本主义近年来最大的一个修正,是货币的流转问题。货币可以脱开准备金,流转自如。货币运用起来的话,由国家拿整个的财富押在上面……但它也可能用错:国家说谎,对外宣称还在押,但是国库里已经没本钱了,这就是错误了。


还有个问题:资金流转速度越快越有财富?但是丢三个瓶子在天上——像那个玩把戏的人——瓶子不掉,四个瓶子、五个瓶子、六个瓶子……到了十个瓶子,它掉不掉?


所以从“流转速度”上得出结论是:不要谈“均不均”,饼做大了,每个人都吃得多。要是做饼的原料就这些面粉,怎么做大?怎么吃啊?就这些原料下去——原料出来不要钱啊?这个修正也有错误。


所以社会科学里面,任何定理都只能是假定,不能死咬住。所以,司马迁了不起。他要“通古今之变”,要通它的“变”,永远是如此。



02

老百姓起来,国家才安定


我一直认为,中国自古有士、农、工、商之分,“士”是精英阶层,最多占四分之一人口;另外四分之三左右,是一般老百姓。


士受的教育不错,中国文化的精华部分是在儒家,以及儒家和道、佛两家的互动。但一般老百姓没有那么精英的程度,所以在权力结构上他们没有发言权,在国家的政治上他们没有发言权,在社会自我救济上也惯性地等待精英阶层伸出援手,我觉得这个情势应该改过来了。


所以我要让老百姓做我的读者。这些人起来国家才安定——这不能靠书房教育,不能靠学校教育,要靠生活教育。


也因为这个理由,我常常鼓吹,要让“大区”变成“小区”,将“生活圈”当作教育的环境。在生活中学习,在生活中体会——体会的不是书本的知识,体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体会人与人之间互助合作才真实,体会分劳分工,有权利有义务,大家才活得有意义,才活得不亏欠,活得有贡献。


这个“活的教育”,比从教科书上懂得高深的述论、懂得唯心学派重要得多。


所以我每次跟老百姓讲话,我就真盼望老百姓听、老百姓看。我非常希望政府、执政党放下身段——我们是从老百姓里出来的,我们要回到老百姓里去。我用生活教育来将老百姓带起来。


这种教育方式,有没有潜力呢?


美国过去没有那么多大学,英、法、德、美四个国家的一般教育,都由教会组织。教会里面教给他们品行、德行、责任、情感。“德”“智”两个理论,“德”这部分的教育,全是教会做的。教会教育人们参加生活实践,去帮助他人、服务社会——在生活体验之中看你的真样子。


教会曾经是美国教育的主导力量


为什么我们老是说,18世纪的美国比19世纪的好,19世纪的美国比20世纪的好?美国一个世纪比一个世纪“解放”——一个世纪的放浪,一个世纪的散漫,将来是一个世纪的“沙崩”,会是一团乱麻,一盘散沙。


中国要趁早做准备。


所以我有个非常重要的想法,我非常希望听见我这些话的人,与自己服务的单位讲:让产业与产业的同人,活得side by side——左边是工厂,右边是生活的社区,不要混在一起。


生活社区里面有小学、中学、公园、图书馆,有孩子活动的地方,有商店。吸收雇员的家属来这些地方工作,新吸收进来的工作人员,也可能是雇员们未来的家属。


“壮有所用,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孤、独有人照顾,残疾者越来越少——我永远不能忘记我是残疾者。


所以,这是我最大的愿望。而且看现在的样子,北欧几个国家,尤其丹麦做得最好。全丹麦都是一个个小的生活圈,全都在里面了。



03

中国人从来不是一盘散沙


生病的时候,人显得特别单薄、无助。若是一个人生活,这时候送他上医院的人都没有。美国是越来越走向个人社会,越来越说要取消人与人间的“类别”。


过去不许说“黑人”,不许叫“nigger”,要叫“有色人种”。为了表示“同等”,实际上是把“类别”取消。乃至厕所里面不许分男和女——这个完全是掩耳盗铃,上天造的人,为什么不承认男和女的区分呢?


他们所主张的原因,是认为如此区分,就剥夺了“男性不想做男性”“女性不想做女性”的“性别自由”。


这是多奇怪的想法!但他们认为这个是权利。于是使得社会散漫开来,于是家庭只有“成员”,没有“关系”。只有members,no relation,no relatives。这个社会是分崩离析的社会。所以在美国街头打死了人,旁观者可以不去看——看不见。


所以这次的瘟疫,许多人担心:生了病怎么办?我希望大家回想一下:这个世界,这个西方今日最摩登的社会,走向的是个人化,个人化的结果是一盘散沙。


孙中山当年骂中国人一盘散沙,他骂错了,中国人从来不是这样。


中国人的想法,是不单个人的问题,中国人向来的想法是“类别”,“物以类聚”,对不对?“物以类聚”,不是“物以类分”,而是“方以群分”——有了共同的性质,才能区分不同的群体。


美国人见面:What’s your name?不管你姓什么。中国人见面的传统会问“贵姓?”然后请教“名号”。接着是问“贵处?”问籍贯。“我那里去过。”“哦,你去过啊!哪一年?”拉近关系了。我有时候会问“贵庚”,以此判断谁大谁小。


你看我们的字典上部首分类,木字边,水字边……中文字典是自然分类学。一看有木字旁,就知道这个东西不是木头做的,就是木头长的,或者与木头有关。这个就是反映我们的想法:是relationship,categorical,不是individual。


这种的好处是什么呢?大家可以在需要的时候,聚成一团。


蚂蚁是群居动物。一只蚂蚁看上去慌慌张张,一大堆蚂蚁井然有序。一队蚂蚁几百只,抬几根叶子,带回家去储存。非洲的蚂蚁窝有三尺多高。这么小的动物,聚在一起可以建筑那么大的一个社区。


但有人说:蚂蚁可能没个性。但我们不是蚂蚁,怎么知道它们没个性?再说“群”,牛、羊、马都是成群生活的,它们有没有个性呢?马独立多了,对不对?所以这个不能这么说。


作为群居动物的蚂蚁,不一定就没有个性


我一直主张:人要体会到“人跟人是群体”。中国的教育,就是教育人“在群体里面做个体”。个体有责任带好群体,个体有责任维持自己的尊严,但是也要维持自己和群体的关系。


里外相配,这个叫作“修己以安人”,这是我真正信仰的话,在很多地方都讲过,这是中国可以提供给世界的思想资源。今天的世界上只有基督教,不管是天主教还是新教,都是一个教。佛教是多神信仰——佛教是撤退的,不是介入的,是抽身的。全世界抽身的后果,也是孤单。


全世界除了中国和印第安人以外,没有人能帮助独神信仰的白人,矫正这个错误。中国是被忽略的,过去是被当作不值得一顾的by gones by gones——“过去的过去”。


现在太多人信仰美国,信仰西方,太多人不信仰祖国,可笑得很——中国的文明是活的。


我的老师们那一辈,就是五四革命那一辈,常常讲“先进国家”。西方世界抓住了“科学”的启动作用,确实曾经先进,或者先进的一部分,但西方的文化并不先进。


个人是有自尊的,个人应该有一定的自由度。但个人属于群体,我们不能将“群体”不当普世价值。


我有个好朋友,他解说古书的训练比我的还多得多。但他一直崇拜西方。就这个话题,我不能跟他做一点沟通。所以还是这句话:我有生之年,一直要将中国的东西解释给同胞们听,解释给愿意听的外国人听。跟我一起做这个工作的人,不多啊,不多。


本来,我具体的根在中国。现在病成这样,也回不去了。但我的坟地在中国,已经做好了。


许倬云先生在匹兹堡的家中


我真正的归属,是历史上的、永远不停的中国。


不是哪个点、任何面,是一个文化体,那是我的中国。那个中国里有孔子,有孟子,有董仲舒,有司马迁,有苏东坡,有杜甫,有辛弃疾,有杨万里,有范文正公,有黄山谷,有王阳明,有顾亭林,等等。


那个中国里有经书、诗词、戏曲、建筑,有人性,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还可以回到那里去。


责任编辑|何乔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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