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古佛青灯

江南已入了冬,天气越发严寒无比,虽然故园里到处是蒸汽暖炉,四季如春,但昨晚长庚一个没注意,还是让他着了凉,顾昀这一病,身体状况便愈发往下,多年征战的落下的病根终于是露了出来。
想想当年,堂堂安定候,威震四海,意气风发,却为了守着一个残破的国家,四处奔波,大伤小伤在他身上如藻荇交横,骨头断了又接,接了又断,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依旧能活蹦乱跳。
也许是这些年安逸了下来,身子骨痒了,不找点病痛就不痛快,也或许是老了……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长庚守在他的床边,手指在顾昀的手背上无意识地摩挲,盯着他沉睡的脸微微有些出神。
顾昀很白,他一直都知道,但他没见过他这么白的时候,白得仿佛窗外的第一场冬雪,冷冷清清的在院子里堆了一地,也没人扫,也许是想等着他们静静地消失于天地之间。
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顾昀便颤颤巍巍地睁开眼来,顿时觉得身上没一处是舒服的,想撑起身来,却感觉浑身使不上劲,只好偏头去看坐在床边的长庚,反手抓住他的手指,拢了一下。
长庚回过神来,慌张地握紧他的手,在他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顾昀好像觉得这个吻,长庚有些压抑不住的颤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睡久了的错觉。
长庚一手把他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这才问道:“子熹……渴不渴?还是饿了想吃饭?”
顾昀不答,看见他一脸疲惫,眼睛里血丝遍布,平时被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完全没了平日里那个谈笑风生,闲庭信步的样子。
他忍不住心疼起来,自己的身体他自己还能不知道么?他不再想欺骗自己,以为能够长命百岁。只是……之前说过“给他一生到老”的承诺恐怕无法实现了。
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顾昀不知道他属于哪一种,但他知道,在长庚心里,若他去了,必然是如泰山般沉重,牢牢地压在长庚心里,直叫他喘不过气来。
顾昀:“这是怎么了,沈易那饭桶都还没死,我这怎么可能有事,你不用这么紧张……哎,看在我还活着的份上,给两口酒喝喝怎……”
“义父!”
顾昀有心想要活跃一下气氛,却被无情的打断,望向长庚,见他似乎有些发怒,便闭嘴不说了。
安静了好一会,长庚再也撑不住了,低头埋在了顾昀的怀里,心里一阵烦躁,无比的怀念起了定神香的味道。
顾昀一手摘了他的发冠,长庚的头发便落了满肩,手指在他发梢之间穿梭,另一手时有时无的拍着长庚的后背。
过了好久,长庚才肯在他怀里微微发声,“子熹,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梦吗?”
他一顿,也没指望顾昀回答,便又继续说下去。
“梦里……有漫天的雪,下个不停,嘶吼的狂风,仿佛要往我骨子里钻,要把我碾成粉末,群狼在旁虎视眈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扑上来把我吞噬殆尽,天是昏暗的,天地之间好像只剩我一个,那时我是害怕的,无助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想着,我就这么交代在这了,是你,是你把我从狼口中救下了。”
长庚抬起头,与他对视。
“是你,给了我希望,给了我与乌尔骨对抗的勇气。”
若没有了你,我绝不独活。
这句话,他没说出来,但多年情谊,他一个眼神,顾昀就能明白得七七八八。
这孩子,怕不是真的想要给我殉葬吧?
顾昀想,他这一辈子也就这么短,不怕被长庚耽搁,可是长庚还年轻,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这上半辈子被他耽搁了,还有下半辈子,时间还很长很长,他不愿再耽搁他了。
“哼……”顾昀轻笑一声,“那我岂不是很伟大?”阻止了邪神的出世,拯救了天下苍生。
旋即吻上了长庚的唇,是咸苦的,酸涩的,眼泪的味道。
长庚搂紧了他,反客为主,在他唇上撕咬着,却是温柔而绵长,还带着一点微微的颤抖和不舍。
“咳咳,我说你两,这都还病着,能不能注意一点。”沈易带着端着药碗的陈轻絮走进门来,口气还是如往常一般嫌弃,只是眉间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顾昀推开了长庚,对陈轻絮点了点头,“陈姑娘。”
陈轻絮也对他点了点头,不语,看向长庚。
他抬头对上了陈轻絮的目光,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拿过了她手里的药碗,一点一点给顾昀喂着。
见状,陈轻絮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拉上沈易,轻掩上门,出去了。
喂完了药,长庚依旧一言不发,把他放下来,躺好,又给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他。
一开始顾昀还能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许是药性使然,他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看他睡着,长庚才起身,走出门去。
沈易和陈轻絮没有走,在门外等着他,见他出来,才跟着他一同走出院子。
陈轻絮:“侯爷他……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昏暗的天,开始下起了小雪,那雪越下越大,沈易赶紧打伞遮住了陈轻絮——她又怀了一胎,可不能淋着。
而长庚,站在雪里,任由纷飞的雪花落满了他的肩头,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好像要融在了雪里,有千言万语想要冲出口。
真的没有办法了?
安逸了几年,以为绣娘说的那些只不过是恐吓,孤独一生的诅咒终究还是灵验了?
子熹他一生都在战争中度过,好不容易能够让他远离那些硝烟,安顿下来让自己好好照顾他,这是老天看不过去了?
非得要他多灾多难才好?
……
无论多少愤恨,多少想骂一句天道不公,到头来,落到唇边就只剩一句“我知道了。”
他回头看了眼沈易和陈轻絮,眼光落在了陈轻絮微隆的肚子上,走上前,拍了拍沈易肩膀,故作轻松道:“好好照顾她,我和子熹还等着喝你们孩子的满月酒。”
沈易很想说,子熹他……喝不到了。
瞧见了长庚憔悴的脸色,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雪,一直在下个不停,不死不休。
送走了沈易夫妇,长庚在外间把自己捂暖,又悄无声息地继续守在顾昀床边。
……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新的一年,顾昀熬过了最冷的年三十,又熬过了年初一,气色稍微红润了起来,长庚也跟着脸上有了些喜色。
他想,也许只是陈姑娘误诊,他不是好好的么。
只可惜喜色维持不了多少天。
年十五,长庚在和顾昀讨论着明天他的生辰要怎样过。
顾昀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道:“了然……这个秃驴,把他叫上也……无妨。”
“义父不是跟和尚犯冲么?”长庚侧身抱着他,轻笑道。
顾昀:“突然想想,信佛也挺好的……”
天太晚,他该是困了,上下眼皮直打架,“长庚,我睡会……”
长庚抱紧他,用体温包裹着顾昀有些发凉的身体。
“嗯,睡吧。”
他也闭上眼,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顾昀早已没了呼吸的消息。
之前种种,或许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他起来感到怀中人已经冰凉,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顾昀就这么安静地在他怀中走了。
长庚没有哭,也没有丝毫慌张,叫来下人还有沈易夫妇准备料理顾昀的后事。
从灵堂的布置到棺椁,亲力亲为,一丝不苟。
可他就是这么平静,陈轻絮就越放不下心来。
除了顾昀没人能比她更了解长庚的性子了,因为乌尔骨,了然都比不上她。
她想好好劝劝他,他却对她说,“他想我好好活着,我自然不会随他去了,他打过那么多场东瀛胜仗,却没有去过东瀛,他守过这么多次古丝路,却没有到西方去看过,这些……我想去替他看看。”
下葬当天,桃花开始盛开,纷纷扬扬洒了一路,牛马嘶鸣不已,所有百姓都在为一个英雄送行。皇帝力排众议,追封顾昀为亲王,葬于皇陵,这是天大的殊荣。
只是,人不在了,要这些所谓的殊荣又有什么用?
顾昀入土为安后,长庚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又辞退故园中所有下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小声抽泣起来,窗外雷声轰鸣,下起了春天第一场雨,雷声伴着哭声响彻云霄。
就像是第一次乌尔骨发作,只不过没有暴虐的情绪,只有源源不绝的痛苦,如同当年梦里的狂风,群狼,想要把他吞噬,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一双有力的双手可以抱住他,温暖他了。
……
三年间,长庚远渡东瀛,又走过大陆的西岸,见识了外面天地的人生百态。
突然就觉得,若如佛中所言,天地万物有轮回,他的子熹可能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出生,成长,终有一天,他们肯定会相遇的。
他怀着这个想法,回到了大梁,从雁回镇,到京城,再到江南,又拐到了南疆蜀中杏子林,一路回想他与顾昀的从相识到相伴一生的点点滴滴,追寻着天地之间他的一抹残影,最后——他站在了护国寺门口。
了然如同当年一般待他:“四殿下,你当真想好了吗?”
长庚好像没有听见,回首看了一眼门后的世界,然后才缓缓点了点头,抬脚走进门去。
剃发着裟,从此,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
大梁迎来一个盛世,盛世之下,最大功臣却远离红尘,隐身在寺院之中。
护国寺香火比以往更旺,长庚偶尔也会从后院出来,静静地看着来上香的人们,靠着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听见一阵笛声,不堪入耳,却似曾相识。
图片是微博抱来的@香煎花椰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