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的短篇故事集：《不要再对我笑了》
不要再对我笑了
崔郑文哲
一
曾经，他也觉得终日面带着笑容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绝非故意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可他那张没有笑容的脸确实显得有几分刻薄。
已经快四月下旬了，气温不同于往年，还没有热起来，风中还夹杂着一丝凉意。可是雨落了下来，凉爽的四月便被阴冷的湿气侵蚀了。鸡蛋花落了满地，校园里又能看到蚯蚓和蜗牛缓慢蠕动的身影了。在雨中，鸟叫声都少了许多，只有绵密的雨丝扫过翠绿的叶片，发出的声音倒像是告别曲。
满地的黄叶。
从大二一开始，他就不再坚持午休的习惯了。中午的时间，是短暂而又安静的。没有了吵闹和喧嚣，哪怕是独自在校园里走走的，也是很惬意的。
可是正下着的雨搅乱了他的兴致，用完午饭后，他便直接去教学楼里自习了。中午自习的学生还是很少的，所以他总能找到空教室。他每天都有在学习，好像除了学习，大学生活便没有什么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回忆了。日子枯燥乏味，却不断循环往复，也难怪他笑不出来。
他的性格是高傲且孤僻的，友情和爱情在他的眼里都不是重要且必须拥有的。所以，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走在去上课的路上，一个人静静地在食堂吃饭，还有一个人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着。他是很孤独的，但他并不在乎这一点，不是因为习惯，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改变。
他的的确确是个悲观主义者。
他坐在教室里，看着窗旁揉蓝色的窗帘在风中拂动，便不由得想到了“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正在他若有所思的时候，窗外传来的笑声突然间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走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看到两个女生在雨中嬉戏打闹，她们开心地转着雨伞，任凭雨水飞溅在身上。她们是那样快乐，可她们的笑声却让他感到那般刺耳。
他只觉得她们很幼稚。
窗帘被他严严实实地拉上了，那些笑声也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全然被雨打树叶的声音取代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
二
依旧是雨天，天空灰蒙蒙的。中午的教学楼里几乎没有学生，雨珠接连不断地挂在走廊的栏杆上，又反复坠落，倒是连成了亮莹莹的丝线。他驻足看了好一会儿，却还是提不起任何兴致，终是灰蒙蒙的。
他缓缓推开一间空教室的门，在放下书包后，他便走到了窗边，他想要合上窗帘。可是窗帘旁的墙壁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墙上被人用铅笔留下了涂鸦。这倒像是一幅连续的画，这画的作者还留下了绘画的日期，从2012年12月13日到2013年1月4日。而画里主人公是一个有着蘑菇头的小女孩，可她看起来却不是很开心呢！
小女孩想要在冬天里吃到冰淇淋，然后她既渴望能够隐身，又渴望着有人来陪伴，然而，只有一只小兔子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可到了最后，兔子突然失踪了，小女孩奔溃大哭，竟也失去了踪影。
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呢！
小女孩在冬天渴望着夏天的冰淇淋，又有多少人和这个小女孩一样呢？在错误中寻找可能，是多么遗憾啊！
“一直孤独”与“曾经得到过陪伴，然后又不幸失去”，这两者相比，哪一个更痛苦一些呢？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啊！
这画在这面墙上已经留下快十年的时间了，不知还有多少人曾看见过，他们又会有何种感悟？
不过，在这十年的岁月里，小女孩会迎来多少个夏天。她有在某个夏天吃到了第一口冰淇淋吗？
一定会很甜吧！
三
天空终于放晴了，蓝天和白云才是四月最完美的穿搭。天气依旧很凉爽，中午的阳光洒下斑驳细碎的影子，树影在浮动，风也有了模样。三五只白喉红臀鹎索性从树上跳到地上，它们轻松地踮起脚尖，惬意地在影子间蹦来蹦去。它们那般灵活，丝毫不受它们那圆滚滚的肚子的影响。
他在阳光下也站了许久，他很喜欢沐浴在阳光下的感觉，就连发梢都是幸福和温暖的。他只是不愿意笑罢了，但他还是能体味到温暖的。
当他走进教室时，碰巧遇见了一位他很熟识的楼管阿姨，阿姨正在打扫教室里的卫生。教室里的地面上还留着拖完后的水渍，头顶的风扇在呼呼作响，这是他无比熟悉的情景，渐渐融为了日常生活。
他与阿姨聊了一会儿，不知怎的，他得知了阿姨将要在两个月后正式退休的消息。那到了下个学期，在这座教学楼里，便会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胸口有些闷，心里也觉得堵得慌。
他不得不从教室里离开，他需要些新鲜的空气。
那位阿姨是那样亲切与善良，她长着温和的圆娃娃脸和棕褐色的卷发，大大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光芒，充满了活力与热情。她干活时也是一副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她的生活一直都充满着希望。
阿姨是很爱笑的，她一笑起来倒是更显得年轻了，完全不像是个五十多岁的人。阿姨也问过他，怎么突然间就不爱笑了？他完全回答不上来。甚至有的时候，他看见阿姨脸上的笑容，他心里竟觉得有些难受。仿佛是他的心在怪罪着他自己，为什么就笑不出来呢？
他平时总爱和阿姨聊一聊，这无聊的生活里也多了一丝鲜活。纵使分离于他而言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他还是讨厌那种滋味，愁云丝丝缠绕，就连美好的阳光也不能使其消散。
不过，就像他和阿姨说过的，也算是一种祝福。
好人一生平安！
他又站在了阳光下，可是心里透过了一丝寒意。
四
曾经他最爱做的事，就是在临近黄昏的时候，仰望着天空，因为他觉得那时候的云朵是最美的。他喜欢赏云，因为云是自由的。
大二到大三，不过一年的时间，可他竟变了许多，多到他自己都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现在的他，很少看云了，只是偶尔去教学楼的天台上看看夕阳。看着太阳缓缓西沉，夜晚就那样在紫红色的渲染下拉开了帷幕。
大三要做的事情更多了，可是离毕业越来越近了，便更要替未来提前做好规划。青春的迷茫期，看来他也不能逃过。他对未来始终是充满着期待的，唯有更加努力，才能收获他想要的一切。
他不甘让自己沦为平庸。
他一步步地踏着台阶，终于登上了教学楼的天台。今天这么美的夕阳，竟然只有他一个人来欣赏。平时会有情侣在夕阳时分来到这里拍照，他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内心却无比平静。愿他们能够一直这样开心吧，黄昏的落寞定格在相机里，也能成为一份美好。
月亮与太阳同时悬在了天上，晚风浮动着天台上的野草，墙壁上那浪漫而又醒目的涂鸦渐渐浸入了朦胧的夜。趁着最后的光亮，他看清了墙上刻的那些字。
“都好好的，加油！
冲冲冲！
加油哦！
但要让自己开心，一切顺利！
愿世界和平，疫情消失！”
风在他的背后吹着，他的嘴角上挂着一滴刚刚落下的泪。是被莫名感动的泪。
五
在深沉而又恍惚的暮色中，他听到了哭声。
是一个女生的哭泣声。
他循声望去，发现距离他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女生正望着远处的高楼，高楼一座连着一座，楼里的灯光连成了一片。在这座城市里，那么多的家庭又团聚在了一起。
可这天台上的两个人，孤独而又陌生。
女孩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可他却看清了她的脸。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如此凌乱，却也露出了她饱满的额头，白皙而清秀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却浸满了泪水。
他皱着眉头，却并没有上前去安慰那个女孩。他选择了悄悄离开天台，只有那一轮弯月悬挂在天上，像是微微上扬的嘴角，陪伴着那个忧伤而又孤独的灵魂。
六
说来也巧，他竟然在选修课上又遇见了那个女孩。
她主动坐在了他的身边，而她在身后坐着的是她的朋友。他习惯了一个人，突如其来的同桌倒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可他也不好说什么。
女孩倒是很爱笑，也很爱与朋友说笑打闹，脸上完全没有半点悲伤的痕迹。
他很难把她和天台上的女孩联想为同一个人。
她也很爱对他笑，可他只是用冷漠的脸来回应着她的热情。他曾不止三次看见过她在天台上的身影，比起她的笑容，他反而能接受她的哭声了。
他本来就谨慎多疑，这不禁更让他觉得她的笑容是那么虚伪。哪有什么白天笑，晚上哭的道理啊！
明明笑不出来，还硬是要笑，岂非更加痛苦？
当她对他笑时，他总是盯着她的眼睛。眼睛应该是不会说谎的，可她的眼睛里却留有纯真与善良。她或许是个很真诚的人，他并不讨厌她这个人，却逐渐讨厌起了她的笑容。随着她的笑容越来越明媚，他的厌恶之情便日益加深。
他终于忍受不了啦！
在一次课间，他与她迎面相遇，她又露出了熟悉的笑容。就在与她擦身而过时，他说道：“不要再对我笑了！”
他没有回头去看她脸上的表情，而是快步走远了，但他能想象到她那一刻的尴尬与委屈。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从那以后，她坐到了离他很远的位置上，而他也再没有看见那讨厌的笑容了。比起心里面的愧疚，他更觉得轻松自在。
只是在天台上，在黄昏与傍晚交替之际，女孩脸上的笑容失踪了，晚风能吹干泪珠，却抹不去泪痕。
他站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切都落在了眼底。
七
五月的晚霞比四月的更加绚丽，不知是气温逐渐上升的缘故，就连云彩的脸也被闷得通红。
天台在晚上倒是获取凉爽的好地方，白天倒是活受罪。可那里有野草在肆意地生长着，竟然也能悄无声息地开出花来。明明落足于苦难之地，却仍不肯向狂风与烈日低头。而夜晚并不会在意这些倔强却渺小的存在，它们连同自己的影子，被埋没在了夜的深处。
熟悉的哭声又出现了。
或许是因为心里的愧疚，他选择从黑暗之处走向月的余晖。月亮一半是暗的，一半是亮的。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可他还是一脸平静。但他从包里取出了纸巾，然后递给了她。
女孩的嘴角在抽搐，嘴角亦扬起，亦沉落。
“如果心里真的觉得苦，那就没有必要笑出来。若不是发自内心，笑，还不如不笑。”
可是女孩的哭声消失了，她竟然又露出了微笑。
那笑容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谢谢你。”
她的眼睛顿时像那一半月亮，明亮而又纯净。
处于黑暗的那半月亮似乎也沾染了一点光泽。
“你终于笑了。”女孩显得特别惊奇。
“是吗？那就算是吧。”
——崔郑文哲
海南大学 五号教学楼 218教室
2022年4月22日 下午16: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