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识疑】獭头和尚

存疑
抄本中【一僧一道】的僧,有一个显著的特征:癞头,得了皮肤病,有一颗长癣的脑袋,但这未必是事实,而是一种隐喻,比如:真人不露相、美中不足、高人异相,用来讽刺势利眼。
正文和批语中常以癞头和尚、癞和尚、癞僧称呼之。
然而甲戌本批语中出现了:癞僧、癞和尚、懒和尚、獭头和尚四个称谓,使用了异体别字,这是同一称谓的不同表达,还是另有所指呢?
可以研究一下。
抄本正文举例
因占篇幅,全部罗列没有意义,选摘为例。
癞头和尚:甲戌、庚辰、蒙府、梦觉第1、3、8、25回。

癞和尚:甲戌、梦觉第7回。庚辰第7回写做“癞头和尚”,多了“头”字。

癞僧:甲戌、庚辰、蒙府、梦觉本第8回。庚辰、蒙府、梦觉第本18回。

查看甲戌、己卯、庚辰、蒙府、梦觉等影印抄本,截图、圈字、比对,正文用【癞】字准确无误,并无异体别字出现。
甲戌本批语
獭头和尚:甲戌本1回眉批1条。

懒和尚:甲戌本25回眉批1条。

癞和尚:甲戌本25回后评1条。

癞僧:甲戌本3回侧批1条、眉批2条。



按:
批语中出现【獭】、【懒】两个【癞】的异体别字,是有意为之,还是笔误呢?
说是笔误,没有丝毫涂改的痕迹。说是有意为之,明明知道每个字的正确写法,为何故意写异体别字,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另一个异体别字出现在回后评的墨批大字中,跛道人的【跛】字写成了【疲】字。结合第六回开始出现的抄、评同时进行的现象,可以确认一个事实:抄、评为同一人,笔迹在正文、批红中体现了一致性。这意味着,异体别字是批者在撰写评语时的【惯用伎俩】。
就目前来看,已有【獭】【懒】、【疲】三个异体别字出现,且集中出现在甲戌本中,那么甲戌本中还有类似的现象么?
有。
例如:个,写作箇、個;于,写作扵、於;总,写作縂、總;启,写作啟、啓;壁,写作璧。
不仅如此,还存在多笔画、少笔画的现象。
例如:补,補字的衣字旁少写一点写成示字旁;直,少写一横写成且;流字少写横上一点;乖、劫、丈、庄、外,多写一点。
此人随心所欲,没有一定之规。
癞和尚、疲道士,去掉【疒】,居然是——赖皮!(我笑了)
然而,批语中的石兄、獭头和尚,似乎指向了现实里某个地方的某个人。


[甲眉]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覔青埂峰再问石兄,余不遇獭头和尚何怅怅。
[甲眉]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泪笔。
按:
首先,需要辨析这两条是谁作的批语。
第一条批语,不是畸笏叟曹頫的批语,因为,曹頫是曹霑嗣父,石头不论指他自己还是指曹霑,称自己或者嗣子【石兄】,均不合理,因此,更可能是脂砚的批语,而且甲戌本本身就是脂砚斋抄阅再评的产物。
第二条批语,如果是畸笏叟曹頫的批语,称【余亦大快随心于九泉矣】即可,称【余二人】会明显产生歧义,还有一个人是谁?是脂砚还是松斋、梅溪,亦或别人?说不清了。可如果【余二人】正是指【一芹一脂】,那么这句还是接着前面的话继续写的,同样表达了脂砚当时悲痛的心情,因此,还是脂砚的批语。
从语义表达的连贯性而言,这两条批语应是同一次作批时写的一条批语的两段话。
有了这样的初步预判,进行阅读理解。
可以有至少两种解释:
1,小说里,于青埂峰下见到石头和石头记的是【一僧一道】两个人,他们既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也是癞头和尚跛足道人,他们时而一起行动,时而单独出现。
假设【獭】=【癞】,现在【芹】泪尽而逝,只剩【脂】一人,脂砚说不遇【獭头和尚】,是再也见不到癞头和尚的意思,即声明她是跛足道人而【芹】是癞头和尚,他们是现实里的【一芹一脂】,对应了小说里的【一僧一道】。
【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石兄指代刻在石头上的小说,意思是再次想看石头记的时候,想到只剩自己【脂】一个人,而【芹】已经离世了,就很难过。
可是如果没有石头,哪来的石头记可看呢?石头应是独立于【一僧一道】之外的又一个独立个体,另一个——人。
2,小说里,于青埂峰下见到石头和石头记的【一僧一道】指代【一芹一脂】,那么石头则另有所指,是另一个人。
联系【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不遇獭头和尚何怅怅】上下文的语境,均是在描述现实,小说中的青埂峰、石头,是否对应现实里的某个地方、某个人呢?脂砚称呼他石兄,而石头记是石头的故事,觅石兄不遇獭头和尚,难道石兄是个獭头和尚,在现实里真是个山寺里的僧人?
如果是这样,那么獭就未必是癞的异体别字了。
继续研究一下。
【獭】,字形与【癞】【懒】接近。
【癞】【懒】声母相同,韵母不同,发音接近实则不同。
【獭】的发音,完全不同于【癞】【懒】。
正文中是否另外用到【獭】字,表示作者明确知道【癞】和【獭】的区别呢?
继续检索各个版本。
【第十八回】正文:毯铺鱼獭。(己卯、庚辰、蒙府、梦觉本一致)

【第五十三回】回后评:獭祭者。(蒙府本独有)

【第六十八回】正文:獭狗扶不上墙。(己卯、庚辰、蒙府、梦觉本一致)

癞、獭混用的看上去只有甲戌本眉批【獭头和尚】一例独有。
然而,脂砚署名的批语,并没有出现在上述的18、53、68这三回(甲戌本没有第18回,也没有53和68回)里,因此无法确定洋洋六七十万字中,脂砚对用到【獭】字的地方了然于胸,但己卯、庚辰两个脂本,都有脂砚斋署名的批红,因此,脂砚斋应该知道18、68这两回里【獭】的用处。
本来,脂砚批语中用【獭头和尚】代替【癞头和尚】可视为异体别字的使用,但由于正文中【獭】有其他明确的用法,因此,也可将【獭头和尚】视为区别于癞头和尚的某种特指。
继续研究一下。
【獭狗扶不上墙】并不常见,表达类似意思的俗语常说:烂泥扶不上墙、死狗扶不上墙。
如果狗只是得了皮肤病,成了癞皮狗,也不是死狗啊,作者为什么明确用【獭】而不用【癞】呢?
于是,我又去检索了戚序本,看看有没有出现混用的现象。
没有。
【獭狗】在庚辰、己卯、蒙府、梦觉、戚序各本,均保持一致,没有异体别字现象。这说明,【獭狗】是一种特指,而不是癞狗。
【獭狗】是什么动物呢?
水獭、水狗。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形似狗狗的动物,上墙对它来说,的确不是件容易和擅长的事情。
【獭头】在指代【癞头】之外,是否如【獭狗】,可以有其他的解释呢?
【獭头】,发音塔头,有【塔头和尚】这个说法么?
还真有。
【塔头】
1,佛塔顶部。
唐·戴孚《广异记·大安和尚》:“师心在塔头相轮边铃中。”
2,僧职名。管理佛塔者。
《水浒传》第六回:“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陞你做个塔头。”
3,据《贈芹圃》敦敏(《懋齋詩鈔》抄本)
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
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
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
新愁舊恨知多少,一醉酕醄白眼斜。
按:
敦敏诗中记录,曹霑逗留或留宿僧舍。
·据《瓶湖懋斋记盛》敦敏
前者同彼借家叔所寓寺宇扎糊风筝,是以家居时少,以致枉顾失迓也。
按:
敦敏的文集记录,曹霑的家叔寄寓寺宇。
在史料记载中,曹霑只有一个家叔——曹頫,也是他的嗣父。
对于曹頫寄宿寺宇,也可以有两种理解:
1,曹頫像贾雨村、邢岫烟那样,只是租住在寺庙的房产里。
2,曹頫像贾宝玉那样,真的出家当和尚了。
在敦敏、敦诚、富察明义、张宜泉等曹霑的朋友对他的记录中,没有曹霑出家的记载,曹霑擅诗、好酒,性格洒脱,还有儿子和妻子,完全不像一个出家人该有的样子。
这增加了曹頫出家为僧的可能性。
是否可以发掘出确切的曹頫出家记录呢?
这不好说。
曾经的罪臣曹頫,如果隐姓埋名去写石头记,史料上,例如度牒或者寺庙人口记录中,大概率也不会留下其真名实姓的记录,仍需要推测、推理,证真或证伪。
可如果曹頫真的出家了,当脂砚斋提起他的时候,也不能直接称他为“塔头”和尚。因为这样一来,有暴露曹頫身份、地址的风险,而称作“獭头”不仅规避了这样的风险,而且能够鱼目混珠于【癞】【懒】之中,让人很难往【塔头】方面去联想。
【第十八回】,【毯铺鱼獭】单看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但要是和李商隐【獭祭鱼】的典故结合起来想,就有意思了。李商隐写诗作文的时候,为了获取灵感或能够在诗文中引经据典,像水獭一样,在桌上、床上,零零散散的放着好多本打开的书,这场面,还真挺别致的。结合小说,这回写的是贵妃省亲,众人像【獭祭鱼】一般,恭恭敬敬的侍候元春,而众人中,正好就有曹頫,当他看到【毯铺鱼獭】四个字,将作何感想呢? (我又笑了)
【第十九回】,贾宝玉讲述小耗子偷香玉故事的段落,出现了一条奇怪的批语:
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一个香玉,滚在香玉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蒙双]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这样才情,这样学术,却只耗耳。
如果,脂砚斋重写石头记,把自己塑造成林黛玉,并借贾宝玉之口,讲出自己杜撰的典故,开诚布公的透露自己的写作技法,明目张胆的透露自己是巡演御史的女儿,的确让畸笏叟曹頫”可畏可怕,可怕可畏“,只有他,品尝过牵连获罪、革职罢官、抄家上枷的味道,怎能不心生畏惧呢?
如果将这一句批语,看成曹頫对脂砚写作【獭狗扶不上墙】的回应,就有些文人斗嘴的效果了。
脂砚那一句【獭头和尚】,在【芹泪尽而逝】这样艰难的时刻,恐怕只有曹頫这样的个中人,才能体会到其中是怎样的含笑带泪吧。
附:
【獭祭鱼】
1,谓獭常捕鱼陈列水边,如同陈列供品祭祀。
《礼记·月令》:“﹝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宋·叶绍翁 《四朝闻见录·史越王青词》:“反本狐邱,寓诚獭祭。”
2,比喻罗列典故,堆砌成文。
宋·吴炯《五总志》:“ 唐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史,鳞次堆集左右,时谓为獭祭鱼。”
清·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毛西河》:“﹝毛西河﹞凡作诗文,必先罗书满前……﹝其夫人﹞曰:‘君等以毛大可为博学耶?渠作七言八句,亦须獭祭乃成。’”
【水獭故事】
1,《笑林广记》
【撞席 】
老鼠与獭结交。鼠先请獭,獭答席,邀鼠过河,暂往觅食。忽一猫见之欲捕,鼠慌曰:“请我的倒不见,吃我的倒来了。”
2,《搜神记》
【苍獭化妇】
吴郡无锡有上湖大陂,陂吏丁初,天每大雨,辄循堤防。春盛雨,初出行塘,日暮回,顾有一妇人,上下青衣,戴青伞,追后呼:“初掾待我。”初时怅然,意欲留俟之,复疑本不见此,今忽有妇人冒阴雨行,恐必鬼物。初便疾走,顾视妇人,追之亦急。初因急行,走之转远,顾视妇人,乃自投陂中,泛然作声,衣盖飞散。视之,是大苍獭,衣伞皆荷叶也。此獭化为人形,数媚年少者也。
【译文】
吴郡无锡县有上湖大塘,管理大塘的吏员丁初,每次遇到大雨天,总会去巡视,防范决堤。一年春天,常常下大雨,他出门巡视堤岸。到太阳落山,他才回家,回头看见有一个女人,全身穿着青色衣服,撑着青色的伞,一边追他,一边喊:“丁初长官等等我。”丁初当时感觉莫名其妙,想停下来等她。他忽然起了疑心,毕竟原来没有看到过人,现在忽然有个女人冒着大雨走路,恐怕必然是鬼怪。丁初就大步往前走,回头看那女人,追赶得也很快。丁初因此跑得更快了,越来越远,回头看那女人,她就自己跳进湖里,发出一声巨响,衣服、伞都飞散开了。再看看,她原来是一只身躯庞大的黑色水獭,而衣服和伞都是荷叶。这只水獭变成女人的外形,多次诱惑年轻人。
3,《幽明录》
东平吕球,丰财美貌。乘船至曲阿湖,值风不得行,泊菰际。见一少女,乘船采菱,举体皆衣荷叶。因问:“姑非鬼邪?衣服何至如此?”女则有惧色,答云:“子不闻‘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乎?”然有惧容,回舟理棹,逡巡而去。球遥射之,即获一獭,向者之船,皆是苹蘩薀藻之叶。见老母立岸侧,如有所候,望见船过,因问云:“君向来不见湖中采菱女子邪?”球云:“近在右。”寻射,复获老獭。居湖次者咸云:“湖中常有采菱女,容色过人,有时至人家,结好者甚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