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2011年农历八月十六在即将休学离开复旦前的同学聚会上的演讲
诸位同学,昨天是中秋节,今天是既望。但在浙江一带,都是在今天过中秋,一是因为钱塘江的大潮在这一天最壮观,浙江人图一个看潮的热闹,就把今天也算作是中秋。二是因为今天的月亮最圆,比十五还圆,最能够让人感受团圆的喜悦。其实我想可能还有个原因。浙江商人遍布天下,家人团圆往往不能如期而至,所以在八月十五的中秋之外,再额外把十六也算作是中秋,好在外出的亲人十五没回家的情况下,多个盼头,希望在十六这天他能回家。
总之,八月十六,这也是个团圆的日子。大家欢坐一堂,之前都是路遇不相识的陌生人,而今却有机会能相聚在这里,把酒言欢,谈一谈过去、现在和将来。
既然说到过去,我想谈一谈昨天发生的事。我昨天睡了个大懒觉,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于是就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去代售点去买火车票。去到那里自然要排队,人还挺多,我家住在城市角落里,附近农民工很多,中秋节,打工的自然也要回家。但今天就已经是中秋了,还有许多人排队,难道是要买今天的票回家去,来得及吗?我看见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叼着根香烟,一同站在队伍的前面,就和我隔两个人。他们排到了头,要买回安徽的票,买动车。个子大点的那个应该是哥哥,上去问后知道今天下午的车已经没有坐票了,就靠到一边去,立马抽出一支香烟点起来,然后和弟弟商量起来。他拿出烟盒的时候,我特地瞧了一下,他们抽的烟好像是飞马,一块五、两块钱一包的那种。
他们在商量什么呢?我没听太清楚。但听到说什么“太晚”的,想必他们是想回家去,但又怕回去太晚,错过了团圆的时间。商量来商量去,两个人还是决定买站票,但就买了一张,晚上6点多的。看来兄弟两个只有一个回去,报个平安,也就够了。毕竟一张票150多块钱,是他们好几天的伙食。然后两个人就抽着烟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我想说的是,天底下的人,不论再穷再苦,到了团聚的日子,也是希望能够和家人在一起的。人同此心,这不涉及什么形而上的争论,做这样争论的人也多是沽名钓誉的打算,这只不过自古是这样的道理罢了。相比这两兄弟,在坐的我们,都是幸运百倍的人。我今天一大早坐火车过来,也是站票,是从北边西安开过来的火车。车上有很多是从北方过完中秋回南方的农民工。有的人带了很多衣服回来,裹在编制袋里背在身上,应该是冬天御寒的衣服。一大包衣服塞不进上面的行李架,只能放在过道里,那男子和周围的人说了许多个不是。但几个城市女人走过去的时候,觉得太挤,嘴里仍旧是骂骂咧咧的。我听了心里自然不大舒服。我去过北方农村,有一户人家儿子和儿媳妇都在上海打工,孙女留在家里给奶奶带。我问那个奶奶(其实也不老只有50多岁的样子)儿子媳妇一个月能寄多少钱回来,她说要有1500左右,最近在加上孙女的奶粉钱,能有2000。我当时听了挺吃惊的。我问她儿子媳妇是干什么,她说也就是普通打工的。我们来算一笔帐吧,过年之前孩子是在父母那里的,也有6、7个月大了,所以住的应该是小房子,一室一厅。一个月差不多400块。伙食费嘛,曾经有个新闻讲上海有个农民工,一天伙食费只有12块。我们就算这夫妻两个一天30块,自己买菜回来煮,省着吃。那么一个月就是900块。还有每天坐车坐地铁的钱,一天算夫妻两个10块。一个月就是300块。但也有可能是骑车的,所以伙食和车钱在一块暂且算1000块。水电煤气费,得150块左右。日用品算50块。所有一起差不多要1600块。这可以说是底线了。实际上差不多在两千块左右,因为还有邮费、电话费等等,男人抽烟喝酒的话还有烟钱和酒钱。一般打工的在上海一个月工资也不过两三千。两个人合起来算5000块,扣去上面算的2000块生活费,每个月寄2000块回来,只有1000块盈余。这1000块存起来,一年不过一万二,也就是一个白领一个月的工资。如果这个白领是个富二代、啃老族的话,那这一万二完全可以用来买IPHONE、Ipad,四处游玩、吃饭,或者到某处去及时行乐。但对于这对小夫妻来说,那一万二就是个希望,就是个依靠。如果家里有人病了,可以用它救命。逢年过节的,也可以靠它来和远在一方的父母孩子团聚。孩子长大了,如果要留在上海,就得上学,如果不想上师资薄弱、风气欠佳的子弟学校,就得花这笔钱择校。孩子考上好学校乃至好大学,也才有翻身的机会。如果说那一万二是摆在眼前、攥在手里的希望,那个孩子就是那对夫妻乃至他们整个家族藏在心窝、拽在梦里的希望。有些极端仇富的人去幼儿园杀富人的孩子,就因为他们自己是把孩子看作最大的希望的。
你们想,这些人的希望是多么简单。与我们这些哲学家口中神秘化、抽象化了的希望相比,可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它可能就是每个月800、1000块的盈余,但就足够让人心甘情愿地受苦受累,一并忍受无数的冷眼和嘲笑。
我们可能并没有这样的简单朴素的希望。有一些人,一些及时行乐的人,他们的头脑里可能有一条底线,只要能够让他始终过上有面子,高质量的生活,过得逍遥快活,满足各种欲望,有好吃的吃、漂亮的穿、奢侈的戴、刺激的玩,那么他倒也没什么其他的可以追求的了。我们这里想必很少会有这样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既学不了哲学,也不配学哲学,至多是把“哲学”的名号当作一个花费四年两万块学费买来的时尚标签罢了。我想,我们这里更多的是另一种人,是一些迷茫的、看不清未来的人,他们的心里没太多希望,但是却硬生生地揣着一个志向,是一股志气,又是一个方向,这个方向指着的,就是那千千万万的人们心里,藏着掖着的朴实的希望。而我就是这种人中的一个。
今天是个团圆的日子,我却要和大家告别了,要去哪儿呢?去寻找那些我们一同追寻着的希望。
离别总让人感到相聚的短暂。我记得苏轼在《赤壁赋》里,也就是一千年前的今天,写过一段话,我给大家念一念: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水不断流逝,但其实从未来过。这意思是,执着于世间的变化,迷失在无常之中,只看见自己所失去了,不断追逐遥那不可及的过往,那么连未来也会一并失去。时间就只剩下当下这孤零零的瞬间,这瞬间也因为没有了过去和未来的支撑,成为了虚幻的刻度。月圆月缺时刻变化,但最终月亮没有多出一分,少出一毫,可见这无常的世界必定有不变的道理,等着人们去发现,去体悟,去亲自见证。
我想,这一轮月亮,不就在我们的心中吗。既然我们的心里,都是为了那个不变的道理,都有着那个不变的守望和追求,那么即便是分别,又和相聚在一起有什么差别呢?这又不禁让我想起那首李之仪的《卜算子》。请允许我读一遍:
卜算子
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
此恨何时已
但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感谢诸君,我的演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