輶軒語•語行第一 【清】張之洞.撰
語行第一
教士之道,其宏綱要領,世祖皇帝臥碑八條、聖祖皇帝聖諭十六條盡之。凡屬士林,恭敬遵守。此外,儒先教條、學規,俱有成書,無待演說。茲擇其切於今日世風、本省士習者言之。
〇德行謹厚
德行不必說到精深微渺處。心術慈良不險刻,言行誠實不巧詐,舉動安靜不輕浮。不為家庭事興訟,不致以邪僻事令人告訐,不謀人良田美產。住書院者不結黨妄為,無論大場、小場,守規矩,不生事。貧者教授盡心,富者樂善好施,廣興義學,捐錢多買書籍,置於本處書院,即為有德。
近今,風俗、人心日益澆薄。“厚”之一字,尤宜加意。
〇人品高峻
不涉訟,不出入衙門,不結交吏胥,不參預本州縣局事。必不得已入局者,不侵漁。教書院、義學不素餐,求功名不夤緣,試場不作弊。武生勿與帽頂來往。【蜀人謂匪類為帽頂。】即為有品。
〇立志遠大
不以一衿而自足,不以能文而自滿。立志希古,不隨流俗。無論學行兩端,常與古人比較,不以今人自寬。是謂遠大。常讀書,常對古人,即是與古人比較法。常看史事,胸襟自然闊大。常覽古人言行,志氣自然增長。志在聖賢,固是遠大。即思立功名、圖進取,亦是立志。若得青衿,視同極品,自雄鄉里,營營錙銖,陋哉!
〇砥厲氣節
士人立身涉世,居官立朝,皆須具有氣節。當言則言,當行則行,持正不阿,方可無愧為士。鄉願一途,世俗所喜,聖人所惡。然氣節非可猝辦,必須養之於平日。惟寒微時,即與正士、益友以名節、廉恥互相激發,則積久而益堅定矣。
〇出門求師
伏處鄉僻,不見勝己,不惟無師,抑且無書,見聞何由廣博?志氣何由激發?古人千里負笈,豈得畏難辭勞?若守一先生之言,必致俗陋相承,愈傳愈謬。名師固難,益友不少。果能虛心廣益,友即師也。
〇講求經濟
扶持世教,利國利民,正是士人分所應為。宋范文正、明孫文正,並皆身為諸生,志在天下。國家養士,豈僅望其能作文字乎?通曉經術,明於大義,博考史傳,周悉利病,此為根柢。尤宜討論本朝掌故,明悉當時事勢,方為切實經濟。蓋不讀書者為俗吏,見近不見遠。不知時務者為陋儒,可言不可行。即有大言正論,皆蹈《唐史》所譏“高而不切”之病。【本朝書必宜讀者甚多,但“皇朝三通”、《大清會典》之類,寒士不易得見。若《聖武記》《滿漢名臣傳》《皇朝經世文編》《國朝先正事略》之類,坊間多有,必須寓目。有志經世者,不厭求詳。】
〇習尚儉樸
川省戶口最繁,民生日窘,大為可慮。在長吏表率,固自別有設施。即以士林而論,補救之道,惟有力行節儉一策。嘗謂一鄉風俗,視乎士類。果能相率崇儉,鄉里必有觀感。浮華漸除,生計自然漸裕。城市讀書人,尤戒專講酬酢世故。即異日顯達仕宦,亦望以此自持,則廉正無欲,必有政績可觀。
〇讀書期於有成
古人為士,期於博通今古,德成名立。即使不遇,講學著書,安貧樂道,足以療飢。惟其有道,所以可樂。今人入塾、應考者雖多,名則為士,而師承固陋,作輟無恒,帖括之外,固無所知,應試詩文亦不及格,勉強觀場,妄思弋獲,至於困頓垂老,變計無及。農工商賈,皆所不曉,貧窘顛踣,計無復之,遂至喪行敗檢。竊願讀書者,務須專精奮發,學必求成。如自揣志向不堅,不如及早棄去,自占一業,尚可有資事畜。
〇戒早開筆為文
枵腹搜枯,苦而無益。破承起講,枝節成篇,終身不能佳矣。近今風氣,年方幼學,五經未畢,即令強為時文。其胸中尚無千許字,何論文辭?更何論義理哉?常見有開筆十年,而文理仍未明順者,豈非欲速反遲?多讀書,多讀古文,多讀時文,沛然有餘,再使操觚,自然可觀。稍加繩削,期年即已入簆,豈不甘苦懸絕哉?
〇戒早出考
消沮英華,增長習氣,最為大忌。俗師為見功計,以愚其居停。子弟為嬉遊計,以欺其長老。叩其說,則曰“學規矩”。夫場屋規矩,皆為防弊而設。果使自出心裁,則橐筆而入,納卷而出,自無從觸犯規矩,何必學哉?不學文藝,而學其僕僕風廊乎?此與“早開筆”一條,皆《論語》所謂“賊夫人之子”者。近今學人,天資高明者小就,質稟魯鈍者無成,正坐此病,不知斫喪幾許人才矣。今為疾呼痛詆,慈父良師,各宜垂為厲禁者也。
〇戒僥倖
功名得失,自有命存。幸而得之,鄉里詬病,不足為榮。挾持誅求,毀家破產,亦不償失。不幸而敗,荷校罹刑,辱莫甚焉。應試求榮,何為出此?使者於此輩,深惡其鄙,尤閔其愚。如志在表異齊民,則援例納粟,一階一命,亦邀章服之榮,尚覺光明坦蕩,何必冒法網,與貧士爭一青衿哉?【因歧冒而借人三代,詐稱出繼者,實為悖理忘本之尤。蜀中此弊頗熾,武童尤多。此輩不可教訓,惟當以官法治之耳。又童試多有年才五六十,而填注八九十者,希圖幸進,便可迭叨恩榜,坐致詞林,以嚇愚蒙,為患鄉里。近年已事,較然可睹。此尤巧詐無賴,與舞弊作姦無異,保結者不得辭其責。】
〇戒濫保
顧槍之弊,川省為最。保結稟生,實為罪魁。發覺褫黜,漁利有限,功名不貲,不待言矣。假如通縣稟生十二人,人保三槍,槍作三卷,則捉刀之作已及百篇。況此間槍替,一場尚不止數十人,學額能有幾何?童生有何幾望?如此十年,膠庠盡是富兒,寒士無一家一人讀書者矣。為稟保者,獨不為己之子弟應試計乎?不特此也,人人皆不讀書,則己欲求覓館地亦不可得,豈非自貽伊戚哉?敬告為稟生者,不保槍冒,即是修德積善,為己身及子孫造福也。【提學專主寬政者,往往於報政受代之日,將濫保褫黜者通行開復,以致視禁令為具文。使者目擊蜀事,意在救時,閔此孤寒無路,不憚身為怨府也。】
〇戒好訟
川省士林,訟風甚熾。瑣瑣瀆告,已為非理。甚者牟利居間,為輔為坐,最玷儒冠。或有本無所為,負氣忿爭,株連糾結,尤為無謂。不思敗者固辱,勝者僕僕對簿,徒隸雜處,亦有何榮?蓋百戰百勝,不如偃兵而民安;百訟百直,不如無爭而人服。且訟則終凶,未聞以此致富者。州縣到官之初,往往訪求訟師,多方捕治。積成冤對,終罹網羅,何苦為此?
〇戒孳孳為利
此乃天下通病,然須立志戒之。先除此病,然後可言品學、經濟。墮行干禁,多由於此。犯此者所以自解,或曰家貧,或曰親老,不知渴死不飲盜泉,祀親必求仁粟,何乃以此藉口耶?寒士謀生,自有正道,止可擇其不傷義者為之耳。薛文清有言:“為學必先治生。”或疑治生詎非為利。要知不然。學者治生之道,修德勤儉,博學多能而已。有此數善,理無餓莩。即如教授糊口者,苟能學優文美,訓課誠篤,成就後進,不較錙銖,自然屣履爭迎,羔雁踵至。推此以求,凡執他業者,何獨不然。豈必損人自利,作姦犯科,乃可生於人世哉?
〇戒輕言著書刻集
士生今日,典籍詳備,但當讀書耳。讀且不能盡,名且不悉知,何暇言著書哉?四部九流,各種學問,專家成書,已如煙海。即以國朝人而論,已難殫述。今人偶有所得,早為前人道及,甚至久為前人唾棄而駁正之矣,尚津津然筆之於書乎?經學尤不可輕言著述,徙為通人所訶而已。必能精通專門之學,讀盡專門之書,真有所見出乎其外,方可下筆。至如詩文集,古人名家太多,當世識者亦不少。末學下士,既無根柢,又鮮功力,學作之則可,勿輕言刻集行世也。
〇戒講學誤入迷途
近年川省陋習,扶箕之風大盛。【《說文》引《尚書》“稽疑”,字作“卟”。然非今日扶箕字。】為其術者,將理學、釋老、方伎合而為一。昨在省會,有一士以所著書來上,將《陰騭文》《感應篇》、世俗道流所謂《九皇經》《覺世經》,與《大學》《中庸》雜糅牽引,忽言性理,忽言《易》道,忽言神靈果報,忽言丹鼎符篆,鄙俚拉雜,有如病狂。此大為人心風俗之害,當即痛詞而麾去之。明理之士,急宜猛省,要知此乃俗語所謂“魔道”,即與二氏亦無涉也。
此間姦民,更有託詞宣講聖諭,實即如上項所為。名是實非,使官師里長不能明禁,尤為狡黠可慮。
士人志切科名,往往喜談《陰騭文》《感應篇》二書。二書意在勸化庸愚,固亦無惡於天下。然二書所言,亦有大端要務。今世俗奉此,則惟於其末節碎事營營焉,用其心良可怪也。儒者自有《十三經》教人為善,何說不詳?果能身體力行,倫紀無虧,事事忠厚正直,自然行道有福,何用更求他途捷徑哉?
〇戒自居才子名士
文學之道,先貴篤誠。世有聰明浮薄之人,能作淺薄詩數首,略記僻冷書數語,便兀奡放蕩,乖僻不情,自命為才子、名士,不惟見笑大方,一染此種氣習,終身不可入道。【如明之桑悅、徐渭乃病狂人,陳繼儒、金人瑞乃俗陋人,所為不足效也。】夫高陽才子、諸葛名士,果是何等人物!乃以纖人冒居,致令世俗詬病,視才子、名士為一等極可憎之人,累及嘉名,深可疾也。【《說文》:“才, 草木之初也。”與材通。本就草木之質言。舜所舉十六族,有德有用,如良材美器,故謂之才子。舜流四族,敗類害物,如惡木毒草,故謂之不才子。後世但以能文者為才子,失之遠矣。《月令》“聘名士、禮賢者”,《正義》引蔡中郎說:“名士者,謂其德行貞絕,道術通明。賢者,名士之次。”其推崇如此,近世直視為江湖遊客而已。】
〇戒食洋煙
世間害人之物,無烈於此。此事乃古今奇變,不可以常情常理論者也。傷生耗財,廢事損志,種種流弊,不忍盡言。然而食之不暖不飽,不甘不芳,舉世趨之,真如蓼蟲食苦。尤足異者,人為他邪僻事所累,縱不幡然,亦有作輟。獨至此事,一隕其中,沉溺不返,骨肉知交,不能勸沮,良方上藥,不肯嘗試,日有孳孳,斃而後已。嗟呼!擲春華於九幽,變白晝為長夜,富庶轉為溝瘠,志士廢為尸居。君子慎始,勿待噬臍可也。此固非特士人所當戒,然士人為此,更何望大成遠到乎?定例:職官、有功名人及營兵不准吸食。讀書明理之士,當上遵朝章,下愛生命。至於志士仁人,務其遠者大者,無待告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