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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田中英光『生命的果实』(2)

2023-11-06 21:30 作者:バンネン  | 我要投稿

从那时起,津岛先生就对文坛上所谓的老大家们怀有憎恶和轻蔑。在这年正月的一个夜晚,喝醉的重道与津岛先生一同走在玉川上水河畔,走过艺术院会员Y·U氏的府邸的门前。「这是政治家和商人的房子,不是艺术家的房子」,听津岛先生这么骂道,单纯而粗鲁的重道突然环抱起粗大的门柱,使出当年练习赛艇时的怪力,摇摇晃晃地把它拔了出来,「噗通」一声就扔进了玉川上水中。幽暗骇人的河面上流淌着苍白的月光,在重道把门柱砸进去的瞬间,雪白的水花飞溅起来,河水一分为二。后来,津岛先生在此投水,让重道联想起了这副情景。想必津岛先生一定是化身为某样物体,而滚入了河中吧。 这时,津岛先生常常用「虚荣」这个词来解释自己的创作动机。这并非虚荣,当然也不是时髦。他说这其中有一种无法用语言代替的细腻感。然而,随着战事激化,津岛先生的作品,任谁来看,都变成了以人性为基础的创作。连载小说和评论以外的作品已经渐渐没人发表了,在这其中,孤军奋战的津岛先生,他如武士般的英姿所闪耀着的,正是「面带微笑,伸张正义」的人道主义精神的光辉。 正月,重道搬到了下北泽的新家,并恳请津岛先生为他写一副门牌。适逢两人在吉祥寺那一带大肆喝酒,津岛先生习惯性地故意摆出一副不悦的模样,撇着嘴,表示重道买的门牌都太大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永远都成不了令重道满意的作家,在买到最小的门牌之前,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安心地去写字的。 当时的重道,还是像现在一样,一个人自满而焦虑。津岛先生给过他各种建议,诸如「应当静候房主驾车迎送」,「若有神明舍弃世人,亦有神明救助世人」,「生活井然有序,安眠于纯白的床单上」等等,可重道对津岛先生的忠告一个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喝着酒,花钱找着女人。钱用完的时候,有一次甚至跑去找津岛先生借钱。尽管当时津岛先生的生活也十分清贫,但他还是神情落寞地同意了重道所有蛮横的要求。只是,自这次以后,重道就暂时不再去拜访津岛先生了,但每次自己的书被出版,他还是会一一寄给津岛先生。 昭和十七年岁末,「新锐作家丛书」收录了重道的作品『赛艇浆手』,津岛先生将这本书寄给重道,并再次为重道送去了令人雀跃鼓舞的「风之信」。即使是这般无趣的作品,也使津岛先生欣慰不已。在「身为浆手,即使船艇沉没,也绝不放弃船桨」这一节中,津岛先生「泪湿眼眶」,并写下「身为作家,直到国破家亡,也要紧握笔杆」,这句「风之信」令重道振奋不已。 后来,重道在军需公司任职总务系长,经济状况还算不错,所以便把曾经向津岛先生借的钱都还给了他。有一天,重道久违地去拜访了津岛先生,不过,当时津岛先生的小说『佳日』的原型大隅君为了举行婚礼,从北京远道而来,于津岛先生家借宿,要参加婚礼的K·K氏也去了。所以,重道只好无比寂寞地回去了。 两三天之后,重道收到了津岛先生的明信片,「你背影的孤寂令我感同身受,甚觉怜悯」,写着这样的关心的话。即使是今天,津岛先生也被一部分人误认为是一位背德的作家,但是,重道可以断言,纵观津岛先生的一生,像他这样站在弱势一方的人,绝无仅有。例如,遇到不认识的乡下老妇人向津岛先生问路,他就会惊慌失措,恳切而恭敬,不厌其详地为对方指路,若是津岛先生也不知道路线,他便会诚惶诚恐,亲自向附近的人打听询问。他到死为止,从未粗暴地冲夫人和孩子们吼叫、责骂过,也从未对他们动过手。就连重道这种无知又粗鲁的人,仅仅是作为一个后辈,在他这一生中,也得到了津岛先生的诸多照拂。 自那时起,因为重道可以喝上工厂里的酒,他便常用一升的瓶子装上酒,造访三鹰的津岛先生,或是将津岛先生请到自己熟悉的横滨南京街来。有一次,K·T氏与他们一起去了中华料理店,等待上菜的津岛先生等得有些无聊的时候,忽然指着窗外建着外国人的墓地的一座山问,「重道君,那是什么山啊」。这也是津岛先生的服务精神之一。然而,K·T氏却对这种服务精神嗤之以鼻,他那有着「殿下」称号的俊美的脸扮出怪相,煞有介事地揶揄道,「津岛,你问的什么荒唐问题啊,简直像能乐和狂言里的笨蛋大名一样啊。那是什么山?那就是山。山就是山,不是什么山」。这种时候,津岛先生就会露出一副哭丧着脸的表情。 空袭愈演愈烈,津岛先生把第二次怀孕的夫人和长女送回了甲府的娘家,自己和一个曾经师从于藤村的名叫小川的老文学学生留在了三鹰的家里。 在这局势动荡的日子里,有一天,重道将工厂里接待用的酒装了一升,穿着胸前印着征用标志的防空服装,造访了津岛先生家。津岛先生正和不喝酒的小川君在一起,一脸勉为其难地喝着似乎是从甲府带来的葡萄酒。「津岛先生,这个,这个」,看到突然出现在窗外的重道正提着一升的酒,津岛先生高兴地不得了,当时那张甚至可以用油光满面来形容的面色健康的脸,一下子笑了起来,喊道,「你这大笨蛋,进来」。以重道多年与津岛先生交往的经验来看,这就是津岛先生心情最愉悦的时候的表达方式。 那天夜里,重道和津岛先生以及小川君,遭受了美国空军的剧烈轰炸。胆小的重道最先被空袭警报惊醒,颤抖起来,一跑进厕所,就看到窗外摇晃着的刺眼的探照灯光,在光线的十字中,B-二十九巨大的身影清晰地呈现出来。高射炮已经开始射击,急促地如同线香的焰火。 不喝酒的小川君已经醒了。津岛先生仍然醉得不省人事,似乎梦到了客人来访,「喂,来了啊,进来吧」,喃喃自语着,怎么也醒不了。重道他们把他晃醒,津岛先生显得比他们都淡定,先把他们赶到了挖在屋子前面的小防空洞里,并说自己穿上防空服,马上就会过去。那时的津岛先生有一种很强的信念,「我是神的宠儿」,在完成天命之前,他确信自己绝不会死。 重道倒是也略有一点这种自信,但他总是暗自认为自己是最坏的恶人,那如同被天火击中一般,死于炸弹的情形,总是化作具体化的恐怖,使他的身体害怕地哆嗦起来。津岛先生调侃地问他, 「重道怎么了,抖得这么厉害」。就连诚实地回答「害怕」,都让重道感到恐惧地令人厌恶,便回答,「没穿外套,觉得很冷」,并特意慢吞吞地走回家里,在近在耳边的爆炸声中慌慌张张地穿上外套。接着又想把剩下的二合酒喝完,可在这明亮如昼的大爆炸中定睛一看,放在枕边的一升的酒瓶里已经一滴酒也不剩了。 是被津岛先生喝了吧,重道有一种输掉的感觉,哆哆嗦嗦地跑进了防空洞。 「津岛先生,把酒全部喝光了啊,真过分」,他笃定地问道,津岛先生像是得胜一般,语调愉快地说, 「可不是嘛,刚才,在来防空洞之前,我把剩下的全喝了。」 重道反复抱怨着,终于勉强忘记了对空袭的恐惧。突然,头顶上传来了急行列车坠落的恐怖声响,三人不由得紧紧地抱在一起,几近震碎耳膜的巨大的爆炸声响彻防空洞。这是一颗近在咫尺的炸弹,很快,沙土就像瀑布一样顺着三人的脖子灌了下来,将防空洞的下半部分填地满满当当。时至今日,当时津岛先生那温热的体温,使重道心生出一种异样的眷恋。 无论对什么思想还是爱情都已然了无兴趣的重道,最喜欢的,只有津岛先生,就像那温和而柔软的精油一般。就这样与津岛先生一同赴死,也能心满意足吧。如此让人感到亲近喜爱的津岛先生,日后,有一个女人对他产生了同样的感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三人中,此时本该是最无力的津岛先生,却最为勇敢地鼓励着重道他们。后来一看,津岛先生邻居家的院子,即距离防空洞不到十间

[注]

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没有水的巨大池子,脑袋般大小的点景石一直滚落到重道他们的防空洞周围。重道无数次担心,在这种猛烈的轰击下,津岛先生家会不会被炸飞,他时不时像乌龟一样伸出头来,问道,「津岛先生,房子不要紧吧」,津岛先生语气坚定地回答,「不要紧」。近在咫尺的炮弹仍在轰炸着防空洞上方,重道因为恐惧,头脑变得奇怪起来。紧接着又有一枚炸弹落了下来,还散发出诡异的迷蒙的烟雾。重道用梗在喉咙里的声音叫起来,「啊,可能是毒气」,津岛先生对炸弹的种类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他似乎觉得至少有参战经验的重道的说法是正确的,于是立刻冲出去,跑到井边,咯吱咯吱地按压着水泵,沾湿自己的手巾,捂住嘴,并朝重道他们大喊,「过来漱口」。重道他们只是按照津岛先生的指示,从水泵中压出水来漱了口,完全不晓得自己的模样有多么滑稽。那个时候,三个人的思维都已经变得颇为不正常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才知道这烟雾是无毒的。当近距离炸弹再次猛烈袭来,重道他们便再度钻进了防空洞里。三人几乎一言不发地一直待到黎明,感受着彼此肉体的脆弱。 不久,到了津岛先生常说的「血色、苍白的拂晓时分」,轰炸停止了。津岛先生用力伸了一个懒腰,跳出了防空洞,「啊,爽快极了,简直像从蒸气浴里出来一样啊」,他抒发着自己的感想。从这准确表达出来的印象中,重道看到了作家津岛先生无畏的灵魂。 不久后,到了早上,邻居家被炸死的夫人的尸体被放到了门板上,运去了临时的尸体收容所。小川君还在防空洞旁边,重道则跟在去散步的津岛先生身后。在扁柏的围墙边的路上,遇见了运送尸体的队伍。重道形式性的微微鞠了一躬,津岛先生在苍白的日光中露出侧脸,带着一个愉快的微笑,信步前行。 四八年六月,得知津岛先生自杀的消息,重道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时候,津岛先生愉快的、微笑着的面影。 于是,很快就轮到重道用铁锨往津岛先生的墓穴里填土了。一时间,大空袭的翌晨,眺望着被炸死的尸体,着实异样、但正因如此而令人无限怀念的微笑着的津岛先生的面影,在重道眼前重现。重道自己也微笑起来,「咚」的一声,粗鲁而不拘形迹地往墓穴里洒了一抔土。 (昭和24年7月)

注:日本特有长度单位,1间约等于1.82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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