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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

2020-05-29 02:20 作者:伛儿です  | 我要投稿

       丰城腾紫气,宝剑出龙泉。

        自古以来,关于利刃神兵的传说总是绕不开这个江南的小小县城。尽管这些神话中有诸多夸大编造之处,但也并非全都是空穴来风。

       就在不久前的剑业精英大会上,龙泉沈廷泉的名号算是在江湖上彻底传开了。当“锋芒疾落,敌兵脆断,堪称‘剑魁’”这一十二字结语第一次传到尚景武耳中时,这位身居北方的武学名宿竟也吃了一惊:能够在名匠精英云集的比赛中有此壮举,这沈家铸造的龙泉宝剑确实要比旁人高出不止一筹。

       “唉,来人,拿我刀来。”想到这里,尚景武轻轻叹了口气,命弟子取来了自己傍身所用的八卦刀。

       这柄刀原是他出师之后花费重金购得的,自成名至今已经陪伴了近二十个年头,几经磨砺,仍有锋芒。在两侧刀面上,到处是深浅不一的划痕,每一道都仿佛武林纷争所留下的印记。这些痕迹作为勋章自然意义非凡,只可惜真到了临阵杀敌时却会变成软肋。

       看着这把伤痕累累的爱刀,尚景武又如何不知它的大限已至?在轻抚歪斜的刀脊时,他还是不由对龙泉沈家动了心。简单打点一番之后,他只对弟子们简单叮嘱了几句,便即刻踏上了江南求刀之旅。

       但此次旅程从一开始就算不上顺利。

       初到龙泉,大约是腊月时节,南方阴冷潮湿的寒风并没有北边那样凛冽,可却有着另一种深入骨髓的刺痛感。尽管尚景武自幼习武体格硬朗,可到底还是因为天气带来的不适而频频皱眉。

       再说那户沈姓的手艺人,自从在剑业精英大会扬名以后,江湖同道纷至沓来。这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些不学无术的江湖宵小,只妄图求得绝世神兵好出个风头。眼下他们簇拥在这里,竟把沈家草庐门口的街巷堵了个水泄不通。几天下来,无论昼夜,日日如此,只逼得看门的小童就此再不敢开门迎客。

       眼看如此状况持续了旬日,尚景武终于按捺不住了。原本他并不想太过显山露水,毕竟名声在外的高手一般都不愿自降身份来凑热闹,倘若落下个以大欺小的话柄,别人私下免不了要嚼自己舌根。可如今形势所迫,他也只得蛮横一些。

       “你,给我让开!”尚景武中气沛然地说完,又拍了拍挡在自己身前那个聒噪不休的小辈。这一声虽然不甚响亮,可所及颇远,一下将四周喧闹的叫门声都压了下来。

       “你算个什…”先前那面条似的瘦高个转过身来,一张歪嘴正准备朝尚景武嚷嚷,但等仔细一看,发觉对方英气逼人,瞬间便馁了下来“阁…阁下是谁?”

       “哼哼,我么?”尚景武冷笑两声:南方这种蛮夷之地果然不比北方,居然还要他自报家门。

       “在下保定八卦刀,尚景武。”

       名号一出,聚在门前的人们顿时一片哗然。

       “尚景武?那个刀王?他怎么也会在这里?”

       “真的假的呀?莫不是个骗子?”

       “废话,你看他腰上挂的,不是八卦刀是什么?说是假的,你怎么不去和他过两招啊?”

        ……

       一片混乱以后,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这位名宿并不是个好招惹的角色。转眼之间,嘈杂的街上安静了不少,聚拢的这百十号人里有一些自觉希望渺茫,悻悻然走了对半。而余下的那些则让到了两边,为拥挤的街巷留出了一人宽的通道。

       听得门外有异,一直缩在院里的小童也觉奇怪。他从门间推开了一道缝,却又不敢冒然探头,只是怯生生问道:“是孟大侠来了么?”

       “孟大侠?那是谁啊?”尚景武被那个孩子弄得一头雾水,“孩子,还请通禀,保定尚景武求见。”

       “哎哎…哎!”那个孩子忙不迭地应允了两声,接着像是被尚景武这番话吓了一跳似的,又着急忙慌地将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大概约莫半刻钟之后,那个小童才再次为尚景武开了门:“尚前辈请进,师父就在里面。”

       步入草庐,内里的一切布置都称得上是简陋。迎宾的过道几近破落,只几根不加修饰的原木立柱从底下托起几摞茅草,被朔风一吹,簌簌直落。两间住人的平房也都是再朴素不过的土屋,更无只砖片瓦。相较之下,院中那口汲水的深井与不远处的铸剑炉则要考究许多。这也难怪,对于手艺人而言,他们也只有在需要发挥手艺的材料和工具方面才会斤斤计较。

       此时,只见一个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的铸剑师正围着炉子打转。看他一身被熏得乌黑的短褐,虽然精瘦,可丝毫不没有丝毫仙风道骨的模样,反倒像是个被压榨了多年的苦工。

       “您可是沈廷泉沈老?”

       “嗯?阁下找我有什么事呢?”可即便尚景武已经抱拳施礼,沈廷泉却连头也不抬,依然醉心于自己的青锋世界。

       “不才对兵刃照料不周,如今崩折在即。听闻沈老手艺过人,故此来贵宝地求刀。不知沈老能否赏光?”对于这段说辞,尚景武早就琢磨过了。自己在北地成名已久,只要客气一番,料想对方就算不情愿也需卖自己一个面子。

       “求刀吗?没想到连大名鼎鼎的八卦刀也来凑这个热闹。”草庐主人的言语中带着讥讽,可也没有马上拒绝。这位名匠第一次直起身子,眯着眼对尚景武打量了一番,接着他向左边撇了撇头,将嘴一努,“哝,你要是看得上,那就挑件回去。”

       虽说被盯得有些恼火,但当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尚景武所有不快都随之烟消云散了。说起来,大概这普天下名工名匠的性子都是有些古怪的。

       他又往前走近了一些,循着沈廷泉努嘴的方向看去。果见在不远处的青泥案台上,零散摆置着不少兵刃。它们大多尚未安上护格握柄,还不算打制完成。但只一上眼,尚景武就看出这当中的每一把都质地绵密、韧性十足。在无力的冬日中,从它们锋芒闪出的银光丝毫不衰,倒是似乎更多了几分寒气。

       尚景武选了一把外貌和自己现下所用最接近的大刀,拿在手里微微一掂,只觉轻灵自若。挥刀在空中随便比划了两下,破空之声毫无凝滞,正暗合了八卦刀通达无极的要诀。欣喜之余,不由感慨:“我就要它了。啧啧,果然是名家手笔,不愧了‘剑魁’的名号”

       而听着尚景武带着欣喜的赞叹,这位名匠自己却笑了:“嘿嘿,名家手笔?这刀最多也不过是把杀鸡刀罢了。”

       “杀鸡刀……”

       “是啊,‘杀鸡焉用牛刀?’这话难道你没听说?”沈廷泉这句话不但直接把那把刀贬得一文不值,更是顺带把中意此刀的尚景武也欺落了一番。

       “那敢问什么才是好刀……”自觉受辱,尚景武当然恼怒。他本想继续辩驳,可还未开口便被突然的变故给打断了。

       “师傅师傅,孟大侠来了。”先前的小童一脸欢喜地冲了进来,而他口中的孟大侠则站在他的身后。

       “什么大侠?叫孟川就行。走走走,一边玩去。”此人身材威武,体格健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他左眼位置那个深褐色的骇人结疤。他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赶那孩子,宽厚的大手一出,也让尚景武看出了些门道。毫无疑问,这确是个颇有能耐的练家子。

       “孟川…孟川…”尚景武喃喃自语了几遍,可终究还是没想起来江湖中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位独眼高手。

       “哎呀,孟川,你怎么才来啊!”对于孟川的到来,沈廷泉的态度也和先前全然不同。他抛下正要和自己理论的尚景武,竟直接迎上前去。如此举动,自然又令这位先来的客人感觉倍受冷落。

       “老沈,我也是没办法啊。这几天灰刃事多。我这不一有空就过来了吗?”

       灰刃?听到这个名字尚景武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心头却不由一凛。他虽不知道孟川是何许人也,可对于灰刃的名号却有所耳闻。听说那是个颇为厉害的杀手团,只要那位当家的点了头,就没有不能了的麻烦事。可杀手毕竟是杀手,按理说在武林之中,这种角色是万万上不了台面的。

       然而眼下的事实似乎并非如此,这两人在一边谈笑,倒完全是将尚景武晾在了一边。而比起先前这位刀王称呼中的“沈老”,孟川那一句“老沈”,又俨然压了他一头。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就更让这位名宿耆老坐不住了。

       “行行,你还有事吧,那咱们话也不多说。瞧,你这刀我早就预备好了”对话转入正题时,沈廷泉二话不说,就从屋内取出一把长刀来。

       站在一边的尚景武看得分明,这把刀长约五尺,刀身直中微曲,正是河北沧州故交口中的苗刀无疑。还记得人家说这苗刀技法近乎失传。仅此一点,尚景武便对这件兵刃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于是忍不住开了口:“等一下,能否让我看看?”

       “怎么、想开开眼?”随着沈廷泉抽动刀柄,一直隐藏在红榉刀鞘之中的锋芒终于慢慢显露了出来。相比之前案台上的那把八卦刀,这柄苗刀远不似前者那么张扬。相反,它含蓄的光泽几乎完全掩盖住了刀锋上的流水花纹,如果不仔细看,或许一般人察觉不到其中的杀气。当尚景武看到刀身的第一眼时,他也不禁虎躯一震。习武三十余载,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兵刃,和它一比,自己方才看中的刀的确是相形见绌、不值一省。

       “好刀!”尚景武一时激动,感慨着往前凑了两步。但此时沈廷泉却已收刀回鞘,直接将它递给了孟川。

       眼看着宝刀易手,尚景武不由大觉怅惘:自己当初所选远不及这把苗刀,既然不远千里来此,倘若就这么走了,岂非入宝山而空回?“想不到沈老竟有这样的手艺,那我的八卦刀,也还请您多费心了。”他话说得客气,可不想竟又碰了一鼻子灰。

       “好刀…就是给了你,你会用么?浪费……”沈廷泉缓缓摇着脑袋,话中丝毫没给这位武林名宿留半点面子,“按说你们比武点到为止,却连杀鸡都用不着。”

       听到这里,尚景武猛然将手中的刀坯掷在了地上。他额头两侧青筋暴出,一双环眼饱含怒焰,正瞪着自己面前的两个人:“你说什么!难道非要我在这里和这小子一决高低吗!”

       先前一再冷遇,他只道是自己初来,被人家误以为和那些宵小们是一路货色。尽管心中不悦,究竟还是隐忍为主。可如今听到对方居然敢说自己武功不堪大用,这一腔愤懑立马就迸发了出来。

       “嗯?比武?好啊!”但面对这位成名武林大家的忽然发难,孟川的表现大出尚景武的意料。爽快应战之后,他的右手已经搭上了腰间的刀柄,根本没有退让之意。

       尚景武心思百转,一时也有点犯怵:这小子,他为何如此托大?是倚仗宝刀之利?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刀王身份?亦或是兼而有之?且不管这其中的原因究竟如何,如今势成骑虎。张弓没有回头箭,他尚景武已无退路!

       “来吧!”尚景武大喝一声,率先抽刀。他倒想领教一下这位被沈老看中的孟川到底有什么本事。而对面的反应也不拖沓,尚景武锋芒刚露,他也当即拔刀。随着长刀出鞘,他顺势抬臂侧劈过去,反而抢先占得了先机。

       “唔…”这一手后发先至让尚景武着实吃惊不小,他匆忙跳开两步,本拟着暂且退让再作计较。可不想孟川一击过后又将左手合握,只在顷刻便扭转了刀锋。当凌厉的第二击劈到尚景武面前时,这位名震四海的八卦刀几乎已经感觉到了那股刚猛的劲风,不得已只得再退。而步幅刚定,对方疾攻又至。一连五六招,孟川的苗刀或掠或劈或削或斩,只打得尚景武冷汗涔涔,更无还手之力。

       真是狼狈啊!难道糟糕的天气真让自己变得如此迟钝吗?不,尽管这并不是自己的最佳状态,但尚景武丝毫不觉得是自己慢了,他甚至也并不认为是孟川的刀法太快。只是对方猝然一击后的招法环环相扣,这才让自己一退再退。想到这里,尚景武的心态也平静了下来。话说回来,他好像从一开始就弄错了,这次比试根本不是孟川以下犯上的挑战,反倒是他记着要为自己正名。而就目前的局势来说,自己毫无疑问处于下风。

       “了不起,再来再来!”想通了这些,尚景武又重新振作了起来。虽然陷入绝境,他也不是没有任何机会。与半辈子切磋武技中所遇到的窘况相比,目前的劣势根本还算不得什么,只要抓住对方的破绽,胜负之数,远未可知。

       机会很快就来了,在孟川一串抢攻之后,本可以继续追击的他却忽然迟疑了。自左而右的刀锋掠过在半空,微微一晃过后,又调转刃口准备平削进来。但就是这一滞,让尚景武得以展开反击。

       “哈!”不等对方招法用老,他抖擞精神怒喝一声,快刀如狂风席卷,瞬间将颓势扭转了过来。若不是孟川机敏及时变招,只怕当即就要败下阵来。趁机机会,尚景武又急忙使出一招庄周梦蝶。刹那之间,只见他手中大刀上下疾舞,虚实难辨,果真似有银蝶翩飞,尽显八卦刀的真髓。

       而面对这样变化精微的攻势,孟川的回应却简单粗暴。他双臂一振,竟抬刀相迎,这样惊人之举,又让尚景武心中愕然。

       简直胡闹!尚景武自诩过去交手无数,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打法。按说兵刃相击后纵不弯折也极易卷刃,因此一直是比武大忌。或许刚入门的时候他还会举着刀到处胡砍乱斫,可被师父教训几次之后,他便彻底摒弃了这种不懂行的打法。

       但如今看孟川此举似乎又那么合理。且不论他手握能断金铁的宝刀,单说这苗刀所携的双臂力道,就远非单手刀能抵挡。以这路刚猛的劲力来破灵巧的变化,正是扬长避短的好手段。

       一惊之后,尚景武还是下意识退让了,而这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又要再次面对孟川那行云流水般的快攻。劈、掠、削、斩,苗刀在孟川手上也不断变化着姿态,时而单手速袭,时而双手重压。凌厉的刀光中,尚景武的呼吸愈发急促了。他还在蛰伏待机,等待一个随时可能到来的逆转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孟川手中的长刀又一次从左劈来,在几乎同一个位置顿了一下。

       “来了!”尚景武心头一紧,瞅准了机会发起还击。这一次,孟川反应比刚才更快,两人的第二招并没什么先后。长刀再次迎了上来,面对那一抹冷寂的寒光,尚景武并未收招,依旧直撄锋芒。

       眼看双刀将将相碰,尚景武将刀锋微转,直接沿着刀身侧劈而下。或许陪着自己多年的这把刀身上又要多出一道长长的疤痕了,但可这又如何?眼下也只有这样,自己才能真正把握胜机。

       “我输了。”当八卦刀的刃口落到面前,这位独眼莽汉痛快地认了输,但听他说话时的坦然语气,却没有一个败者该有的沮丧模样,“我说老沈啊,他真的很厉害啊!我可打不过他。依我看,你干脆就卖他个人情得了。”

       听着孟川的话,尚景武总觉得不是个滋味。但无论如何自己赢了,他自然也想听听现在沈廷泉还有什么话说。然而不听则已,名匠的话简直像是一道惊雷,劈得自己全身都不听使唤了。

       “行了行了!孟川,我的事你不要瞎管。打不过他,难道你还杀不了他吗?”

       “那倒也是。行吧,那我先走了!”孟川亦像是理所当然般应了下来,接着便拿着那柄宝刀转身离去,丝毫没有注意到恍然神失的尚景武依然呆呆地杵在原地。

       杀?杀我?莫非刚才那两次的迟疑……凌乱中,尚景武也觉得刚刚的孟川有些古怪,要是当时在那里孟川不用那样迟钝的招法,自己多半招架不住。忽然,他想起了过去故交所说的苗刀刀法,和寻常的刀法相比,这种双手长刀似乎还有一个刺字诀……

       “嘶…”越想越后怕的尚景武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当“刺”字浮现在脑海的刹那,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已被刀口穿透。他很清楚自己在另一种情况下的结局,因为孟川这位职业杀手的两次收手已经给了答案。

       “怎么,你还有什么想要说?……依我看,它才是最适合你的。”沈廷泉拍了拍依然沉浸在比武中的尚景武,那把被抛在地上的刀递到了他的手里,刚刚在两人对决的时候,这位名匠也没有闲着,而是为这把杀鸡刀安好了刀格护柄。

       “唉……多谢。”接过新刀,尚景武长叹一声,他抽出刀身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刀锋上的光华依然灿烂夺目,却还是掩盖不了它主人脸上那失落的神情。

       尚景武很快也抱拳告别了,事到如今,再和别人争论什么是好刀早已毫无意义,因为就在刚才他便见识到了一把好刀。

       一把杀人的刀。


注:民国1914年秋,剑业精英大比武壬字号沈廷璋之剑以一剑洞穿三枚铜板,并将另家参赛之剑斩为二截而夺得“剑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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