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堀辰雄《芥川龙之介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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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开始评论他后期作品之前,暂时先把关注点放在他历史小说以外的前期作品上。当然,他的前期代表作就是之前在说的历史小说。但是,这期间他写的历史小说以外的作品,对联系他的前后期起着重要作用。
我以前说过,他的历史小说一点一点地改变趣味,他把用于历史小说里心理解剖的手术刀运用到了历史小说以外的作品上。
这中间最早的作品是
《秋》(大正九年)
这篇作品显然标志着他的一种转折。他自己也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可以从当时他写的信中看出来。“实际上我正在度过一个难关呢。从此之后就是开悟后的修行了。”“我正在慢慢写有那种倾向的小说。”(出处不明)
关于他的这篇作品,一见之下,会把它归入自然主义小说。这是因为,这里完全没有用到他的小说里特有的心理描写手法。完全脱离了那种主题小说的类型。因此,一看就觉得近似于自然主义小说。但是仔细研究这篇小说,就会发现这和自然主义截然不同。普通的自然主义小说呈现的心理活动,是彻底的一条线。与此相反,这篇小说是由心理组合(平面)构成的。与前者运用心理构图不同,后者运用心理构成(立体)。他像这样的构成主义倾向,还有次于《秋》的《阿律和孩子们》(大正九年)《山鸭》(大正十年)《斗车》(大正十一年)《庭院》(大正十一年)。在这之后的后期作品《一块地》(大正十三年)《玄鹤山房》(昭和二年)逐渐强烈表现这一点,在素材上逐渐接近自然主义,却渐渐把他从自然主义中剥离开来。
这样,他在这一系列作品中,不仅脱离了他自己的套路,而且在接近自然主义的现实主义的同时,打破了自然主义的陈旧,在此基础上构建了新方案。
他在《秋》之前一点写的
《橘子》(大正八年)
《沼泽地》(大正八年)
都是很好的短篇。达成了非常微妙、鲜明的效果。但是那是从narrative(叙述)的巧妙中完成的。这一点,《奉教人之死》这些 narrative 的巧妙没有那么出众。没有开创新方案。当然,他开辟新境界的功绩必须要给《秋》。但是《橘子》是一篇特别好的短篇。
《文明的杀人》(大正七年)
《文明的丈夫》(大正八年)
属于开化物,也可以算作历史小说的一类。特别是这两篇小说的手法和历史小说的没有一点区别。但是这两篇的风俗描写和心理描写等方面都很有趣。
他的一篇杰作
《南京的基督》(大正九年)
是在《秋》之后写的。但这篇不是依靠《秋》表现的新手法,而是延续了以前的手法。 与其把这篇和《秋》以后的小说联系在一起,不如和他以前的小说联系起来。这部作品与《六宫公主》一起,属于他前期作品上的硕果,但《六宫公主》作为最成熟的果实,已经到达了空前绝后的某种境界,《南京的基督》却止步于此。尽管如此,这部作品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那是因为这部作品中,他的一个重要特色比其他作品呈现地更为明显。 那就是作者对于人生近乎轻蔑的怜悯。那在《六宫公主》里也不是没有的,但是作者的意识已经融入到了其艺术的完成中。 《六宫公主》堪称杰作,另一方面,表现出作者特有特色的《南京的基督》,如果单谈其特色,也必须说是他的代表作。
对人生近乎轻蔑的怜悯,他自己是这样解释的。
作为青年的你问我为什么冷眼看着世界,这是一件很值得庆贺的事情。但我没有比我在现在的作品里表现出来的更爱世界的时候,所以也不得已。不仅如此,我总觉得那些呼唤爱的作品像是简单敷衍的谎言。我指摘世间的愚蠢,却无意攻击这种愚蠢。我自己也是世间的一个人,所以对于这种愚蠢(他人的愚蠢和我自己的愚蠢一起),也只是笑着看着。超越这之上,世间的爱也好恨也好,对我都是虚假的。我写不出欺骗自己的小说。总而言之,我在世上感到pity,却感不到love,同时又对没有irony以上的勇气感到厌恶。”(大正八年十一月十一日致小田寿雄书信)
关于他的这篇《南京的基督》,应该说最接近他喜爱的阿纳托尔·法朗士。
正宗白鸟氏在他的《论芥川的文学》中,
《蜘蛛丝》(大正七年)
《杜子春》(大正九年)
《阿吟》(大正十一年)
说关于这几篇十分接近芥川先生的人生观。《蜘蛛丝》是说没有慈悲之心的一个人想他自己一个人逃出地狱,因此受到了相应的惩罚的故事。《杜子春》是说杜子春看见地狱森罗殿前挨鞭子的父母,放弃了一直想成为仙人的愿望,选择了平常人的生活的故事。《阿吟》是说阿吟比起自己一个人入天国,却为了没有机会信教、一定会堕入地狱的父母 ,下定决心放弃基督教堕入地狱的故事。举了这些例子,说作者安然接受了秩序井然的世界,一点也没有怀疑,说这样的作者看到了哪种程度的人间,就打算看到这种人间吗。我想知道正宗先生为什么观察芥川先生的人生观时选了“童话”而没有选择其他小说。作者写的很明显,这些(《阿吟》除外)是童话。与其说只将出现在这些作品上的东西作者的人生观,不如说他将一切完整的童话中所带有的教训作为作者唯一的人生观来对待,显然,这必须说是正宗氏的谬误。像正宗先生这样,把这些作品和《格列佛游记》进行对比是不对的。应该把《格列佛游记》和他的《河童》比较。并且,正宗氏——这位一贯是厌世主义者的正宗氏,没有看见芥川氏近乎怜悯的轻蔑。看见了也不能理解。以上三篇作品中感受的近乎的轻蔑——正宗氏的厌世主义是将人间看作地狱。但是芥川氏的厌世主义——
在这里引用《侏儒的话》里的一句
人生比地狱还要地狱。地狱给人的苦,不会打破一定的规则。比方说饿鬼道施加的苦,也就是将要吃饭的时候眼前的食物忽地着了火。不幸,人生所施加的苦可没有那么简单。要取食的眼前的饭菜,有时饭菜突然起了火,又有时意外地顺顺当当吃完。就算顺顺当当吃完了之后,有时肠胃又出了毛病,又有时顺顺当当消化掉。顺应这样没有规则的世界,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我要是堕入地狱,一定眨眼间就掠来饿鬼道的饭食。更何况针山血池那种地方,两三年也就住惯了,也没有什么苦的。”
就是这样的厌世主义。正宗白鸟相信人生所到之处皆是地狱。芥川氏对此也不得不表示怀疑。所以芥川氏和正宗氏合不来也是正常的。芥川氏理解正宗氏,正宗氏却没有理解芥川氏。真正的孤独,不是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而是自己理解的人没有理解自己。
原文——https://www.aozora.gr.jp/cards/001030/files/47895_49218.html
7/14,过半了还没到后期
笔记
前期除了历史小说的其他小说,类似于自然主义,区别在于,自然主义的心理活动是单线,而他的是一个面。(总之就是他比自然主义的心里描写高一个维度)
他对人生有一种近乎轻蔑的怜悯。正宗白鸟对芥川的厌世有一些误解。白鸟的厌世主义,是“人生所到之处皆是地狱”,芥川的厌世主义是“人生比地狱还要地狱”。
正宗白鸟的介绍先咕在这里。我简直对白鸟相(这里表示动作偏指一方)见恨晚。
找到了白鸟的芥川论,大概总结一下:
《孤独地狱》“我也是在地狱中受苦的一人”,并不只是少年气(窃以为是中二气)的感伤语。芥川的叔祖父与禅超共鸣,芥川的母亲与叔祖父共鸣,芥川也在此共鸣。取材上有特殊之处。《往生绘卷》也有共通之处。(说实在这里篇幅很多,但我看得很迷惑)
《蜘蛛丝》《杜子春》《阿吟》如前所述。是有人情味的。
《报恩记》《竹林中》两篇体现了作者的艺术技巧。
“保吉物语”更多地描写了作者的面目而不是作者的生活。
毫不犹豫地认为《地狱变》是芥川的最高杰作,是在明治以来的日本文学史上绽放异彩的名作。惊叹于作者当时十分年轻。但是近几年(即晚年),他的头脑逐渐混乱了。
虽说写什么都是作者的自由(正如马琴),取材于王朝故事还是基督教故事全是自己的事,不过他的现代题材的写实作品也展现出了技巧。
谷崎的文学论充满自信,具有强烈力量,而芥川在与谷崎的文学论战中,表现出了头脑的混乱和怀疑。(即谷崎的《饶舌录》和芥川的《文艺的,过于文艺的》关于小说要不要有故事性的论战,之后会提到)芥川也因此累了吧。
白鸟的评论——https://dl.ndl.go.jp/info:ndljp/pid/115079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