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分享】《北回归线》环境描写(下):危机之都--隐藏在爱欲里的美好与野蛮
【未经作者授权禁止转载】
上--爱情与死亡
Shadow Self--定义、成因和特点
不知道你有没有类似的经验:在生活中 我们有时会被一个人“突然的自我”吓一跳 比方说一个平日里对谁都很热心的老好人 可能在对待某件事时 突然就变得很冷漠 或者一个热热闹闹、没心没肺的人 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 被我们瞥见TA的孤独与敏感 似乎一个人在TA通常表现出来的、容易被大家看见的样子之下 还隐藏着与之截然相反的另一幅模样--这就是我们常说的“阴影人格”它就像影子一样 偷偷地“内隐”在我们精心搭建的“外显”自我之下
那么 阴影人格是怎么来的呢?仔细观察一下这些词会发现 热情、合群、还有豁达--这些特质 在多数价值体系中都被认为是“正面的”而另 一端的冷漠、孤独和敏感 则往往地被裁定为不合时宜的、不受欢迎的 也就是说 被我们藏起来的 是自我中相对“负面”的那一部分 是我们不喜欢的、或者我们觉得不会被喜欢的那部分自己
它可能是一些不合规矩的品质 也可能是一些无法达成的期望、不合理的欲望、充满禁忌的想象等等 其实 这些东西人人都有 只是 成长的过程 也是一个不断研习社会规则的过程“规则”会教育我们 有些东西是“不可接受”的 它们的存在是对现行秩序的扰乱 因此 一旦我们逾越了这条界限 就会遭到来自群体的强大压力 我们会被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会被谴责、被孤立 更有甚者 被或暴力、或温和地逐出群体
可人毕竟是高度社会化的生物 于是 为了避免经历这种“与群体对立”的痛苦 我们会倾向于把自身的“阴暗面”推进一个很深很深的角落 放在一个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封印起来 假装“这不是我”与此同时 出于保护自己不再“犯错”和“越线”的需要 以及防止掩盖起来的“缺陷”被人察觉 我们又会发展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就像面具一样戴在脸上 然后 跟自己说“这才是我”
看见自己的影子是极其困难的 人很难意识到被自己排斥的那部分个性 也很难意识到自己在被它暗暗地推动、影响
刚刚我们把阴影人格描述成了一个道德问题 它催生于我们天然的、未经修饰的自我 与社会化的道德规范 发生碰撞之时 但这个命题过于宏大 相比起来 很多人经历的碰撞可能要微缩得多 比方说 我会将敏感的那一面藏起来 并非因为敏感不够“道德”而是因为 我有一对习惯性地忽略 我内心的细密感受的父母 这种 早年的创痛 使我逐渐形成了一种意识:自我表达是危险的 于是我选择捏合出一张“没心没肺”的面具戴在脸上 这样一来 我就可以确保自己不用再置身于同样的危险 也不用再度地、重复地品尝 那份最初的苦涩
但不论是上述哪种情况 影子和面具之间的对立 都暗含了个体与环境之间的紧张关系 它是一个把外部环境中的抵制和排斥 不断内化的过程
其结果是 在我们内心深处有一坨东西始终被压抑着 它从未被满足、甚至不被看见 它就像一个缺口 豁在那里 使我们总感觉自己哪里少了点什么--我是破碎的、不完整的、不足够的 我的生活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从这个意义上说 成长的母题就变成了“寻求自我的完整”而这 正是爱欲的发生之处
乍见之欢--爱欲的发生机制
我们假设有个人叫小A TA从环境中收到的规训 是听话、顺从和不逾矩 但人不是东西 很难做到时时、事事都乖巧 所以 那些想要表达的自我 就会被压抑下去 形成叛逆 这份基于规训与自我之拉扯的叛逆 久而久之 就会撕裂开来 在小A内心 逐渐累积成一个缺口
那么接下来 面对这个缺口 小A有几种可以采取的“合理”行动:
第一、逃避阴影 放任其壮大 就是说 在小A全部的自我构成中 TA只喜欢自己乖巧的那一面 而对于另一面的叛逆、任性和自我中心 小A十分地厌恶 表现在生活中 小A会一以贯之、甚至是加倍地听话顺从 以维持住TA“懂事”“安分”“顾全大局”的理想形象 同时放任更多的叛逆因此被压抑下去 致使那道缺口越裂越大 因为 在小A心中“我得成为那个理想的我”--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 一个不断扩大的缺口 必然需要一个不断扩大的理想面具去遮蔽 否则它就会被倾覆 而这 是一个恶性循环 因为 对于小A来说 TA越是如规训所愿地那般乖巧 反过来 TA得容忍的被压抑下去的叛逆也会越多 环境也会因此对TA提出更高的期待 此番拉扯之下 小A会发现 似乎自己的乖巧 不论如何都是不足够的--TA永远都不够乖巧 并且 由于那个作为“叛逆者”的阴影在日益扩张 小A也会对自己愈发地厌恶
那么 小A该如何应对上述危机呢?答案是“投射”小A会把自己关于乖巧的理想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去 这个人--我们叫TA小B吧 小B在小A看来 无比地懂事安分、无比地顾全大局 TA就是小A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而这个人 会对小A产生强烈的吸引力 因为 有TA在 小A内心的缺口再怎么大都没有关系 TA可以把这个不完整的自己 挤压成一片薄薄的局部 放进完美的理想者--小B之中 让TA来代替自己实现未尽的梦想 也就是说 小A通过幻想 自己是小B的一部分 躲进TA的里面 用这种方式 四舍五入地变成了那个永远不会被人挑刺、完全符合环境要求的人 而这样一个虚拟出来的完整版的我--也就是小B 将为小A带来TA期待中的周遭人的满意和关爱 和充足的安全
这就是小A爱上小B时的心路历程 也是生活中 我们常不自觉地被“plus版的我”吸引的大致原因 或许你已经发现了其中存在的问题 但我们先不忙对它进行评价 因为 小A还有另一种处理缺口的方式 那就是:接触阴影 并与之融合
听上去积极得多吼 或许吧 但不管是作为逃避者还是融合者 小A面临的状况其实都是一样的 即 眼前有两个我 一个乖巧 一个叛逆 作为一组对立但统一的二元 它们共同构成了完整的小A 只是 区别在于 前一个小A认为 两者之间 似乎只有乖巧的那个 才能被环境认可 TA无法以“全部”的形态 被完整地接纳--TA只被允许活成部分的自己 也就是说 在小A内心有一种意识 叫做 我不完整 我是残缺的
而融合者小A认为 自己原本是完整的 只是现在 TA想变得乖巧 于是不得已将叛逆的自己压抑下去 这才残缺了一块 关于“残缺之自我”的设定既非天然、也不正当 它只是小A为了“成为乖巧的人”所付出的代价 所以 此时 小A的关注点不再是 因为叛逆者的存在 妨碍了自己的乖巧之路 而是 在那抹看不见的阴影里 有太多未完成的期待、无处诉说的委屈、隐没在平行时空里的另一种可能、和此去经年的哭声
那么 小A该如何应对上述危机呢?答案还是“投射”只是这一次 小A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去的 是一个关于“完整”的理想 这次这个人--我们叫TA小C吧 小C在小A看来 十分叛逆任性、十分自我中心 TA就是小A缺失的那一块 是TA想成为却无法成为的那个自己 TA的出现 就像一道光 照进小A深埋于阴暗地窖的阴影 从此 一切的期待和可能性才得以重见天日 无尽的委屈和哭声也终于得到抚慰
不仅如此 小C对小A的吸引力还在于 小A可以通过幻想 小C是自己的一部分 用这种方式 四舍五入地完成影子和面具之间的整合和互补 并逐渐发展出一个完整的自己
这是小A爱上小C时的心路历程 同时也是“互补型恋爱”常见的发生机制
Conclusion
好啦 我们已经讲完了两种恋爱模式 这两种模式 从结果--也就是我们会爱上的人来看 完全不一样 可是 从动因的角度 它们又有很多共同点:
1、首先 不管是想要“更乖巧”的逃避者 还是想要“更完整”的融合者 爱欲都发生于“我想成为更好的自己”的那一刻 换言之 我们是把“自我成长”的课题 寄托在了爱欲之中 从这个意义上说 爱是只属于自己的旅程
2、但它又与他者息息相关 因为 如你所见 两个小A都是把“成长”--这个本应由“我”来背负的重担 放到了别人肩上 在他们的故事里 有太多的“代替”要么是代替自己乖巧 要么是代替自己叛逆 总之 当乖巧和叛逆--也就是他们的两重自我之间 裂开一堑鸿沟时 他们想的并不是亲自踏上那条最崎岖、最艰险的缝合之路 而是寄希望于某个天降神兵的出现 一个幻想自己是神兵的一部分 一个反过来 幻想神兵是自己的一部分 用这种看似绕远、实则抄近道的方式 毫不费力地就完成了所谓的“缝合”
3、但这毕竟是纯纯的幻想 真实的人永远、首先是一个整体 这个很容易理解 不必多说 我们重点来看投射 显然 小A们的爱欲几乎完全建立在投射机制上 而投射的风险在于 当我把这样那样的理想投射到他者身上时 实际上 我并没有把对方看作TA自己 而是看作我想让TA成为的人 或者“我想让自己成为的人”
4、从这个意义上说 我爱上的 从头到尾 都不是任何一个他者 我爱的人是我自己 是我对于自己的想象
相处维艰--爱欲的黑暗时刻
以上 我们总结了两种恋爱模式的诸多偏差 接下来 我们关心的是 这些理论上的偏差 具体到生活中 会是怎样一个表现?又会给恋人之间的相处带来哪些困难?
说 在乖巧的小A与自由的小C的故事中 小A并没有把小C看成一个真实、具体的人 而仅仅是一个唤做“自由”的抽象概念 或者说 一个“意象” 所以 接下来 小A的恋爱都将围绕着同一个中心:竭尽所能地将小C固着在“自由”这个意象中 就是说 小A希望小C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生活 TA不可以在乎别人的想法 因为不够叛逆 TA不可以根据理性行事 因为不够随性 TA更不可以发出身负枷锁的沉沉喘息 因为不够洒脱
听上去有点病娇文学 但其实这种情形并不只是发生在恋爱中 代入一下亲子关系我们就能理解 当一个小孩被家长寄予 诸如分数高、人缘好、班干部等等 其实是他们自己没能达成的期待时 这个小孩同样也在背负家长童年的缺失 TA也同样会一再听到“不够这样”“不够那样”的失落与抱怨 因为 这种期待也是固着 小孩一样无法充分而自由地成为TA自己
回到小A的故事 表面上看 是TA对小C提出的过于极限的要求 使TA的恋爱陷入困境 但其实 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要求太极限 而是它压根儿就不可能被满足 别误会 我想讨论的不是小A大概率会遭遇小C的激烈反抗 而是 就算TA遇到的 是一个百分百的理想男友、愿意无条件配合TA对自由的信仰 小A依然会感到失望、不满足和缺失
我们说两点原因:
第一个是关于欲望机制的
这里的“欲望”指的是 小A需要通过“赋予他者意象--他者呈现意象”这个过程 来满足的 那些 TA为了乖巧而不得已放弃掉的 本能冲动、原始倾向、可能性等等 抱歉说了这么长一串定语 我想表达的是 当小A提出如是种种要求时 TA实际上 是在要求小C满足TA自己的欲望 TA不是把小C固着在“自由”里 而是固着在TA的欲望里
关于欲望 有个常见的误解 因为缺了什么 所以才有欲望 就像我想吃 因为缺少食物对吧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 在我吃饱的那一刻 食欲就应该停止了 为什么还会有暴饮暴食呢?我已经吃下一碗面 我不缺食物了 可我还是想吃 为什么呢?再比如 我们常说的消费主义 有时候 我们欲望的甚至是自己根本不缺的东西 可见欲望不是缺了什么 欲望本身就是一个缺口
啥意思呢?搜索一下我们各自的经验库 当我们不可自制地吃吃吃、买买买的时候 我们心里其实非常清楚 我们要的并不是一个或是一堆具体的东西 我们要对抗的 是内心的一个坑洞 它可能是焦虑 也可能是恐惧、无聊、躁动等等 是为了填上这些坑洞 我们才疯狂地抓起手边一切够得着的东西--食物啦、购物app啦、游戏啦 whatever 而在每一个伸出手的瞬间 我们都明白 我们不是真的要获得什么 我们只是在填坑
可残酷的是 这个坑根本就填不满 所以 我们才会一再地伸手、抓取、无法停止
这句话的学术版是这样的(欲望并不欲望它的对象,不以获得对象为目的,而是为了实现欲望再生产。欲望不是为了不满足,而是为了不被满足,从而能够实现循环。)是的 我也觉得很难 我们来讲它的降维版:欲望恐惧自身被满足 于是它总是维系自身不被满足
欲望为什么会恐惧自己被满足呢?因为 坑一旦被填满 坑就消失了 我们来举个例子 就说食欲吧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单独的主体 现在它处于全然没被满足的状态 它十分地旺盛 我们给个数值 假设它现在有100%的能量 然后我吃了一块蛋糕 食欲缓解了一点 它没有那么旺盛了 只剩下70%的能量 于是 我又继续吃了一块炸鸡 食欲的能量迅速下降到30% 我想了想 还是得吃点主食 就又翻出了一袋泡面 这下我彻底饱了 可食欲的血槽也空了 它无了
这下你应该看得很清楚 我们对欲望的每一次满足 对于欲望来说 都是一次残忍的屠杀 所以 为了保住自己的狗命 欲望永远不会让自己被彻底满足 它永远是一个缺口
就像 在小A的故事里 不论小C如何尽心尽力地满足TA 只要小A的欲望仍然指向TA自身 TA就永远觉得不足够 不论小C做得多多、多好 TA还是会在爱情中感受到咫尺天涯的孤独 和残缺的痛苦
第二个理由没有这么深奥 但薛微有点惊悚:小A并不想要自由
我们模拟一个场景 小C出于whatever的理由吧 突然萌生出一个十分“叛逆”的想法 TA想辞职去看世界 TA把这个想法分享给规规矩矩、按部就班的小A 好了 问问大家 你觉得小A是会开开心心地支持TA、连夜为TA打辞职信呢?还是说“辞个球!你干脆把我辞了吧!”?嗯...很难说 可能一开始 小A会真心替小C高兴 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 好羡慕TA可以这么勇敢 自由的人果然闪闪发光 云云 但转念一想 小A又会开始担忧:如今全世界都在下行 能有个饭碗不容易 该好好珍惜啊 还有 如果我父母知道了怎么办 他们肯定会觉得小C不靠谱 TA这一走 结婚买房的计划是不是要搁置了 中断的这几年社保怎么办blablabla 发现了吗 当自由从“意象”落地为一个“现实”小A立刻就会意识到 它不是TA想象的那样有趣刺激、痛快酣畅 并且实际上还会让TA陷入巨大的麻烦 看来 小A得想出一个办法 来保护自己免受后果的影响 什么办法呢?当然是阻止小C啦 小A会手刀冲到小C面前 怒撕辞职信 然后大声说:你错了 你不该这样做!
这个反应很有意思 我们来盘一盘
首先 我们常说磨合期熬人 原因之一就在于 过往对方最吸引你的特质 会在这个阶段 变成你最受不了的地方 就像小A TA原本迷恋的就是小C的自由 现在却讨厌TA的任性、不负责任和自我中心 似乎 在小A的恋爱中 除了“固着”之外 还存在着另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排斥”
为什么会这样呢?很简单 因为 小A投射到小C身上的自由 正是从前 TA排斥掉的自己 正如 在小A的担忧里 充斥着经济形势、父母、伴侣、社会制度等等 来自外部环境的、关于“人应该如何如何”的规训 正是这套规训塑造出了 我们现在看到的乖巧伶俐的小A 但也正是这套规训 令TA对与乖巧相反的另一个自己 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这才把TA从整幅自我图景中排斥了出去
于是 当小A把这个自己的象征--也就是小C 作为TA的一部分 放进自己的生命中时 TA感受到的并不是完整带来的喜悦 相反 TA看见自己正站在悬崖边 峭壁的这头 TA是安全的 TA做了环境希望TA做的一切 TA被包裹在温柔的接纳里 然而 在另一头 那个令TA恐惧的、濒临僵死的自己 正在以新生的姿态 从深渊中崛起--它复活了 它回到了图景之中 它挥舞着宝剑 它要收复失地
如果说 多年来固守规训的小A 是TA所习惯的、熟悉的“旧有”自我 那么 复活就意味着 TA的体内重新长出了一个 TA已经不习惯的、甚至是完全陌生的“新”我 而它的到来 掀开了小A所有的既往伤痛 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 TA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冷漠的眼、刀人的嘴、和离去的背影 TA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委屈的小孩 再一次地置身于危机四伏的丛林中
这是非常痛苦的朋友们 可是人有一个臭毛病 就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问题 人哦总是拒绝承认“是我错了”而是竭力向自己和别人证明“我是对的”即使这常常意味着伤害别人 小A也是这样 所以 TA会拼命地将那个“新我”摁回深渊里去 因为相比起面对它的痛苦 对小C说“你错了”要轻松得多 可以想见 接下来他们之间会爆发激烈的争吵
这是第二个有意思的地方 如果你有幸和恋人吵过架 就会知道 很多时候 人吵着吵着 就杠起来了 比方说这段对话 主题是经典的“谁洗碗”
丈夫:“婚姻法规定夫妻应该互相协作,今天该你洗碗了。”
妻子:“你为什么把我的私人CD乱丢?”
丈夫:“你总是把抹布和毛巾乱放。”
妻子:“婚姻法规定夫妻间没有私人财产,你的CD就是我的CD,我有权任意处置。”
丈夫:“你想让我刷碗?可我就是这么邋遢,我就是刷不干净碗,我就这样,你想怎么着?”
很有趣对吧 你跟我说洗碗 我跟你杠CD 你说我东西乱放 我跟你杠私人财产 可见 亲密关系中的争吵 焦点往往并不是事实的对错 因为 对错早就在杠来杠去的过程中 被搅得面目全非了 你看 当太太把乱不乱放和私不私人混为一谈时 很明显 她是在诡辩 先生也是一样 他最后那席摆烂宣言 就是我可以邋遢、但你不可以的双标
那既然不是在争对错 他们又在吵什么呢?能让人这么上头的 当然是权力啦
表面上看 这对夫妇争夺的是“谁来洗碗”的规定权 可是 眼明心亮如你 应该能发现 此处站着的 是一个不拘小节的邋遢妻子 和一个神经纤细的整洁丈夫 而如果我们先站在妻子的角度 把不拘小节看作她的旧我 把敏感纤细看作来势汹汹的新我 你就会清楚 这是一场两个旧我之间的战争
小A和小C也是如此 小A有多害怕自己的乖巧被小C的叛逆颠覆 小C就有多害怕TA的自由被小A的压抑征服 他们都必须让自己赢 必须让自己成为这组反义词中 拥有权力的那一方 以致于从洗碗这样的小事 到辞职这样的大事 寸寸节节 他们都不肯让步 因为 这场战争是如此的残酷 一旦打输 他们就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旧我死去 由此 我们得出了这个漫长章节中的最后一个结论:爱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
Conclusion
接下来 我们浅浅总结一下
在小A的恋爱中 始终、同时存在着两股相斥的力量--固着和排斥 固着把小A推向对叛逆自我的意象式迷恋中 却让TA面对 被压抑在那里的欲望永远不会被满足 的缺憾 排斥把小A从意象拉回现实 只是 长出一个新我同时也意味着 尘封在那里的疮疤被揭开 剧烈的疼痛随之觉醒 将TA逼回捍卫旧我的沙场 这两股力量持续地、朝两个相反的方向拉扯着小A 把TA在新旧两个自我之间推来推去 于是 小A像是卡在了一道夹缝里 哪头都固着不了 哪头也都无法彻底地排斥 因此只得尴尬地承受着 鸟不得、兽不得的蝙蝠式挤压
但这个故事里还有另一个人 那就是作为“新我”象征的小C 正如小A对新生的向往里也夹杂着抗拒 TA对小C的亲近中亦渗透着疏离 他们的关系也卡在了夹缝里 离不开、又靠不近 张不开双臂拥抱、又伸不出手道别 一次次的拉近和一再再的推远之间 是紧张不安的距离
此处 我们又看见 成长和爱欲重逢在了同一条路径里 那么 你会给小A什么建议呢?
纵身一跃--爱欲中的重生
如果你还记得 十分钟前我们说过一句话“小A的爱欲几乎全部建立在投射机制上”接下来 我们又花了整整十分钟 来探讨投射给自我成长和亲密关系造成的重重阻碍 这可能会给你一种错觉 认为投射是坏的 但其实不然 其一 大部分的恋爱都是从投射开始的 它极为普遍 其二 投射有着十分重大的积极意义 因为 把不喜欢的人格压抑到心灵深处 这个过程常发生在我们意识不到的层面 也就是说 它是我们看不见的自己 除非它被投射到他者身上 否则我们将永远看不见、也无法了解它 是因为投射 于黑暗心灵中点亮了一盏灯 我们才能清楚地观察到 那里正发生什么
这既是投射给我们的礼物 但同时 也是它应该终止的地方 因为爱欲和成长都是一个“自性化”的过程 这个自性化指的是 从他者之镜中看见我之阴影之后 人得转身 看向TA自己 镜子只负责呈现、不负责整合 就像小C的出现 将显性与隐性、面具与影子、旧与新之间的裂缝显现出来 但接下来的整合 只能由小A亲自完成 这是一段异常孤独的旅程 可唯有如此 TA才能迎来真正意义上的完整与成长 TA才能放下对小C的固着与排斥 把TA从或意象或幻想的朦胧中解放出来 还原成一个真实的人 进而实现更坚实的相爱
然而 结果有多美好 过程就有多灾难“整合”这个词 说出来只需要一秒钟 但身为一个动词 它将带领我们来到 爱欲最深刻、也最有意义的矛盾之处 即一方面 爱会增加我们的死亡感 但同时 死亡又使我们对爱更加地开放
【增加死亡感】
关于“整合”一个有趣的比喻是太极图 拿小A举例 TA的叛逆和乖巧 原本是太极图上的黑与白 作为一组反义词 它们泾渭分明、势不两立 那么整合呢 就是拿掉一点白 放一点黑的进来 就是说 小A得部分地切除TA固若金汤的乖巧 允许自己有一部分是叛逆的
为什么说“固若金汤”呢?因为“乖巧”是小A业已形成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模式 它建构在TA的整副学识、经验和信念之上 此前的很多年里 它都像一扇宽广的羽翼 于环境的风霜雪雨中 紧紧地护住了小A 因而小A坚信 它们是正确的、坚实且可靠的
而现在 小A得切开它 TA得从一种全新的视角 去审视它们、质疑它们 TA曾信以为真的一切 此刻都变得可疑起来 所谓乖巧、所谓顺服于规则 或许并不能将TA引向梦幻中美好的未来 相反 TA自以为安全、稳固的幸福生活 或许只是一种假象 只是TA用尽毕生精力吹出来的美丽的肥皂泡 要承认诸般努力原来尽皆错误 毫无疑问是痛苦的 而更加令人心碎的是 小A还得独自面对 华美的衣袍被掀开后 从里面爬出来的虱子
可这还只是切掉 比它更残酷的 是放入
一、诚如太极图上 于白而言 那抹黑是完全异质的 小A要纳入自己生命中的“叛逆”也和TA既有的“乖巧”在所有能够想到的层面上 都激烈地冲突着 就像在“辞职事件”中 我们听到的那两番 小A的内心独白一样 其困难之处在于 一旦小A不是采取一上来就否定的傲慢态度 而是至少愿意去开放而审慎地思考 那么 TA将立刻掉入价值黑洞中 会有那么一个阶段 TA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哪样该赞同、哪样该反对 以前 尚有一套经过环境和历史验证的“规则”罩着TA TA可以轻易地对他人和自己作出评判 而现在 不仅旧“老大”没了 还冲出来一个想法做法都不同的新老大 一时间 小A失去了坐标 世界在TA周围剧烈地晃动 落下数不尽的问号
“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勇气撤回他所有的投影,那么你会得到一个对自己的阴影见地深刻的人。这样的人面临着新的问题和冲突。他自己成为了自己的难题,因为他现在无法评判他人的行为是对是错,该不该反对……”——卡尔·荣格,《心理与宗教》,1938
二、假设这一次 我们的小A足够坚定 TA没有像我们之前看到的那样 通过对小C宣布“你错了”坚定地走向复辟(bi)旧老大之路 而是选择相信新老大 愿意经受TA带来的价值革新 那么 小A的确可以从价值黑洞中爬出来 所有问号也会一个接一个地还原为句号 但代价是 就连TA的“存在”--也就是“我之为我”的理由 都将坠入黑洞
这不是危言耸听 因为投奔新老大意味着 小A得离开TA建筑在“乖巧”之上的旧有自我 离开TA赖以为系的稳定核心 将自己重新抛入茫茫的虚空 难怪人们常说“爱情让人迷失自我”了 当旧我消失在视域之中 我们的存在便像是失去了重力一般 在宇宙间空洞地漂浮 诚然 我们希望得到一个新世界、一个新的存在 但我们永远没有把握--这个世界覆灭了 我怎么知道它是否还能重建?我给予和放弃自己的中心 但我如何确定将来还能获得一个新的?就算、就算 我能获得 我又如何知道 那将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天堂?还是地狱?叛逆是我曾经拒斥、而今几乎遗忘的体验 我曾动用整段委屈的童年、隐忍的青年、和无力的中年 去逃避对它的恐惧 以至于我全然未知 与这恐惧狭路相逢之后 催生出的将是怎样一个新我 TA将拥有怎样的面貌 天使?还是魔鬼?
旧世界不复存在、新世界又茫然不可知 旧的我已然消失、而新的我又面目模糊 什么体验与它十分类似呢?是的 死亡 死亡总是如幽灵一般 徘徊在爱欲深处 正如悬崖边的小A 同时凝视着深渊里如梦似幻的新生和如泣如诉的死亡 如果你正经历着这个至暗时刻 那么接下来 就让我们纵身一跃
【对爱更加地开放】
是的 那是一片由我兢兢业业的恐惧淤积而成的泥潭 你要我把自我交付于我所恐惧的去建造 把这滩烂泥捏合聚拢成一个新的强健的核心 是很疼很疼的 就像小人鱼的鱼尾突然裂开 露出一双人类的腿时的那种疼、那种把自己生生撕开的疼 但如果我已经说清楚了 撤退的结果并非安全、完整 而是卡在鸟不得兽不得的尴尬夹缝中 既迎不来新生、又无法彻底腐朽 那么 跃入或许意味着 给恐惧一个重新被定义的机会
我不记得跟没跟你们说过我怕蛇的事 有一年我去印度旅游 众所周知 那地方满地都是蛇 我又喜欢埋头走路 所以时不时地就会被吓到、然后夜里发噩梦 这让我很苦恼 于是就跑去问我的瑜伽老师该怎么办 他告诉我 如果一个印度人梦到蛇 他会觉得很开心 这意味着有一件喜事儿将在近期发生 因为在印度教里 蛇是湿婆神的项链 可惜 我不信湿婆 他这番话对我没啥大用 但是 却给了我一个启发 隔天下午 当我再次不小心和一条蛇迎面相撞时 我突然决定蹲在马路对面 仔细地观察它 出乎我意料的是 眼前这个小东西 并不像我记忆中的那样凶神恶煞、阴险诡谲 相反 炎热的天气使它看上去异常地干燥和疲惫 它皮肤上不再闪现骇人的寒光 而是耷拉着身体 一动也不动 除非引蛇人拿小棍儿敲一下它 不然它就一直那么耷拉着 了无生气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它很可怜 原来蛇也要被迫营业啊
举这个例子是想说 在你决定跃入恐惧的那一刻 整件事最困难的部分 就已经结束了 因为接下来 你的命题不是“成为我害怕的人”而是“我还可以怎样”除了已知的乖巧 我还可以成为什么 就如那条蛇 还可以是神的项链、还可以惹人怜爱
可能 我还是没有说服你 毕竟在这个例子中 结果是美好而确定的 然而事实是 在纵身一跃之前 没有人知道跳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也没有人能保证结果一定美好 此时 我们要面对的 不仅仅是对“叛逆”本身的恐惧 更是对未知的 就像小人鱼在接过海巫药水的那一刻 不知道那双梦幻般的腿 将为她赢得王子的爱情和人类的灵魂 还是变成海上的泡沫 她不是不慌张忐忑 不是不焦虑担忧 只是 她依然选择抬起头、一饮而尽 她依然义无反顾地 跳进了那片黑暗的未知 因为 重要的不是结果 而是勇气的累积 有了跳下去的勇气 就能直面任何结果 最差最差 也不过是再跳一次 而我已经见过深渊 所以下这一次 只会更好
就像童话的结尾 已经变成泡沫的小人鱼也没有感觉到死亡 她从海里升起来 成为了天空的女儿 原文说的是“她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创造出一个灵魂。”可我认为 那个灵魂的真正署名 应该是“勇敢”
“面对死亡使一切看起来如此珍贵,如此神圣,如此美丽,以至于我感到有比从前更强烈的爱它,拥抱它,被它吞没的冲动。我的河流从未如此美丽......死亡,以及它呈现的可能性使充满激情的爱更可能出现。”这句话来自马斯洛(Abraham Harold Maslow)在心脏病康复期间写的一封信 我想斗胆补充两点送给大家:
1、爱具体的自己 而非抽象的概念 我们尽可以用乖巧、叛逆、勇敢、懦弱等等 任何形容词来堆叠自己 但不可囿于词汇 真实的人 远非干瘪的词汇可以概括 不论多么动听 词汇都得被置于一个又一个 确切可描述的情境里 如此 词汇的边界才得以产生 我们也才能循着这些边界 为自己描绘出具体的轮廓
2、越过死亡之后 爱将从“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蜕变为“一场我死我活的冒险”是旧我死 而新我生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是它的结果 会反刍至“关系”中 使爱欲更加地开放 还是太极图的比喻:我切掉自己的一点白 放一点你的黑进来 你也一样 拿掉一部分黑 允许自己有一部分是白色的 最终 两个人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既亲密、又有明确的边界 既融入对方、又不至迷失自己
下--文本分析
不同于妓女 亨利·米勒写了好多个 关于爱情 他只写了一个人 她名叫莫娜 是小说中“我”的妻子 彼时 他们一个身在巴黎 另一个远在纽约 莫娜会不定期打过来一封电报 或者是一笔汇款 很长一段时间里 亨利几乎就是靠着这些汇款过活 除此之外 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就只剩下亨利的思念和回忆
无法跨越的大西洋--人物关系
【七年来,我不分昼夜四处游荡,心里始终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她。倘若有哪一位基督徒像我忠于莫娜那样忠于上帝,今天每个人都早已成为耶稣基督。我昼夜思念她,甚至哄骗她时也是如此。有时,我正在做其他事情,也许正在拐过一个街角,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忘却她。这时我眼前突然会出现一个小广场、几棵树和一张长椅。我们站在这僻静的地方吵嘴,用刻薄的语言、争风吃醋的话题吵得对方发疯。我们总是拣一处僻静的地方,比方说吊刑广场,清真寺外昏暗的、令人悲哀的街道,或是布列特尼大道那个敞开的墓穴一带。到晚上十点钟,那儿便死一般寂静,使人联想到谋杀、自杀,或某一可以创造人类遗迹的活动。当我意识到她已离开,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一个巨大的空洞便打开,我觉得自己在下跌、下跌,跌进幽暗的空间中去。这比流泪还难受,比懊悔、创伤或悲哀更深刻。这是抛入魔鬼撒旦的无底深渊,我无法再爬上来。没有光线,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没有人手的触碰。】
在这段话中 出现了好几次惊险的转折--从饱含深情的思念 到关于争吵的可怕回忆 再到莫娜离去后铺天盖地的痛苦 这些情绪 每一个都非常猛烈、也非常极端 同时 每一个和每一个之间 又互相矛盾 使得这段感情看上去 不仅复杂、纠葛 而且让人疑惑:既然深爱 为什么回忆里遍是争吵?既然处得如此难受 又为何不堪分离?接下来 就让我们来解开这些谜团
先看争吵的段落 诚如各位所见 它们发生在一系列非常恐怖的场景中
很难说这一笔是实写 我们很难相信这两口子亚到连吵架都要挑在这么别致的地方 所以 更准确的理解应该是 这一笔是在虚写当时亨利的内心感受 也就是说 他的确从与莫娜的争吵中分明地感受到了死亡 于是把内心的恐惧具象成了外部环境
这里有两个关键词:争吵和恐惧 它们在模型中被表述为“排斥”
而如果我们把这对疯狂的灵魂 看成是两个正在互相伤害的旧有自我 那么显而易见的是 这两个旧我有着一模一样的质地 它们都过份鲜明、同时又过分顽固 其鲜明体现在“刻薄”“歇斯底里”这样的措辞中 似乎他们一个是三角形、一个是菱形 不仅棱角锋利、极具攻击性 而且无法彼此咬合 至于顽固 则是说他们都对自己的形状怀有惊人的贪恋 谁都把棱角当成刺刀捅向对方 以迫使其改变形状 谁也都无法忍受自己的形状被改变 亨利口中的“谋杀”和“自杀”指的就是这种 直线被捅出一处凹陷、棱角被削平之后的“我不再是我”的恐怖感受 而“人类遗迹”这一十分夸张的笔触 则是在表达 亨利体内新、旧两个自我之间裂开的 巨大的时间纵深
此时 在亨利眼中 莫娜就像是一个敌人 一个凶残地要将他的旧我杀掉的悍匪--她是邪恶的 让我们再次祭出这张脸 一起来感受一下这股让亨利拔腿就跑的邪恶
接着往下读 在下一段里 亨利写了自己在意识到“莫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之后 感受到的死亡般的痛苦 他形容自己像是掉进了黑暗的深渊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陷入了彻底的孤绝
这几笔非常地浓烈 可是你品、你细品 这种“爱人一走 我和整个世界的联系就断了”的痛苦 其实 是孩子失去母亲的痛苦
幼儿是人生中一个极为特殊的阶段 一方面 我们发展出了一定的自我意识 另一方面 又没有足够的运动能力与之匹配 我们想跑想跳的念头总是被封堵在娇弱笨拙的四肢里 这就给了孩子一种“我很无能”的挫败感受 同时 那个总是行动自如的母亲 在孩子眼里 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一样 令TA深深地恋慕 而当TA意识到自己的吃喝拉撒都得靠这位母亲 TA得依附于强壮、丰沛的母体才能活下去 TA就会把母体当成自己的一个延伸
可是 母亲总有缺席的时候 当她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离开孩子的视野 孩子就会觉得 整个世界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我无法在其间自由来去、走跳 所以它的存在于我毫无意义 现在 只有我一个人 而我竟是如此地无能 孩子当然不想感受这种无能 于是 TA会把自己对于“超人”的想象投射到母亲身上 TA幻想母亲的身体就是我的身体 她既在我之中、又超越于我 她比我更像我自己
而这就是模型中的“固着”并且这一次 莫娜从邪恶的敌人 变成了灿烂夺目的母亲
还是回到这张脸 亨利对莫娜的感情的确十分复杂 他既热烈地依恋着她 又对她怀有刻骨的恐惧 排斥和固着--这两股力量的同时拉扯 让他们之间 塌陷成了一面辽阔的大西洋 放不开、又握不紧 无法割裂、也无从联结
我们来看原文:
【一天夜里,我得到消息说莫娜生病了,快饿死了。我从布罗卡街的立交桥下走过,突然想起正是在这儿,在这条凹陷的街道污秽、沉闷的气氛中,莫娜依偎在我怀里用颤抖的声音恳求我答应永不离开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她脸上仍挂着悲伤和难以捉摸的微笑,最后那一瞥如此意味深长,可那不过是一副面具,一副被茫然的笑容扭曲的面具。...
现在站在立交桥阴影里的是我,我伸手去拉她,我绝望地依在她身上,唇边挂着同样难以捉摸的笑,这是我罩在悲伤之上的面具。我可以站在这儿茫然地笑,不论我的祷告多么充满激情,不论我多么焦急地盼望,我们之间隔着大洋。她将在那儿饿死,我却在这儿走过一条条街道,热泪涔涔。】
这是《北回归线》中最动情的段落 在技巧上 亨利·米勒连续两次使用了“面具”这个意象 并借由它 完成了一次隔山隔海的互文
“罩在悲伤之上的面具”形容的是 人在无可转圜的悲剧命运前 混杂着无奈、眷恋、和侥幸的复杂笑容 它第一次出现 是在莫娜的脸上 当时 她隐约预感到两人即将分开 但仍然固执地向亨利岂求“永远”而第二次 当这抹笑挂在刚刚得知妻子死讯的亨利脸上之时 他想说的话和那晚的莫娜一模一样:我知道你要走了 头也不回地 我们即将诀别 但能不能容许我再最后一次 拉住你的衣袖 或许丑陋的我 也能盼来一个奇迹 或许我的祷告能将你留下 于是 我们看到 亨利将手伸向暗夜深处 也看到他发现手中徒留无尽虚空之后 再一次地笑了起来 这抹笑里 有被强悍和必然的命运 彻底击溃之后的茫然 也有那么高的、他再也累积不出来的眷恋
可即便如此 亨利依旧无法跨越那片大洋 他只能孤独地驻足这头 遥遥张望 热泪涔涔
这一笔同样也并非实写“大西洋”的本体 是隐喻二人之间紧张不安的距离
邪恶、灿烂、冷漠--莫娜及其隐喻
说完人物关系 我们把目光投向莫娜 除了邪恶和灿烂 她身上还有哪些特质呢?来来来 我们先让莫娜复活 回到最开始那段文本 它的后面 还有这么一段:
【夜里我走在街道上,曾几千次想她回到我身边的一天会不会来临。我将渴望的目光投向建筑物和雕像,我那么渴求,那么绝望地望着它们,我的思想准是已同这些建筑物和雕像融为一体,它们一定饱含我的痛苦。我也忍不住忆起,我们肩并肩穿过这些令人悲哀的、幽暗的、现在渗透着我的梦想和渴望的街道时她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她不会记得我曾在某一个角落驻足捡起她的发夹,或是俯身替她系鞋带时留意她落脚的地方。它会永远留在那儿,甚至大教堂被毁坏,整个拉丁文明永远湮灭后它仍留在那儿】
这是典型的“寄情”亨利把他的思念寄托在了建筑物和雕像中 于是 在他眼里 莫娜也就和这些冰冷的石材融为了一体 她像它们一样高大、庄严 也如它们一般坚硬、骄傲 她无动于衷地俯视着亨利卑微的渴求 即便是在回忆中 她依旧是如此漠然地 没注意、没感觉、不记得于亨利满腔的梦想与虔诚--这样的莫娜 无疑是冷酷的
让我们最后一次看向这张凝结了冷酷、灿烂和邪恶的脸 十分巧合的是 亨利•米勒对纽约的描述 也是这三个词:【纽约是冷酷、灿烂、邪恶的。...它壮观,怪诞,令人困惑不解,是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不过却是完全杂乱无章的。】
因此--我们直接说结论 莫娜是《北回归线》中非常、非常精妙的一笔 一喉两歌般地 她既是小说中唯一爱情故事的主角 同时也是纽约--这座城市的隐喻
这是主人公亨利对诗人惠特曼的一段评价:
【在惠特曼的诗中,整个美国的景象变得生机勃勃,她的过去和未来,她的诞生和死亡。惠特曼已谈过美国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没有更多的话可说。未来是属于机器,属于机器人的。惠特曼是灵与肉的诗人,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诗人。今天他的诗几乎已无法解读,这是一座刻满粗糙神秘符号的纪念碑,我们没有解读它的钥匙。没有一种欧洲语言可与他创造的不朽精神相提并论,欧洲到处皆是艺术品,她的土地中净是死人骨头,她的博物馆被掠夺来的珍宝塞得满满当当。不过欧洲从未得到的是一种自由、健康的精神,也就是你可以称其为人的精神的东西。歌德离这方面最近,但是与惠特曼相比,歌德不过是一件填充起来的衬衣。歌德是一位有名望的公民,一个学究,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一位多才多艺的人物,只是他身上打着德国的双鹰商标。歌德的安详,那种宁静、气派十足的态度不过只是一个德国资产阶级神灵在昏昏迷迷地沉睡。歌德是事情的结尾,惠特曼却是开端。】
这段话写得乱七八糟 我们先把它的意思大致分成几层 用颜色进行标注 然后一层一层来讲:
第一层讲了两件事 1、惠特曼讴歌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美国 它曾有过一些十分有价值的东西 2、这些东西指的是一种自由健康的精神 再具体一点 我们可以参看一首惠特曼的诗--《自己之歌》这是它的节选 出自《草叶集》的开篇:
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
我所讲的一切,将对你们也一样适合,
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也同样属于你。
我邀了我的灵魂同我一道闲游,
我俯首下视,悠闲地观察一片夏天的草叶。
我的舌,我的血液中的每个原子,都是由这泥土,这空气构成,
我在这里生长,我的父母在这里生长,他们的父母也同样在这里生长,
我现在是三十七岁了,身体相当健康,
希望继续不停地唱下去直到死亡。
教条和学派且暂时搁开,
退后一步,满足于现在它们所已给我的一切,但绝不能把它们全遗忘,
不论是善是恶,我将随意之所及,
毫无顾忌,以一种原始的活力述说自然。
草叶 在自然界中极为普遍、平凡 却拥有广大的生活天地和强劲的生命能量 它“在宽广的地方和狭窄的地方都一样发芽”小小的碧绿中蕴含着无限的希望 在惠特曼心中 不朽的草是美利坚的精神旗帜 它代表了将新大陆由蛮荒一步步建设至繁荣的那一代代不朽的人民 血与火的年代里 他们始终自信坚定、饱满昂扬 他们身上既有敢于抛开教条、快步向前的开拓精神 同时也兼具人与人之间的田园式温情 如草叶一般 他们与同行者相连、与脚下的故土相连 平等而友爱
在第二层里 这种美式“新人”的气象 因与陈腐的欧洲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而显得更加珍贵
当时的欧洲 刚刚被一战的战火摧毁 整个思想界都在绝望中感叹“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而文明衰落的重要表现之一 就是它的活力日渐萎缩、创造性日趋干瘪 因此 亨利•米勒写下这样一位可能要引起众怒的歌德 用来比喻思想界沉沉的暮霭之气 在他笔下 这帮人像是从中世纪穿越过来的贵族一样 啃着死人写的书、守着从死人那里继承下来的勋章 那股曾把教会制度掀翻在地的、进取的自由的精神 已在这一代人身上消失殆尽
而与此同时 美国的新资产阶级“草叶”精神 则以高昂的姿态 向世界宣称未来的方向 它于一片废墟中劈开一条崭新的路径 告诉所有人 人曾经为何 以及将要为何 这样的纽约 在亨利•米勒眼中灿烂无双 而这种灿烂 正如莫娜从亨利孱弱的臂膀中 为他延伸出一整个自由的世界 也正如模型中的小C 为小A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可能
可是 在第三层中 我们看到亨利•米勒笔锋一转 说 惠特曼讴歌的“人之精神”如今已彻底陨落 以致于我们只能在诗句中怀想 而无法用当下的语言去吟唱 未来属于机器 未来的人也将沦为冰冷的机器:
【整个地球是一片灰蒙蒙的沙漠,是钢和水泥铺成的地毯。生产吧!更多的傻瓜和螺钉,更多的带刺铁丝网,更多的狗食,更多的刈草机,更多的滚珠轴承,更多的高效炸药,更多的坦克,更多的毒气,更多的肥皂,更多的牙膏,更多的报纸,更多的教育,更多的教堂,更多的图书馆,更多的博物馆。前进!时间不等人,胎儿正在穿过子宫颈,那儿却连一点润滑通道的羊水都没有。这是干燥的、扼杀胎儿的分娩,没有一声哭号、一声喊叫。向来到人世间的孩子致敬!从直肠里腾腾腾地放出二十一响致敬的礼炮。...前进!不怜悯,不同情,不爱也不谅解地前进!别请求宽恕,也别宽恕别人!更多的战舰、毒气、高效炸药!更多的淋菌!更多的链球菌!更多的轰炸机!越来越多,直到所有见鬼的工厂被炸成碎片,地球也一起完蛋!】
在这段排山倒海的控诉中 亨利•米勒将他的反讽与仇恨 直指美国引以为傲的新资产阶级精神 它打造出的工业巨轮 把人变成了庞大架构中的一个零件 并且 为了确保这个零件能随时随地、不受干扰地高效运作 它也抽掉了人的怜悯同情、爱与谅解 而一旦人和人之间 失掉了这些温暖的互动和珍贵的正义、失掉了田园式的广泛联结 就像灵魂被抽空的肉体、就像产道中被抽空了羊水的胎儿 在出生的刹那 TA就已经死去
纽约既是光明的开端 又是黑暗的终点 诚如自由、进取的反面 亦窝藏着麻木、贪婪和空虚 拜金和进步主义的铁蹄碾碎了道德 没有人还会在乎自己正在炮制的 究竟是知识 还是毒药 是健康 还是病菌 是安宁 还是战争 美国向世界宣称的美好未来 看起来似乎不过是一座更隐秘、更缓慢的地狱
所以 亨利•米勒说 它是冷酷的、邪恶的 正如悍匪莫娜将亨利残忍绞杀 也如石像莫娜在他灵魂深处筑起一座墓碑
【好笑的是,我可以走遍全球,可是总想不到要回美国。对于我,它比一片消失的大陆更浩渺,更遥远。我对消失的大陆尚存有某种神秘的向往,对美国却毫无感情。有时我也确曾思念莫娜,不是把她当作特定时间空间中的一个人去怀念,而是抽象地、超然地思念,仿佛她已变成一大团云状的东西,冉冉升到空中...】
我们说 莫娜隐喻纽约 不仅仅因为他们都灿烂、都冷酷、都邪恶 还因为 亨利与莫娜之间似近还远的游离关系 也是在隐喻 作家和纽约之间的紧张对峙 纽约之于亨利 是他回不去的母体 是他永远张望、也永远触不可及的新世界 那里给予他梦幻般的新生 也带给他梦魇般的死亡 于是只能抽象成漂浮在巴黎上空的一具朦胧意象 想不得 却禁不住一直想
第戎--中世纪遗风
除了纽约 亨利•米勒还写了另一座城市--第戎 如果说纽约代表新世界 那么第戎的意象 则是古老和传统 这段说的是 亨利经朋友介绍 去第戎的一所公立中学教英语的经历 这是全书最阴郁、最虚无的段落 描写纽约时 我们尚且还能听到酣畅的谩骂和热烈的诅咒 而在第戎 一切情绪只能封堵在胸口 它们冻得硬硬的 排不出去、又重重地压迫着 让人疲软无力
这部分内容很多 我们挑出一些重点 按照因何陈旧、陈旧的结果、以及亨利怪诞的反抗 这样的顺序 来给大家盘一盘
首先 是一段景物描写
【这是用死人尸骨铺砌的巷子,下面埋着衣衫褴褛、歪七扭八、互相搂抱在一起的死人,还有沙丁鱼骨制成的脊骨。学校像是矗立在一层薄雪之上,像一座倒置的山,其山顶直插地球中心,上帝或魔鬼在那儿总穿着一件紧身衣干活,为那个始终不过是梦中遗精的天堂磨面粉。如果太阳曾出来,我也不记得,我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从那边结冰的沼泽上吹来寒冷、油腻的雾,铁道就在那儿消失在阴郁的群山中。...这地方见鬼的中世纪遗风极难对付,极顽强,它低声呻吟着来回摇晃,从屋檐上跳出来扑向你,像被割断脖子的罪犯那样从滴水嘴上垂下来。】
我们先分析一下米勒先生令人惊叹的文笔 通常来说 一处景物 不管写得多好 都不免落入两个俗套 一是以实景写真情 二是视角在地平线之上 但是在这段描写中 亨利把视角从地上搬到了地下 他写的并非真实可见的地上世界 而是用他天旋地转的想象力 把学校翻转过来 像一柄锋利的钢刀直插地心 那里有一座深不见底的暗夜王国 阳光无法穿透它而被人彻底遗忘 高远的天堂从此坠落为地狱 上帝和魔鬼不分彼此
之所以这样处理 是为了突出两个字:死亡 在中世纪遗风的弥漫下 第戎如同一座凄凉的巨大坟墓 死气沉沉 而“中世纪遗风”的具体所指 一是欧洲的理性传统 二是宗教 两者的共同夹击之下“思想受到禁锢,四周结霜。”
宗教 我们不好置喙 但理性传统呢 还是可以展开唠一唠 亨利•米勒之所以如此反感它 一是因为他没有受过多少正规教育 本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野路子 二来也和当时的创作风气有关 一战期间 欧洲兴起了一股“达达主义”的风潮 它崇尚“自动化写作”比方说 从报纸里选出一篇文章 用剪刀把每个词小心地剪下来 放进一个袋子 晃一晃 然后把袋子里的词一个一个地随机抽出来 拼贴到一起 就是一首诗了 听上去不可思议对不对 但达达主义者们的想法是 毁灭约定俗成的艺术标准和创作程式、毁灭已有的对美的定义 去大胆地拥抱感性、拥抱偶然、拥抱流动的无意识 才能从根本上解放人的思想 因为“如果永远把大师的作品压在自己头上,我们个人的精神是不是永远都会受到‘高贵’的奴役呢?”
我们接着说第戎 亨利•米勒用非常快的笔触 速写一般地 描摹出了同事们的群像 这部分内容 和歌德那里差不多 只是更加地辛辣、刻薄 他形容这群人是“亲王先生”是“老夫子们的鼓动者、组织者”他们像是衬衣里塞了东西的蜡像 用16世纪的语言和人攀谈“其深沉、凝重的声音在广场上顶风的角落里发出隆隆的回声,像去年的雷鸣。”
【他们属于那些毫无个性的一群,他们组成工程师、建筑师、牙医、药剂师、教师等人的世界。...他们完全一钱不值,是构成可敬又可悲的市民核心的毫无价值的人物。...他们睡得很死,从不抱怨,既不快活也不沮丧,他们是被但丁发配到地狱门厅的平庸的一群,是上流社会的人物。】
抽调一下关键词:平庸、毫无个性、不抱怨不快活也不沮丧 是说这帮同事的精神状态 而市民核心、上流社会 则是指其所在的阶层 这里 亨利•米勒从对艺术、学术的探讨中荡开一笔 把目光投向现实生活 指出了旧世界中一颗令人担忧的肿瘤--行动力萎缩
在亨利眼中 同事们的高谈阔论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在晚餐时侃侃而谈 吃饱后便随风飘散 思想不会给他们带来痛苦和不适 因为他们的思想和生活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一旦触及到现实问题 他们只会关心自己能否定期得到报酬 只要工资照常发 就没有人会提出异议 他们连一点点险都不敢冒 甚至也不在乎无形的想法能否实现 在他们心中“保护和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宁愿在舒适中腐烂 也不愿真的去实践什么 思想本身足以支撑他们 于是人越来越习惯于现状 而没有改变的意图或勇气 他们寄希望于发生某个奇迹 让生活一下子变得可以忍受起来 可是 这个“天堂”的概念是虚幻的 现实并不会无缘无故地变好 除非我们开始行动
因此 当亨利看到 正是这样一群行动的侏儒构成了所谓的市民核心--还是那句话“旧世界已走到尽头”而更可怕的是 这群人还在教室里大发宏论 还在将瘫痪的四肢移植给未来的公民 教他们继续在生活中漂泊、继续屈服、继续活在过去或是未来而对现实视而不见 此时 亨利心中的憋闷不言而喻 古老的土地已彻底腐烂 看不到任何希望
【你来到这个世界上,随波逐流,你是一只没有舵的船。...远的变近,近的变远。里外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成为蜕下的皮。你就这样一年年四处漂泊下去,直到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死滞的中心,你会在这儿慢慢腐烂,慢慢变成粉末...】
关于第戎生活 还剩最后一件事儿没说:亨利的反抗 不知道你好不好奇 亨利sensei会给学生们讲啥呢?答案是 爱情生理学
【我讲的是,大象怎样做爱。...我让他们不停地提问,我教他们提出更难以启齿的问题。...在这儿,我更像一个来自无拘无束的精灵国度里的全权大使,旨在创造狂热和激动的气氛。】
当时我读到这里 满脑子都是“真的假的?这么抖吗?”我们暂且不论真实性 想和大家简单聊一聊亨利•米勒和垮掉的一代
这段表述甩给我们三个字--性解放 再往上倒 是反传统、反理性 而在纽约那节 我们又看到了 对工业、商品经济、乃至城市的彻底批判 这三个要素合在一起 直接启发了三十年后 轰轰烈烈的嬉皮浪潮 比如《阿甘正传》里的珍妮就是典型的嬉皮 当时 一大批中产阶级的年轻人 在古巴导弹危机、越战和丰沛的物质生活中 经历着广泛的无聊、迷惘和精神危机 于是 开启了一场以“撤退”为主题的社会实验 他们像印第安人一样 在头上佩戴羽毛 穿着美丽的百衲衣 种植蔬菜、自给自足 高唱着摇滚乐 在洞穴里谈论哲学、宗教和诗歌
而不论这番表述听起来多么美好 也不论它催生过多少至少我认为堪称一流的艺术作品 不可否认的是 嬉皮中的确大量存在着滥酒、滥交、滥用药物的陋习 这场运动最终也并没能解救他们的虚无和痛苦 梦碎之后 活下来的人选择拍拍身上的尘土 然后回到城市、回到学校、回到工位
灿烂的爱之夏终究是昙花一现 诚然 我们可以对它进行各种批评 但最重要的永远都是问“为什么”而鉴于亨利•米勒被很多人认为是这股浪潮的先驱 我们或许可以去《北回归线》中找找答案
自我--回到模型
纽约和第戎 一个像是未来 一个似是过去 它们站在时间的两头 同时向巴黎投下两束魅影 将它困在了浓重的阴翳中 往前走--迈向新世界、迎接现代化 代价是 人从“草叶”败坏为“机器”前现代时期 草叶般的人与自然、人与群体的深刻连接 而今纷纷瓦解 每个人都被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流水线 隔绝成一个个孤零零的零件 在效率和前进的号角下 道德、正义、和伦理皆消失在公共语境中 丧失了被讨论和捡拾的根基 由此引发的经济危机 不过是一场比战争更隐形的屠戮 那么 撤回过去呢?--反身走向传统、走向严酷的理性和宗教秩序 如前所述 亦掺杂着创造力和行动力丧失的副作用 其结果是更深地凝滞在现状的泥潭里、任由腐质继续发酵、直至彻底毁灭
前进意味着倒退 而倒退就只是倒退 难堪的断裂折磨着所有人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立足于自己所处的世界 这种迷茫、恐惧和挣扎 是世纪之交至二战前 那一整代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共同主题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世杰作《卡拉马佐夫兄弟》就是以四兄弟各自不同的立场设定 对“新与旧”作出了相似的切入和表达
至此 我们终于能够回答 亨利•米勒要讲给我们的 究竟是怎样一个巴黎--它象征着历史的断裂(停顿)面对这个断裂 陀思妥给出的答案是“弑父”那么《北回归线》呢?
【一天夜里我们站在吕西安·埃尔广场时她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她说:“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看你写过的那个巴黎?”想起这话,我明白了,我忽然悟到根本不可能指给她看那个我已经了解的巴黎,那个区域未确定的巴黎,那个仅仅由于我的孤独和对她的渴求才存在的巴黎。...你只能在这个巴黎生活,每天必须体验它的一千种不同的折磨。这个巴黎像一个恶性肿瘤在你体内长大,越长越大,直到吞噬你。】
这就是亨利的答案 我们由浅到深、分成三层 来细细拆解一下:
首先 最最浅层的意思 是在解释他为什么滞留在巴黎 很简单:因为回不去纽约也忍受不了第戎 然而 如果我们把纽约、第戎、和巴黎的意象分别替换为 新世界、旧世界、和它们之间的断裂 那么 亨利•米勒的选择是--既然没有希望 那就腐烂到底!
世界,我们的世界,一百多年来一直濒临死亡。过去一百多年来还没有一个人发狂到在世界的屁眼儿里放一颗炸弹把它炸掉的地步。这世界在腐烂,在逐渐死去。不过它还需要决定性的一击,需要被炸成碎片。我们没有一个人不受其影响,然而所有的大陆、大陆间的海洋和空中的小鸟都藏在我们心中。我们要在书中记录这个世界的演变,它已经死了,但仍未被埋葬。我们在时间表面游泳,其他所有的人都已经淹死,快淹死,终究要被淹死。
让世界再烂一点!让人们一烂到底!既然不论往哪个方向走 都没有好果子吃 不如干脆一头栽进深渊 任由两端的峭壁时而碰撞在一起、时而远远地分离 将时间之河搅得混沌不堪 然后 任由这滩混沌的河水将世界、连同所有人、连同“我”自己 一道淹死!因为他们、“我”们终究要被淹死 不 应该说 世界早已死去 只是仍未被埋葬 那么 就让“我”来当这个狂人 就让“我”把自己当成一颗炸弹投入深渊 在滔天的水花中 为它炸开一座最绚丽的墓碑!
不好意思 写上头了 切回第三人称 这段话很容易给人一种“反人类”的错觉 但请不要误会 亨利•米勒绝不是想做什么“灭世者”他要炸毁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世界 而是人心中的希望 他是在表达自己对“明天”对所谓“前景”的彻底绝望 以及 滞留在这绝望中 毫不动弹的野心
而我们说 这是一场华丽的逃亡 因为 毫不动弹意味着 亨利放弃了对新与旧的重新解构、整合、颠覆或是溶解 他放弃了人类本就得一再于绝境中劈开一条血路的命运 他离开了这条最困难、也最凶险的暗巷 而一如嬉皮终将死去或梦醒一样 亨利•米勒的滞留 除了被绝望吞噬之外 也无法真正地解救他 和我们
现在 我们离开文本 回到“上篇”中的模型 来说说这段话的最后一层意思
之前我用这个模型 分析过亨利和莫娜之间的爱情 这一回 我想引用“自我成长”这条主线
如果我们把亨利•米勒的新我 看成是进步主义、拜金、工具理性 以及同事那帮人的贵族作派 等等这一整套架构 同时 把他的旧我寓于惠特曼鲜艳的草叶精神 以这样一种视角 我们就能发现“滞留”最深层的所指
当亨利•米勒心心念念的“草叶”被理性传统和工业浪潮残忍扼杀 他就再也不知道 将把自我建于何处 他绝望的不是世界 而是人之无所归依 他滞留的也不是深渊 而是心之裂隙 他被卡在这条裂隙中 无法往任何一个方向舒展他的胳膊和心灵 历史曾经给出的、和正在给出的 所有关于“人之为何”的定义 统统失效 于是 他抛出了最后的答案--“异人”
滞留在绝望中 并且成为异人
受篇幅所限 我没法在这期视频里告诉你“异人”是什么 我想说的仅仅是 不管亨利•米勒如何用华丽的词藻去包装它“异人”的实质 其实是那个站在悬崖边的小A 进不得、退不得 新不得、也旧不得 因为弃绝了“缝合”而悲壮地残缺
究其原因 其实也并不复杂 无非是我们在上部提到过的那个词 勇敢
亨利•米勒是怯懦的 还记得这段话吗 【七年来,我不分昼夜四处游荡,心里始终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她。倘若有哪一位基督徒像我忠于莫娜那样忠于上帝,今天每个人都早已成为耶稣基督。我昼夜思念她,甚至哄骗她时也是如此。】
其中 亨利把莫娜比作伟大光明的上帝 而把自己比作她面前臣服的信徒 再加上我们之前说过的母亲与孩子 建筑物和雕像与它们的凝视者 这三组比喻 字字句句 都让我们看见了一个何等孱弱、何等瑟缩的灵魂
如果我们把诗句中孕育出漫天“草叶”的旧时美国 看成亨利•米勒深深眷恋的母体 而把“工业”和“理性”看成是某种夺走母体的父系权力系统的象征 那么 他的怯懦就表现在 他无法像陀思妥那样铿锵地喊出“弑父”他既不敢将旧我撕开一道口子 于这宝贵的裂隙中完成“人之为何”的疼痛缝合 又不敢干脆将父权掀翻在地 然后将亲爱的、温暖的、无所不能的母 于铁链和铡刀间复活 让她回到图景之中--以更加强劲、更加宏伟的姿态
他不敢 他越不过死亡 他趟不过旧我死和新我生之间的混沌之河 因此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被屠戮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他深感痛苦 却毫不动弹 并且 由于母依然失落崩塌 由于他彻底地失去了母 他便再也不知道该将这无能的肢体和躁动的灵魂置于何处
排山倒海的绝望之下 他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 走向母、走向草叶的反面--异人 既然母体中已经没了寄身的宫殿 既然我已丧失了作为完整、健全的人被降生的可能 那么 就让我回到干燥的产道中 空洞地漂浮在那里 作为人和非人之间的尴尬存在 无止尽地腐烂下去
你夺走了母 于是我成为异人 亨利•米勒是用这种扭曲的、畸形的方式 表达他对父权世界的反抗和弃绝 但这反抗 是空洞的 诚如我们可以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读到 父被杀死之后 大哥米嘉突然如获新生 他完成了旧有传统和全新观念之间的缝合 他变成了伊万和阿廖沙的结合体 却又比他们更立体、更具弹性 他有伊万的穿透力 却不像他那么锋利 他兼具阿廖沙的虔诚 却比他更加独立 这是一个崭新的米嘉 区别于前半段的浑噩和混蛋 他以全书最完满的形象熠熠生辉
但是 在《北回归线》中 我们只看到浓得化不开的黑色 亨利•米勒只是在被逐出子宫之后 为自己虚拟出一个新的肿瘤 继而把它幻想成旧时的温巢 可这毕竟是一颗肿瘤 所以 亨利•米勒没有在反抗 他只是在自毁
所以 嬉皮运动为什么会失败呢?从亨利•米勒到垮掉的一代再到嬉皮 是一以贯之的 主体性陨落 人先是被动地接受 各种各样的旧史和新闻将自己撕裂 然后 又主动地默认了这个四分五裂的、摇摇欲坠的自己 如同我们看不到 其中有任何一个扎扎实实的、完整而饱满的人 被创造出来 逃亡中亦不包含重生 因为在摧毁之后没有建设 这条路径是空心的
而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 从觉醒到弑父再到“最终”的缝合 这条路是由四兄弟一起合力完成的 陀翁在这里 其实是告诉我们 重生之路虽漫漫迢迢 但借由群体中每一个个体局部的反抗 就可以一步步地走完 而《北回归线》却没有这种视角 从中我们只能读到“我=所有人”的模糊和狂妄
给大家插播两个概念:自爱和自恋 前者是在说 基于自己的主体性 而与他者有明确的边界 同时意识到自己与他者的不同 而自恋 是没有边界的 它是把自己的整个形象辐射到全部的视野之中 整个世界成了自己的倒影
说完这两个概念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亨利•米勒 各归于何处 你应该非常清楚
这就是本期视频的全部内容 如你所见 我们在上、下两个部分中 实际是给出了 面对自我和爱欲中的鸿沟的两种选择 所带来的截然不同的两种后果 接下来 上还是下 勇敢还是逃避 缝合还是毁灭 选择权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