滤镜
王垚每天晚上都会等李一森下班,然后一起回家。因此,李一森的同事们经常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羡慕之情。
“森森,你男朋友真的好关心你哦,我对象就从来不会来接我下班。”
“确实确实。我家那个是个一天到晚除了工作就只会打游戏的直男,真是没救。”
“我……我还没有男朋友。”
对于以上的说辞,李一森往往都会及时地回应以点头和微笑,然后想方设法地转移话题。“其实事情并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的。”李一森无数次地想要虚伪辩护,但每一次话到嘴边,却还是“嗯嗯”的应和声。
她说不出口。
李一森和王垚都加班了,乘上地铁时,天空的温度已经快要降至谷底。他们在市郊租房子,地铁到郊区跑上了高架。李一森透过对面的空座看窗外的风景。秋冬日青黑色的群山如同涌动的海浪,一边翻滚,一边吞噬,黑紫的月夜寂寂地覆盖着,恍惚之间,李一森感觉如没于海底,巨大的沉默似乎下一秒就要击碎玻璃,狠狠地碾过她的胸口。李一森试着开口,只能吐出几个易碎的泡沫。
“晚上吃什么呀?”
“嗯?”王垚在敲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我说,晚上吃什么。”
“吃外卖吧。”
“那我点外卖吧。你想吃什么?”
“随便,你喜欢就行。”王垚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李一森掏出手机来开始点外卖。
“黄焖鸡?酸菜鱼?还是牛丼之类的?”
“都行都行,你自己看着办就成。”他有点不耐烦了。
李一森索性不再理他,别过头去自己点外卖了。王垚的世界跟李一森的很不一样,他见群山时只能见凋枯的树和凌厉的岩,再深沉的黑色,于他而言,也只是去寻灯的提示。所以他很顺从地被淹没在海底,相较于回应李一森的呼唤,他更乐于被沉默覆盖。王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不可爱的?
王垚向李一森表白的时候,他们已经认识了将近两年。两年的时光里,他们心中给彼此的位置都是“好兄弟”,直到那个夜晚,王垚和李一森都灌下了成箱的酒,从淡色拉格到世涛到威士忌,他们把各种酒无章法地和五颜六色的功能饮料混合在一起,然后仰头一口气吞下。胭脂色的灯光,目眩神迷。王垚感觉到自己的胃和食道在不断地抽动,在他摇摇晃晃冲去厕所之前,他终于一把抓住了李一森的手。
“我喜欢你!”
王垚的四个字才说了两个,李一森已经转过头去。
“呕——”
这是李一森的回应。
那天晚上,王垚和李一森相互搀扶着想回宿舍。街道已经很空旷,偶尔有电动车路过,路灯高挂,挡住月亮,居民楼亮灯几盏,变成星星。王垚把衣服解开几个扣子,露出半个胸膛和整个脖子,把那四个字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怕李一森醉得太深,听不清她的宣言,所以他干脆多说几遍,反反复复地说,直到他认为他能听见为止。若是听见了,那就到记住为止。若是记住了,那就到永远记住,记一辈子。
王垚忘记了那天晚上他怎么到了宿舍的床上。他醒的时候,打开手机看到了李一森给他发的信息,有一张他的照片,是他红着脸和脖子倒在绿化带里的样子,胸前的扣子还开着,底下是一句话
“我知道啦。”
当时的李一森看来,王垚是最理想的伴侣,他开朗、活泼、善良、有责任心,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能坦诚地接受对方的不完美,她能接受他时不时的邋遢和不靠谱,他也能接受她的烟草和酒精——一些由于心理疾病而染上的恶习,这常常使她感到安心。大学的后半段时光,他们在一起,过得很开心。
在别人的眼里,他们是大学时期的爱情的模板,除去一般情侣之间的腻歪,他们往往能够很自然地化解二人之间的矛盾,仿佛两人在某个瞬间突然完成了精神的联结互通,这很让人羡慕。
毕业季很快就到了,这是一次不可避免的试炼。李一森成功上岸本校。而王垚认为他自己不适合再进行任何形式的学术工作,于是,毕业之前他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求职的道路,最终很顺利地在本地找到了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他在一家公司的宣传岗位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平时会大量地更新新产品的海报和宣传文案。高投入换来高回报,王垚希望他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让两个人生活得更好。王垚开始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看起来一切都好。许多事情变了,李一森要跟着导师专精于学术了,王垚踏入了社会大学,他们留给彼此的时间不可避免地被更贴近于生活和现实的物什占据;但是很多事情似乎又一如既往,他们都深信还像刚开始那样地爱着对方。
入职前一天的晚上,月色清亮,透了玻璃的障,一点点晕开在李一森的眉眼中。王垚的臂从背后环绕住她的颈,脸贴在她的耳边,李一森能清楚地感受到王垚的胡茬和口中呼出的热气,惹得她浑身发痒。王垚开始勾勒他们的美好未来。王垚说他会努力工作,他会倾尽全力地付出,会为了他们的幸福不遗余力地奋斗,他会为她遮风挡雨,他要她让她无忧无虑,不受一点伤害。李一森听着自己身后的男人许下山盟海誓,笑了。这并不是她所设想的两个人的未来,她也敏感地预料到,王垚肯定无法履行他所有的承诺。但是桃红色的海在房间里不住地翻腾,掀起的浪一次高过一次。李一森终于按捺不住,就任凭理智被馥郁的海水拍碎吧,她翻过身去,一把揽住王垚的头。
第二天,王垚在李一森的督促中沐浴、更衣、塑发型、打领带、喷香水,最后在玄关处回敬以飞吻。帮着王垚打理完衣着之后,李一森再回到床上,却感觉到精神愈发地充足。她拿起手机来看了眼时间,离闹钟工作还有13分钟。
自那以后,李一森和王垚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能共处的时间越来越短,王垚回复微信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有时干脆不回。这种现象的加剧是慢性病毒,在潜移默化中蚕食宿主的躯体,积蓄自身的力量,最后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绽放出巨大的烟花,告诉所有人为时已晚。

一年以后,李一森的心里面第一次涌现出了危机感。好几次,她跟王垚发消息说:“我觉得我们该谈一谈了。”但是王垚竟然没有回复。李一森便动了很愤怒的语气给王垚发语音,得到的回应却只有王垚软绵绵的道歉和另一堆肉麻的诺言。
后来,李一森下了决心,去王垚的公司看了他一次。在地铁上,李一森本已经想好了用怎样的言辞去质问王垚,怎样坦露自己的担忧,但是当她怒气冲冲地进了王垚的办公区,却只看到王垚背身向她的方向,弓着腰盯着电脑,一层一层地给某张图片添加色彩、滤镜、艺术字,时不时还对着word里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挠头皮时,她顿感失了全身的力气。
她默默地退了出去,她、向他的同事们打听关于他的消息,听到的最多的词却是“工作狂”。李一森感觉到一阵心疼。她最终只远远地看了他几眼,便走了。李一森再也不要求王垚回她的消息了,她一头扎进了她的论文里。她只想快点毕业,然后去找他。

李一森拎起门口的两份外卖,然后用大拇指摁开了指纹锁。王垚进了公寓,小心翼翼地把电脑放到工作桌上,然后径直走到卧室,躺倒在床上,走之前不忘点击保存键。回到公寓之后李一森通常会简单地冲洗一下身子,然后再干别的事情,王垚就趁这段时间小睡一会儿,醒来之后就和李一森一起吃饭。吃完饭后,王垚会继续他的晚间工作。李一森进到浴室前瞥了一眼王垚的电脑,是另一种新产品的宣传海报,王垚似乎在利用一些滤镜的叠加来创造一种很好看的背景效果。李一森不明白,王垚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工作?李一森问过他的同事,他们说自己晚上从来不会加班。李一森又直接去问王垚。王垚说:“男人的事,你不懂。”
我不懂?男人是有什么不可告人见不得光的东西吗?我有什么可不懂的?
李一森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裸体,做了一个鬼脸。她调出太阳能的热水,开始洗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长而顺,直到腰际。王垚曾经说过自己喜欢黑长直,她就开始蓄自己的头发,并且细心地护理。她还记得上一次他们亲热时,他把她的头发嗅了又嗅。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李一森感觉到许多记忆被埋得越来越深。
王垚的想法经常与李一森的想法产生巨大出入。李一森毕业之后也入了职,她和去了王垚在的那家公司,她计划着帮助王垚分担一些压力,让他们有更多二人世界的空间,来好好弥补他们之前的错过,为此她开心了好一阵。
王垚在她到来之后终于又开始做出一副模范男友的样子来,时不时地就要去李一森的位置上嘘寒问暖,每天下班时都要跟她一起走。外人看来,只觉得二人恩爱,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他们挽着手漫步在大学校园里的日子。
李一森的心却一天天地在变冷,她曾经的担忧变成了现实。她注意到了王垚的眼神,那眼神跟几年前完全不同。以前的王垚,李一森与他对视时,能透过他的双眼,透过那黑曜石的镜面,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和比黑曜石更深邃的她的发,可现在,王垚的眼里没有一点光。每一次,李一森注视他的双眸,却只能看到令人绝望的一层翳,一片茫茫的灰白色,再深处,只剩下五颜六色的滤镜,他的工作。
同事的羡慕之辞总是有意无意地传到李一森那,听时,她只觉得如坐针毡。王垚的眼神光芒溃散,这让她感到恐惧,她害怕,王垚失去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李一森想到忒休斯之船。他的骨肉还是他的骨肉,他的皮囊还是他的皮囊,但其他的东西呢?那些同样构成了王垚这个人的,他的人格,是否在某一个闪烁的、五彩的夜晚,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替换掉了?
她和王垚自大学相识起一路坚持到现在,即使是毕业季和长达三年的分隔期也没有将二人割离,而且王垚又是那么地宠爱她,她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王垚和她,一手策划好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故事,尽管两个人再平凡不过,尽管他们在生活中也有致命的缺陷和空缺,他们却尽力修饰下,外人终究只看到了一张精美华丽的外皮。
李一森再次回想起大学时候的事来,有好几次,他们的争吵已经激烈到了互相再也无法容忍的地步,当时,所有的围观者都以为这一对鸳鸯终究是要各自飞了,但是一夜过后,二人又再次和好如初,好像在梦里就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这真的只是单纯地出于“你爱我,我爱你”吗?李一森的疑惑越来越深。
“喂,你洗好了没有,我快饿死了!”
“来啦!”
虽然已经饥肠辘辘,王垚也要跟李一森一起吃晚饭。他绝对不会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吃晚饭再悄悄地继续自己的工作,因为自己是模范男友,他要在所有必要的场合出现,这才对得起他的责任心。
“你吃饭不要这么慢,这慢吞吞的,饭都要凉了。”
“无所谓的,反正我也不着急,多喝点热水就行了。”
“节省出吃饭的时间来,可以做一些别的事。”
李一森翻了个白眼:“我跟你不一样,我都想不明白,你哪来的那么多任务要做?”
王垚低下头努力地扒饭,嘴里嘟囔了一句:“我哪能跟您比,在公司做了两年的班就比我五年做得还好,跟我共事都有点屈就您了。”
李一森凭借自己出色的业务和交际能力在岗位上如鱼得水,已然成为了公司里的“红人”,名声要比王垚好上不少。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认为李一森快要脱离他规划好的道路了。
“你说什么?别边嚼东西边说话,你这样谁听得清。”
“没什么,”王垚更卖力的扒饭“我吃饱了。”然后就离了位置,又走向他的电脑。
李一森愣住了,今天以前,无论她吃饭的速度有多慢,王垚都会等着她,跟她一起离开餐桌。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这是某种信号。她尽量不让自己想那么多。
“对了,”王垚的声音飘过来,吞吞吐吐地“你要不把你的头发剪一下吧,太长了也不好收拾,挺耗时间的。”
夜色厚重,厚重到挤碎了窗户。
李一森长时间地没有说话。王垚又回到餐厅去看她。
“喂,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他看见李一森好像是还在吃饭,但是头低得更深了,他去转她的肩膀。李一森终于抬起头来,王垚看见了她涌出的眼泪。
多年以后的夜晚,王垚一个人翻看起微信朋友圈,他看到了李一森,那个曾为他蓄了长发的姑娘。现在的李一森只留了一头短发,发梢处还染一抹红。照片里,她和她的女朋友搂在一起,两个人看着镜头,开心地笑,标准的八颗牙的笑。
他又想起来,他之前是怎样地忽视了她,想起那天晚上,他看见李一森的泪眼时,想要如何的激动但却无法假装;想起她如何在入睡前用她的发去抚他的脖颈他却只是沉沉地睡。他熟练地把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滤镜从电脑搬进生活里,精雕细琢出“完美的他”,却出了差错,她的形象终于越来越模糊。
丝丝缕缕的青烟在四面白墙围成的逼仄空间里飘起来。李一森从他的生活里远离之后,他的生活的空白越来越多,他以前精心策划的未来,苦心经营的台本,转眼之间就烟消云散了,这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他终于开始用这些时间思考,而便宜的烟草,就是他思维加速的助推器。题着“辞职信”的废纸已经塞了半个纸篓,他打开通讯录,找到她的名字,手指停滞在“语音通话”键上却迟迟没有摁下。她走的时候,联系方式都还留着。她给他发过消息,说如果有什么事想聊的话,可以再联系她。王垚最后还是没有勇气。他走到窗台那边去,看窗外的远山,像一叠又一叠巨大的波浪,承载着难以忍受的空虚和寂寞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