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之下，她用琴弦拆解你的身体（一）| 科幻小说

国庆七天长假，我们将为大家每天连载赵垒的两篇中篇小说：《回望深渊》《烛影杀手》。其中《回望深渊》曾发表于《未来人不存在》。

这两篇小说属于未来事务管理局策划中的科幻主题系列「东北赛博」，包括一系列以东北为背景、有强烈中国本土特色的科幻内容。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赵垒 | 科幻作家，职业经历丰富，全职写作，创作小说字数已达数百万字。擅长描写心理与社会，作品多为科幻题材的现实主义叙事。代表作品为东北赛博朋克主题《傀儡城》系列。2018年5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傀儡城之荆轲刺秦》。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2021年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2017-2019年度新星银奖。

烛影杀手

全文约114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眼见为虚，心像为实

一

乔雨到现场的时候围观人群已经散去，她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封锁线前。时值无锡六月中，梅雨正盛，绵密的雨水把血腥味都压在了阴暗的小巷里。

负责现场秩序的民警老徐得闲与技术员张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而张鹏正忙着处理她的视觉信息，答起话来总是很烦躁。

“打个马赛克有这么麻烦？”年过四十有些秃顶的老徐夹着烟笑嘻嘻地问。

“又不是图片和视频，实时视觉打马赛克很麻烦的好吗，我得把屏蔽条件设清楚。”

张鹏忍不住叹气，设置完软件以后他抬头想要嘱咐几句。此时乔雨正把护目镜往上推，雨水打湿脸以后全覆盖式护目镜总是往下滑，张鹏误以为她要摘掉目镜，声音立刻提高了几分。

“可别把目镜摘掉啊小乔，伤口很恶心，会做噩梦的。”说完他又开始嘀咕“真是，许娜姐搞什么啊，居然让文员来看尸体。”

张鹏叫小乔时的谄媚还有说文员时的轻蔑让她心烦不已。你自己也不过是个技术员罢了。而且她今年二十四，比张鹏还大一岁多，只不过个头小点，那个小屁孩就跟着别人小乔小乔的叫。

“弄好了吗？”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愉快。

“好了，记得，如果受不了就出来……”

乔雨没有等他说完就抬起封锁线钻了进去。案发地是一家双层咖啡屋的后巷，死者是她的高中同学，所以负责案子的刑警许娜就叫她过来认一认尸体。

许娜现在的状态让她很不安。平日里那个三十一岁的高挑内蒙美女总是一副性冷淡的疲倦模样，再棘手的案子也不会让她有什么表情。而如今，她挡在尸体前，短发一缕缕黏在脸上，大衣濡湿，眉头紧锁，好像随时准备爆发。

“你跟这个吴皓凡熟吗？”

她摇摇头，“不熟。”

准确点说，她都没见过吴皓凡的真人。虽然他们同班三年，但家境殷实的吴皓凡老早就申请了远程教育，上课时到场的都是投影出来的影像，而他本人则四处游历，听说大学没毕业就走遍全球了。过去她很羡慕他自由的生活还有开明的父母，不过现在她觉得老实本分的生活倒也没什么不好。

“高中毕业以后你们就没见过了吧。”

“应该没有。”她回忆了一下，吴皓凡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还出过游记影集，她可能见过照片，但略微思索后她觉得就算见过照片她也不可能记得。

“没，肯定没见过。”

“那你看看他身上……哎，算了，看看他的脸跟以前比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吧。”

许娜侧身站到一边，尸体面朝上仰躺着，最开始传过来的图片他是趴着的，翻过来是为方便辨认。乔雨蹲下来仔细看他的脸，有点发白，表情扭起，过了一会她颓然发现除了这点尸体的典型反应她没有任何想法。她并不是害怕或者有什么其它的情绪，她什么想法都没有。过去吴皓凡就像是一个虚拟出来的偶像角色，现在就算成了一具货真价实的尸体她也没什么真实的感觉。

她抬起头往身上看，小腹到大腿部分有一块马赛克遮挡着，她只能看到粗糙的色块。报告上写的死因是失血性休克，伤口在大腿内侧，法医做检查的时候剪开了休闲裤，她看着尸体唯一的感觉就是：有些不太检点。

“看不出什么来。”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抱歉。

“没事，你先出去吧，这里的味儿挺难闻的。”

“案子很麻烦吗？”

“这家伙是哪个富豪的公子，上面急着要破案呢。你先出去吧。”

她想留下来，但觉得自己也帮不了什么忙，留下来只会干扰许娜便噎着口浊气出去了。

没有帮上忙她很难受，而更让她难受的是跟许娜以上下级的方式对话。她们是室友，许娜三年前从沈阳调过来以后她们就住在一起。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跟许娜建立起正常的关系，现在想来，所谓正常关系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她走到后巷出口，离深处的两个垃圾桶远了以后味道就没那么难闻了，由细雨稀释的血腥甚至还有一股甜味。她不明白这个案子许娜为什么那么烦恼。案发到现在不到四个小时，周围到处都是摄像头，吴皓凡在咖啡屋参加聚会，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再不济，也可以提取吴皓凡电子脑里残留的视觉记录，她想不出来有什么麻烦的。但她转念一想，也许就是因为这些法子都走不通许娜才会找她来认尸体。

在思索时她看到路边停下一辆无人出租，一个便衣模样的男人下车向后巷走来。那男人穿一件皱巴巴的卡其色长风衣，脚下一双脏兮兮的登山鞋，而最让乔雨在意的是那男人的右眼，那是一只只有眼白极其丑陋的义眼。即使那男人还有点模样，也给那只白眼破坏殆尽了。

那男人走到老徐旁边问许娜还在不在，老徐指了指后巷。那男人看到乔雨，上下打量一番露出诧异的笑容。

“这么点的小孩也跑现场？”

乔雨只觉一阵火起，她开启目镜扫描这男人到底是何许人物，不一会资料显示出来，她发现这个叫做陈海瑞的男人是沈阳刑警，但早在44年就因为严重违纪被开除了。戴着扫描镜的张鹏显然也扫出了同样的结果，他伸手想去拦陈海瑞，但老徐把他拉住了。

乔雨屏住一口气想说无关人士不许进入现场，可当陈海瑞走近，她从近距离看到那支白眼还有他僵硬的右臂，话就噎在喉咙里没出来。结果她就那么愣愣的看着陈海瑞跨过封锁线走进了后巷。

旁边，老徐小声说道：“东北来的义体人，跟那种瘟神搭上关系有几条命都不够。让许娜对付吧。”

东北来的怎么啦。乔雨侧过身悄悄观察，许娜正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陈海瑞。

“真是见鬼了，怎么着，终于被赶出沈阳了？”

“是啊，所以我来投奔你啊，许长官，给我安排个清闲活吧。”

“行，缺个看大门的，你戴着链子去吧。”

“包三餐么？”

“只有狗粮。”

“你给我找只猫就行。”

“去你的吧，要求还挺高。”

两人愉快地一笑。随后陈海瑞蹲下来看着尸体的伤口倒吸一口冷气。

“恶呵，真他娘惨。这小子活了多久？”

“不到二十分钟，两条股动脉都割了个小口，要是拿手按住也许还能撑到救护车来，但是那玩意也给切掉了，他疼得去捂了那边，嘴里还塞着自己的内裤。”

怪不得要加马赛克。乔雨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够狠，事发的位置在哪？”陈海瑞问。

许娜带着他往里走到咖啡屋的后门边，乔雨可以看到血迹一直从那边延伸到尸体处，目镜测出距离有五米四。他们进去以后乔雨就听不清对话了。只见陈海瑞站在血迹的源头背靠墙做了几次瘫倒的动作，随后许娜跟他交换位置面对着墙，陈海瑞站在她身后，把手放到她臀部的位置作势把她往墙上按，许娜一个转身反把他按在墙上然后以手做刀左右两下点中他的大腿根部，接着对准裆部做了一个切的动作。陈海瑞摇摇头做了一个绞首的动作。

两人回到尸体旁，乔雨发现许娜的眉头依然皱着，不过那股要爆发的气势没了。

“动作这么快，怕得是职业的吧。”许娜说。

“这地方对职业杀手来说太高调了，而且看情况有可能是死者把人带到后巷来的，职业杀手会自己选地点，况且他不往咖啡屋里面爬，而是往外面爬，说明凶手下手以后要么回了咖啡屋，要么一直在后门看着，职业杀手没那么闲。”

 说着陈海瑞蹲下来看看尸体然后四顾一望。

“那玩意有找到吗？”

“没，估计给带走了。”

“拜托，换你，你还打包带走啊。”

“那你说呢，还拿到咖啡馆的厨房做了不成。”

陈海瑞咧着嘴起身，然后一脸猥琐地看着许娜。

“你想想看，要是这种小家伙在垃圾桶旁边就等不及想跟你来一发，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扔进垃圾桶喽。”

说完许娜看着旁边的两个垃圾桶撇撇嘴。随后两人一左一右掀开垃圾桶的盖子翻找起来，不出一会，陈海瑞摆摆手，许娜朝他那边看去。乔雨大概猜到她看到了什么，只见她皱起鼻子掩住嘴一副要吐的样子，但也不忘从口袋里拿出橡胶手套递给陈海瑞。

“干嘛？我又不是警察了，碰证物不好吧，来来，我帮你撑证物袋。”

“去你大爷的。”

许娜把手套拍在他身上，然后取出证物袋来撑开。

乔雨立刻把头转回去，只可惜慢了一步，广角护目镜还是捕捉到画面。她清楚看到陈海瑞把那根沾着血黏糊糊的东西拿出来，顿时觉得胃里的东西翻上了喉咙。

她弯下腰却只干呕。张鹏走过来想帮她拍拍背，她伸出胳膊把他的手挡开示意自己没事。

许娜打电话通知其它人残肢已经找到，而陈海瑞则进咖啡屋逛了一圈然后又确认了一下周边几个摄像头的位置。许娜站在巷口点了根烟却不抽，等陈海瑞回来以后她把烟递过去说道。

“所以得找一个突发作案还能躲开摄像头，并且外表是女性，手法熟练的义体人，你有什么想法？”

“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陈海瑞摆手拒绝递过来的烟然后继续道。

“好消息是你可能要升官发财。”

“你还是说坏消息吧。”

“坏消息，可以肯定的是你麻烦大了。”

二

“重犯榜第五的烛影杀手。你确定吗？这儿可不是沈阳。”许娜瞪着眼不可置信地说道。

“她惯用爪刀和处理过的钢琴弦，大腿上的两个伤口肯定是锐器刺伤的，那玩意的断面是锐物环切。而且我敢说你提取的残留视觉记录，很模糊只看到一个黑影对吧。”

许娜盯住陈海瑞，眼神一点点变冷。

“你来无锡到底干嘛来了。”

他们在警车上，许娜坐驾驶位，陈海瑞在后排，乔雨被安排整理资料，所以坐在副驾驶上用护目镜连着车载电脑。参加聚会的人和咖啡屋的工作人员正在她眼前排列成名单，数据在她眼前不断刷新，但她的注意力全在耳朵上。

“来旅旅游顺便看看老朋友不行吗？”

“得了吧，你宅在屋里看老电影看一辈子都不会出门旅游。不说实话就给我下去。”

“那你就等着变悬案吧。”

“哎呦，陈大警官，多么兢兢业业呀，都被开除了，还这么关心案子会不会成悬案。”

两人对视片刻随后就各自望向窗外陷入冷战。尴尬不已的乔雨想要说点什么打破沉默，然而又莫名其妙的觉得这两人像老夫老妻似的，早晚有人会先认输。

三分钟后，陈海瑞叹息一声说她头发短了倒是越来越犟了。

“其实你还是长发好看，嫌麻烦可以绑马尾嘛。”

“少废话，看你那眼睛丑成什么样了，还好意思说我。”

“好吧，好吧，是她以前的一个受害者雇我从她那里拿回一件东西。所以我就来了。”

“你怎么确定烛影杀手在无锡的。”

“她经常会用摄像头看以前的一个受害者，那家伙雇黑客设了陷阱，他们把范围缩小到江苏。原计划是等他们继续缩小范围，不过这几天我正好来办点事，本来想让你帮忙查一查江苏这几个月没破的谋杀案，看来是撞了大运。”

“你这也太巧了。”许娜扶着头枕转过来，“记得没错的话烛影杀手会取走受害者的一部分吧，以前是剥皮，后来是断肢，今天这个除了那玩意进了垃圾桶可什么都没少。”

“可能是被那男孩缠上了然后临时起意，她离开沈阳以后就很少收集战利品了。聚会的其他人问过了么，有没有人见过谁跟那男孩一起去后巷？”

“问过了，没什么收获。那帮搞文艺的小圈子捧起臭脚来名字一个比一个说得顺溜，现在出了谋杀案就谁也不认识了。”

“谁叫他不是自杀的呢，我敢说他要是自杀的，每个人都会说自己是他的好朋友。”

陈海瑞冷笑起来。乔雨是打心底厌恶这个男人，他自大粗俗，对别人毫无尊重。而更让她厌恶的是，从许娜身上她也看到了相同的部分。她所喜爱的，敬佩的人也有这样的一面。是那个王八蛋带坏的。她如此做想，这么想比较舒服。

“查一查谁第一次参加，谁最不合群不行吗？”

 她一说话，一个现任刑警一个前任刑警都朝她看过来。

“问题是，这是搞文艺的年轻小圈子”许娜说“运气不好的话，一半人都是第一次参加。至于合不合群，所有参加这种聚会的，基本上也都是活在自己小世界里不合群的人。”

“其实这都是小问题。”陈海瑞补充道，“比较麻烦的是，这个烛影杀手做过全身义体，而且精通黑客技术，她要潜伏起来通常会找一个体貌特征相仿的女性杀掉本人然后调整容貌成她的样子窃取身份。以前她杀过一个技术员，然后跟她男朋友同居了三个月，那男的到头都没察觉女朋友给人顶包了。查熟人的意义不大。”

两个人合起来回击让乔雨无话可说，她闷了一会突然想起以前是看过沈阳十大重犯名单的，第五可不是什么烛影杀手。

“我记得十大重犯，排第五的是个叫什么，风筝什么…..”

“风筝男。”许娜说道。

“哎呦，还有做功课啊。”陈海瑞把翘起来的腿放下去说，“没错，以前排第五的是那个专杀义体人的风筝男，不过后来烛影杀手抓住他，把他切掉四肢，挖掉五官，丢给了警察。之后她就排第五了。”

“话说，风筝男后来怎么样了？”许娜问。

“他们给他装上全套义体然后执行了脑死亡。”

“真是报应。”许娜从喉咙里发出了干涩的笑声。

“那这么说的话，应该叫十一大重犯了吧。”

乔雨感觉自己又要被排除在外便想找点话题继续，结果话一说完，两个人都干笑起来。

“哎，小姐。”陈海瑞咧着嘴说，“当初这十大重犯的名单曝光出来就让沈阳的公安局长和副市长下了台，好不容易现在风头下去了，这名单却突然开始更新了，到时候月更一个，周更一个，不说那些当官的怎么办，老百姓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还以为你把他们都抓住了。”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本意是想讽刺陈海瑞，然而那个男人却只是沉默着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倒是许娜像躲什么似的转开脸望向外面。

乔雨查了一些资料，43年沈阳十大重犯曝光，公安与军区部队一起组建了电子刑警，只用一年就把十个重犯尽数逮捕。陈海瑞与许娜都曾是电子刑警的一员。44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没查到太多，只知道那年电子刑警解散，陈海瑞因为违纪被开除，而许娜被调到了无锡。这两个结果，无论哪个都算不上是好结果吧。

“我把参加聚会的名单列出来了。”

乔雨把整理好的资料投影到前挡风玻璃上，然后戳了戳许娜的肩膀。

“之后做什么？”

“设几个搜索条件做排除法。”许娜把名单放大让后面也能清楚看见“窃取身份多少会有一个变更期，有正经工作的会辞职或者请长假，自由工作者也有可能有一段时间没工作成果。不过话说回来，这帮作家，编剧，画家，拖稿估计是常态，你的想法呢？”

 乔雨刚开始想，陈海瑞就说话了。

“查体检和医疗记录，全身义体的人在东北之外不多见，她会想办法伪造体检记录，希望这帮文艺工作者体检做的勤快，对比一下记录看有没有异常，几个月一点情况都没有的就拎出来。另外把有约心理医生的都列出来，她对心理医生有特殊癖好，我们可以问问医生看有没有谁不对劲。”

“全身义体的人。”乔雨把手套箱里的键盘拉出来，然后想起了一个问题，“全身义体应该能认出来的吧？”

她所见过的义体人大多一眼就能认出来，就算是陈海瑞那种仿生型的手臂，离近了也不难发觉。她有点难想象全身义体是什么样子。也许跟机器人很像。

陈海瑞左眼一动然后说：“你戴那种覆盖式的目镜很久了吧。”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让乔雨吃了一惊。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她不说话，许娜也不点破她一直戴着目镜的小秘密。陈海瑞等了一会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慢悠悠说道：

“军用义体和工程义体确实好认，仿生义体要只装半边也容易认出来。但那种很早就装仿生义体的类型，你可能会觉得她才比较正常。其他人都有毛病。”

三

参加聚会的人有大约六十个，规模不算小，不过去掉男性以后就没多少人了。乔雨与许娜很快就把名单缩小到四人。

夜将近，雨水不见收敛，乌云遮住夕阳，连夜幕都降临的很慢。局里发来消息让许娜回去开会做报告，许娜借口要去询问一个重要证人把报告推到了明天。另一边，乔雨的办公室副主任打来电话责问她下午怎么没来开会，许娜给她圆了场。

乔雨有些纳闷，许娜接了几个来兴师问罪的电话，但烛影杀手半个字她都没提。

“你不上报吗？”她问。

“暂时不。”

许娜把目的地设到最近的充电站，她没打算解释，但乔雨一直盯着，她只好开口。

“抓义体人最好有武警和特警支援，名单上的四个人有两个在虎丘，要报上去局里肯定要跟苏州抢人，内部情报一乱就容易泄密，要是那烛影杀手听到风声躲起来就不好找了。况且她的目标范围基本上都是中层和上层，今天已经死了一个公子哥了，要是走漏消息，那帮富翁就会去找政府，政府就会找局长，局长就会来找我们。到时候抓的到人到还好，要是抓不到人上面肯定就会开始大搜捕把她赶到别的省去。反正到头我们都会倒霉。”

此时正打盹的陈海瑞哼了一声。“你要不上报，出事黑锅可是你一个人背。”

“所以升官发财就指望你了呀。”许娜揶揄道，“苏州那边我找了两个在轮休的特警，他们很快就准备好了，我们先去苏州。不过我先得充个电。”

乔雨瞄了一眼电量表，还剩四分之一，跑到上海也绰绰有余了。不过名单上另外两人一个在惠山区，一个在滨湖，她知道许娜已经开始为跑通宵做准备。只是到充电站时，前面已经排起近五百米的长队。许娜等了五分钟便急不可耐的用警用权限挪开别的车插到前面。一辆马上就要排到的宝马车主很是愤慨，见下车接充电器的许娜没穿警服，便在女友的怂恿下上来理论。

然而陈海瑞揉着右肩一下车，那男人便缩回车里去了。乔雨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更像警察。私下被叫男人婆的许娜在他面前也很自然地流露出了女人的一面。她问他肩膀的连接处是不是不舒服，调侃他来南方也不穿保暖一点的衣服冷也是活该，两人打趣的时候她会亲昵地去戳他的胳膊。她私下看那个男人时眼里有一种乔雨没法理解的复杂感情。

“哪来那么多人？”陈海瑞扶着车门问。

“你不知道吗？昨天江苏省全省正式开始灯影计划，苏州在搞发布会，等我们进苏州估计都排不到充电位。”

“那个灯影计划？在全省实施？”

“没错，无线接入模拟空间，几大网络商城在全省都布了点，不弄起来等着干烧钱么。”

乔雨想起几天前主任就开会强调灯影计划的商城要特别关注。灯影计划是无缝连接网络模拟空间的工程总称，平时连接网络模拟空间需要用特制的外置模拟软件用有线的方式连接电子脑。灯影计划做了改良，用无线的方式连接，并且意识进入网络空间后，现实世界的身体也会得到妥善保管。乔雨一直想去试一试，不过还没找到机会。

“真是疯了。”陈海瑞咋舌道，“有线连接我就觉得够危险了，他们还搞无线连接。当年重犯榜那两个靠骇入电子脑杀人的黑客这么快就给忘了？我看是该让重犯名单更新一下。”

“用户体验更重要嘛，又不是人人都像你，到哪都是杀人犯，你该去当个什么侦探。”

“我也想啊，咱们的沈副局又不给我发执照。”

“他给你发才有鬼了。”

许娜话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她嘴巴几次张开都没见有话出来，乔雨实在看不下去便帮她把话说了出来。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陈海瑞俯身把头探进来，“我帮人处理麻烦事，不过基本就是找人麻烦。”

“那不是跟侦探差不多。”

“侦探死了人才有活干。我是尽量让人别死。”

乔雨其实一点也不关心他在做什么，她斜看向许娜，结果那个女刑警却走远了。一直到电池满电，许娜始终没再碰这个问题。两人回到车里，许娜说想要抽烟的话就把车窗打开。

“我戒了。”

“你戒烟了？”许娜一脸匪夷所思地转过头，“拜托，你再婚了我都信，戒烟？算了吧。”

“我在试着戒。”

“才多久啊，五分钟前？”

“有快半年了。”

“切，才半年。”

这时乔雨插话道：“怎么说人家也有半年了呀。”

她一直在敦促许娜戒烟，不过最好也只做到让她不在宿舍抽。许娜一时语塞，然后气呼呼地启动车子开了出去。

乔雨以为她会直奔苏州，结果她却转个弯回到了宿舍。

“今天肯定会弄到很晚，就别等我了，早点锁门休息吧。”

许娜整个背靠进座椅，她的耳后有一缕头发拧在一起往上翘着。乔雨觉得许娜是生她的气了，但转念便意识到是自己太小气。文员本就不该参与抓捕行动。尽管如此，在关车门时她还是感觉手用上了多余的力气。

她大步走向宿舍，再回头便只看到尾灯的光芒消失在街角。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内心的一丝火苗。天啊，他们去抓连环杀手，我却在这里为一点小事怄气。

公安局分配的宿舍是一栋新式筒子楼，所谓新式其实也不过是大量用了复合板，内部空间没什么新的，自从房地产崩盘以后这种快建快拆容易改装的楼意外的受欢迎。反正装上投影锚点想变什么户型都可以，海景别墅还是天桥底下，随便，没人管。一时高层居民楼都不再盖了。

乔雨本来住许娜隔壁，关系好起来以后她们就拿掉内墙合成了一间。她私心是想有个年长的上级照顾，不过相处一段时间她就发现许娜的生活一团糟，而且没有任何想要改变的意思。三年过去，反而是她习惯了收拾堆成山的脏衣服和随处乱扔的资料。

她走到沙发旁，扶手上搭着许娜的一件大衣，她把它拿起来叠好放进洗衣篮。而等她回到沙发旁，看到空空如也的扶手，又有些后悔。

她不会有事的。十个重犯都抓住了，这一个排第五的家伙能难得倒他们吗。

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打算去洗衣服。不过很快她就坐回沙发里，打开投影器连上公安的资料库，开始搜索电子刑警的资料。

电子刑警成立于重犯名单曝光的2043年初，成员不多，但能调动公安的刑侦支队和部队的电子战小组。主要成员在追捕重犯时一人殉职，两人重伤。

乔雨在搜索职位信息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许娜在当时主要负责协调通信，整理档案还有管理资产，换句话说，也是文职。她脑海中逐渐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方面，在知道做过同样的工作以后她感到离许娜如此之近，另一方面，以许娜的履历调到无锡来继续做文职怎么也能当个主任，但她却重新参加培训，甘愿做个一线刑警。乔雨又觉得她的想法离自己又如此之远。

搜索了一阵她才觉得这毫无意义，翻旧账无非自是求个自我安慰罢了，没什么帮助。于是她关掉搜索页面，把之前筛选出来的四个目标放到主屏幕上。

乔雨是个熟练的信息检索员，她自己也清楚，并且对此很是自豪。但此时此刻，没有明确的命令，她无从下手。她所面对的不是一个精巧设计的谜题，而是一团毫无头绪的乱麻。

她盯着那四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人，她们打扮入时，发型经过设计师精心设计，随手一张照片都有不俗之物彰显品位。而她，穿衣打扮总是套用大众模板，一个来自小县城的贫穷女警，稍稍对这些照片产生了敌意。

她们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四个人里有两个作家兼编剧，一个影视制作人，还有一个美术设计。乔雨扫过她们的社交账号，发现那个在做美术设计的女人开着视觉共享，正在直播画画。

视觉共享是开放的，只要是平台会员就能连接，从缩略画面里，乔雨可以看到她正在画一张男人对女人施吻手礼的画。列表显示有六个人正连在上面，乔雨思索片刻，然后登入自己的私人账号连了上去。

她只因为看心理医生就被列进了名单。

很快，那副画便完全占据她的视野。画中的男人优雅，高挑，一身燕尾服像是刚从舞会上出来。而女人，裹着兽皮，手执弓箭，她粗糙布满伤痕的手在男人的唇下硬绷得有些过头。而两人身后，一边是修剪整齐的花园，另一边是狂野粗放的森林。两人的交界处做了很多处理，有序的鲜花越靠近森林便越豪放，杂乱的藤曼越接近花园便越收敛。

画还没有取名字，但副标题已经注明是灯影计划的宣传画。乔雨觉得她的画工没得说，色彩，阴影，人物比例都很协调。但中间就是缺少某种东西。两组人物和背景再怎么处理也不协调。燕尾服和兽皮，森林和花园，怎么都不可能搭调的吧。不过也许别人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越想就越确定自己没什么艺术细胞。

这时画家本人发言提问，想知道有没有哪里画的不好。因为视觉同步的关系，话听起来有点像自言自语。另外几人以文字的方式发言，说她画的非常好了，还有人奉承道她就是对自己的要求太高。

乔雨没有说话，确实有哪里画得不好，但她说不上来。她不想发言，然而隔了一会那画家点名问她感觉如何。

“新来的朋友也发表一下意见嘛。”

画家沉稳的声音把嗲气冲淡了不少。乔雨有些紧张，视觉共享让她有种思维早已曝光的错觉。

她用文字回复道：{把男人换成动物会不会好些？比如，狗或者狼之类的。}

“狼跟花园不太搭吧，狗的话跟女孩的身高有点搭不上。”

{那，马呢，马应该还好吧。}

“啊，”画师发出一声轻叹，“对了，就是这种感觉。”

画家兴奋地站起来，开始在客厅里踱步。透过她的视觉，乔雨能看到她家里淡雅的装饰，窗外漂亮的花园显示那是一个比较高档的小区，而她踱步的距离说明她所在的空间是完全真实的，并不是投影锚点造出来的假象。

随后乔雨的眼前瞬间陷入黑暗，她心里一惊，但马上反应过来是视觉共享关闭了而已。她切回自己的视觉，然后发现画师发来了私信。

{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视觉吗，我这幅画画了快一个月了，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多亏了你，我想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视觉，也许我能从你的生活里获取一些灵感。当然，如果你方便的话。}

乔雨想拒绝，但一想聊聊也没坏处，反正那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她迅速看了一下房间，没有警察用的东西，然后她还启动投影锚点，把小屋变成了精装的两室一厅。

共享自己的视觉对乔雨还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她习惯连别人的，还不习惯分享自己的。那种感觉就像有人跟你重合站在一起，你所见所知所感，她都会感同身受。即使知道共享的只有视觉，也依然如此。

她以为那位画家会说一些奉承的话，比如地上多干净之类的。但目镜始终都没显示出文字，集成的耳机也没发出声音。

“怎么样，是不是很普通。”

她对自己说道。不一会她的目镜显示出文字。

{不，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不普通。}

到底哪里不普通呢。她心想，这时目镜显示出了新的文字。

{我可以看一下你的眼睛吗。}

不！乔雨一瞬间气红了脸。但没等她说话，新的文字就闪现出来，为唐突而道歉，并断开了连接。随后她又收到好友申请，那位画师还请她以后常来讨论。她接受了邀请，但她知道以后都不会再登入这个账号了。

情绪稍缓之后她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画家不可能知道她的情况。但是那一刻她还是感觉到了冒犯，像是有人大庭广众之下嘲笑她的身高。

现在她有一些收获，那位画家一个月前就开始画那副画，而且粉丝都还在。她连上许娜的私人电子脑通信频道，说了自己的发现，在她说到自己连上那位画师的视觉时，陈海瑞的声音突然在她脑子里响了起来。

【你连了她的视觉？】

乔雨吓了一跳，她明显感觉到陈海瑞的声音里有责备，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肯定有哪里做错了。但她没有让自己的声音减弱。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辛苦了。】

那个男人责备的意思也一点没变。

结果到头陈海瑞什么都没有说。乔雨空有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她想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而她不知道的是，她怒火的来源其实是陈海瑞出现在了她与许娜的私人通讯频道里。脑内通讯对她而言是件很私密的事情，她只跟许娜一个人进行这种通讯。现在她知道许娜还有别人。也许局里每个追她的傻小子都用这个跟她讲过情话。

窗外雨势渐微，但天依然没黑，她决定放弃洗衣计划到外面散散心。

宿舍不远处有一栋大楼在雨中散发着微光，那是外置投影锚点在雨夜特有的景象。乔雨走到门前，自动门为她敞开，这一部分是真的。但再往前，一排停着的电梯就不是真电梯了。那是一排做成电梯样式的维生仓。这栋大楼是灯影计划的成果，外看是豪华商场，其实内部是排列维生仓的仓库。只要进入维生仓，电子脑就会开始无线接入模拟空间，维生仓的行动模式跟电梯很像，进去再出来就是一个新世界，以此可以达到一种无缝进入模拟空间的感觉。

传统的进入模拟空间的方式需要有线接入外置模拟软件，无论模拟空间做的多么真实，总会有一个接入的过程去破坏感觉。无线接入也是，不能眼前一黑就到了新世界。一个庞大的谎言需要若干小谎言支持，而引诱人进入圈套，就需要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

乔雨进入商场的前半个小时还有些新鲜感，四层的大楼，鲜艳的横幅，旧式的扶梯，为营造出那种旧时代的真实感他们故意没有设计高清投影，反而用的老旧LED显示屏。时间虽是傍晚，人依旧很多，周围的点连的都是这一家虚拟商场。如果买了什么东西仓库会直接发货到家，当然个别知名品牌也支持急速发货到门口。

商场很大，她逛了一会发现自己喜欢的一家专卖店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而且还得找扶梯上去。她想放大来看一看，但站在那半天视距也没发生变化。这时她才发觉脸上的目镜没有了。

没有那副沉甸甸的目镜，她顿时觉得周围的所有人都投来了目光，一股羞耻感悄然滋生。她看向显示屏的倒影奋力抵抗住想要逃跑的冲动，抵抗住用警察的权限消去身形的想法，藏起来永远是最简单的办法，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等她把那股感觉压下去以后，新鲜感和设计出来的真实感便也晨雾般消失殆尽了。这样的世界，只要你想便能消去身形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要你有足够的技术，动动手指就能天翻地覆。这样的世界，又有何真实性可言呢。

她向电梯走去，一对年老的夫妻从她身旁走过。一头银丝的老太太跟他的老伴说，这里做得最好的部分，是男人和女人上卫生间都要排一样的队。

外面雨又大起来，她一路小跑回到宿舍，外套还是湿了半截。不过因此洗衣计划终于得以进行。她叫了外卖然后换上睡衣，把两间卧室里的脏衣服都收集起来，外套裤子放到许娜的洗衣机里洗，内衣都在她这边洗。滚筒开始嗡嗡转动，她的思绪也跟着一点点搅在一起。

看你那眼睛丑成什么样了。

她从漱洗镜中看着自己，覆盖式的护目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目镜推上额头。镜子中出现的眼睛神色空洞，眼球外凸，虹膜好似一片塑料，仿佛一个做工赶工而成的娃娃，找不到眼睛便随便找了颗玻璃珠当眼睛。

四年时间，她连那副钢坯色毫无美感的目镜都能接受，但无论多久她都没法习惯这双眼睛。然而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刚才在模拟空间里见到自己以前正常的眼睛，她反而觉得不太真实了。

也许以后就这样了，自己的后半生都得用那大铁盒子遮住半张脸。

乔雨愤然而绝望地想着，直到外面响起敲门声她才拉下目镜出去。

她觉得应该是外卖到了。但头脑被各种情绪占满的她忽略了一个常识，送餐机器人只会发消息和按门铃，从来不会敲门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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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攻壳机动队》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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