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梦赴夏【古相思曲he续】
那天从博物馆离开,沈不言忽然之间老了许多,原本只有寥寥几根的白发,仿佛遭逢了一场大雪,变得又多又密。他坐上学生蒲同泽的车,什么也没说,像古人那样把竹笛往袖子里一塞,闭上了眼。蒲同泽以为老师只是睡着了,却没有想到,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弥留之际,沈不言的记忆宛如解体的魔方,那些凌乱散落的方块,每一面都写满了遗憾。 他和陆鸢总是相逢于春季。虽然三月的暖阳很好,雨水也总带着新生翠草的芳香,可他仍想与陆鸢见见那盛夏,在灿烂的向日葵丛中,用炎热充当紧张的借口,让沁汗的手掌相握。或者是秋天,层林浸染,万山红遍,夕阳为每片叶子都镀了金,如果再有哪片落在她发间,绝对要亲手为她摘下。冬天会是什么样?南晟气候温润,陆鸢大抵未经过大寒,如果带她去漠河看雪,是不是能得到一个被羽绒衣包裹成球又倔强地在雪地里奔跑的宝宝鸢呢?那顽皮又活泼的小鸟,大概会狡黠地塞一团雪球到他衣领,再欢笑着跑开吧。 他和陆鸢相见的时间的太短,所到的地方也就是那几个,世界明明这么大,向往自由的鹰却自缚于那深深的宫阙之中。若再来一世,没有那般家国天下的囹圄桎梏,他与陆鸢能走多少地方?像大学生特种兵那样去爬泰山?然后在累到腿软时相互调侃,紧紧依偎。去呼伦贝尔骑马?这次不必追赶军队,他们可以一直待到陆鸢将他教会。去云南看日照金山,去海南看碧波千里,去墨脱的森林徒步,去东北的冰湖垂钓。去哪里都好,只要陆鸢想去,不管是哪他都陪着。这次的承诺,不会再戛然而止了。 陆鸢是爱吃的。她最开始喜欢过上巳节,就是因为这一天总是会比平常吃得更好些。可惜她不知道,后世的节日更多,好吃的也更是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新年的水饺,元旦的汤圆,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每一样都能让人口水直流。哪怕是家常菜,依托于现代餐厨工艺和食品工业,也有千变万化的滋味。虽然沈不言不怎么会做菜,但他点得一手好外卖,肯定不会让陆鸢饿着。 陆鸢还喜欢音乐。如今要听一首歌可简单得多了,最多是花些“银两”充个会员,天南海北的曲子就都能尽收耳中。不知她会喜欢什么样的风格,古风,摇滚,民谣,还是kpop? 所有的这些遗憾,都被时光碾成了粉末,在沈不言炙热爱意的冲泡之下升腾为一个又一个名为梦的气泡。这些气泡在沈不言昏沉的脑海中飘荡着,于触碰到高天之前,一一破碎。 他早就知道不可能的。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他与陆鸢之间,隔着的是名为历史的无法跨越的漫漫长河。陆鸢离不开,沈不言留不下,从一开始他们就两条注定要短暂相交后渐行渐远的线。 可即使有再多的遗憾,他也从未产生过“如果没有相遇就好了”这样的想法。如果再给他一次,他仍然会从那位老婆婆那里买走碎玉。于他而言,陆鸢是他荒凉而贫瘠的人生中,仅有的艳色。自他与十八岁的陆鸢分别时起,他的生命便不再延申了,那冗长的余生,不过是一声叹息,是一个长梦的回响。如今见过了最后一面,他已经彻底满足,再也不敢奢望更多。 困意越来越浓,沉重的黑暗拖拽着沈不言的灵魂,向比深渊更加深邃的未知中去。沈不言的记忆定格在他与陆鸢初识的时刻,那热烈的红衣与低诉着的箜篌,那怀揣着无尽哀伤与谴倦思念的回眸,在微风扬起的纱幕之后,渐渐模糊。他终于撑不住了,缓慢地,安宁地坠入了那温和的良夜。 沈不言在学界名声很好,追悼会办得十分体面。他终生未娶,膝下自然无而无女。蒲同泽作为他的关门弟子,又是他最亲近的学生,在葬礼中出任了孝子。其实在蒲同泽心中,他早已将沈不言看作是自己的父亲。他们出身同一家孤儿院,自幼时起,他便多受沈不言的照拂,甚至连名字,都是沈不言为他起的。可这位“父亲”总是缄默,如他的名一般,怀揣着广袤而艰深的孤独漠然前行着。那双总是透过蒲同泽看向远方的眼,也常常在期许和欣慰中掺杂着忧伤的怀念。蒲同泽不止一次的觉得,沈不言是在从他身上寻找着什么人的影子,可当他想要寻找些许踪迹,线索又像飘荡空中的蛛丝,转眼消失不见。 从殡仪馆出来,蒲同泽来到沈不言家,替他收拾遗物。他在沈不言的书桌上找到了那枚他珍视的玉佩,玉佩下压着两张宣纸,一张写着“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另一张写着“晚安”。蒲同泽不知道这其中的深意,也没有机会弄懂了,他浅叹一声,将它们小心地叠起来放好。 宣纸取开后,又露出了一块鱼形许愿牌。蒲同泽认出了这是南梦湖公园的那颗许愿树的,他如获至宝,急切的拿起来翻看,得到的却只有失望。因为那牌子上写的,仍然是与研究有关的枯燥愿望。可毕竟是老师的遗愿,他拿上了那块许愿牌,下楼开车。 此时已是凌晨,公园里空无一人。蒲同泽踮起脚将许愿牌挂上树梢,不仅感慨了一番,没想到像他老师那样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暮年时也会相信这些玄学的东西。 他走到湖边,倚靠栏杆,脑海中忽然浮现一段旋律。那是沈不言曾经吹奏过的一首充满古韵的笛曲,他从前不懂,现在想起,却仿佛听见了那笛音中,无尽的相思。 不由自主地,蒲同泽撅起嘴巴,用口哨,吹响了那古老的相思曲。 一阵清风拂过,远方的天际线闪过一丝微弱的曦光。沈不言的许愿牌在风中翻转,正好迎向了黑暗中那一点点的光亮。 许愿牌上写着“下一世,与陆鸢见一面”。 在比遥远更加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演员郭迦南在经纪人的车里睡醒,他有些昏沉,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他一点也想不起来梦的内容。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向经纪人问道:“围读的地方到了吗?” “到了,你自己上去吧。我还有事。” 郭迦南拿上剧本,走进了工作室。他来到围读的房间,刚要推门进去,就听见有人在里面做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张雅钦。” 此时,外面阳光刺眼,蝉鸣鼎沸,正是一年中最灿烂的夏天。 ———————— 本文中出现的一切人名均为为满足故事情节需要而创作的意象性人物符号,与任何现实中的人类均无关联。所有故事情节均为虚构,请勿过度理解。 创作这个故事的初衷是因为我始终认为演员是一种特别的“房东”,他们要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将自己的身体出租给异界的访客,让他们有机会借一双眼睛,再看一眼自己心爱的人和这个美丽的世界。我坚信,在郭迦南老师与张雅钦老师相望的某一刻,沈不言已经与陆鸢重逢过千千万万次了,因此不必遗憾,也不必难过,他们已经逃离了那个被困住的春三月,走向了属于他们的未来,我们也要大步向前,爱自己所爱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在属于自己的未来里,与更好的自己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