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从艺历史(二十)
(书接上文:CV6930575)

四十三,应尽快抢救昆曲艺术
为什么白永宽、郝振基、陶显庭、徐廷璧以及朱小义、白玉田等人,生前都没有留下什么艺术资料呢?这主要是社会原因造成的。旧社会,统治阶级一方面把艺术当作他们茶余饭后消遣解闷的娱乐,另方面又把艺人当作他们寻欢作乐驱使凌辱的奴仆。这样,艺术势所必然地不会受到重视。无数前辈艺术家,以毕生心血创造的精神财富,由于无人重视和过问,只能是人存艺存,人亡艺亡。这给昆曲事业造成的损失是极为严重的。新中国建立后,政府对记录整理老艺人的艺术表演资料非常重视,拨出经费派出专人,长期跟随老艺人研究记录其艺术成就。北方的韩世昌、白云生、侯永奎等人,南方的俞振飞、徐凌云以及传字辈的一些艺术家,都出版了自己珍贵的表演艺术资料。这是一项很得人心的工作,它受到社会各方面的重视与关注。但由于过去左的思潮的影响与干扰。这项工作进展仍嫌不够理想,以致有些艺术家和(如白玉珍等)未来得及记录整理便故去了。特别是经过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昆曲艺术之花濒于枯萎,老艺人惨遭迫害。目前,幸存无几的先辈也都风烛残年,昆曲艺术资料又十分奇缺,昆坛后起之秀更是为数寥寥。我们这些上了年岁的人深知有生之日不多,渴望尽快地将自己的艺术经验留给人间,这样一旦作古九泉也心安理得,可以瞑目了。
旧社会的戏班是不养老不养小的的,艺人们由于生活没有保障,不得不提防“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因此艺术上得自己留一手不传人,这样便使一些绝活渐渐失传。像名丑许金修的《冯茂盗瓶》就很绝,这出戏全是走矮子,其中还有矮子飞脚、矮子旋子、起整霸等等。当时唱武丑的叶盛章就请人说话想学这出戏,但许金修不肯教,给多少报酬也不行,结果这出戏失传了。许金修死后直到如今,再没人能唱这出戏,多可惜呀!新社会情况大不相同,艺人们生活没有顾虑,艺术全部公开,特别是大家通过学习后思想认识有所提高,都懂得自己从事的昆曲艺术,是无数先辈长期创造和长期总结出的一份文化财富,它不是哪个人的私有品。我们从小学艺,继承了前人的艺术成就,经过几十年的实践有了些丰富和发展,如今再把它留给后人,这样世代相传,经久不辍,是艺术发展的规律,也是天经地义。如果把艺术带走,那不但是社会的损失,也是艺人本身的失职。所以我一直极力呼吁,赶快抢救昆曲艺术,赶快记录整理昆曲艺人的艺术资料,不要每当某位老艺人离去之后,便感叹一番,过后却又不采取积极措施。我可以大胆的说,如今的多数(甚至全部)老艺人是愿意把艺术留给人间的。
四十四,把艺术留给人间
中国戏曲的主要特点之一是,很多表演艺术精品都保留在演员身上,这是尽人皆知的。拿《三岔口》从文学剧本看平淡无奇,情节既不曲折。故事又不感人,可要立在台上却能使人耳目大快,能自始至终紧扣观众心弦,,让人陶醉其中,而且具有百看不厌欲走不能的魅力。尤其是昆曲剧种在这方面更显突出,几乎所有剧目都是载歌载舞,表演程式极其丰富多彩。过去没有录音录像设备,保留在艺术人身上的表演和唱腔特点,只能靠师传徒受,世代相因,这样固然可以继承一些精华,但由于各种原因(如教者保守或学者荒疏等)丢失也是在所难免的。如今,虽十年动乱继承被长期中断,而科学却相对有所发展,为我们提供了非常良好的录音录像设备,我们何不充分利用它,尽快地把艺术留给人间呢?
基于这种见解,我再呼吁有关方面尽快抢救昆曲艺术的同时,又努力说服看朋友们,积极发挥余热,加紧课徒传艺。我自己虽九十二岁的高龄,也几乎是每天都有人来登门求教,无论是北京的或其他省市的,无论是昆曲界或其它兄弟剧种的,更不论是有名望或尚无名望的中青年演员,这几年接踵而来者络绎不绝。我是来者不拒,有求必教,即便偶尔赶上自己有点头疼脑热,身体不适,也要坚持给他们说戏,就连北昆学员班的小蒙童,我也经常不断去给他们说戏和教功,目的无非是想把艺术留给人间。
一九八二年,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要录摄我的《钟馗嫁妹》。我时年九十,同志们都担心我年高力衰,怕支应不了,再三嘱咐我量力而为,并劝我舍弃一些高难动作,如蹦椅子、跳判儿、喷火等。我却觉得艺术不能随意偷工减料,要是敷衍草率,轻轻比划几下了事,后人看了岂不要耻笑我们!如果我们这一代人的艺术果真这般的草率粗俗,后人也就没有什么学头了。因此我还是坚持做完了应做的所有表演动作,权作是自己晚年的一点艺术资料,留给社会,自己也可以为此而感到点欣慰吧。
一九八三年,新华社一位摄影记者对我说,外国朋友很欣赏中国昆曲的花脸谱,希望我能把自己演过的角色都勾画出来,由他给摄成彩色照片交给有关部门出版,我想这也是件有意义的工作,不进能给后人留下点脸谱艺术资料,也能向国外扩大我们的民族戏曲的影响。因此冒着六月酷暑,北京气温常在三十五摄氏度以上,每天下午四时开始,我坐在当院的树荫下,执笔揽镜蘸彩勾画,等七点钟左右他下班路过我家,再拍照下来集影成册。这样连续两个多月,共勾画了冯茂、花判、刘庆、殷郊、余洪、张飞、杨幺、李逵、焦赞、孟良、李靖、法海、铁勒奴、巨毋霸、炳灵公、卢光祖、郑子明、许起英、鲁智深、杨七郎等等六十多幅昆曲花脸脸谱。这些脸谱,有些是近几十年来昆曲舞台上少见的,或者说是即将失传的。有的虽然常见于舞台(如张飞、李逵、郑子明等),但昆曲的勾法与众不同,确切点说,我的勾法有别于他人。当然,我是本着继承传统为主的,却也有点“承传统而不泥古,尊师法而不守旧”,勾画的这些脸谱,目前也许还找不到用场,留作大家去品评也是好的。我之所以这样做,也是要把自己的一点艺术留给人间。
小时候师父给我们教戏,都是口传身教,言传心受,没有任何剧本和文字资料可以遵循,因为师父和徒弟大都是没有文化的人,即便有剧本有资料也看不懂。可我觉得,即便看不懂,但收藏起来总归会有点用处的。三十多岁上,我第一次看到一本《桃花扇》总讲,就用高价设法把它收买了下来,后来自己离开师父唱戏,偶尔有些唱念忘记了,请识字的人给看一看便能想起来,要是没有剧本那就不好办。于是,从那时起我就逐渐认识到收藏剧本的重要性,后来大约收集了有四十多本昆曲和弋腔剧本,可惜十年动乱中也被以四旧之罪名而毁掉了。
粉碎“四人帮”以后,这类资料尤其缺乏,我就凭自己记忆所及,将曾经收藏过的剧本,结合老一辈的传授和自己的实践,让我的小孙女侯菊,用录音机全部录了下来,特别是弋腔(高腔)剧目,如今失传的很多,目前会演弋腔的演员北方就只我一人了,能给弋腔打鼓的鼓师连一人都找不出来了。为了保存资料,我就自唱自打,连昆腔带弋腔,都录了下来,两年多来,总共录制了七十多出单折戏,其中有《三挡》、《刘唐》、《功宴》、《别姬》、《草诏》、《闹庄》、《北诈》、《救青》、《夺带》、《闹楼》、《夜巡》、《争座》、《阴审》、《花判》、《负荆》、《水战》、《山门》、《探庄》、《洗马》、《打子》、《阳审》、《夜奔》、《激良》、《会兄》、《冥勘》、《下书》、《刀会》、《训子》、《十宰》、《嫁妹》、《火焰山》、《千里驹》、《安天会》、《天罡阵》、《丁甲山》、《兴隆会》、《通天犀》、《甲马河》、《撞幽州》、《闹江州》、《高唐州》等等。这些剧目也与脸谱一样,有的是多年来绝响于舞台,或者说是即将失传的,有的则是昆弋本与众不同。如《别姬》,现在流行的演出本多是以虞姬为主(这是梅兰芳先生演出后才改成旦角为主的),而早年的昆曲《楚汉争》则是以霸王项羽为主,《别姬》只是其中分量极轻的一折,但也不是以虞姬为主,所以有人说如今的本子不是“霸王别姬”而是“姬别霸王”。
另外,我的小孙女侯菊,从小酷爱音乐,她能弹琵琶,也会记谱,我让她利用课余时间,在我身边听唱。并将《阴审》中的包拯唱段,《争座》中的史可法唱段,《负荆》中的张飞唱段等数十折剧目,用五线谱记录了下来,眼下它的确还无多大用场,我想这古老的民族文化遗产,日后必会有其用武之地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