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香(上)
01.
港口上空的天色犹如空白电视屏幕。
曲斯陶觉得这句话不对。
港口上空的天色犹如龟裂的霓虹灯管,随时会塌成一场浑浊的雨,将每一个人碾压在瓦砾之下,让每一份欲望熄灭成轻飘飘的尘土。
彼时,这个世界也许会犹如空白的电视屏幕。
曲斯陶居高临下望去,见藏身在集装箱后的年轻女警正死死攥着一把标准警用手枪,盯向出港的泊位。那里有一架正在维护的小型载客飞船,是她们的目标之一。
女警看得太专注,完全没有发觉十几米外一只黑亮的枪管已经瞄准了她。特里奇实验型反器材步枪,通用12.7毫米弹头,可以直接轰碎她的脑袋。曲斯陶在高处比划了一下,从背后拖出长枪,瞄准。
枪声响起,仿佛一声号令,无数人影穿过迷宫样的囤货场,飞快向这里追来。
曲斯陶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人很散乱,断定还没有人发现自己真正的目标。她灵巧地跳下来,落在不知所措的女警身后,笑道:“你也太不小心了。”
女警从惊吓里回过神来,垂下枪口,“我……”她涨红了脸,嗫嚅道:“我没有注意……”她四下看看,站起身道:“现在怎么办啊?我们直接去……去抢那个飞船吗?”
曲斯陶按住她的头,低声道:“去下一个陷阱!”她将自己那支奇长的黑枪背在身后,示意女警跟着自己。那是支很难让人将目光移开的枪,女警跟在后面好奇地打量半天,忍不住想摸摸,被她反手抓住,凶声道:“别碰!跟你说了好几次了,怎么总记不住!”
女警缩回手,悄悄撅起了嘴。
两人藏在集装箱的影子里奔向港口的控制塔。
控制塔前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稀疏地站着十几个人,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曲斯陶看着趴在身旁的女警,问道。
“毕……毕沸盈……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女警小声地抱怨道。
“这次我会记住的,”曲斯陶看着她,笑道:“不好意思,你能去做个诱饵吗?”
港口上空的天色犹如龟裂的霓虹灯管,在曲斯陶的眸子里映出冷色的光,毕沸盈手指冰冷地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02.
飞船划过深邃的黑暗,仿佛孤舟浸在浩瀚海洋深灰的波浪里,宇宙黑暗里闪烁的星光是巨大星体炽烈燃烧的证据,落在毕沸盈的眼里,却像是萤火般微茫的命运。
挤出饮料袋里最后一滴液体时,嘴唇撮出细小的声响,毕沸盈吓了一跳,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身体,仿佛在适应很多人都适应不了的失重感。坐在她旁边的老人和善地冲她笑笑,她也礼貌地回以微笑,同时松了松衬衫最上面的纽扣。
紧张让她喘不上气来。
飞船的目的地是人造行星月晕。手册上说月晕是人类星际殖民场第二大港口行星,是交通要塞,商贸重地,人类前往深空的重要跳板。而地球上关于月晕的传说更是神乎其神:英雄的发迹之地,流金的财富之都,繁华富庶超过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机遇遍地,是有才干的人都能成为人上人的地方。
她半月前终于在地球获得了资格证书,并签署了月晕第四区巡检署的实习协议,按照协议规定,只要她在实习期内考核评价得到全A,就可以成为正式巡检署员警。
无边的黑暗里出现一片圆润的光,飞船终于绕过了拱宸阵,一颗橙色的满月形人造行星映入眼帘。那是宇宙中骤然出现的光明,饱满灿烂的色彩仿佛神话幻境让人心驰神往,光明深处群山环绕——毕沸盈知道那是巨型城市的影子,而行星上探出的数十条连接拱宸卫的天轨,也仿佛人类巧手搭建的天梯。天梯上有轨舱往返飞驰,行星外有无数往来的飞船织就庞然璀璨的光网——那仿佛是人类最终的梦想之地,灼灼华彩,烂漫诱人。客舱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无论熟稔与否,人们彼此热情又兴奋地探讨着这座行星和上面的城市,毕沸盈在在一片吵嚷里深吸一口气,暗暗攥紧拳头——无论如何,必须要成为正式巡检员警,她不想回地球。
出了港口,正四处张望找巡检署派来接她的人,行李箱猛地被人一把夺走,毕沸盈反应极快,立刻探过手拽住对方手腕,身体借力缠过去要把对方绊倒。对方松开行李箱翻手拆她的招,她一击落空,抬头一看,顿时停了手,不好意思地叫道:“师兄!”韩旭长她两届,比她更早到月晕留任,上学时两人颇为熟识,这让她久违地露出笑容。
寒暄几句,韩旭笑眯眯地拍着她的头,把她的行李塞进飞行车。毕沸盈好奇地打量着车子。车子不大,像一只滚作一团的仓鼠,线条流畅,外壳光滑,看驾驶位仅能乘坐两人,但车后半部的置物空间很大。车门上有一只奔跑的动物的剪影贴纸,看起来似乎是只猫科动物。韩旭见她注意到贴纸,介绍道:“我们巡检署的吉祥物,一只调整过基因序列的猫,很快你就能看到它。”拉开车门,韩旭忽然拍着车子道:“在地球上只开过模拟的吧,要不要练练手?”毕沸盈赶紧摇头,韩旭哈哈大笑:“还是这么老实,公共财产,你要是撞坏了,就能留下还债了。”
坐在车上,韩旭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宽慰道:“别担心留任的问题,现在巡检署人手不足,有人愿意留下可是求之不得呢。”
“怎么会?这里薪水很高啊。”毕沸盈不解,毕竟地球的考试严格到让很多人望而却步。
“薪水高?跟地球比而已,再说也得有命花才行啊!”韩旭嗤道,旋即又安慰道:“不过一般没什么事,女警工作也比较安稳,署长对女性的认知还停留在地球史前,不会给你们派危险的工作。”
他按按喇叭,飞快地越过一辆慢吞吞的车子,继续道:“难得溜出来,我领你到处转转。现在经过的是太丙区。这是旅游区,一般接驳地球来的游客都在这个区。这个区有月晕最高的人造山脉和最大的人造湖泊。咳,这地方什么不是人造的!”他掰过车子的弧型方向盘,车子侧身越过一栋高厦的攒花琉璃宝顶,巨大的琉璃色贴面在窗外晃过,吓得毕沸盈死死抠住安全把手。韩旭哈哈大笑,指着方向说道:“太甲,金融商贸区;太乙,政务和生活区;太丙,旅游区;这些都归上面的巡检司管理,我们巡检署是巡检司专设的对第四人类聚居区管理机构。”他叹了口气,啧啧道:“多说一句,你就随便听听,第四人类聚居区是个长满怪物的地方,面积最大,水最深,黑帮林立,把持大小几十个港口,甚至还包括拱宸阵外围的接驳港。他们的营生包括偷渡、走私、贩毒、人口买卖……只要赚钱,他们什么都干。别问我们为什么不管,巡检署上下不过二三十人,任何一个帮派成员都超过我们十几倍,武器也好得多。”他清清嗓子,又继续说:“这话也就私下跟你说,你心里有数就行,没事别招惹那边,那里的任何事你都不要打听,万一撞到了能躲多远躲多远。”毕沸盈想问些问题,张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乖巧地点点头。
车子滑过一片金赤的悬鱼,眼前豁然开朗,在巨大的光膜拢起的卵形空间里,一座足有十层楼高的金属巨像拔地而起。雕像是女神模样,身后悬着横向展开的银白色金属双翼,修长光洁的双手捧着一轮满月做飞起状,毕沸盈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为华丽绚烂的东西。她怔了半晌才开始仔细打量它,雕像头发高高盘起,头戴七珠宝冠,后脑部悬着一轮盈盈旋转的光相。她的容貌一定完美符合黄金比例,悬鼻秀唇,双眸如萤,脸颊线条圆润优美,颈上旋转着七枚金环,金环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她身形修长,镂刻细密云纹的华裳虽是金属铸造,却极好地体现了素纱与罗锦的质感,衣上缀满环佩璎珞,随着她的身姿飞舞飘动。雕像赤足踏在一株巨大的珊瑚树上,树上挂满各色“宝石”,都明明灭灭闪烁着灯光,珊瑚树下是月桂花形须弥台,须弥台的底层阴刻着各种侍神的图案。珊瑚树四周散落着许多贝壳状的电磁模块,不引人注意地散出光膜屏障。毕沸盈感慨半晌,注意到雕像上随处可见金属拼接线,这些线条规整刚硬,跟雕像的华美庄严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毕沸盈想问韩旭这雕像是什么,却见韩旭缓缓把车子挤进一群观光游客中。
雕像包裹在光膜里,光膜外挤满了来观光的游客,数百人的吵嚷中,最突出的是几个导游卖力介绍女神像由来的声音,声情并茂,添油加醋,玄乎其玄,听得毕沸盈瞠目结舌、摇头不已,韩旭待她听了个大概,便笑着打开防干扰系统,一面小心地躲避游客,一面慢慢绕着雕像转圈,介绍道:“这是月晕最高的人造雕像,月神望舒,也是月神教所信仰的主神。月神教的总部也在我们第四区。这座建筑是月晕这颗人造行星所能承载的最高建筑,和那座人造山峰差不多。”他操控车子向下飞去,那里只有些稀稀拉拉的游客——显然这些人交的旅游费没让导游满意,韩旭开车掠过女神像那钢铁铸就的裙裾和宝石,低声说道:“你慢慢就会习惯了,这里的法则简单直接,金钱和权利决定一切——人类走到哪儿都一样。但让人搞不懂的是,这些人一面按照地球传统生活,一面又要拼命跟地球划分出界限。你一定记得,人多的时候别谈论地球,也别发表见解,不管你怎么想,最好的办法是保持沉默。”他把车子开得远了些,女神的全貌愈发耀眼,毕沸盈望着那片明亮出神道:“人类已经走进深空,为什么依旧会信仰月神?”韩旭耸耸肩道:“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不允参加宗教活动的。”他拉动方向盘,小飞车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进一片黑暗的“海”里。
那当然不是海,更像一片沉淀着黑色浓雾的深渊。毕沸盈在耳鸣中睁大眼,觉得车窗外扑过一片片骸骨,仿佛有些悲鸣在深渊底部悠长地响起。不时有什么东西擦过车身,毕沸盈看不清,韩旭抿着嘴,死死盯着前方。他没有向毕沸盈解释,毕沸盈也不敢问。
冲出迷雾时,毕沸盈看到车窗外的大地上灯火无边无尽。
“欢迎来到第四人类聚居区!”韩旭喊道。毕沸盈惊讶极了,她从没想过第四区处在月晕的内核区域,在一片月光里安静如地球上的古村落。
“别多想,并不是第四人类聚居区的生物们不配享受恒星的光辉,只不过,这里更方便些罢了。”韩旭没说什么方便,毕沸盈只能自己猜测,猜了会儿又觉荒谬,便继续听韩旭口若悬河地介绍各个区域,毕沸盈一时记不住那么多,除了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只牢牢记得了最亮的地方是月神教的大祭堂,巡检署没有那里的监察权限。
在韩旭的带领下,报道流程完成得很快,巡检署的署长是位年近半百的大叔,看上去和蔼可亲,这让毕沸盈稍稍有些放松。不过在听到自己的工作任务时,她忍不住皱起眉头,提高调子确认道:“您是说,我去档案室工作?”
03.
巡检署是一座三层的小楼,这在第四人类聚居区其实并不显眼,但档案室在巡检署的地下,这让毕沸盈难免有些腹诽。
“第四人类聚居区已经是在地下了吧?”她坐在桌子后面,看着韩旭笑眯眯地给豆梗一粒一粒喂猫粮,没好气地拍了下桌子,豆梗回头瞟了她一眼,懒洋洋地跳走,钻到自己的猫窝里,留下两条尾巴在外面摇摆。韩旭怪可惜地收起猫粮,道:“这也就相当于地下二三层,你想想,这下面,直到行星核心动力区,怎么不得十八九层,再说,”他看看气鼓鼓的毕沸盈安慰道:“你也不总在这儿,哪个部门有需要不喊着你啊?昨天你是不是跟着二小队去清查石凼的户籍了?上星期围堵那个贩毒窝点,你是不是被喊去协防外围了?别多操心,档案室多好,舒服、清净、能撸猫。再说,书籍,在这儿,那可是稀缺物件,这都是移民们一本一本捐出来的——是珍贵的经验和历史,是无形的财富和,呃,什么来着?价值?”毕沸盈翻着白眼把韩旭赶走,她心里清楚,地球的书籍在月晕就是不可被提及的事物,这里收藏的更像是署长的私人爱好。
月晕的人不会提及地球的文明,但又确实地使用着地球文明,地球的一切在这里就像讳莫如深的密码,每个人都有一套打开锁的办法。毕沸盈懊恼自己笨拙,她并不是不知道档案室舒服清净,也不是不知道这是署长的一份爱护之心,但她很怕就这么下去,她的未来就困在这件地下的屋子里,一眼望到尽头,惊喜屈指可数——这和在地球上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为了逃避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她又为什么千辛万苦来到月晕?她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儿,开始疑心署长是不是等着过了实习期就要以“实际工作经验不足”把她赶回去,她有些后悔那么快就把韩旭赶走了。
豆梗钻出来,打了个哈欠,从她身边迤迤然路过,她伸出手从它身上抚过,粗硬的毛质戳得她手疼。异瞳、厚毛、双尾、较普通家猫更为结实的四肢和宽大的肉掌,被修改过基因的特异生物。毕沸盈摸过它的时候总忍不住会想:在月晕,在第四人类聚居区这样的“法外之地”,这项技术有没有用到其他动物身上,甚至,有没有应用到人的身上?她很怕再想下去。
豆梗在书架间跳来跳去,最终蜷在了一摞大卷册上。在档案室工作的第一天,毕沸盈就知道这些卷册的纸又薄又脆。她赶紧过去把豆梗捞起来,豆梗被提起来,不高兴地伸出爪子,将卷册钩出来拖翻满地。那些卷册平日里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散开才发现是几张开数极大的纸仔细折叠后摞起来的,毕沸盈索性将那些纸摊在桌子上看,看来看去,发现竟是一份手绘的构造图,她饶有兴致研究半晌,去翻左上角的注释,只见那里潦草地写着“月-37”。她疑心是月晕的,却恼火自己对月晕不熟,横下心接连看了好几天,终于看出些端倪,打定主意下次出去时让韩旭给她指指路,说不定还能吓他一跳。
韩旭两日没来,毕沸盈疑心有了什么重要任务,正琢磨去打听打听,就被医管科的同事喊了去。
医管科只有两个人,两个人都在文件堆里忙得抬不起头,毕沸盈一进门,门口的杜医生就扔给她一把车钥匙,喊道:“开我的车,去第四医馆,听那里的安排!”毕沸盈不敢多问,赶紧接了钥匙到门口找杜医生的飞行车。这是她到月晕来第二次开飞行车,难免还是惴惴,但此时,门外的嘈杂声陡然响起,一群挂着记者证的人挤在门口,大声吵嚷着要见署长。
对巡检署来说,记者可是极为罕见的,毕沸盈琢磨是不是有大案子了,却被跑过的员警连声催促道:“别发呆,杜医生交代的事要抓紧!”毕沸盈赶紧一溜烟儿钻了出去,记者见她是生面孔,也没刻意堵她,只围着警署大喊要案件的解释。赶走毕沸盈的员警露着生硬的笑容一遍遍重复道:“署长不在,相关事宜我们调查后会陆续公布相关信息。”
第四医馆是第四人类聚居区最大的医疗保障机构,平日里人就不少,但今天围了更多的人,毕沸盈甚至看到了不少巡检司的制服。“是大案子!”她有些兴奋,实习期就要结束了,如果这时候参与到大案之中,哪怕仅仅是有些亮眼的表现,想必都能顺理成章留职。车里的广播急促地响起:“杜医生,你直接绕到后面来,走地下二层入口。”毕沸盈听得出声音焦急,连忙转过方向盘,向医院后门滑去。
为了不被人注意,毕沸盈将飞行车拉高,努力让车子融入夜色。绕过医院的主体建筑时,毕沸盈向下看了一眼,暗色的城市灯火璀璨,街路纵横交错,每个匆匆的行人都仿佛一只萤火虫,让黑夜般的城市有了许多温度。她忽然升起一些奇怪的感觉,仿似隐约来过。
地下二层的入口站着的是署里法鉴科的同事,毕沸盈无暇细想,赶紧落下。同事一见她便塞给她一打文件,连声道:“你到里面去等着,把材料分拣一下,巡检司直属的医检机构两个小时后到,他们会把人接走,你一定要全程跟着,把流程按步骤走完,不要出差错。”不容毕沸盈插嘴,又嘱咐“千万不要出岔子!”便急忙向实验楼跑去,毕沸盈跟在后面喊:“什么案子啊?”同事没答她,毕沸盈看着手里的材料,第一页是一张印刷的报纸,整版斗大的字写着:深港罪恶!月晕最大人口贩卖案浮出水面!底下小字标注:涉案人数之多、涉案时间之长、涉案情节之惨烈无不骇人听闻!毕沸盈光看着这几个字都为署长的头发发愁。
在月晕,需要用到纸张记录的事情都是大事。要不是这几日沉迷研究设计图纸,毕沸盈本应对这案子有些了解的。两天前,在第四人类聚居区的水围坝附近,随着一栋废弃建筑因为坠落物倒塌,地下的囚禁室随之曝光,人们在囚室中找到了近百名的饱受摧残的女性,一时惊动了整个月晕,太乙区飞来的车几乎堵住了第四人类聚居区的入口。
尽管在通道里简单看了材料,但真的看到医院留置区里那些等待被领走的女人时,毕沸盈还是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女人像物品一样横七竖八地被堆在地上,很难找出谁的身体是完整的。她们有的躺在地上,蜷成惊恐的一团,仿佛随时等着有什么东西抽打在身上,而她们唯一能护住一点头脸;有的歪歪斜斜地坐在地上,千疮百孔的袍子堪堪蔽体,露出的皮肤上伤痕一层盖过一层,头发久未打理,乱蓬蓬地遮住大半张脸,嘴唇干裂,唇边层层叠叠地生着疮。
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臭气,食物凌乱地堆在女人的脚边,但她们似乎已经忘了怎么进食。毕沸盈手忙脚乱地翻看材料,见上面明确写着:被救出的女性全部无法沟通。经过初步检查,有的被拔去了舌头,有的丧失了语言功能,个别人使用的语言无法解译,少量能说话的人中,全部无法清晰描述曾经发生的事情。据观察,大部分人需要进行精神鉴定。另:根据巡检署医管科初步查验,这批女性除身体有被严重殴打所致伤害外,疑感染毒品,其痴呆症状与地下毒品“灵药”深度患者相似。后面被勾去了一行字,仿佛杜医生随手写的,毕沸盈仔细看了看,推断写的是:据以往案例,“灵药”深度患者断药后生命体征维持十天以上者,无一例。
毕沸盈知道杜医生为什么要将它勾去,因为没有进行正式的药物检查,这样的推断是不适合写在给上级看的材料上的,但毕沸盈从那重重划破纸面的痕迹可以想象到,杜医生很愤怒。
她一定是有了结论才会愤怒。
所以毕沸盈也很愤怒。
她走近那些女人,试图能找出一点可以帮助她们的事情,但女人们都没有看她,她们像一尊尊衰朽的雕像,只等待风沙卷走身上的最后一丝凿痕。
毕沸盈不死心,她走向房间的更深处,那里有更多的女人,横七竖八地被堆在地上,像一堆物品,像一堆要被废弃的物品。
留置区的灯跳了一跳,毕沸盈陡然停住脚步,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断断续续的,有些飘忽,毕沸盈甚至一时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声音,但很快她就笃定,这是人的声音,是一串有意义的音节组成的声音,有韵律和逻辑,听起来像一个人虔诚热忱又情不自禁地哼起的祝祷的词句。她一下子来了干劲儿,在人群中寻觅到底是谁发出的声音。
然而那声音仿佛消失了。
04.
灰尘落在呼吸声里仿佛都会被惊扰,毕沸盈的眼光挨个扫过眼前的女人们。那声音很小,不可能来自更远的地方,她目光所及的女人……她的目光被坐在身后的一个女人吸引了。
这女人没有和众人挤在一起,而是单独坐在地上,穿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厚衣裳,衣服下摆很长,盖过了膝盖,露出半截惨白的小腿,枯槁地支棱着。让人惊诧地的是,她的双手规整地合在胸前,毕沸盈一眼认出,在地球,这是一种祈祷的手势。
她走到女人身前,问道:“刚才是你说话吗?”
女人没有理她。
“听我说,这里的人需要你的帮忙!你要配合巡检署的工作!”毕沸盈俯下身,大声说道——她努力想收起自己急切的善意,去展示一名警员的权威,但显然失败了。女人停下动作,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眼仁很白,透着一股说不清是冷漠还是狠戾的寒意,但绝没有丝毫敬意或畏惧。毕沸盈怕她没有听清,继续大声说道:“刚刚是不是你在说话?如果你能说话,你就要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是在救你们。”
女人冷冷地扯扯嘴角,不再看她。毕沸盈起身去拿材料,回来蹲在女人身前,说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对吧?你、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是地球吗?你能不能说清你们为什么会在、呃、水围坝?”女人盯着她,像一只冰冷的蛇盯住晒着太阳的青蛙。见女人不肯理她,毕沸盈以为女人听不懂自己的话,正绞尽脑汁想着月晕的其他通用语,忽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嘶哑的“喂”,抬起头,女人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缓慢地说道:“我要传递关于头香的事。”
“什么事?”毕沸盈翻出随身记录仪,打算记录女人的话,可女人盯着她道:“头香,就这两个字,去告诉你的上级,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说完便闭起眼睛,不打算再理眼前的小员警了。
毕沸盈狠狠皱起眉头。
在地球有一个风俗,新年的时候向第一个向神佛上香的人,一整年都会顺风顺水、鸿运当头。这炷香就叫做头香。如果这个词在月晕会有意义,毕沸盈想到的只能是月神教。她隐约觉得事情复杂了起来,月神教、人口买卖、毒品……她不敢多想,麻利地打开通讯器,直接向署长汇报:“有个女人能说话,对,能交流,她说,她要传递关于‘头香’的事。不,没说其他的。抱歉,我没有来得及使用记录仪,她只说了这一句话。是,我在现场。好,我随时待命。”关上通讯器,毕沸盈回到女人身边,说道:“一会儿有人来接你,你可以跟他们汇报‘头香’的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曲斯陶。”
人喜则斯陶。古书里的句子,古奥难读,反而令人印象深刻。毕沸盈觉得这不像是这么狼狈落魄的女人会有的名字,何况《礼记》这类古书根本不可能在月晕流通。她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地球人?斯陶这个名字来自地球很古老的典籍,有很美好的寓意。”
女人的眼里闪出几抹光,似乎不像最初那样含有敌意,她磨着牙齿,轻轻道:“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给我取的,她说,要我帮她去地球上一炷头香。”
“如果你只是想要回地球,直接提出申请就可以了,”毕沸盈耐心解释道:“案件审理结束后,巡检司会统一安排你们的去处。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来自地球,巡检司会安排送你回去,不需要特地去跟上级汇报。”
女人笑起来,声音哑得像一块生锈的铁皮,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希望你永远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她得意的样子,毕沸盈气呼呼地咬住嘴唇。
在医检机构到达之前,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闯进留置室,扔给毕沸盈一份文件后,二话不说便将曲斯陶架走了。毕沸盈拿着证明齐全的文件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能在一名士兵身后来来回回地转圈。曲斯陶瞧见了,觉得好笑,忍不住道:“你这样的人,能活久一点就好了。”
毕沸盈愣了一下,心想,你不是应该先担心你自己吗?就算是我也能看出这些人来者不善。
看起来曲斯陶并不担心自己的情况,毕沸盈也莫名安心了些,她匆忙跟医检机构完成交接,便被叫回去问话。问话的场合分外严肃,讯问人员甚至都是生面孔。毕沸盈把曲斯陶跟她说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对方不满意,反复问了好几遍,饶是毕沸盈怀着“这可能影响留在巡检署工作”的战战兢兢的心情,也开始觉得不耐烦。
“她有没有向你说明头香是什么意思?”
“没有。”
“她告诉你她叫什么名字?”
“曲斯陶。”
“你们还交流了什么?”
“没有了。”
“你有没有隐瞒任何情况?”
“没有。”
毕沸盈下意识里觉得,曲斯陶说想要回地球上一炷香,并不是值得上报的事。等结了案,如果那个可怜的女人可以回到地球,那时她是不是去上香,又关巡检署什么事呢?她完全没有想过,这句话,可能是曲斯陶想要让她说出来的。
当一头雾水的毕沸盈坐在小黑屋里的时候,她依然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觉得自己完全是按照制度执行的,也许没开记录仪不够规范,但这甚至并不能算是个错误。
门外传来脚步声,异常急促,仿佛一场嘈杂闹剧的开幕。韩旭拉开窗口看了看她,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从小窗口里看去,注意到韩旭全副武装,这在巡检署并不常见。
“什么任务?”她扒着窗口问:“我能不能去?”
“你少操心,先想明白自己的事吧!”韩旭没好气地道:“现在只是通知最高警戒,具体的问题不清楚。”
毕沸盈皱着眉道:“我就是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韩旭明让她老实呆着反省,说自己会想办法跟署长求情。毕沸盈敲着窗口道:“我也想去参加任务,您能不能跟署长说一下?要是能立个功,哪怕表现优秀呢,是不是正式录用就没啥悬念了?”韩旭明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他声音压得极低,道:“你就呆在这儿,别说话,别问,最好什么也不知道。”没等毕沸盈说话,他用力拉上小窗口,毕沸盈听到他慌乱离开的脚步声,终于再一次回想起曲斯陶的话。
黑暗里,安静仿佛能扼住人的咽喉,她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头香,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在第四人类聚居区的一座奢豪宅邸中,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曲斯陶被人从车里拽出来,扔进一间发霉的地下室。一个彪形大汉用带电的鞭子在她身上抽打许久,才恶狠狠踢了她一脚,道:“说,头香是什么!”
血缓慢地滴下来,带着一些破碎的皮肤。
男人用手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提起,见她脸上的皮肤大块大块地裂开,露出一只翡翠般明丽的眼睛。
男人惊得大叫,松手退了一步,曲斯陶不耐烦地踢起脚边的铁片,铁片嵌进男人的喉咙,滋出些血来,这让曲斯陶更不耐烦了。她拱起身子脱开捆束,又慢条斯理地剥去伪装用的皮肤,当其他人发觉不对闯进来时,正看到她用力拗开手腕的连接片,露出一只精巧绝伦的机械关节。机械关节是小巧的球形,透明材质,里面三枚互相咬合的翡翠色齿轮在飞快地转动——在月晕,这么精致的关节并不多见,以至于它的主人可以说是大名鼎鼎——“冷月的信使!”乌合之众们不敢逃走,更别说反抗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囚室里躺着的那具尸体,一心祈祷自己不要变成那副样子。
带着翡翠关节的年轻女孩并没有大开杀戒的打算,她像一只闲逛的猫,迤迤然走到外面,笑道:“我找你们主子,月神殿的月壤君很想知道,天元神坛的星辰中,有谁因为太甲区的贝壳、太乙区的星杖背叛了他?”
乌合之众们瑟瑟发抖,不敢说话,曲斯陶熟门熟路地在那座奢华宅邸的花园外停下脚步,许多人围过来,零零散散地站在远处,曲斯陶并未理他们,而是直视着站在宅邸顶层的男人。男人站在窗口抽了两只烟,终于垂下头消失。不久,他举着一枚无色的月亮石跪她面前,叹息道:“我会给月壤君一个交代。”
一名老人嘶哑地喊叫着冲过来,被人硬生生拽回去,男人眼光闪动,不死心地问道:“头香,到底是什么?”
曲斯陶眯起眼睛,不屑地答道:“布朗先生,这件事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男人仿佛受到了某种侮辱,恨声道:“曲未言,那个怪物,到底在谋划什么!我没有背叛月神教,我只是,对曲未言……”男人话没说完,陡然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众人一凛,只见那枚无色的月亮石被曲斯陶硬生生地塞进了他的眼眶,男人捂着脸在地上打滚,许多人举起了枪,但没人射出一颗子弹。
曲斯陶环顾周围,冷冷地道:“连怪物都不是,也配活在这里?”
没人阻止她离开,就像没人阻止布朗先生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第四人类聚居区黑暗如旧,在远离布朗家宅邸的某个路口,曲斯陶拨通了曲未言的讯息器,问道:“下一步做什么?”
“去月神殿取你的枪,去做你想做的事,”讯息器里传来柔和低沉的女声,那声音就像夜色温柔,但也像夜色危险,“第四人类聚居区的战争就要开始了,你去点一把火,一把叫做头香的火。”
05.
头香是一个计划。
是曲斯陶听曲未言讲了两遍也无法完全弄明白的计划。
这个计划里有太多的未知和不确定,以至于在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忍不住问了句:“你是不是当他们傻?”
她在问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墨色的长袖衬衫,坐在轮椅上。衬衫是昂贵的丝制材料,轻盈柔软,贴在她身上,仿佛贴在一副脆弱的骨架上。骨架的两条腿是残缺的,膝盖下空荡荡地悬着几条绸布,精巧的黑色锁链穿过她的膝盖,蛇一样垂落到地毯上,又蜿蜒到门口。
女人笑道:“是你说要救那些女人,现在又顾虑这么多。”她的腿僵硬地挪了挪,锁链随着她的动作缓慢地扭动,发出不干脆的声响。曲斯陶厌恶地盯着锁链,道:“我给你砍了吧!”
“这话你说过很多遍,”女人又笑,在轮椅上歪着身子道:“甚至也试了很多遍,结果呢?”
“现在我能带你逃出去了,你信我。”曲斯陶跪在她面前,握住她伤痕累累的手,道:“我带你回地球,去往深空也行。”
“说什么傻话,”女人扶了扶脸上巨大的变色眼镜,道:“再说,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曲斯陶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于是将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贴在脸侧,说道:“曲未言,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我帮你做。”
曲未言想了想,道:“你要是回地球,帮我在新年的时候上一柱头香,不管哪个道观的、佛堂的、野仙的,也不管是泥土塑的、石头凿的还是纸上画的,不管是大红大绿的、描金错银的还是通体一色的,什么都行,就上一炷头香,”她摸摸曲斯陶的头,道:“我这些年运气太差,你去帮我换换运气。”
曲斯陶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习惯了听她的话,便满口答应了。
“这里也该换换运气了,所以,这个计划,就叫做‘头香’。”曲未言捏着曲斯陶的脸道,“在我说可以的时候,你就去把这炷香点了吧。”
曲斯陶满腹心事,飞快地穿过第四人类聚居区的夜晚。这里的夜晚从不平静,唯有拟月的球体滑过天轨,发出宁静清冷的月色光芒。
她的目的地是月神殿。在这片大地上,那是唯一比月芒更清冷的地方。
如果从上方看,月神殿是数以百计的弦月形建筑围成的完美的圆月形建筑群。建筑主体是淡蓝的弦月形,其后庞大的建筑群呈黑灰色,如同月亮绰约的影子。建筑前后都有巨大的广场,广场上洒满了幽蓝的宝石,宝石泛着白光,如同一颗颗风云流转的蓝色星球。
但曲斯陶丝毫没有为它的宏伟壮美所感动,她正忙着找个好角度以便钻过月神殿细窄的防护栏。
“冷月的信使,您又没走门!”护院的机器人围过来一群,熟练地抱怨着,曲斯陶见怪不怪地回道:“新围裙不错!”
“是简约型自动护卫铠……”
“行行行,月壤君的爱好可不敢恭维。”曲斯陶向月神殿走去,边走边问:“他在哪儿?”
“请您到会客室等待。”
“我来拿我的枪。”
“请您到会客室等待。”
在小机器人们的絮叨中,曲斯陶大步走向建筑群中最高大的那座殿堂。
跳过蔷薇盛开的花圃时,憨拙的除草机器人放下手里的活儿追着她抗议:“不要踩踏草坪、不要踩踏草坪!”曲斯陶才将它踢开,就听见一个沉厚的声音道:“月神在上,万物皆有机灵,你何苦惹它!”
“是它来惹的我!”曲斯陶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道:“刚刚那个围裙告诉我到会客室等您,怎么我踢了你的小蛤蟆你就心疼得赶紧来找我了?”
洁白的柱子旁静静地立着一个人,穿着暗纹绣的白缎宽袍,领口和腰带是黄金编织的月神纹带,宽额淡眉,目如静潭,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看起来就像个虔诚的抄经人。
他没理曲斯陶的胡说八道,直接问道:“布朗的事并不是我的初衷,我也相信不止他一个。”
“太甲和太乙也就那点心思,要不我帮您趟一下,省得您操心。”曲斯陶掰着手指头数数:“抹除四个人就行。”
“胡闹!”月壤君虽然斥责她,却并未露出不悦的神色,他的目光沉静地望向第四人类聚居区星星点点的黑暗,平静地道:“你再去各家看看,不要生事,告诉他们,晨星将至,务必收起獠牙。”
“晨星?”曲斯陶抓抓头,道:“什么时候?给我钥匙,我去拿枪。”
“你要干什么!”月壤君的眼睛动了动,仿佛净潭里落进一片绯红的花瓣,但涟漪飞快地消失了,他平静地发声:“曲未言在谋划什么?”
“您在谋划什么,她就在谋划什么,”曲斯陶摊摊手,飞快地转身向后扫了一脚,两个悄悄接近她的碟型隐身侦探机被她踢出很远,撞在了爬起来四处转圈的除草机上,撞出一串明丽的火花后载进了蔷薇丛中,随即被除草机拖出来敲成了废铁。
“我是您的信使,潘的手下,曲未言的养女,”曲斯陶俯身看了看被撞坏的侦探机,回首道:“我们都是月神的奴仆。”
“你要知道,我是信任你的,但你并不时唯一的信使,他们也不是唯一的奴仆。”月壤君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曲斯陶,道:“没有人可以把神当作棋子。”
曲斯陶俯身接下钥匙,说道:“如果您只是想知道未来的样子,就坐到月神之巅看着吧,俯视整个月晕,看着蝼蚁们互相咬噬的狼藉,再像神一样传出理言。”
月壤君抬起袖子,抖落两粒灰尘,道:“不要辜负月神的眷爱。”
曲斯陶跪在地上,亲吻月壤君的衣摆,虔诚地道:“谨遵神的信谕。”
月壤君在她头上轻轻点了一下,示意她退下。曲斯陶大步走向神殿侧翼的回廊,很快消失在一根巨大的柱子后。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神殿的另一侧闪出来,在月壤君的身侧慌张地跪下,亲吻他的衣摆。
“你的小玩具自己带回去吧,”月壤君抽回衣摆,走向正殿,自嘲道:“比起要应对她的莽撞和欺瞒,对你们抱有一刹那的信任才更让我有挫败感。”
来人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我们会奉上三个季度的‘灵药’。”
月壤君没有任何反应,身影很快消失在清冷的月色光芒里。护卫机器人晃过来,用纤细的探寻臂点点来人的肩膀,道:“请跟我离开。如果十五秒后您拒绝离开,我将有权行使护卫法则。”来人二话没说,立刻跟着护卫机器人离开了。远远的,曲斯陶的眼神从高处飘下来,她记住了那个背影。
武器房。长枪放在盒子里,旁边摆着两盒特制子弹。曲斯陶有心去多要一些,又怕抵不过月壤君的盘问。她四处搜刮,将一些小型磁爆弹挂在腰上,又拿了一把沙狐短柄手枪和两把军用匕首,分别藏在枪套和刀袋里。战斗用黑色长衣将它们遮得严严实实的,曲斯陶将靴子仔细系好,将子弹顺序插进弹袋,将长枪背在背上。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手腕上不停转动的翡翠色齿轮,仰头呼出一口气。
“开始吧。”她跃入月晕沸腾的夜里,在沉暗的夜色中划出一条明翠的线条。
“开始了。”月壤君坐在大殿里,身上落满淡淡的月光。一具外壳光洁的人形机器人端着一壶葡萄酒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身后。月光下,月壤君举起一只浓翠无瑕的夜光杯,任机器人缓缓倒入浓酽的酒液,低声叹道:“蝼蚁,再怎么挣扎也要仰望神明。”
离开月神殿范围,曲斯陶打开讯息器,焦急地道:“他今天在殿外等我,这是第一次。我没看到构架图,还有些路径无法确认。还有,有两个小型侦探机试图攻击我,没有归属标识,看来是月壤君默许的。他是不是起了疑心?”
“别担心,他从来都不信任任何人。”曲未言的声音缓缓响起,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急,仿佛只是在等热茶变温一般,柔和地道:“你到巡检署去看看,如果在第四区还有设计图的备份,那只可能是巡检署。在月壤君的眼皮底下,跟我们又没什么相干。如果有人想对你动手,那个巡检署的小姑娘也危险了,你刚好去看一下。”
“她不是巡检署的人?”
“巡检署就是插在这里的一杆旗,假装太甲区还有脸面在这儿,你闹了一下,布朗又死了,这杆旗恐怕今晚就要被砍倒了。”曲未言的声音柔柔的,说不清是责备还是询问:“你也是,好好的把实习的小员警拖下水干什么?”
曲斯陶嘟赌气地说:“看她不顺眼。”
“你看不顺眼的,多半都没活着了。”曲未言了然道:“你啊,是没见过吧,是第一次看到来自地球的女孩子?”
“我,才不稀罕!”曲斯陶叫道,听到曲未言在那边咯咯地笑,才又老老实实地说:“她太干净了,干净得……不该出现在这里。”
“去跟她做个朋友吧,”曲未言笑道,“你也没有这个年纪的朋友。”
“是命令的话……”
“不是命令,交朋友不需要命令……唔,你以后就懂了。”曲未言的声音正经了起来,说道,“小姑娘,我再确认一次,你要救那些女人,是吗?”
捏着讯息器的指尖发白,曲斯陶盯着手腕旋转的齿轮,一字一句地道:“是,我要救那些女人。这是一个错误,并是个重复了千万遍的错误,我看着不开心。”
“好,我会倾尽所有地帮你。”曲未言关掉了讯息器,曲斯陶想起没跟她说月壤君要传达的晨星的事,转手给潘奉余发了信息,便直奔巡检署而去。
巡检署外的记者是硬生生被赶散的,署长带着行动队的人员出门执行任务,署内剩下的人屈指可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毕沸盈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摸着饿得咕咕响的肚子心想韩旭回来能不能记得给她带碗面,想得久了甚至还打了两个哈欠。这时,署里忽然断电了,毕沸盈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屋子里黑麻麻的,走廊里也不见一丝光。毕沸盈凑到门口,努力想听到同事的脚步声或说话声,可署里静得出奇,她刚想叫,就听见一声爆炸的巨响。
听声音,是署里的第一道防卫门被破坏了。毕沸盈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在脑子里快速想着署里有什么绝密文件、重要物证,转念一想自己是被关禁闭室反省的,出不去,不由有些泄气。
第二道防卫门被炸毁后,她有些慌,第一道防卫门通向的是日常办公区,第二道防卫门后是枪械库、物证室、重要档案留存区——这可不太妙。很快,她的汗毛竖了起来,她显然忘了,禁闭室也在这片区域,现在,有人正在恶狠狠地砸着小黑屋的门。
06.
头香。
毕沸盈的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就是这件事。
这件事她并不比任何人多知道任何信息,所以一旦被发现没有价值,她会被立刻杀掉。
不能坐以待毙。
毕沸盈俯下身,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可那里没有挂着枪或任何武器。她死盯着门。
门被砸开,光射进来,她敏捷地向前冲去并挥起了拳头,但来人头上明晃晃的灯光照向她时,她看见了一支对准她的枪。毕沸盈是个聪明人,立刻乖乖地举起手。
门口进来两个人,全副武装,枪的样式从未在巡检署见过。毕沸盈想起韩旭的话,忖道,要么是黑帮的人,要么是伪装成黑帮的人,一定是为了“头香”的事。她吞了吞口水,高声道:“我、关于头香、我还知道一些事情,我、我可以说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举着枪向她逼近一些,示意她快点说。毕沸盈结结巴巴地答:“我、我得跟、跟管事的说。”
子弹在她脚下弹跳,她吓得叫了半声。
“别耍花样,没人会来救你。”枪口抬高了半寸,但毕沸盈知道,杀手的耐心已经用尽,她没什么搪塞的机会了。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打算说些大义凛然的话,却见持枪在门口警戒的人忽然软倒,紧接着,她身前举着枪的人也无声地垂下了头。毕沸盈瞪大眼睛,屋里光线昏暗,带着不停旋转的翡翠色齿轮的圆形关节却分外夺目,关节的主人扔掉提在手里的尸体,饶有兴趣地问道:“关于头香,你知道什么?”
灯光骤然亮起,毕沸盈眯起眼睛。
眼前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穿着半长的黑色战斗服,黑色的靴子贴合小腿的弧线束在膝盖之下,战斗服的衣摆下露出一截修长的刀柄,方便她垂下的手随时握住。立起的衣领上是一张雪白的脸,额头饱满,下颌紧致,悬鼻利唇,眉眼冷冽——这张脸上每一个线条都写着薄情和轻厌——当毕沸盈的目光从她后脑高高吊起的黑发挪到背在后背的一支奇长的枪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黑发,长枪,翡翠色的齿轮——尽管毕沸盈总觉得见过她,但理智告诉她绝没可能,这是只存在于韩旭加油添醋描述里的人物。
冷月的信使,月神殿的直属司神者,亦是月晕最负盛名的杀手之一——是信使亦是杀手,区别只是一个命令。如果这个人是来杀她的,那她不可能逃得掉。毕沸盈泄气地坐在地上,却见这杀手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像盯着一件稀奇的玩具般,快活地问道:“关于头香,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毕沸盈努力让声音不发抖,答道:“我糊弄他们呢。”
“那你为什么不糊弄我?”
“因为你看起来没那么好糊弄。”
曲斯陶忍不住笑起来。
毕沸盈壮着胆子问:“那啥,没事的话我能走了吗?”
“还不能。”曲斯陶蹲下翻翻尸体的口袋,又找了找刺青,道:“是白鬼的人。他们性子急,很快会派人来确认杀手工作的情况,如果杀手失败了,他们会继续完成任务。”
“所以,要在这里等第二拨人来?”毕沸盈在门口探头探脑,被曲斯陶一把按回来。“现在出去会跟他们撞上,不想死就呆在这儿。”曲斯陶打碎了禁闭室和门口的灯,把尸体拖到门后,自己隐在角落里,像一块毫无生命的器物。毕沸盈权衡一下,也缩到她身边,怯怯伸出手道:“给我件武器。”
“往前走就是武器库,还有证物室,有的是武器。”曲斯陶冷冷回答,见毕沸盈没有动,又不耐烦地问:“不敢自己去?想让我保护你?”
“是,也不是,”毕沸盈道:“你能不能说句话?”
曲斯陶奇怪地道:“我刚刚一直在说话。”
“你什么都不知道。”毕沸盈固执坚持道:“你说这句。”
“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干什么?”
毕沸盈琢磨了一会儿,满脸狐疑地对她说:“如果我没弄错,我见过你,你叫曲斯陶。在留置区……”不让曲斯陶插嘴,她皱着眉自顾自说道:“虽然容貌和声音都不一样了,但语言的发声习惯很难改掉。我对这种事特别敏感,你就是那个把头香说给我听的人。”
曲斯陶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毕沸盈继续飞快地嘟囔:“‘头香’是你告诉我的,接着巡检署乱成一团,我被审讯、关禁闭,刚刚差点被暗杀,一切只是因为我知道了那两个字……没错,是这样,所以、没错,你才是始作俑者,”她盯着曲斯陶道:“‘头香’导致了现在的混乱,你就是这场混乱的制造者,可你为什么拖我下水?”
“唔,我跟你说过,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曲斯陶半转头看着她道:“你比想象中聪明些,可聪明人不会活得太久。”
“你也要杀我吗?”毕沸盈退了半步,曲斯陶挑起眉毛,道:“我可以考虑一下。”
“那……”毕沸盈抓着头发嘟囔道:“我其实……”曲斯陶忽然“嘘”了一声,毕沸盈立刻捂上了嘴。
空气仿佛凝固了,毕沸盈甚至担心自己转动眼珠会让曲斯陶不快,她小心翼翼地、极为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就在这时,两个影子停在了门口。
禁闭室的门开着,里面一片黑暗,没有声息。
两个影子退开了,曲斯陶反手将毕沸盈扑倒。子弹像雨点击穿禁闭室的墙壁,曲斯陶贴在地上,仔细听着子弹的节奏,暴雨落下最后一滴雨水的时候,曲斯陶柔软地弓起身体,弹出门去,一片昏暗中,翠色的明光一闪而过,毕沸盈不知所措地坐起身,看着不远处被子弹打得稀碎的尸体,倒吸一口气,向门口看了看。
“出来吧,没事了。”听到曲斯陶招呼,她慌忙跑过去,见曲斯陶正把寒光烁烁的匕首从尸体上拔出来,在死者衣服上擦净血迹。
“我……”毕沸盈还在措辞,曲斯陶把匕首收起来,从尸体身上摸出两把手枪,扔给毕沸盈:“逃吧,最好回地球,月晕已经容不下你了。”
“我不回去!”毕沸盈想也不想地回绝,“我为了离开地球,可是千辛万苦通过的考试!”
“命更重要!”
“自由更重要!”
曲斯陶有些烦躁,她知道彼此都很难说服对方,决定先把这件事放一边,于是耐着性子问:“你知道月晕的设计图在哪儿吗?第四区和接驳港的。”
毕沸盈说在档案室有图纸,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她要的。然后,她警醒地问:“你要图纸做什么?”
曲斯陶不耐烦地举起匕首,毕沸盈识时务地把拿在手里的枪扔在地上,道:“档案室在底下,我带你去。”
尽管惦记同事的安危,但毕沸盈不敢提先到办公区去看看,她只敢在打开备用电源的时候向那边张望一眼,曲斯陶道:“白鬼的人直奔这儿来的,那几个人应该躲起来了,是安全的。”毕沸盈松了口气。
备用电源发出的光不稳定,白色的灯光惨淡地闪烁,将巡查署照得凄风苦雨,毕沸盈看着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墙体,不由暗暗纳闷。曲斯陶看出她的心思,说道:“去档案室的是另一波,得手后就走了。”
“可署里没人,打墙干什么呢?”
“为了拆房子,”曲斯陶道:“足够他们撤退,但又不够搜查队进来搜集证据,再过会儿这楼就塌了,他们来过的证据也就消失了,”她瞟了毕沸盈一眼,道:“杀人的证据也会消失。”
档案室的门被破坏得厉害,毕沸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大喊道:“豆梗!豆梗!”
没有回声。
安静让她心口冰凉。她冲过去,只见档案室内一片狼藉,显然有人在里面扔了小型爆弹,纸片散碎一地,目光所及看不到一本完整的书。她喊着“豆梗——”向里面跑去,却被曲斯陶一把拽回来。杀手手劲儿极大,狠狠扼着她的脖子,将她的头掰向另一面。那里有一只卷宗柜,柜上有一个大洞,一条猫尾软塌塌地悬在洞口,暗红的血液流在地上,淌成一条凝滞的河。
毕沸盈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嘶吼声,曲斯陶按着她,声音远远地传来:“你别过去。”见她没反应,曲斯陶松开手,自己慢慢走了过去,很快又退了回来,道:“猫的尸体上有陷阱,如果搬动就会爆炸,我们得赶快离开。”
毕沸盈擦着脸上不断涌出的泪水,向前探了探身子。
“它的爪子上刮着肉丝,身上有战斗过的伤痕,是条好猫。”曲斯陶把毕沸盈拽回来,问道:“它有两条尾巴是吗?在月晕,会割掉猫尾巴的家伙,我只知道一个,想报仇吗?”
毕沸盈点点头。
“可你太弱了,”曲斯陶摇摇头,“你可以找你的同事……”
“图纸,你是不是要图纸?”毕沸盈通红着眼睛道:“帮我报仇,我,记得图纸。”
“你记得图纸?”曲斯陶道:“你是有照片还是……”
“我背下来了,但是我不认得路。”毕沸盈吸吸鼻子道:“如果找到标志点,我就能还原整个图纸。”
“你、为什么要背它?”曲斯陶奇怪得有些语无伦次,“现在,技术这些很方便的……”
“地球的老师曾经告诉过我,过分依赖装备会丢掉本能,我们是人类、是动物,比起相信技术,更应相信本能。如果我要作为一名员警在第四区执行任务,那么了解行星构造、辨识辖区地形地貌和城市结构都是基本功课,所以,我背下来了。”
“那么,呃,你叫什么名字?那我们就成交了,你帮我完成地图,我帮你报仇。”曲斯陶嘴上说着,心里却想,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叫毕沸盈。”
尽管她认认真真地报上了名字,但曲斯陶似乎并没认真听,她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忙不迭跟对方分享:“你说,你跟月晕的杀手达成交易、共同行动,真的还能顺利结束实习期、拿到留职的机会吗?”
07.
巡检署的楼塌了。
毕沸盈站在巡检署外,满脑子都是曲斯陶刚刚讲的笑话。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总不能说自己忘了……
毕沸盈叹了口气,转头见曲斯陶围着院里一台待修的飞行车转悠,自言自语着“这车还能开吧?”她甚至拉开门坐了上去。毕沸盈跑过去说:“这车坏的!”曲斯陶让她上车,毕沸盈上了车想起来问:“你怎么来的?……你的车呢?”顺着曲斯陶随手指的方向,只见巡检署脆弱的办公楼梯上开了个大洞,洞里扎着一台尾翼碎裂的悬浮机车,毕沸盈震惊地把目光转回到曲斯陶身上,眼睁睁看着她把飞行车的动力阀推到最大。飞行车冲出去的一霎那,毕沸盈大喊道:“我会开!我会开!让我开——”
“下次吧,这车、刹车杆、是断的……”曲斯陶横冲直撞地拐出巡检署,冲上空无一人的岛路。
眼前的光线益发幽暗,街区建筑也变得更加杂乱破旧,毕沸盈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法外之地”。她很想回头再看一眼巡检署,然而曲斯陶并没有给她悲春伤秋的机会。飞行车在街上横冲直撞,与所有能相撞的东西都磕碰一遍,但奇迹般地没有翻车。正当毕沸盈死死拽着安全带觉得还能安全下车的时候,车子径直冲向一扇对开的金属拉丝装饰门,那门三分结实、十分贵重,“随便吧,”毕沸盈闭着眼睛抱成一团,在剧烈的晃动中,在车框与某种坚硬物产生的摩擦声中,她不停地告诫自己“下次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曲斯陶开车!”
车子不知还撞了些什么,好在慢慢停下了。毕沸盈觉得停稳了,慢慢展开身体,却见曲斯陶已经钻了出去,正在往外拖她奇长的枪。毕沸盈叹了口气,没力气跟她争辩正常人会先把同车的人救出去再去管一支枪。刚揉着酸痛的腰背爬出去,就听见曲斯陶看着眼前一片扇形铺开的建筑群道:“挺巧的,凯恩家到了。”
毕沸盈顿时头都炸了,慌忙大喊:“你来这儿干什么!”
“自然是来打架的!”曲斯陶把枪背在身后,理了理衣服,大步走向灯火通明处。
那一霎那,毕沸盈真的后悔了。
“凯恩的恶名,在月晕,就连小孩子听到都会停止哭闹。”韩旭说书般摇头晃脑、张牙舞爪地跟她讲:“那家伙吃人的。”毕沸盈白了他一眼,专心于撕开手里的辣味牛肉条,同时推开来凑热闹的猫。后来上司也提过,“凯恩是个疯子,他手下那些亡命徒至少得星警司来管。”毕沸盈承认自己记住了但并没有什么实感,也不觉得害怕。
现在,她坐的车撞碎了凯恩家的大门,跟她同车的杀手拖着一柄长枪说要去跟凯恩打架——这会儿她说跟自己没关系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很多枪指着她,层层叠叠的,装备果然都比巡检署的好。毕沸盈叹了口气,索性坐在地上,冲着曲斯陶大喊:“打架就打赢了啊——”曲斯陶没理她,毕沸盈尴尬地耸耸肩,对着层层叠叠的枪口道:“看吧,没那么熟……”
扇形建筑深处响起一声咆哮,有什么东西像炮弹一样冲了出来,曲斯陶半跪在地上,把枪端平,毫不犹豫地对着声音来处开了两枪。子弹呼啸飞出,击中了什么极坚硬的东西,发出两声爆响。曲斯陶利落地收了枪,飞身向前踢去。毕沸盈瞪大眼睛,见建筑门口,光与尘的混乱里,猛地冲出一只巨大的拳头。拳头狠狠砸向曲斯陶,曲斯陶用力未满,踢中小臂后借势上跃,反手将长枪砸了过去,对方横身迎上,让人牙酸的声响过后,曲斯陶退了几步,拉开安全距离,而拳头的主人也从尘灰里显出身形。
他远比普通人类高大,身体半覆铠甲,改造的部分随意地裸露着金属模块和线体,拳头和手臂显然下过功夫,呈现出与身体比例严重不合的强壮。他有一颗硕大的毛茸茸的头,那张脸在毕沸盈看来像是狮子,或者同类的大型猫科动物,突出的四颗犬齿尤为明显——老实说,顶着这副尊容,有个生啖人肉的谣言在身上倒也正常,但曲斯陶二话不说直接抡着枪和他对打起来却显得不太正常。
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毕沸盈正在琢磨,就听见耳边传来一些细语:“这次还是赌冷月的信使吧。”“我赌三根,冷月的信使。”“我赌两根,赌凯恩先生。”“凯恩先生赢面不大啊……”“……可是没人给凯恩先生下注的话,赌盘就不能开。”毕沸盈听了一会儿,总算弄明白了,敢情曲斯陶真的是来打架的!见不远处曲斯陶和凯恩拳来脚往打得惊天动地,毕沸盈舒了一口气,可心底忽然泛起的念头却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曲斯陶把整个巡检司甚至第四区的黑帮搅得一团乱的时候,为什么特地来跟凯恩打一架?或者,凯恩真的会相信,曲斯陶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跟他打一架?
忧心之下,这场打斗变得漫长。
曲斯陶的枪显然很结实。曲斯陶抡着它砸向凯恩的每一下,都仿佛在甩一根狼牙棒,砸在凯恩结实的身躯上,发出咚咚的回响。凯恩身躯庞大,但异常灵活,缠她缠得紧,在曲斯陶的翻转腾挪间,凯恩不断地发出咆哮,震耳欲聋。
毕沸盈瞅着围住自己的一圈枪口,小心翼翼地商量:“能不能躲躲?容易误伤……”两个人过来拉她向外走去。曲斯陶瞥见毕沸盈被人拽走,猛地跳出凯恩的攻击范围,向这群喽啰扑来,叫道:“别动我的人!”
凯恩的拳头紧随而至,他也吼道:“别动我的人!”
毕沸盈眼见两人又打到一起,而且越打越近,和凯恩的手下面面相觑道:“以前,他们是怎么停下的?”
“你不需要知道!”有人义正言辞地拒绝回答她,可在混乱的光影里,毕沸盈注意到,那栋扇形建筑委实有些缝补太过的嫌疑——正门的柱础已有部分残缺不全,建筑上那些华美成群的雕塑、浮雕也过早地显出饱经沧桑的模样。
“那个……有没有他们不太方便拆的房子?”毕沸盈瑟瑟地问。
“你不许说话!”有人把枪口往前递了递,还有人好奇,看着毕沸盈问:“你是她的什么人?”
毕沸盈心说这怎么解释得清呢,于是也板起脸道:“你不需要知道!”
双方僵持的空档,不知是谁在她旁边嗅了嗅,嗤笑一声,道:“你是白瓜吧?”众人发出起哄的声音,有人调笑道:“不愧是冷月的信使,是稀有货啊!”
没听过的词,毕沸盈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继续板着脸道:“你们不需要知道!”
众人哄笑着,有人在她腰上摸了一把,被毕沸盈反手拧住,过肩摔狠狠摔到地上。众人吵闹起来,有人举起枪对准毕沸盈,可耳边响起的声音却让他停下行动。
“别动她!”这声音冷厉无情,那柄奇长的枪眨眼已挥到他眼前,凯恩的拳头紧跟着砸来,长枪一歪,拳头落在地上砸出个大坑。
滚滚烟尘里,曲斯陶把毕沸盈护在身后,傲然道:“不是你们可以碰的人!”
“别吓人啊!”凯恩直起身,看了一眼手下人,确认无人受伤,才将紧绷的身体放松,道:“你来干什么?”
“月壤君有理言,”曲斯陶道:“晨星将至,务必收起獠牙。”
“晨星?这次是不是提前了?”凯恩疑惑地问道。
“不知道,”曲斯陶把枪背好,道:“还有,如果你想问头香的事,我的回答也一样,我们得到的消息都一样。”
“那女人知道什么?”凯恩呲着牙盯着毕沸盈,毕沸盈终于知道被野兽盯住是怎样的恐惧,就算那四颗犬齿下一秒咬碎自己的喉咙,她也丝毫不会觉得稀奇。她僵着身体,牙齿轻轻地打着战,冷不防一只坚硬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她略略一惊,却顿时不慌了。冷月的信使将她挡在身后,冷冷地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白瓜会知道什么?”她的黑发拂过毕沸盈的脸,毕沸盈的目光落在那根奇长的枪上,枪口抬起,曲斯陶的姿势仿佛随时准备冲出去大开杀戒,这让毕沸盈很疑惑:不管怎么看,曲斯陶都是跟这些黑帮的交情要好一些,而她们仅算是萍水相逢,她不明白曲斯陶为什么撕破脸一样要保护她。
巨兽在原地踱了两步,正要说些什么,扇形建筑的柱子突然断了两根,石柱和石拱落在地上砸伤了几个人,一时院子里满是鬼哭狼嚎。众人赶过去搬石头救人,凯恩看看那番情景,也无心计较一个白瓜,便对曲斯陶道:“你走吧,我不多问了,不管你要干什么,或者曲未言在谋划什么,别把别人当成傻瓜,还有,别动赫斯提亚的人。”他发出威吓的吼声,毕沸盈缩了缩身体,曲斯陶却不在意,甚至抬头看了看天空,月晕的夜晚已经彻底到来,她的时间有些紧张。她扫了一眼缩在身后的毕沸盈,叫住正欲离去的凯恩,指着撞坏了门的小型飞行车道:“给换辆车,今晚还有得跑呢。”凯恩的嘴角抽了抽,道:“你不打算赔我的门和柱子吗?”
“柱子你也有份,别讹我,门……我那车修修还能用,可以抵了。”
“那可是巡检署的车!”
“巡检署敢来管你要吗,凯恩大人?”曲斯陶道:“您的名号已经霸道得让别人忘了,这里是赫斯提亚的地盘。”
凯恩歪过头,大猫一样看着曲斯陶身后的毕沸盈道:“你可以把白瓜留下,换一辆车。”
“别打她的主意,再说你要白瓜有什么用?”曲斯陶不悦地道:“借我一辆车,我会让潘先生还你一辆更好的。别让我在这里闹起来,你知道的,布朗的事还没完,盯着赫斯提亚的可不是潘。”
凯恩用大爪子抓了抓头,放弃跟她争执,喊人去开来一辆两人座位的飞行车。车子圆乎乎的,像一块臃肿的虎皮卷蛋糕,在曲斯陶抱怨没有地方放枪的时候,毕沸盈率先爬上驾驶座,系好了安全带。
“你干嘛?”曲斯陶站在车边奇怪地问。
“我来开。”毕沸盈异常固执地坚持。
曲斯陶也没坚持,跟凯恩道了谢,坐在旁边,紧紧抱着枪道:“出门,去桥那里。”
“怎么走?”毕沸盈发动车子,在车上按来按去找导航器。
“你不认路?”曲斯陶诧异道,“你的地图呢?”
“我说了,要找到标记点,”毕沸盈找到了地图,跟脑子里的设计图对比了一下,并未得出有效的结论,于是继续解释道:“我来巡检署后,主要工作就是在档案室撸猫,没怎么出来过。”
曲斯陶对她的没见识表示不满,并趁机再次提出要开车,但被毕沸盈恶狠狠地否定了,她有点纳闷,自己的车开得还不错,为什么潘也不让她碰车子?毕沸盈慢慢操作着让车子浮空,曲斯陶有点不耐烦,很想去推动力杆,不意却被拍了下手。
曲斯陶看着自己没躲开的手,心里升起一点奇怪的感觉。很久之前,曲未言迫她读书,读错了,就被轻轻拍一下手。力道很轻,一点都不疼,在勉强可见的半分责备里,灌着九分半的宠爱,末了,还有桂子糖吃。她一直以为这是只有曲未言会做的动作,轻轻的,带着漫不经心的责备,在她手上蜻蜓点水般拂过,很亲昵,也很亲切。这个巡检署的小警员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们明明刚刚认识。
车子离开赫斯提亚的宅院,飞上月晕的岛路。不知是不是离凯恩的宅子很近,这段路分外安静。毕沸盈小心翼翼开着车,没一会儿,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清清嗓子,遮遮掩掩地问道:“他们说的白瓜,是什么意思啊?”
曲斯陶看了她一眼,道:“你别放在心上,赫斯提亚的家伙从来粗鄙无赖,没见过什么世面。”
“是指警察吗?”毕沸盈想了想,她在警制衬衫外面穿了外套,如果不是特别注意,应该看不出来她的身份。
“不是,是指没被基因病毒和毒品污染的女人。”曲斯陶曲斯陶看着窗外幽暗的街路,低声道:“巡检署解救的那些女人,曾经都是‘白瓜’。”她示意吃了一惊的毕沸盈好好开车,斟酌说道:“人口买卖是港口黑帮的重要生意。很久以前,太空病毒‘蛾穗’污染了月晕的人类基因库,在月晕出生的孩子天然带有病毒基因。但与此同时,月神教的主教月壤君发现了某种契机,适当的‘蛾穗’病毒和毒品‘灵药’注入未被污染的人体,能让人体的新陈代谢产生一些变化,唔,详细情况我并不十分清楚,总之,月壤君看到了一些希望,关于人类永生的执念就此生根。”
“永生?”毕沸盈咋舌道:“这不合理,那只是神话故事里才会讲的,人类已经进入深空……”
“也许正是因为人类已经进入深空,才会如此狂妄,或者说迫切。那些人默许了人口买卖和实验,通过诈骗、拐卖等种种手段,从地球买来大量女人。”
“为什么是女人?男人呢?”
“听说是染色体的亲合度,X染色体更优秀。”曲斯陶淡淡地道:“但那终究是无法驾驭的病毒和毒品,你也看到了,身体溃烂、行动迟缓、思维退化、甚至说出完整的词语,当女人们没有利用价值,就会被抛弃。”
“医疗可以救治她们吗?”
“实验反应是不可逆的。再说,谁会给一根随手丢弃的木棒镶嵌纯金手柄呢?”曲斯陶苦笑着伸出手,敲着手腕上明丽的翡翠色齿轮外壳道:“能缓解病毒症状的最有效药品,也是被整个黑帮把持的另一种毒品,青金。”她看着远方青色的灯火,道:“桥那里,就有青金。”
08.
桥很宽敞,宽敞到毕沸盈就觉得自己开的小车子就像桥头的一块砖。
桥头有一个雕塑,雕塑是一块砖,握在一只只有四根手指的手里。
那只手的手指又瘦又长,泛着青金色的光芒,手掌却很宽大,像掌中的砖一样厚重。毕沸盈第一眼觉得,好像看到两块肥厚的熊掌中挤出四条嗦不出肉来的螃蟹爪。
“这是什么?”曲斯陶指挥毕沸盈把车子停在这个桥边不起眼的雕塑前,毕沸盈下车绕着它转了两圈,不解地问道:“这东西虽然辨识度很高,但实在很难看啊。”
“这是桥的访客登记牌,如果没有登记就上桥,嗯,”曲斯陶道:“会遇到很可怕的事。”
毕沸盈吓了一跳,赶紧捂上嘴,表示自己不想知道。
桥上空荡荡地飘着雾气,桥面每隔一段亮起一支一人多高的青色灯柱,照得附近青幽幽的。
在这诡异又安静的氛围中,曲斯陶在桥边站了一会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转头看着毕沸盈。“听我说,我有个计划,”曲斯陶俯下身,在毕沸盈耳边轻身道:“我要进入桥的内部,找一样东西,你来配合我。”
毕沸盈愣了愣,倔强地咬着嘴唇,说道:“我是巡检署的实习警员,我不做违法的事。你可以把计划说给我听,我、我自己来决定帮你还是不帮你。”曲斯陶爽快地点头答应,随即安排她站在砖头雕像前给桥传信息。
“你的计划呢?”毕沸盈觉得不对劲。
“我的计划跟你没关系,你在这里做的事,不犯法。”曲斯陶示意她认真听。毕沸盈傻了眼,在她隐约的期待里,尽管不符合巡检署的条例,但她应该跟着这个背着长枪的知名杀手飞檐走壁、大杀四方,而不是在桥边一个诡异的塑像前呆板地重复一条条的信息。
“月壤君的理言,晨星将至,务必收起獠牙。”杀手小姐不耐烦地教了实习警察两遍如何操作那几个螃蟹腿,并嘱咐她每5分钟打开登记牌传递一次,“身份……就说你是冷月信使的代言者。”曲斯陶话没说完就向桥面跑去,毕沸盈抖着手掰开雕塑上枯长的手指,结结巴巴地说着曲斯陶教她的话,砖头上亮起一盏青色的灯,忽闪着如同一星飘摇的火,毕沸盈有些害怕,哆嗦着把灯捂上。再一抬头,曲斯陶已经不见了。
雾气渐浓,遮住泛着青光的桥面,空气愈发湿润,呼吸也变得沉缓,鼓动耳膜的仿佛只有自己头窍的这几个孔洞——视野模糊起来,毕沸盈打了个冷颤,想躲到车里去,忽然,被她掰开的雕像的手指猛地扣了回来,冰凉湿滑的指尖砸在了她的指缝中间。
尖叫声响亮得兴许会传到桥的另一边。
毕沸盈瑟瑟地蹲在地上,看着腕环上的时间缓慢地跳到5分钟。她摸索着站起身,将枯长冰冷的手指掰开,青色的灯亮起,她又把曲斯陶教她的话说了一遍。2分钟后,手指弹回原处。毕沸盈望着浓雾深处桥的方向,第一次祈祷杀手小姐快点回来。
曲斯陶没有进过桥的内部。事实上,她以往的任务跟桥几乎毫无瓜葛。她只是来传递过几次消息,在桥头说完就离开了。
黑帮的分工其实很明确,赫斯提亚和桥负责生产和储藏毒品原料,布朗负责毒品加工,所罗门负责毒品的销售,白鬼负责人口买卖,而潘的工作是运输,不管是毒品还是人口。帮派间谈不上友好,但在月神殿的权威下,他们大多数时候能老实做自己的事。
如果要救那些女人,曲斯陶需要一批“青金”。刚刚在赫斯提亚的地盘,她大致盘算了一下,聚在院子里看热闹的人太多了,如果培养仓和储备库只留有很少的人,那么意味着原料已经转移了——没有通过潘的渠道。迫不得已,她只能到桥这里找找看。
曲斯陶打开磁感屏蔽装置,小心翼翼地攀下桥柱。正是雾气最浓的时候,她有一个小时。
跟其他家有专门的帮会建筑不同,桥既是帮会名字,又是建筑的名字,甚至是首领名字的代称。桥连接着一座庞大的废料工厂,曲斯陶跟着潘的运输车队去过,那里整日穿梭着港口来的废物投递船,轰鸣的机器传送车永不停歇——“青金”原料的生产和存储自然不会设在这种地方。那么,唯一可能的就是,在桥的内部。
桥的内部是个秘密。潘没有说起过,曲未言也没有搞来结构图,只曾嘱咐她不要想着往桥里跑。
曲斯陶顺着一条线缆滑进雾里,雾气浮动,曲斯陶的头上轻飘飘滑过一只硕大的通体幽蓝的凤眼蝶。曲斯陶陡然警觉起来。
那是桥的传令者,仿蝶形机械体,随带小型爆炸装置。
它出来得太快了,以前绝不会在传令第二遍的时候就出现。可是,如果桥的警备系统启动了,又绝不会只有一只蝶出现。曲斯陶顺着蝴蝶飞来的方向看去,雾里闪烁着一些蓝光,就像行将湮灭的星星,晦暗幽深。
群蝶出动,它们认定有入侵者。曲斯陶转转眼睛,相信绝不是自己暴露了行踪。
既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它们认定了这件事,那就给他们一个原因。曲斯陶心里知道,这时候掉头回去桥头几乎就是在告诉月壤君她的叛变,索性把心一横,抄起长枪向着浓雾深处开火,群蝶瞬间躁乱异常,将雾气搅得如同波涛汹涌,很快,雾气泛起浓酽的淡金色光芒,那是蝶翼上存贮的粉末,祈毒。
曲斯陶从战斗服内将简易防毒面罩拉起,纵深跃进桥柱下的阴影里,用战斗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机械蝶是批量生产的消耗型产品,没有装配精细的探测模块,无法穿过高端战斗服的屏蔽功能探测到她的位置。而它们一旦失去目标,或者确认目标消失,就会成群结队地飞回去,回到从来没有人说起过的群蝶的巢穴。
曲斯陶盯着光滑的桥柱,几乎在心中认定,那就是桥的入口。
远远的,不知哪来的废弃物拖曳船似乎走错了路,在雾气上空徘徊不去,群蝶仿佛收到了什么命令,裹挟着雾气呼啸而上。透过淡金色的雾气,曲斯陶眼睁睁看着那艘船变得支离破碎,隐约有惨叫声传出。她随着天空中落下来的碎片纵身跃向桥柱底部,那里是深渊,也有可能是希望。
越过了浓雾浮泛的区域,桥底一片黑暗,曲斯陶不敢点灯,只能摸索着寻找入口。
没有入口。或者说,没有供人进出的地方。她摸了半天,只有一个半尺见方的洞,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曲斯陶不确定这是不是群蝶回来的地方。她咬咬牙,将手探进洞里。
有什么滑腻的东西从手边溜走,曲斯陶想起实验缸里某种蜷曲的生物,在碧绿的液体里有节奏地痉挛。她始终没搞清那东西到底算不算生命,但曲为言说“如果它伤害你,尽可以把它切成碎块。”她将手探得更深些,有什么缠上她的手腕,用力绞动,她反手抓紧它,将它向外拖。里面的东西用力翻滚起来,仿佛想将她的胳膊吞进去,曲斯陶毫不客气地将枪口塞进去,开火。
里面的东西发出尖利的嘶声,仿佛哭泣,又好像威吓,无论如何,它松开了曲斯陶。曲斯陶将胳膊缩回来,上面残留的液体散发出让人作呕的味道。
“见鬼,穴兽。”曲斯陶甩甩胳膊,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穴兽喜阴,身体柔软坚韧,常被作为洞穴的守卫者,在这里看守毒品也确实再适合不过。眼下,不仅无法进到桥的内部,而且在穴兽发出这么尖利的声音后,群蝶应该快回来了。
桥面上,青色的灯柱忽然开始闪烁,毕沸盈虽然已经不害怕那些螃蟹腿,但依然希望曲斯陶快点回来。在她过于老实的想法里,完全没有把开车逃走躲起来当作选项。当群蝶穿过浓雾,呼啸飞起,她吃惊地躲进了车里。淡金色的雾气只有几丝漫过来,车里的净化装置可以应付。周围安静下来了,隐约从桥下传来哭泣声,毕沸盈打赌曲斯陶绝不会哭这么难听,声音断断续续的,渐渐消失了,周围安静得如同月光下的坟茔,青幽的光投在浓厚的雾气里,螃蟹爪安静得像一尊雕塑,毕沸盈刚松了一口气,就见一只庞大的废弃物拖曳船被群蝶密密麻麻地裹挟着,穿过浓雾,扎进桥底。
桥底传来爆炸声,螃蟹爪陡然跳动起来,疯狂地、暴躁地、极不耐烦地反复敲打着指尖的石板,甚至敲打出一些白印,屏幕沙沙响起,隐约发出一声极为愤怒的吼声:“潘——!”
09.
燃烧的拖曳船驱散了雾,群蝶不断扑上去,爆炸、燃烧,都只是让这艘行将毁灭的旧船更加壮丽。
曲斯陶站在桥底目瞪口呆。
她当然也想到了,能把废弃船扔过来帮她的就只有潘。但看着那条巨大的火船,她也忍不住暗暗感叹:潘是不是过于相信她了?这么大的东西在桥底爆炸,她也是躲不开的。
然而,就在这时,让曲斯陶更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巨大的桥柱居然开始移动——光滑的桥面上无数半尺见方的碎块开始移动,像鱼鳞波细碎地层层涌动,一直翻到桥基处。桥基被这连绵不绝的细小波浪一点点从原地推开,奇怪又笨拙。
它多半是在尝试躲开这艘从天而降的巨船,但无疑徒劳。曲斯陶没空发呆,飞快地抽出长枪,向桥上的方块连续放了几枪。波浪被阻隔一霎,但很快,新的波浪,更壮阔的波浪,在桥柱上层层泛起,桥基扭动的速度逐渐变快了。
曲斯陶在桥柱上足不点地地飞奔,不时朝着脚下的方块开出几枪,偶尔有空洞露出,让曲斯陶疑心是不是要毁掉所有方块才能破解出进入桥柱的密码。
火蝶的残骸簌簌落下,像一场华丽的火雨,曲斯陶抬头,巨船落下,扎在桥柱中间,轰然爆炸。
声音和光像被黑洞吞噬了,但震荡感尤为激烈地传来,曲斯陶裹紧战斗衣,贴在桥柱的背面,碎裂的方块后露出层次分明的黑洞,曲斯陶将枪插进去探了探。随着更多方块在爆炸中碎裂、剥落,桥面露出的孔洞越来越大,曲斯陶心一横翻身钻了进去。
她的身后,几只蝴蝶也飞了进去,与之前看到的蝴蝶不同,它们通体都是赤色,复眼上不规则地闪烁着淡蓝的光芒。它们紧紧跟着曲斯陶,没有露出任何敌意。
曲斯陶无暇关注它们。她正落向桥的中空处,那里有一只蓝色的章鱼形穴兽,更准确地说,那里有一只死死盯着她的蓝色章鱼头,而桥柱里的其他部分,挤满了它肥厚的腕足,沉暗又斑驳的蓝色,像一团挤在玻璃杯里逐渐塌陷的胶质果冻。
洞穴的守卫者,人造的怪物,只能执行主人单一的命令,至死方休。
愚蠢、执着、强大。
曲斯陶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想看看制造你的人长什么样子。”将特制的子弹塞进长枪,不用瞄准,开火、再开火,曲斯陶闭上眼睛。一只腕足飞起来,溅出浓稠的蓝色血液,带着浓厚的腥味。
穴兽发出尖利的吼声,声波在圆柱内激荡不休,让曲斯陶觉得头晕目眩,还有些许恶心。她又开了一枪,子弹飞向章鱼的脑门,被一条腕足拦住,子弹穿过粗厚的肉质,发出沉闷的声响,它应该是射进章鱼的头部了,但是只留下一个拳头大的伤口,对这只穴兽的体量来说实在微不足道。曲斯陶无暇细看,一条腕足向她扑来,她抽出刀,在腕足上割开长长的伤口,蓝色的血液从伤口渗出,沾在她的手上、身上,她也没空擦去,无数沉蓝的触手交替向她扑来,她像一只灵巧的小鸟在稠密的森林中闪转腾挪,飞扑向章鱼头。
中枢在头部,她笃定。
嘶叫声又响起,曲斯陶手疾眼快地扣下防护面罩,声音穿过防护膜,过滤成海水般的潮涌声。
“就算变成这副模样,也会带着故乡的痕迹吗?”曲斯陶暗暗感叹,将两枚磁暴弹扔塞进章鱼淌着血液的伤口里,裹着战斗衣迅速躲远。连接桥柱的有无数甬道,曲斯陶算了下方向,挑了一条疾冲进去。身后传来沉闷的爆裂声,嘶吼声消失了,曲斯陶放慢脚步,没有回头,继而冲向前方微蓝的灯火处。
桥的震动没有停止,缓慢且带着节奏感,意味着它还在移动,震动传进桥内,纵使灵活如曲斯陶也觉得前行艰难,她索性抓住四处散落的线缆,在桥柱间轻快地荡起身体。
桥的内部乏善可陈,除了巨大的金属架和粗糙的整块石料,就只有青幽的灯光,鬼森森的。
蓝色是月神的诅咒,月壤君曾这么说。也许因为青金是蓝色的,也许因为遥远得不愿再提及的故乡是蓝色的,也许因为某种来自遥远深空的改变人类基因的异端是蓝色的——总之,月壤君不喜欢蓝色,但却能毫不犹豫地利用蓝色血液的怪物守住月神殿罪恶的秘密。曲斯陶在心中狠狠啐了一声,也愈发好奇,守着“桥”的到底是什么?
前面的柱子里又遇到了穴兽,曲斯陶如法炮制解决了它。在它破烂的尸体后,曲斯陶找到一扇小门,小门向下,通向一座巨大的库房,库房呈半圆式阶梯式分布,每层阶梯差不多有一人高,阶梯上密密麻麻地凿着椭圆形的深洞,洞里堆满了砌成小砖块形状的毒品“灵药”和“青金”。饶是对这番场景早有预期,曲斯陶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洞穴很原始,只有极为简易的防护,她愣了愣,走进其中一个深洞,拿了一些“青金”和“灵药”塞到衣服里。
出来时,她望着巨大的毒品库,本想索性破坏了,但估算下距离和面积,这个仓库整个是在废料工厂的下面,如果炸了这里,废料工厂会塌陷下来,自己很难全身而退。她犹豫了一会儿,忽见几只红色的蝴蝶从她身边飞过,落在毒品上,不停忽闪着翅膀。在一片漫肆的幽蓝中,那几片赤红仿佛妩媚的幽灵。曲斯陶掉头就走,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时间紧迫,还有些担心桥上的小女警。剩下的就留给这些蝴蝶吧。
落在毒品上蝴蝶的复眼闪烁越来越频繁,仿佛在接收什么复杂的指令,接着,蝴蝶翅膀上燃起磷火。火势很慢,仿佛极为胆怯,又极有耐性,火焰幽蓝干净,在洞穴里活泼地跳动着,无声地泛滥着。远处又穴兽的嘶吼声传来,但已无法阻止毁灭。
桥头。
巨船落下的时候,毕沸盈从车里钻出来,她实在不相信这小小的虎皮蛋糕卷能扛住爆炸的冲击。有心躲到螃蟹爪的后面,又害怕会钻出什么别的来,她在原地转了两圈,见到巨大的桥面晃动不停,慌得想冲过去看看曲斯陶怎么样了。
才迈出一步,便觉得后颈一紧,她被人提了回来。
这人把她拎得离爆炸区域远了些才放到地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在地上扭了扭,还是站起来,也不好意思直视来人,先弯腰道了谢,再怯怯地答道:“毕沸盈。”
这人穿了一双黑色镂花的皮鞋,搭配黑色的西服,形制考究,价格不菲,羽翼形的胸针熠熠生辉。
“你怎么不逃?”这人指指爆炸的地方道:“她可能回不来了。”
毕沸盈有些不悦,抬起眼睛看看面前的人,见这人身材挺拔、眉眼刻薄、神情淡漠,知道也不是好讲道理的,于是礼貌地答道:“我答应了帮她的忙,无论好坏,总要有个结果。”
来人点点头,递给她一只钥匙,道:“向西的树林里有车,别让她开,车上有衣服,让她换了。后备箱有武器,让她省着点用。”说罢转身就走了,毕沸盈想问问对方的名字,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桥头的板砖传来暗哑的嘶吼声“潘——”,他纵身过去,一脚将板砖踢碎,张牙舞爪的螃蟹爪也被他三两下拆下来,扔进深渊时傲慢地说:“早跟你说过,别叫我的名字。”
雕像下似乎爬出什么,攀着崖壁飞快地逃走了,潘也不屑追,整理着衣服道:“放心,这胆小鬼不会回来了。”
“你是潘?”毕沸盈攥着车钥匙,心惊胆战地问:“你是来带她回去的吗?”
男人看着她,微一迟疑,道:“现在不是,你陪陪她,她没有你这个年纪的朋友。”
毕沸盈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潘奉余就消失了,转头见到虎皮蛋糕卷风雨飘摇地被爆炸的冲击波掀走,毕沸盈叹了口气,决定先去看看车。
良久,曲斯陶满身尘土地跃上桥面,衣服沾满了浓蓝的血迹。她先看到破损的雕像,急得转了两个圈,想叫毕沸盈的名字,但又没记住,只好扯着嗓子“喂”了两声。好在毕沸盈早早看到了她,把车子开到她面前,道:“上车,换衣服,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曲斯陶认得车上的标识,问:“潘来过了?”
“是,救了我,拆了螃蟹爪,还给你带了衣服和武器,”毕沸盈死死坐在驾驶位上,一本正经地答道。
“……那个,他脾气总是不大好……”曲斯陶把衣服里的东西一件件摘下来,换上新的战斗服。毕沸盈看见她的刀枪和武器装备啧了啧舌,随即发现一块块整整齐齐的毒品,问道:“你就要找这个?”
“是。”曲斯陶换好了衣服,把毒品又揣起来。
“你为什么要拿这东西?”毕沸盈职业性地询问起来。
曲斯陶把枪塞进后座,自己坐到前面,一面扣上安全带一面答道:“我有一个计划。你看到的那些女人,在月晕只是冰山一角。我知道白鬼那里还有几百个人,我想救她们。接下来我会去白鬼的地盘闹一场,把他们关着的女人带到港口,送回地球。不管路上还是回到地球,她们都需要这些东西缓解症状。另外,这也可以是罪证,根据《群星公约》,只这些量就足以被吊销深空航行的执照。”她瞟了一眼毕沸盈道:“杀你猫的人也在白鬼,报了仇,你也跟那些女人一起回地球去。”
毕沸盈大吃一惊,甚至忘了反驳自己不会地球的事,只顾结结巴巴地问:“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做?还有,那个、黑帮、那个一定会做些什么吧……”。
“你是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做这些吧?”曲斯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恶狠狠地道:“就因为我是杀手。”
毕沸盈不敢搭腔,赶紧专心致志地启动车子,车子陡然响了一声,声如响雷,吓了毕沸盈一跳。
她有些不知所措:曲斯陶的确不那么像她所有短暂接触过的黑帮成员,但是,她也确然是名声响彻整个月晕的杀手。毕沸盈琢磨半晌,捏着车子的舵盘,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所以我应该跟着你,亲自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做你所说的事。”她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曲斯陶,对方仰着头,黑发铺散在奇长的枪上,又细又长的腿向前高高翘起,高傲的声音不满地哼道:“开车,你到底认不认得路?我可不带累赘,你最好有用。
毕沸盈高兴地说:“我认得路,这座桥是标记点。我们现在去……”
“白鬼的老巢,斫桂的庭院……旁边的山谷。”
10.
月神殿的门口落下一朵花,它自洁白的枝头坠落,落进白茫茫的月光里。
月光似乎很冷,那朵花轻悄悄地化为齑粉,最终连一丝碎屑也没落到地上。
月壤君高高在上地看着这一幕,忽然,他的眼神变得比月光还冷。月神殿外的光明大道上,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身后拖着两条看不到尽头的锁链。
她不配走上那条道,那条道路无比圣洁,只有虔诚礼敬神明的信徒才能踏足,而那个女人,无比卑污。
月壤君皱了皱眉,想喊人将她驱走,不料,女人寡淡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响起,透过机器人的传导,适时地阻止了月壤君挥舞的手。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说:“我想来跟您谈谈,头香的事。”
“潘呢?”月壤君冷冷地道。
“与他无关。”女人垂着头,露出骨瘦嶙峋的脖颈,看不到神情。事实上,月壤君并不想多看她一眼。他威严地强调道:“他是你的监视者。”
女人嗤笑道:“到您这里来,还需要他监视吗?”
月壤君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极为不快,他迅速冷静下来,向前微微探了下身体,问道:“关于头香,你知道什么?”
“头香是一个计划,针对所有港口黑帮的计划,这个计划里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以至于我只把它当成给小孩子玩的游戏,看来,”曲未言笑道:“她好像还玩得挺开心的。”
“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我想跟您打个赌,关于曲斯陶的,”曲未言道:“她很珍贵。”
月壤君没有说话,俄而,他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神情,他傲然道:“你凭什么?”
“谁知道呢?”曲未言抬起头,巨大的变色眼镜遮住她的脸庞,只看到她没有血色的嘴唇张张合合几个字,道:“也许是你的怕。”
“曲未言!”月壤君霎那从愤怒回复了平静,他说:“不管曲斯陶要干什么,你就在那儿看着吧。”
“您应该让我进殿等着,”曲未言仰着头,道:“我还没进去过呢,您敬奉月神的神圣之地——您那高洁的信仰,不管怎么看,我也有份的。”
月壤君居高临下地蔑视那个没有腿的女人,高傲地说道:“想见神,你就自己爬上来。”
花瓣落在曲未言头上,眷恋着不肯再落,曲未言低下头,道:“谨遵月壤君的理言。”
黑暗尽头是一片白亮的光。光是一束束地扎在地上的,彼此交错,没有锋利的边缘线,曲斯陶和毕沸盈躲着巡逻机器,自不远处向光亮处探视。
斫桂的庭院很大,从山谷潜入是条较为安全的路。但离庭院还有些距离的地方,曲斯陶和毕沸盈看到一些男人殴打女人的情景。
男人是白鬼的手下,身上明晃晃地带着刺青,他们拿着酒瓶,挥舞棍棒和鞭子,正围着地上的一群女人哄笑。女人们彼此握着手,瑟缩着抱作一团,筛糠似的抖着身子。一个高大的男人说了什么,一群人哄笑起来,男人伸手捞起一个女人,拖着她的头发在地上走,女人也不知道挣扎,只木然地张着嘴,发出干瘪的呻吟,身下一条血迹漫长得刺目。一群女人里徒劳地抻出一只苍白的手来,沿着血迹拼命地抓着,被另一个男人的狠狠地踩断了。细碎的哭声在一声惨叫后戛然而止,男人们又哄笑起来,说着粗鲁的话,将酒液倒在女人伤口上。
毕沸盈想把枪摸出来,虽然知道很不明智,但她没别的武器。头才探出去就被曲斯陶按了回来,力道很重,有点疼,这让毕沸盈明白,曲斯陶很生气,以及,自己真的不能动。
翡翠的明光闪了一下,身负长枪的少女从杂物堆的影子里滑过,陡然出现在场中,挥舞刀刃,干净利落。
随后,她立在原地,没有去扶那些女人。毕沸盈奔过来,想去看看女人们的状况,被她一把拦住。
“救不活了。”杀手小姐冷冷地道。小女警愣在当场。
“白鬼最底层的打手,连支像样的枪都没有,能到他们手里的女人,都是活不了的,”曲斯陶道:“要是还有用,绝不会被这么祸害。”毕沸盈向前走了两步,向曲斯陶询问道:“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去,哪怕只是陪着他们……”
“没那种时间。”曲斯陶打算提着毕沸盈离开。就在这时,她们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标准的地球语言断断续续地飘进她们的耳朵,那声音柔和又有礼貌,“请救……救……她们,还有……很多……”毕沸盈定睛看去,一个女人正试图用手肘撑起身体,她的手腕已经砸得血肉模糊,遏制不住地抖。
没管曲斯陶的阻拦,毕沸盈跑到她面前,道:“我是巡检署的,能帮你什么?”
“月……月汲塔下,还有一百多人……”女人大口喘着气,道:“她们……还有救……请……”
“别担心,我们会救她们的,你还能动吗?”毕沸盈试图扶她,冷不防被曲斯陶提走,她回过头,见曲斯陶扔给那女人一颗磁暴弹,道:“按下去五秒后爆炸,你自己决定怎么用。”
“你干什么!”毕沸盈挣扎,曲斯陶冷冷地道:“八个人,还是一百个人?”毕沸盈不说话了,曲斯陶放下她,道:“你也可以在这里陪着她们。”说着,大步走向远处的高塔。毕沸盈犹豫一下,也紧紧跟上。
不久,身后传来爆炸声,毕沸盈回头,光芒闪后,一切归于黑暗。毕沸盈咬着嘴唇不让自己落泪,却见曲斯陶步子迈得更快了,她忍不住道:“你没有心吗?”
黑暗里,翡翠的明光微微抖了一下,杀手小姐平静地道:“如果能早一秒钟救出那些人,我可以没有心。”
毕沸盈吸吸鼻子道:“对不起”,又紧紧跟上曲斯陶的步伐。
月汲塔是一座四层高的高塔,虽说可以用于瞭望,但其实更像是白鬼的头领为了讨好月壤君而建造的高台。
高台表面铺陈华丽,穹顶之上悬着一颗硕大的宝珠,周围绕着一群奔兔的剪影,宝珠华光璀璨,光芒四射,但高台下面是一座深坑,深坑被简单装饰,女人们被扔在坑里,等着经过最初的“筛选”。
“人数不对。”曲斯陶按住蠢蠢欲动的毕沸盈道:“别的地方还有。”
“这地方很大,”毕沸盈探头看了一眼道:“它是葫芦形,进出就只有一条道路。我们现在在葫芦腰的地方,如果要带着这些人离开,要走的路很远。”
“没错,所以我们得找到一台运货的车,让这些女人乖乖跟我们上车。”曲斯陶面不改色地说:“不过在那之前,我先去一趟庭院,剩下的人一定在那里。”
“我也去。”毕沸盈坚持。
“你呆在这里!”曲斯陶不耐烦。
“不行,我答应了潘先生,会一直陪着你。”毕沸盈没敢说自己要监视她,但曲斯陶显然想到了,露出不屑的神情,道:“跟得上你就来。”
去庭院的路并不太平,白鬼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进进出出。曲斯陶带着毕沸盈左躲右闪,逐渐失去了耐心。
“你还是藏起来,我一个人方便些。”
“你会需要我的,你想想,你找到人,人家凭什么跟你走啊,你是杀手啊,我,巡检署的警察,她们是不是会相信我多一些?”毕沸盈想了一路才找到这个理由,此时慌忙向曲斯陶解释。
“那你把衣服脱下来。”曲斯陶道。
毕沸盈万万没想到曲斯陶还有这种解决方案,目瞪口呆地捂紧了领口,曲斯陶见状叹了口气,道:“他们不该叫你白瓜,应该叫你傻瓜,”随即又补充:“或者白痴。巡检署派你看档案室是正确的,署长想必是一眼看透了你的白痴。”
毕沸盈满脸通红,却也辩不过,就在这时,曲斯陶忽然端起了枪指向黑暗处,口中发出兽吼之声。黑暗里窸窸窣窣站起几个人,毕沸盈还以为被发现了,定睛一看,却觉得身影无比熟悉,不由试探着叫了声:“师兄?”
对面舒了一口气,小声问道:“毕沸盈?”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微弱的灯光下,最前面的人正是韩旭。
毕沸盈对曲斯陶道:“是我巡检署的同事。”说着越过曲斯陶走上前去。曲斯陶一把拽住她,道:“让他们走过来说话。”
韩旭很不痛快,但当他看到翡翠色的齿轮时,他的不痛快就不重要了。他想把毕沸盈拉到自己身边,但手伸出去就停下了。他颤抖着声音说:“你怎么在这里?过来,跟我们回去。”毕沸盈想过去,却觉得胳膊上曲斯陶的力道有点大。她停下脚步低声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回去,看到楼塌了,车也不见了,杜医生说白鬼的人来过,我们怀疑你被抓来了,就过来看看。”韩旭向身后指指,道:“差不多都来了,署长在另一个方向。”
“你们有什么计划?”毕沸盈问。
“本来是想潜进去,但这条路人来人往,就想在这儿观察一下。你是怎么回事?”
毕沸盈示意曲斯陶松开她,道:“白鬼确实来杀我了,是冷月的信使救了我。但豆梗被杀了,她说知道谁下的手,我就一直跟着她。”
“你的安全更重要,跟我们回去。”韩旭叹了口气,说道:“这里面水太深,我们探不起。”
毕沸盈回头看看曲斯陶,摇头道:“现在不止豆梗的事。你们也知道他们捉了很多女人,对吧?如果我们不救出她们,她们就会变得跟我们找到的那些女人一样。”她拉住曲斯陶的手,说道:“我们两个想要把她们救出来,如果你们也能帮忙的话,事情一定会很快解决的。”
曲斯陶牙疼般地“嘶”了一声,但没有挣开毕沸盈的手。韩旭却沉默着,半晌道:“这事儿,得署长来定。”
曲斯陶提着枪道:“你和他们在这里等署长,我先去看看。”
“不行,”毕沸盈死死扯住曲斯陶,说道:“现在人多了,我有个计划。”
11.
韩旭联系了署长,两拨人凑到一起的时候,毕沸盈发现竟然连杜医生也来了。本想着感动致谢,但杜医生淡淡地道“房子塌了,没地方呆,索性来跟着找找人,不然就得被巡检司抓去干活”让毕沸盈心虚地低下了头。在她内心深处,房子塌了总归还是跟自己脱不了干系的。
简单介绍了情况,署长几乎没有思考,说道:“救人吧,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考虑,当下,我们并非无能为力。”众人略一商议,也没有人反对,随即开始分配任务。
韩旭贴了曲斯陶给的仿真外皮,装作是白鬼的人,毕沸盈在身上滚了些土,让韩旭绑着自己的手,当作是新抓来的“白瓜”。由他们先潜入找到关押的地点,侦查内部的情况,然后由曲斯陶负责突入,占领控制室、清空撤退道路。其余人负责找车、接应,还有人前往高塔下侦查情况。曲斯陶表示自己还可以开车,毕沸盈强烈反对,并直接指派了署长做司机。署长心虚地看了曲斯陶一眼,清清嗓子表示自己没问题。
白鬼的人很警觉,在门口盘问了半晌,韩旭凭借多年的工作经验,及主要由曲斯陶临时教授的切口堪堪蒙混过关。
“上等的白瓜啊。”
“可不是,不知道兄弟们最后能不能捞到玩一玩。”韩旭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向前推搡毕沸盈,他力道很大,毕沸盈知道他在演戏,也知道他真的很生气。
韩旭在这里两年了,知道的事情一定比她多,了解的内情也一定比她所见所闻更加惨烈,因此对她的担忧才会显得过分。她也知道自己莽撞,但是,面对那些饱受摧残的女人,无论是身为警察还是普通人,总不能置之不理。这种朴素的正义或善良是他们至为珍贵的骄傲。
幸好他们来了。
地上的光在来回游走,光里人影绰绰,毕沸盈觉得不对,她把韩旭撞开,便听到一阵枪响,她在地上接连翻滚,停在一片阴影里,没有受伤。
抬起头,韩旭被人按在地上,胳膊上流着血。原本他们站立的地方飘着尘土飞溅后的灰霾。
一个光头从门口的小屋子里转出来,提着枪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毕沸盈挣开双手,松松筋骨道:“你们怎么看出来的?”
“还要他的命吗?”小头目挥挥手,韩旭头上响起了电磁枪的嗡嗡声。
“要,我说,”毕沸盈向前走去,走到光里,道:“光里出现的人影太多了。”
“一群蠢货。”小头目呵斥道,一些人从暗处走出来,围住毕沸盈。
毕沸盈举起双手道:“我们是怎么……认得我?”她看向周围的人,那些黑帮成员都在盯着她,显然对韩旭毫无兴趣。“对了,你们的成员去杀我,但是没回来……头目在吗?关于头香,我们应该可以谈谈。”
“别白费力气了,你们在谷里呆了那么久,首领早就察觉了,你们去月汲塔的人想必也已经中了埋伏——这里可是白鬼的地盘,想偷偷摸摸还早得很呢。抓了你们,什么都得吐出来!”
毕沸盈左右看看,道:“首领去了月汲塔,那这里,就这些人吗?”
“这些人,收拾你们够了!”
“没错,可是加上冷月的信使呢?”毕沸盈说罢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翡翠的明光闪过,血泼进土里,空气里只有电磁枪滋滋作响,还有曲斯陶不耐烦的声音:“戏演得太烂了。”
受伤的韩旭不敢多嘴,毕沸盈跳着脚道:“是不是成功了!”
“我直接突击进来也一样!”曲斯陶哼了一声。
“收拾得这么干净利落,我们也是有苦劳的。”毕沸盈笑嘻嘻地跟在曲斯陶身后。
韩旭奇怪地看着走在一起的她们,忍不住叹道:“感情这么好吗?”
联系了署长,众人冲进来,看着遍地残肢,杜医生好奇地想过去研究一下,被署长制止了。
曲斯陶提着枪道:“我先到前面去看一下,应该还有人。你们去找车。去月汲塔的人让他们注意隐蔽,白鬼在那里有埋伏。”
毕沸盈紧紧跟在曲斯陶身后,曲斯陶嫌烦,但也没赶她。韩旭也想跟着,被杜医生按下包扎伤口。
“她们?”韩旭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喃喃道:“为什么会毫无芥蒂地在一起?”
“有什么不好的,女孩子的友情是很简单的,”杜医生麻利地把简易止血针扎进他的皮下,痛得他丝丝哈哈,“她不当她是月晕最好的杀手,她不当她是巡检署笨拙的警察,她们只是两个女孩子,想做更多的事,想帮助更多的人,不用想太复杂了。”
“可是,”韩旭叹了口气道:“这世界本来就很复杂的。”
杜医生把伤口扎紧,道:“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有时也是一条捷径。”她侧头看了看韩旭,道:“你是不是小师妹被抢走了,不甘心?”
“不、什么,才不是……”韩旭慌忙站起来,跟着毕沸盈走去。
斫桂的庭院很大,没人会天真到认为敌人只有门口的一小撮人。巡检署的人很谨慎,但曲斯陶却有另外的想法。
“白鬼的首领非常讲究把生活与工作分隔开,我之前来送消息,都是只在这片区域停留。庭院应该有大部分都是她个人的生活区,我们可以不用找那一部分。除非为了惹怒她。”她蹲在地上画了画,道:“如果把区域锁定到这一部分,那么,女人们最有可能被关在地下。易看管、易抛尸。车辆也一定在附近,而且,必然有直通港口的道路。”
“有,”毕沸盈敲着脑袋插嘴道:“如果没被修改的话,这里有两条路可以通到自由港。自由港可以直通到私港。”
“那很简单了,找到她们,救出她们,带到自由港。”曲斯陶站起身,擦掉痕迹,说道:“白鬼交给我。”
从正门的突入比想象中容易,不知为什么,白鬼并没有留下足够的人手。找到被囚禁的女人后,巡检署的人惊喜地发现这些人神志还算清醒,也还能正常活动,赶忙亮明身份,把人群集中带到路上。
货车开过来,女人们有人认得是白鬼的车,坚持不肯上车,署长不得不再三亮出身份获取她们的信任。吵嚷中,曲斯陶跳着脚拿出一块青金,喊道:“这东西能救你们的命,我会把它交给巡检署署长。你们上车,到港口去,保证不会有事。你们想想,还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更加糟糕?”
女人们看着她手里的“青金”,眼神变得渴望,有的赶紧低下头,拉扯着同伴说:“上车,她说得没错,她还有枪!”
署长无奈地冲曲斯陶笑笑,借过她递来的毒品,举在手里。女人们三三两两地跟着上了车。
韩旭和几名同事上了另外一辆车,曲斯陶嘱咐他们找个地方等着,她会把白鬼的首领叫回来,然后他们去接月汲水塔下的女人。
“怎么叫?”
“等一下不就知道了!”曲斯陶懒洋洋地拖着枪走了,留下毕沸盈拍着气鼓鼓的师兄非常诚恳地让他别跟曲斯陶一般见识:“你又打不过她!”
韩旭并没有等很久,毕竟曲斯陶采取的方式十分粗暴。
她把斫桂的庭院给炸了。
爆炸声响彻大地,火光冲天而起,那座极尽华丽的庭院迅速化为火海,楼宇接二连三地坍塌。
曲斯陶担着枪,悠哉地在空地上晃悠,毕沸盈躲得远一些,手里也死死攥着一支枪。
她并不是不想跟着师兄去月汲塔,但她更加不放心曲斯陶。
她知道曲斯陶很强大,甚至说不清自己在担心她什么,但是当韩旭让她跟着车一起走时,她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我得陪在她身边,”她说:“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们需要她。”
韩旭从车上俯下身子,摸摸她的头,塞给她一只通讯器,说:“你多小心,我们港口见。”
毕沸盈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曲斯陶预选的战场附近,毕沸盈布置了很多陷阱。她几乎搜尽枯肠想着上学时课上教过的内容,但曲斯陶看了一会儿就说:“这也太小儿科了,没人会上这种当。”毕沸盈背过身,嘟囔着:“你就当我自保用。”
“你怎么不跟他们走?”曲斯陶拨拉她吊起的磁暴弹,问道。
“我答应了潘先生,会一直陪着你。”毕沸盈拍掉她的手,继续埋头干自己的活。
不知为什么,曲斯陶老实了下来,她抱着枪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去捡了些残肢放在毕沸盈的陷阱上,“这样是不是更让人生气?”毕沸盈瞪了她一眼,道:“我也很生气。”
“你挖土的痕迹太新了,拿这东西盖一盖就好多了。因地制宜嘛,这地方也没啥别的。”
毕沸盈气鼓鼓地躲到了一边,曲斯陶很是摸不着头脑:“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随着一阵引擎的轰响,她们的时间聊天结束了。夹翼形单车从空中坠下,随之坠下的是一个瘦小的女人,她仿佛从来没有好好吃过饭一样,尖嘴猴腮,脸色蜡黄,一双眼球出奇地大,耳朵向外支愣着,像一截干枯的蝉蜕。她身体瘦削,但披着毛皮大氅,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腰上围着一条毛茸茸的裙子,仔细看去,那是一条条猫尾编织在一起的。
毕沸盈一眼就看到了豆梗的尾巴。她撸过无数次的、粗壮有力的尾巴此时像一条干瘪的麦穗,软绵绵地垂在瘦骨嶙峋的腰上。
她颤抖着举起枪,但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她便忽然觉得动不了了。
女人没理她,而是对着曲斯陶道:“我们谈谈,冷月的信使,我已经展现出我的诚意,让你们带走了那些女人,甚至月汲塔下的那些也可以送给你。只要你告诉我头香的事,以及,曲未言的事。”她伸出枯长的手臂,说道:“我真的很有诚意了,你可不能欺瞒我。”
曲斯陶觉得有些恍惚,她将嘴唇咬破,用力向白鬼的首领挥出长枪,长枪挥空了,她仿佛踏进迷雾里,耳畔听到那枯瘦的絮语:“没什么不能谈的,冷月的信使,把曲未言的秘密讲给我听。”
“不可能,”曲斯陶大声说道:“曲未言说过,跟虐待动物的人没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