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花一剑半袍风
“羞揽青锋悄逐月……”杨罗云轻声念出这句后有几分愣怔,“青锋为名?”
贺兰舟的面上有些异样,先是蹙眉端看杨罗云,继而又低眉看向那柄阔剑:“既然能得了名字,便交付了银钱,拿去吧。”
就这么得了柄宝剑,杨罗云三人还有些不及反应。出了锻造坊,三人立在街口,相看几回——
“二娘,这青锋剑便是你的佩剑了?”凉日花微微蹙眉问道,心中仍在纠结于亲母萧萧与这把剑的过往。
杨罗云紧了紧手中剑柄:“大约确实有些缘分吧,手中竟然全无生涩。”
三人一行在驿馆前分了道,凉日花急着归家和养父说一说今日所得。
“花儿,咱们明日便上居浮山吧。”林申听了凉日花所说,颔首道,“如此看来,你亲母生前种种多有不明之处,便是为了让她能回归亲族,也得妥善安排一番才是。”
“正是。”凉日花心头万绪,真恨不得今夜便得亲母入梦,将这千般不明问个仔细。
次日,凉日花与林申早早便动身往居浮山。二人行至萧萧旧居所在的山谷外,已觉不对——山风阵阵中,携着清晰的血腥味。加快脚步进谷,便见到了遍地人、狼残尸短肢,四处皆是污血腥臭难闻。
林申上前查看尸身:“是那班铁面人。”
凉日花只觉心头狂跳,这满目血色令她似有颅内嗡鸣,难以继力。然而神智却无比清明,恍然间仿佛身神不属。
“花儿,你可还好?”林申见凉日花神色不对,忙问道,“花儿?”
凉日花慢了几瞬才看向林申:“无事。阿爹,且速往娘亲那儿去,看这模样,狼王不定能抵御。”
父女二人更赶几步,往山谷深处去。
一路血污,到了那残旧小院近前,却淡了痕迹。只半扇脱了轴的门扉,表明铁面人确实到了这里。
“娘亲!”凉日花扑向萧萧的坟茔,却见这本就不显的坟穴,已被挖了开——穴中只留着看不出形状的席卷,仿佛诉说着当日下葬时的仓促无奈。凉日花心中剧痛,虽不曾与萧萧娘亲见过一面,那血脉中流淌的牵挂天生浓烈。见此情形,心知萧萧尸身多半已被毁,怎不恸痛难抑。
林申也不及安慰凉日花,上前仔细查看墓穴中残留物件,眉头紧锁,却又似是思索不明。
“花儿,”林申沉声唤道,“事情似是不对。”
凉日花听得他的话,隐隐竟有了几分希冀,支起身子问:“怎说?”
林申一指残席上可说是纯净的沙土:“这卷席,不像是裹过尸身的模样。”
“从未?”凉日花喃喃问着,也凑上前去细看,“竟然是从未……”
那萧萧的尸身何在?若从未葬于此处,白狼王又怎会长守其侧?究竟——萧萧是否确已离世?思来想去,林申被自己最后的那点念头惊到,看向凉日花,也不知这丫头是否也想到了。
“白狼王——”凉日花挣扎着起身,四下张望,“得找到狼王!”
从颈间摸出口笛,吹出一声凄厉的声响,凉日花焦急地探看,也不知白狼王是否受伤。半晌没有见狼王出现,凉日花正想会不会是狼王不在近处,犹豫着要吹第二响时,山林深处传来狼王的一声长啸。
父女二人皆面露喜色,只这一声便能听出,狼王并未受伤。
又过了一会,狼王才到了院前。虽说听得出它并未受伤,仍可见身上皮毛有损,必然是与铁面人头人有过激战。
凉日花一指萧萧的残坟,却见白狼王不明所以的神情,仔细想来——从未见狼王对这“坟茔”有明显依恋模样,反倒是对那屋内残旧陈设、几件留给凉日花的萧萧旧物更为亲近。此时的凉日花,胸中砰砰乱跳的是压抑不住的疑惑:莫非,萧萧娘亲并未身去?
“此地既然已被铁面人找到,便不再宜多待。”林申说道,“还是速速回城,不可在城外多逗留。”
两人别了狼王,一路快马加鞭向怒京城赶去,总算是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回到家中,凉日花和林申都坐在后院亭架下,久不能语。
此番去居浮,不但没能一解关于萧萧生前的种种不明,竟连她究竟是否已逝都无法确知了。
“花儿,”林申见凉日花蹙着眉头沉思不语,轻声说道,“无论生死,你只一心寻着她便是。”
听得林申这般说,凉日花醍醐灌顶般直了身子:“正是如此!无论生死,左不过要寻着她才是。”
“既然贺兰与你是姨表姊妹,便寻个机会找她问个仔细。究竟当年旧事如何,怎的就像是姐妹成了仇。”林申继续提点凉日花道,“在此间寻找线索之时,也着人知会你父亲,他本是当年当事人,又行事方便,比你自己独力查证总是要好得多。”
夜深月明,凉日花倚在床头,看窗下月影微微摇晃。
窗外两声轻响,半晌才回过神的凉日花合衣下了床,轻轻拉开了门扉。
“居浮山一行,可有什么收获?”月下站着的那人,仿佛本就该在那里等着,一身墨青的衣袍,浓的将要融进了夜色中,却在月光下泛起几丝金属的光泽。
凉日花就这么望着那人,直盯得他不由得微微动身而避开少女的目光:“怎,怎么了?”
却见她笑了起来:“没什么。”只这唇边嘴角的一丝笑意,更添几分瑟瑟然,见着的人心中层生惴惴。
谢喆不及多想,上前几步到了凉日花身前,想明白那陌生的笑意是何究竟。这一番便看清了凉日花眼角的残泪,心中竟是一悸:这,该是第一次见着凉日花落泪罢。只说谢喆也向来不是个屑于隐藏心意的人,当下心中柔软万千,只觉面前的人怎么都好,想要待其自己一腔至真至诚。
“你可还好?”谢喆又走近了一步,却是近到了不比往常的距离,“尽管对我说说,不定我就能帮着想想呢?”
凉日花微微抒了口气,一双晶莹泪眼迎上谢喆:“这两日,摄心术一直无法抑制地自行发动,夜不能寐……恍惚梦境中一直是个满腔悲凉的心念,难以挣脱。”说着,凉日花倚上屋门,“大约,是在居浮山见了血腥后,魇了心神。”
便向谢喆说明了此次和林申去往居浮山的所得,也不知为何,总是愿意对他和盘托出,没有保留。凉日花心下诧异自己对谢喆的信任和依赖,却懒得与这样自如的感受对抗。
听完凉日花的讲述,谢喆好一会才沉吟着说道:“十三娘可听过,一个关于人皇谷的传说?”
“人皇谷?”凉日花蹙眉摇头,“这传说和我娘亲有何关系?”
相传,前朝上官氏在醉心修道之前,曾有一代君主深信自己是真龙天子,称寻到了上古传说中人皇之谷所在,并以此为据向周边诸侯国招集兵马,欲攻打居浮十六部。
“攻打居浮?”凉日花一愣,“莫非这人皇谷竟然是在居浮?”
“正是。”
彼时,居浮十六部先人不欲与汉人联军相抗,果断与上官皇帝谈定了条件,派出得力亲信相助寻找人皇谷。寻谷队伍由上官家一位女将军带领,各诸侯国也都遣派了人手,只为了各国国主在通州定下的盟约。待寻得人皇谷后,各国各取所需。
传说中,人皇谷中有世间秘宝,能揭示人皇天命之属,且有化枯木成金玉的奇石神鸟。传说听来难以置信,却有前赴后继的人们扎入漫漫荒原,再不归来。
寻宝的队伍在上官女将军的带领下,径直深入居浮荒漠中,似乎真的被上官皇廷得到了去往人皇谷的清晰线索,一行人浑然不被穿过的风暴蜃景所阻,也无暇顾及延绵山脉多少摄人风光。直到某日——
寻宝队伍已经在居浮大漠中穿行了数月,再无一具不是疲然狼狈的身躯,饶是最为坚定的心似乎也有了松动。转机总在难以相继的时候出现,人世间事便是如此。
天边突地惊起一群飞鸟,又听得几声鹤鸣,望去时便有一对鹤鹳自远处荒林深处振翅而起。上官将军与其他几名领队带着几名好手循迹而去,留大队人马候在原地。
但将军他们这一去,竟是数日不见回转,留下的众人不敢多候,收拾妥当便寻了过去,却在将将到了林边时遇见了自林中而出的将军等人。将军言说并未寻到人皇谷,倒是遇上了荒漠凶兽,向导被害,凶兽未除,自己身为领队之人,责无旁贷。便见将军强硬遣走了众人,只身再入了林子,留下话说:“若是三日后仍不见我出林,副将速领众人出了荒漠,带我的配印回去向帝君请罪。”
凉日花回屋内给自己和谢喆都取了手炉,就这般一直站在门口该冻着了,怒京的冬夜可不比南朝。
接过凉日花递来的手炉,谢喆接着说道:“后来,这将军就再次冲入了那片荒林,而这次众人没能等到她出来……”
再后来,这个传说就有了众多种下文,在此次随凉日花回怒京一行前,谢喆都不觉得“人皇谷”的传说会和自己的人生有何关联。然而,当在珺阳城外看到特伦赛族祭祀所演的那出,猛地就和这众多人皇谷传说后续中在关外流传最广的一种联系到了一起——
特伦赛族中故老相传,当时上官女将来漠上寻宝,曾找了一位特伦赛男子做向导,而她与这名向导日日相对,共历磨难,而互生情愫。然而当一行人在那最后出事的荒林中,特伦赛向导为救上官女将而几乎命丧林中。女将军重入荒林相救,却其实是因为向导已通过林中种种端倪,寻到了人皇谷的秘密所在,二人知晓若是这人皇谷被世人寻到,只会给各国带来无休纷争——在无上权力和诱惑前,又哪有什么坚不可摧的盟约。是以,女将军和向导借着荒林凶兽死遁居浮漠上,世世代代守护着人皇谷的秘密。
这个传说在谢喆游历四方时,听一个特伦赛的客商说起过,彼时那客商说的有眉有眼,抚着怀中的白狐皮的袖笼,说这对将一切献给人间正道的仙侣,化作了居浮山顶的皑皑白雪,流下来便是那幽深碧潭,年年岁岁后仍在滋养着善良的人们。
可在那碧潭前,谢喆看到了一个略有不同的故事——这上官女将军和特伦赛爱人并不是独自行动,他们还有另三个同伴,虽然最后两人依然是相伴离去,却明显有另三人比世人更加明了这人皇谷的故事,甚至看起来这五人是一起寻到了人皇谷的所在,虽然最后被盗去了关键物事而无法开启人皇谷,却大约代代相传了寻找人皇谷的方法。
听到这里,凉日花饶有兴趣,却没想明白这故事和自家娘亲的故事有何关联:“我听明白了故事,和我娘亲生死之谜又有何干系?”
谢喆稍作沉吟后说道:“十三娘莫急,我这故事里有点细节未及明说。”
原来,故事中所提到了荒林凶兽,有传言说是如熊般大小的白毛血瞳巨狼。世间传说皆有所依据,虽然年岁悠长后,听来让人咋舌,细细想来却多少能发现其中真相。
“你是说——我娘亲一族大约是那特伦赛向导和上官女将的后代?”凉日花瞪大了眼镜。
谢喆颔首道:“确有此意。”
虽然仅凭白狼王一点,难以支撑这个貌似十分荒诞的说法,但结合凉日花母家在特伦赛族中地位,以及萧萧中毒“身死”后却似乎只是隐匿了踪迹这点,谢喆对这个推断莫名有了几分执念。
“十三娘,正如伯父所言,寻着贺兰家女孩问些究竟罢。”谢喆抱着手炉,倚着门栏,望向夜空中的新月,“不如找那锻造坊的老爹联通一番?我正欲寻几件有趣的玩意带回老家。”
如此,二人便相约次日一同再去,那大约是贺兰家产业的小小锻造坊。
风雪天,雪貂毛的风帽下,凉日花的双颊鼻尖涌上了平日难见的红晕,而谢喆也换了一身时下怒京男儿正兴的窄袖短袍,脚踏新造的鹿皮高靴,头上毡帽缀着几缕细碎串珠,微微垂到领后。
两人相伴往府院大街上的锻造坊而去,行至街口就远远见着房门前人头攒动,似乎有什么惊奇事,人群中议论纷纷。
二人见状忙加快脚步赶了过去,谢喆见难以挤进门去,便拉着一边观望的民众问道:“兄台,请问这锻造坊是出了什么事?”
凉日花也凑上前去,用蛮语又问了一边。
“这家死了个伙计,就晾在堂里呢!”
听了这话的凉日花,一脸惊惧看向谢喆:“他说,这家死了个伙计。”
谢喆闻言皱起了眉头,拉着凉日花边说着抱歉边向里圈挤了进去。待二人好不容易看着了锻造坊的门扇,却发现杨二娘竟然也在此处,正与身侧的衙差说着什么,一抬眼也看到了凉日花二人。
杨二娘几步到了二人身前,引着二人穿过衙差拦着的屋巷,径直进了锻造坊的后门处,一推那吱呀作响的门扉,便进了屋。
“二娘,这是怎么回事?”谢喆一进屋便问道,“听说出了人命案子,怎的你也在此?”
杨罗云见后间里已经收拾妥当,拉着谢喆走到了隔门前,稍稍撩起门帘,指了指外屋柜脚处的一大滩血渍:“我今日应约来寻锻造坊老爹,却不想来到见店门半掩,门栓处却有新痕,心觉不妙便推门而入,便见着了这小伙计已凉了。”
“托对门的商铺主人去报了官,我便在此处等人来,也查看了死者的伤处——虽然不能判断出行凶者究竟用的是什么兵器,大约不是寻常刀剑,却能肯定一点——这是个难见的高手,只一招便干净断了这小哥的心脉,甚至未及血涌又断了数处关键血脉。死者怕是连半声求救都不及呼出就殒命了。”
“来的衙差见我是天朝来使,只是问了因何上门造访,便说是要去请上官来处理了。这铺子听闻正是那贺兰舟的产业,敢在这样的地方这般行事,绝不是普通杀人越货罢。”
“你二人又为何清早来着锻造坊?”
谢喆看了看凉日花,见她没有意思需要隐瞒便大致说了来意,也问到:“可有见着那老者?出了凶案也没把掌柜的找来?”
杨罗云摇了摇头,似乎也很疑惑不见那老者:“我见那差头似乎知晓这铺子背后是贺兰舟,也命人去贺兰家报信了。这里屋不见任何痕迹,大约那老者不在店中,在贺兰府里也未可知。”
正说着,前屋声响有变,应是那上官或者贺兰家来人了。
杨罗云觉着这般贸然出去似乎不妥,便领着凉日花二人自侧巷又绕回到了前面。这一看才发现,未曾想,竟是贺兰舟亲自来了。
满面怒容的贺兰舟也见着了门外三人,身侧官差和她交代了几句,看向了杨罗云这边,大约是说她发现了尸体。
贺兰舟看了看外面仍未散去的人群,示意差人将众人驱散。不一会,嘈嘈杂杂的店门口一下静了下来。杨罗云三人正不知该走该留时,屋里出来一个男装打扮的小婢,招呼三人进去。
屋内,贺兰舟立在尸首前,背在身后的双手也透着怒意。自从上次见过后,凉日花就似乎与这个姨表姊妹通了心神,此时也为着贺兰舟的熊熊怒气而坐立难安,忍不住往谢喆身边靠了靠,似乎与他站的近些便能安抚这种不适的心绪。
“贺兰大人,不知萧伯是否安好?”杨罗云先出声问道,“今日本是萧伯托人送信至驿站,约我晨间来此相见,有关那柄剑的事情需要与我交代。”
“然到了此处,未见到萧伯,只有堂下伙计死于非命,陈尸于此。”
贺兰舟转过身来,深深看了杨罗云一眼,也看到了她手握的厚剑:“萧伯是我母家人,自然不会居于贺兰府,只是我却不知他私下约了你来说什么青锋剑相关事情。”
这番话说来,在场几人都有些错愕,竟不想这萧伯是背着贺兰舟约了杨罗云前来。莫非这把剑还有什么连贺兰舟都不知道的隐秘?
“你说有人去驿站给你送信,说萧伯约你今晨来坊中相见?是口信还是?”贺兰舟漠然问道,“萧伯只大约通几句汉话,若给你送信的人能说得清这许多内容,在这怒京城里也不甚多可能,还请杨娘子跟我家人去绘了图影,说不得日内便能寻到这人。”
听了这话,似乎萧伯该是失踪了,凉日花虽然也略有忧心,但更多地是想到,自己正要托萧伯帮忙联系贺兰舟,好向她询问一二,如今贺兰舟就在眼前,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询问,毕竟这屋中尸首仍在,萧伯不见踪影,自己若是贸贸然开口问娘亲的事情,只怕贺兰舟不会作答。
凉日花看向谢喆,他该是看懂了凉日花的心思,顿了一会便拱手上前道:“贺兰大人,我们几人或多或少也与萧伯算是相识,又二娘似是与这案子有了些牵连,不知是否能允我等参与其中,也算是替二娘厘清这其中真相,免得将来对青锋剑有什么损失。”
凉日花一听谢喆这么说,便知道他是在帮自己切个口子,若是贺兰舟应允三人参与调查此事,便有了与她接触的机会,自然也有了寻机相问的可能。
虽然不知谢喆真意,但杨罗云也随声附和道:“正是,贺兰大人。我得了口信才应约而来,如今也有些不明不白,总得让我弄个清楚才好。”
贺兰舟轻笑,侧目看向三人道:“自是可以。你们若是查到些什么,尽管到我贺兰府来报。不过,若是你们在外惹了什么麻烦,可别说是我贺兰舟的手下。”
说完,贺兰家的人已经收拾了不少东西,一行人无声无息地迅速离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杨罗云若有所思。谢喆抱臂侧首道:“这贺兰舟,好像不怎么担心萧伯的去向,莫非她早已知晓,亦或是萧伯本就是领她的命出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