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品有灵（罗宾背景故事2）
我早该猜到这一天终将是要来临的。在头一回被冠以“洛里·泽维尔”之名那一刻，我便预料到，“赝品”，总归是有被真货拆穿的一日的。
当初在地球找到目标罗宾·弗兰肯斯坦后，我当即使用我星科技手段去改写他的记忆。我对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除了姓名与天赋，我手头上的资料几乎是空空如也。仅有这份记忆，成为了解读他的最佳参考。
我不清楚挑选目标的原因，光从罗宾的记忆来看，他似乎从出生到遇见我都一直住在孤儿院中。他性格孤僻，嘴里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语，时常独自一人潜入空荡荡的课室，拿起用得只剩下拇指长度的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画下漂浮在脑海的那些图案……
年幼的他或许不明白自己画下的是什么，那些形态各异的五边形六边形具体有何意义。所幸事先调查过地球知识水平的我是知晓的——那些无一例外，全都是有机物的结构图。
只因过去阅读过某位来探访的化学教授留下来的笔记本，这名年仅六岁的幼童就能理解并举一反三，推算出相应的产物……
选定他做目标绝非随机抽样，他们有深思熟虑过，要用人类口中的“天才”获取更全面、真实的数据。我不得不佩服我的上司们，在几十亿茫茫人海中，他们到底是运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能从中找出这么个万里挑一的目标来的呢？
当然，我思考再多亦是难以得到回应的，这并非我的任务所在。我清除了他原本的记忆，加入一段修饰润色过的“影片”。为了让他能更好地接受我的存在，我以AI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监视他，但他……似乎和我预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是和原本个性差异过大的原因吗？考虑到日后需要，我强行扭转了他的个性，使他变得健谈活泼。或许是这个调节不太恰当，他经常做出我无法预料的举动——给我起名字便是其中之一。
据我所知，正常人类是不会将AI当做是活生生的人来对待的。起个名字当消遣不在少数，可像他这么较真的……着实是少了些。
我起初并未太在意，更未曾深思过这个名字的含义。但随着我和他相处的时间逐渐增加，我很快意识到一件事。
“洛里·泽维尔”并不是一个虚构出来的角色，而是货真价实的、为数不多的印刻在他记忆里的“伙伴”。
意识到这件事的我迅速寻找对策，毕竟作为赝品的我，迟早是要暴露的。如果暴露了，我将面临任务失败……不，不只是任务失败这么简单。离开我的罗宾会有生命危险，而我着实是不愿意见到他落得如此局面。
我要完成任务，他是无辜的媒介，我们之间的信任纽带觉不可逆转。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拼了命地去覆盖他记忆里的“洛里·泽维尔”——尽管我清楚谎言无论圆得再好，终究是敌不过真相的针尖，被戳破的那一天终归是要来的。但，我有其他选择吗？
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吗？真正的“洛里·泽维尔”在我出现前半年找到了亲生父母，而罗宾也在我的安排下到了新的家庭生活。
这个星球那么大、那么广阔，哪怕再度遇见，茫茫人海也必冲散他们的牵绊。我如此坚信着，殊不知冒出这念头的第一秒，我已经是大错特错了。
教授因病没来带课那日，罗宾顶替教授为学生们上了堂原理最简单的滴定操作。整个上午的课程结束，我随罗宾一同回办公室收拾私人物品，准备离开。在他踏出办公室前一秒，有名小个子青年拦住了他的去路。
“罗宾？是罗宾吧？”青年扶住门框，白大褂各处沾满了黄色的碘液斑点。他单手指着罗宾，双眼放光，“我不可能认错人的！你是罗宾·弗兰肯斯坦没错吧？！”
面对不熟悉的人，罗宾时常在脸上挂着亲切友好的微笑。他温和的笑意明显有一丝僵硬，但他迅速调整过来，推了推金丝眼镜反问。
“我确实是罗宾·弗兰肯斯坦。这位同学，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矮个青年仿佛受了巨大打击，用力拍拍自己胸脯，大声嚷嚷起来：“罗宾，你不记得我了？小时候你被其他人欺负，还是我保护你的你来着——”
罗宾沉思数秒，这回眼底的错愕是怎么也止不住了。与他相处的二十余年间，我早已看穿他的所有微表情。我知道，他是想起些什么来了。
“洛里……？”罗宾不太确定地偏过头来，耳边那缕碎发伴随他头部的动作大幅度下滑，“泽维尔……洛里·泽维尔？”
“是我啊！你可算想起我来了，罗宾！”青年情绪激动地打了个响指，“可真是好缘分，不愧我一直把你当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哎，你什么时候下班？一起去吃个饭吧？反正我上完这堂实验课就没课了……”
“那么久没见，当然好啊。你现在在读几年级？方便的话让我看看学生证吧？毕竟我只是个代课的，不太清楚你的情况。”
罗宾答应得痛快，却也丝毫不掩饰他的怀疑——不仅仅是对矮个青年，还有对“我”。他扫下来的目光是冷峻而无情的，仿佛在以无声质问我：你到底是谁？
讽刺的是，比起身份要被拆穿，我更担心罗宾因为过去和修改过的记忆互相冲击而引发精神崩溃。我不顾一切地想要制止他，然而我发现我做不到。除了祈求之外，我似乎没有任何办法。
“啊，不好意思，我刚收到教授的信息，让我送个东西，恐怕没办法和你吃饭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罗宾面不改色地用下巴指指完全没亮起来的手机屏幕，婉拒了对方。闲话家常几句，罗宾完美抽身，戴上蓝牙耳机，旁若无人地开口问道。
“洛里，有兴趣跟我解释解释，我为什么会有两段不一样的‘人生’吗？”
我说不出口。若是用地球居民常用的经验比喻，我就像是被家长抓到做坏事的小孩一样，害怕又心虚。见我缄口不言，罗宾只是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自顾自道。
“你篡改了我的记忆，其实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外来者’，我不过是个普通人类，对吗？”仿佛为了攻破我内心的防线，罗宾一字一顿地吐出自己的观点，“假扮我曾最信任的好友洛里，也是你计划中取得我信任的一环？”
“不！”我一下子有了底气，“我的确擅自摆布你的人生，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假扮成洛里·泽维尔的意思！”
罗宾沉默地加快了脚步，我猜想他是有些恼怒了，更是惊慌了，连珠似炮般做辩解。
“罗宾，我承认我带着目的接近你，但我们之间二十几年的情谊，你应该比我更能感觉得出来。”我自觉有些胡言乱语，没等来罗宾回应，又接着解释，“我没打算要代替他，我也相信在你眼里，我们是不一样的。”
“这是你的告白吗？”罗宾的疑问很轻，给人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听不见实感，“你心里也很清楚吧？三言两语并不能平息我的怒火。”
我无计可施了。罗宾性子里那份倔强可以说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怎不料成了把对准自己的利刃。我想不到能有什么话可以洗清自己的罪孽，或者说，根本不存在一个理由，让罗宾选择原谅我。
毕竟最先肆意修改他人生轨迹的，是我啊。
“如果想弥补，那今后没有和我说明之前，不允许你无故失踪。”罗宾的下一句话，将整个话题的方向逆转了一百八十度，“我以前丢失过一个洛里，我不想再丢第二个了。”
我脑袋霎时间转不过来，而罗宾也一副早早料到我反应的样子，噗嗤一声掩嘴笑起来，仿佛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洋洋得意。
“洛里离开的那段时间，我总觉得这里空荡荡的，缺了什么关键的东西。”罗宾戳戳自己的左前胸，“没有人理解我的行为，我成了大家口中的‘怪胎’。在我即将放弃自己的时候，你出现了。
“虽然我一直管你叫洛里，其实我清楚得很，你大概率不是原本陪伴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可是为什么呢，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存在，空缺的位置竟然逐渐被修补，最后变得完整了。
“怎么说，四舍五入你算是功大于过，至少在给予我生存动力这方面，你这个‘洛里’是很见效的啊。”
是我思绪混乱过头了，以至于产生幻听了？罗宾在说什么？他不仅丝毫没有责怪我，还对我的存在表明了肯定态度……
如果不是我发疯了，那肯定就是他脑子出问题了。
兴许是我的疑虑过分出面，罗宾忽地“呵呵呵”轻笑出声，这笑声甚是明朗。我满脸疑惑地傻傻看他笑，直到他笑够了，抬手抹去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液。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罗宾。”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你真是个死心眼啊，洛里！”罗宾的食指关节敲在平板屏幕上，咯咯作响，“我作为受害者和当事人都默认了你的存在，你有什么好介怀的？”
他的坦荡反倒是激起了我的不安，一如往平静的湖面丢入石子那般，掀起波澜。我犹豫许久，小声重复了一遍渴望得到回答的问题，纵使我自己也认为这实在是有些多此一举。
“我一直在伤害你，又伪装你的挚友‘洛里·泽维尔’，甚至打算瞒你一辈子。继续和我相处下去，你真的不会心里有疙瘩吗？”
“啰——嗦。我要是在意，你现在能有机会叽叽喳喳？”罗宾少有地翻了个白眼，“你是别人不说明白听不懂那种人？那好，我告诉你。”
正巧路过一家咖啡厅，罗宾挑了个位置坐下，把平板靠到墙面，与屏幕中的我四目相对。
“在我眼里，你就是真正的‘洛里·泽维尔’，全世界仅此唯一。你是我最好的搭档、朋友，以后不管另一个洛里做些什么，你的身份始终如一。”
“罗宾，我……”
“我也不是不通人情的类型，你要是不情愿，现在就走吧，我绝不拦你。”罗宾摊开手，笑意藏着自信与豁朗，“也没错，我和一个外星人讲什么人类的道理？听上去反而我像个傻子。”
“不，罗宾！我选择留下！”
我脱口而出，才意识到罗宾那神情多少带了点奸计得逞，顿时恼怒。
“你早猜到我的回答，是故意用那样的说法来蒙骗我的吧？！”
罗宾的嘴角愈发上扬，怎么也降不下来：“可不是嘛。你骗了我二十多年，我反过头来戏弄戏弄你，不过分吧？”
我一时无言以对。他说得没错，我欺骗隐瞒他二十多年，哪怕他用再尖锐的谎言报复我都不为过。说到底先犯下错误的人，是我啊。
“好了，愁眉苦脸的话题到此为止！”罗宾一拍手掌，朝我伸出手来，“从今往后不计前嫌，我们的未来重新回到原点。洛里·泽维尔，你愿意和我并肩前行，找到延续生命的灵丹妙药吗？”
如此率直爽朗，心胸广阔的人，果然是我日夜陪伴的那个罗宾。既然他向我做出了邀请，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呢？
趁没有其他食客注意，我从平板中伸出一只手，搭在了罗宾的掌心上。
“悉听尊便，罗宾·弗兰肯斯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