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33)
45.
“陆洺,放手。”
因为担心陆洺肩上的伤而一不留神让他抓住机会,被困于石壁与他胸膛之间,他暗施巧力,我挣脱不得,只能无奈认输。
“不放。”他笑地像只偷到腥的猫,凑地更近了:“你先答应我。”
这十来日,我和陆洺除了进食睡觉,便是在打坐调息,不敢浪费一刻,只有多恢复一分,从这铜墙铁壁中逃出去的机会才多一分。
头几天每天都有隐约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隔着岩壁还能听到一阵阵鸟翔机呼啸而过的风声,所幸洞外藤蔓在冬日里依旧茂盛,将洞口挡了个严实,才不至于被发现。后来他们在这一带搜寻无果,动静也慢慢少了。
但躲在这里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不说干粮总有吃完的一天,就是经过这些日子,连外面的野禽都变得聪明难抓了,况且陆洺的肩伤虽然看起来已经结痂愈合,但伤及内里,必须得尽快用药修补,否则落下病根,日后恐怕真的再难用刀。还有阿扎那,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商议过后,我和陆洺看法一致,这几日夜里需得先出去打探打探情况,摸清楚外面的安防布置,再作下一步计划,但分歧也就出在这里——
“不行,你肩上的伤还未痊愈,留在这里等我。”
“说好了能打赢你就一起去。”他扣着我手腕,鼻尖也贴了上来:“你想赖账?”
温热气息喷在我唇间,我下意识地侧头避了避,手上刚一用力,他已笑着松开了手,转身从那柜子里翻出一节子母爪,扬了扬,道:“再说,这玩意你会用么?”
虽说借助外面垂挂的藤蔓也能从这峭壁上去,但确实不如子母爪来得轻松牢靠,我刚来唐家的时候,对那些暗器颇为好奇,也试着练过一段时日,却总觉得用不趁手,久而久之也对其失了兴趣,除了清点盘库外,接触地少之又少。
“再再说,你一个人出去冒险,我又岂能坐得住?就算我现在答应了你,你前脚走,我必定后脚就会跟上来。”他难得正色道:“阿宁,我绝不会再放你一人去冒险。”
然后是胸膛贴上胸膛,我听到他在耳边说:“这辈子我已是姗姗来迟,叫大好时日平平而过,往后,绝不愿再与你了了而去。”
许是耳畔那声叹息太真切,叫人心头都软了下去,我忍不住伸手回抱住怀中那片温暖:“那便一起去吧。”
再差无非也就是我在桥头边等你,或是你在三途旁候我。
苦寒严冬昼短夜长,天幕很快便暗淡下去,我和陆洺简单收拾了一番,借着深重夜色,很快便攀跃回了崖上。
今夜无月,饮露峡边一片晦暗静谧,回看去,那深渊似一道狰狞裂口,深不见底,令人目眩。遥望远处主堡,依旧灯辉照耀,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不一样的是堡内的守备,较之以往森严了数倍,靠近核心地带的巡值范围几乎已缩短到了以里计,我和陆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路避开巡逻的弟子,将堡内形势摸清了个大概,几条出堡之路皆设置了重重关卡,暗哨遍布,凭我跟陆洺二人想要蒙混过去,难于登天。
只是,心中隐隐有些许疑虑,若仅是为了搜捕我和陆洺,有必要做到这般草木皆兵的地步么?
陆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唐家这情势,似乎有变。”
“先回去。”
提气屏息,从盘虬枝叶间飞身而下,不料落地时恰踩中一段枯枝,静夜里蓦起一声脆响。
“谁?谁在那里?!”
四周除了几棵老树,已无处可避,刚翻身换了几处位置,巡逻的火把已迅速围了过来,听脚步约摸有十来人。
“出来!”
我和陆洺对视一眼,摸上腰间匕首,只等着来人再近一分。
“是我。”
凝滞的空气里,忽插入一道低沉男声。
便见前侧树影后,一人信步而出。
“霖近卫?!”为首的巡逻弟子声音高了些,又疑道:“您怎么在这里?”
——竟是唐霖。
“……”
唐霖不语,那巡逻弟子气焰骤减:“……属下多嘴。”
“你们做的不错,换班之后去领赏吧。”
“多谢霖近卫,护卫内堡本就是属下们的职责,不敢居功,怕误了您的要事,我们继续巡逻去了。”
火光和脚步声渐远之后,唐霖才转过身,对着我和陆洺藏身方向道:“二位可以出来了。”
他一身黑衣,几与深沉夜色溶为一体,想来他应该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尾随了一路,我和陆洺竟然都没发现,唐乾身边的影卫,隐身追命果然了得。
犹豫片刻,我和陆洺从树后走出:“为什么要帮我们?”
唐霖环顾四周,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说罢旋身飞入林间。
我和陆洺跟着他在竹海间纵跃,又一路飞檐走壁躲过明岗暗哨,最后竟登上了临近唐家集南市的一座高塔。
高处不胜寒,北风吹得衣摆烈烈作响。
唐霖临空而立,一点幽微月光映在他未被面具挡住的半边脸上:“看来二位恢复的不错。”
陆洺翻了个白眼,若非同我一样累得气喘不止,恐怕拳头已经到唐霖脸上了。
“这几日,你们藏在了何处?堡内被翻了个底朝天竟都没有发现你们的踪迹,好本事。”
“唐侍卫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说一番风凉话吗?”
“有屁快放!”
唐霖并不恼,轻叹一声道:“公子,恐怕你当日猜测的不假,那楚漓师徒并非善类。”
“……”
“想必方才你们也有所察觉,堡内安防布置严密到了百步一岗,负责堡内重要关隘的巡值弟子皆被替换了一道,整个内堡如今是只进不出,堪比当年内乱之情势。”
听出他言下之意,我笑道:“仅凭我们二人,恐怕还配不上这般阵仗。”
陆洺道:“唐乾这是什么意思?你跟我们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唐霖摇摇头,垂眸道:“门主是何用意……我不知道,自上回从地宫出来后,门主便一直锁足深居,只准许楚漓师徒进出服侍传话,我们这些影卫亦有半月之久未曾见过门主了。近日门内人事频繁变动,惹得人心惶惶,某些调令安排亦不像门主往日作风,加之前段时间门主时常呓语,甚至昏厥的情形,令人不得不起疑,是否有人在暗中操控,想要李代桃僵。”
想起当日被他质问的失望,我有意刺一刺他:“唐侍卫这会倒不怀疑我和阿扎那了?”
唐霖张了张嘴,随即抱拳俯首:“是唐霖有眼无珠,错怪了公子。”
我摆摆手,这时候再谈论当时谁对谁错已无意义:“口说无凭,你又如何证明楚漓师徒别有祸心?何况如今唐乾在他们手里,他们行事更是名正言顺,此局难解。”
陆洺沉吟道:“若你猜的没错,那他们师徒定是从江南开始就在谋划如何接近唐乾,利用楚煦这层关系博取唐乾信任,而后步步为营,甚至想控制唐家,此等野心,绝不是一个病秧子和腐朽老头能有的……知道楚煦弟弟的,世上应该没几个人,而清楚唐乾软肋的,又必是极为了解他和唐家的人……”
唐霖似乎也想起什么,点头道:“没错,此次就连堡内各处密道皆派有人看守,信使阁那边亦被封锁,如此密不透风,防的是整个唐家堡。”
“难道是他?”陆洺蓦地抬头,可片刻后眉头又蹙起,摇了摇头,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是谁?”
话刚问出口,未等陆洺回答,一幕幕模糊而破碎的画面在眼前接连闪过,陆洺行刺,楚煦身亡,唐乾继任,唐门内乱,唐远叛逃……
还有那个下午,唐合来对账目时说了什么?
“……中原的探子来了信报,说是有人曾在江南一带见过唐远。”
脑中似有一道白光闪过——
“唐远。”迎着陆洺犹疑目光,我笃定道:“那老者自称姓袁,单名一个芝字,袁芝,袁之,便是一个远字,若他真是唐远,那一切便都可解释得通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竟然真的没死。”短暂震惊过后,唐霖眼中涌起浓烈恨意,不知想起了什么。
我心中亦是感叹,没想到唐家内乱平息后不过短短数年又起风云,不知最后将如何收场?
忽想起我和陆洺此时亦是泥菩萨过江,不禁对唐霖叹道:“如今唐家上下已被他们把控,说这些又有何用?”
唐霖沉默片刻,转过头:“我可以帮你们逃出去。”
“怎么说?”
唐霖道:“按现下形势从地上是决计出不去了,不过,你们看那边。”
蔽月层云不知何时开了个口子,露出半轮皎月,清幽月光下,万物都渐渐露出了些若隐若现的轮廓,随着唐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条黑色绸带在天地相接处蜿蜒而过,是正平静流淌着的嘉陵江水。
“此处水脉分支繁多,纵横交错,唯有从水下潜游方能避开堡内众多耳目,现下正当旱季,水文平静,又是从上游而下,顺利出堡对于二位来说应当不是难事。”
他话音未落,便听陆洺嗤道:“从内堡潜游出去少说也要半个时辰,你当我们数王八的?”
唐霖似是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白瓷小瓶:“这是万花谷特制飞鱼丸,服用后可在水下闭气一个时辰,千金难求。”他摊开手掌:“可惜只剩最后两颗了。”
和陆洺对视一眼,我道:“你为何要帮我们?”
“是小人想让二位帮忙送一封信。”
“什么信?”
“往杭州藏剑山庄的信。”
“你是想……”没错,如今想要打破唐家如今的僵局,只有里应外合,只要唐知眠能带着人马尽快赶回,局势还能挽回,况且唐叶两家联姻已成定局,唐门内乱,藏剑山庄亦不会坐视不理。
唐霖这一招,确实是一步妙棋,只是——
“你倒是是信得过我们,可唐家这些屁事和我们两个外姓人何干?六年前的事,爷巴不得再来一次,嘿嘿,唐乾和唐远两个狗娘养的谁死了老子做梦都能笑醒。”陆洺啐了一口,接着道:“等老子出去了,就在一边看戏你又能奈我何?”
唐霖脸色微变,道:“二爷虽随了母姓,但不要忘了,根始终在唐家,当年你帮从乱党弑杀主母,本该是千刀万剐的罪名,门主都留有你一命,对你还不够仁慈么?如今贼子卷土重来,你若落井下石,坐视不理,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先门主?”
陆洺气极反笑:“唐乾对老子仁慈?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狗听了都要笑掉大牙!”
唐霖也不动气,又看向我:“公子,这几年门主与您的情分唐霖不敢妄断,只是您别忘了,阿扎那还在他们手上,当日他为了你身受重伤,又与楚漓师徒结了仇,虽有应闲大人相护,但他那病你也是知道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又犯了,若不尽快解决此事,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命活。”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道:“公子,唐霖是真心想帮您出去,当日救命的恩情,唐霖一直铭记于心,您是个好人,不该殒命于此。”
“我倒不知,原来你这般能说会道。”有一点他说的没错,就算我无心再理唐家纷繁,但为了阿扎那,我别无选择。
接过他手中那白瓷小瓶:“把你的计划再详细与我说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