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

我的爷爷的娘走了,在2023年的春天。 一个普通的星期四,是大家送葬的日子。 约莫五点半的时候,我扒拉着起了床,这时世界还沉浸在缄默的闇纱里。 匆匆吃了早饭,我去了殡葬馆。那是座通体白色的建筑,斜三角的顶没有将它封闭,乳白色的天光伴着冷飕飕的风踱了进来。 殡仪馆的中心是一个八卦图,四象的位置摆着花坛。花坛里颜色有些斑驳,我凑近了看,是各样的烟条。 太太的后辈很多,几十个人,这一团那一团地簇在大厅。我比较孤僻,所以向众人问了好之后,便一个人站着。 我观察着这陌生的地方。 一圈的墙壁开着一圈的门,门上的牌子写着诸如仙鹤馆,永乐馆的话。漆白的墙上有着文明殡葬,殡葬传统的讲解。我颇为好奇,摸过去看了看。只是连着冒出来的三句病句,打消了我继续看下去的念头。 突然人群骚动起来了——太太的烬灰出来了。我于是也跟上去,好好看了看送葬路上的同侪。 有一半的人戴着麻做的白帽子,帽子上捆着几环草绳,上边还间或缀着几珠棉花。他们虽不一致却都大致黑白的衣服外,还套着绢白的麻衣,有的背后还挂着三只草鞋。 我还立着看,直到冷风挂上了脖子,才发觉起来该走了。我瞅了瞅右边走着的男人。他脸上赘着些横肉,口罩包着他的下巴,一根香烟则在他的嘴头眺望。我跟着他走,看着他手上青灰色明晃晃的哭丧棒,觉着实在很别致。 人群虽不沉静,话语倒也还不算太多。我们走着,将太太送到了大巴上。 我是单独乘车来的,因此没有和亲人们一路走。 三十分钟许的车程后,我下了车,伴着震耳欲聋的炮声——的确震耳欲聋,我隐隐地已觉着耳朵痛了。忍着这痛楚,我加入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在我前边的是一个秃噜着脑袋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富态的女人。他们都穿着麻衣,挽着哀棒,无疑是很用心的。 我踮起脚来补偿我贫乏的身高,如鸭子一般伸长了脖颈往前看。最前头的是两位吹唢呐的老汉,接着是扛着花圈的人们,旁边伴着慢悠悠的花车。然后是爷爷,黑压压的身子往前挪着,却是没有如他的同辈一般穿着麻衣。再往后的人群,辈分逐渐变小,像我这一辈的,似乎就我一个。这样也好,我不用为我的孤僻解释了。 送葬的路上并不是只有唢呐的嘶喊。一路上,鲜红色的小炮浪潮般的一波一波,漫长的队伍也并不是很沉默。 忽地我鼻子受了些刺激,原来是前边的男人也叼了条烟。那位富态的女人不时扭着头,和男人有的没的地聊着,琐碎的话揉碎在烟香里,飘飖进我的鼻孔。 这样的闲聊延续了一路,有时也有高潮,有时也有低谷。但忽地他们就不说话了,脸色遽然肃静起来,挥着哭丧棒就往桥口跑去。一看,两箱子炮仗中间,十数个清一色白麻衣服,青棍子顶在脑袋前,虔诚地跪拜着。我呆着木了好久,不知何时哪个粗犷的男声喊了一句“可以了”,跪拜的麻衣们便蚯蚓一般钻起来,捂着耳朵往山上小跑去。 这座山我很熟悉。记事前不知道,记事后每年清明,我都会来这里。青山,河流,的确是人拜别世界后绝好的去处。记忆里,这座山总是安静的,我会在素未谋面的外公墓前寄托我的哀思。但今天毕竟不一样——我们是来送葬的。 两旁从不迟到的爆鸣,兼带着循环播放的唢呐声,正友好地问候着这沉睡的青山。路上我忽地看见一个小孩子,许是桥头加入队伍的吧。孩子也穿着麻衣,短短的手臂缩在袖子里,头上与众不同的红布格外刺眼。 注视着这撮红蹦着跳着,我渐渐到了老人的墓边——理论上,我是基督徒。在麻衣们举行仪式时,我是只应远观的。这样也好,毕竟不用解释孤僻了。 墓前,人们的脑袋在攒动。吵闹声如浪涌一般,我却无法听清或看清什么。忽地,孩子大喊起来:“发烟啦!着火啦!”我便扭头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另一个人家的墓头上,花圈正在燃烧。似乎亲人们的哀思都附着在它烧起的烟上,将黑烟拉扯得颇为沉重。无何,黑烟便盘旋着,盘旋着,包围了宽阔的天际。 然而,气氛却并未因这小小的插曲变得沉闷。相反,坟头前的吵闹声正如斑鸠求偶般此起彼伏。不久,这喧闹声中竟还多了新的频率——我瞥向右手边蹲着的男人。他的手上,有另一个世界在播放,手指滑动间,最新潮的音乐和打包好的喜怒哀乐爱恶欲都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我分明看见它们点头哈腰求着做男人的奴仆,又笑着让男人签下了卖身契。 我于是认真地环顾了四周,手臂又不由自主地盘在胸前,摆出那副熟习的,疏离的姿态了。暗哑的天空很低,青山的血液静滞着,风则遗忘了呼吸,这正是人声与电子音乐高调登场,横亘天地的好时机。我想,这分明是人类一出伟大的悲喜剧了。 吵闹似乎没完没了,演员们即兴表演,台词像黄果树瀑布飞泻。 我想起我临行前询问过,自己是否应该严肃些。 大人说,太太是九十二岁才走的,很长命,是寿终正寝,不必很悲伤,大家一起开心地把她送走就是了。 然而真的…… “开始!” 我的思绪,人们的话语,都猛地被汉子一声粗犷的呐喊震停了。 这喊声震彻山林。 人群立刻从墓前退开来,两个唢呐老汉跳着落定在墓下一处洼地。不知哪里冒出一个挑着锣的汉子(那担子刻着“金”“木”,后头吊着个斧子样的东西),一手拿着棒槌立定了。又有人在墓头后的高地排了一排炮,麻衣们则对着炮站成一排,将哭丧棒平端在胸前。 “咚……” “咚……” 锣声开始在山林间扩散。它或许不如发鲸鱼铿华钟那般响烁,却是如此闷厚,肃穆,宛如在向这天地宣告一朵灵魂的离去。在世界裹于沉痛的同时,唢呐吹响,与送葬路上毫无二致的韵律在山林中奔走摇头。紧接着,炮声响起。一声声闷响,在黑色天幕内荡倚冲冒,为逝者奏响生命的骊歌。 而在所有声音到齐后,作为主角,麻衣们,也开始用行为信息表达起自己的沉痛。 其余的人,我一概没有看清,大抵是因为那位富态的女子太过虔诚,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耀眼的光华罢。她的双手握着哀棒,如磕头一般一下一下地躬身,向前拜着,摆着。她实在是悲伤无比呵,从她本该随着锣声行礼,却同时加大了动作的幅度与频率,像个快不能支持的人偶般前后摇摆便可看出。她的神色无疑是痛苦的了,鼻子,眼睛,连同肉团都如蚯蚓一般扭曲在一起,每一个褶皱都似乎要渗出血来。我当时惟一不解的是,为何在锣声不再盘绕我们耳朵时,她跳开,跑开得竟是如此之快。后来我看见,她原本站立的位置旁有一门大炮,这才觉得事情合理起来。 我以为,一切该结束了。我的太太应该安静地睡去了,但现实似乎并非如此。坟前的吵闹又升起,并如苍蝇般盘旋着,电子音乐亦是又一次踏上大山的土地。悲喜剧的高潮结束了,结局却尚未来临。 遽的,那锣声,那闷厚肃穆的锣声又响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小孩子不耐烦了,便敲着锣边扯着嗓子说:“无聊!无聊!” 一个脱了麻衣的成年人便慌慌张张走过来,打了打他的屁股,教训道,“真没教养!” 我扭过头去,再不愿享受这场闹剧了。 天空中的黑烟已经大半散去,但还是有些灰蒙蒙的。远远地看可以看见那条绿色的河流,里边的鸭子正嘎嘎着窜水。 我保持着疏离的姿态,直挺挺站了好久。背后的喧闹一直在骚动,其中居然有很大声的时候,但这声音很快终究是暗了下去,恢复了混乱。直到最后,又是一声嘹亮的好了,我才知道这戏剧已经走向尾声。 目送着人群离去,我终于有了机会去走到她的墓前。 太太的照片就摆在上面,四周散落着几瓣惨白的告死菊。我看着照片里那慈祥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就回想起一幕:很多个年头里,我站在太太的院子中,她伸出手把橘子味的喜之郎果冻递给我。我就接过来吃,笑着她,她也咧着嘴笑,笑着看着我。 我或许不明白很多,但我知道,这是我的太太,我爷爷的娘,那个慈爱的,喜欢给我吃橘子味喜之郎果冻的老人,而现在她走了,在2023年的春天走了,而我是来送她最后一程的! 我抚着那菊花洁白的瓣朵,默默低下了头。 然而我不能久站在这,人群已经散去,队伍的末尾已经在视线的最远处。我只能挥挥手,希望她能睡得安稳些。 我一路小跑撵回了队伍。一路走来,血红色的炮箱耷拉在路旁,抬头看,天空中的黑色已经褪去了。队伍还是很闹,但是唢呐声已经听不见了,一半的麻衣也已经解了衣物,我们已经将到路口。 ………… 我们走到路口了。不知怎么的,我低下头,看见黑色的马路上躺着一片白纸,上面赫然写着“哀思”二字。 我看向那巨大的,辽阔的白天,只觉它阗溢了那写着哀思的白纸。 本文不是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