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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风中古卷》(26)

2021-08-13 14:35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夏王婴元年,南贲景平十五年七月八日起,楚王景韶被斩首的消息在楚国前线军队中传扬开来。四天后,整个楚国遍闻其事,三千里江山沸反盈天,乱世中保持了多年平静的这块广阔土地,沉寂而怠情的秩序一瞬间土崩瓦解。

       根据灭楚之战结束后三年夏国军史司整理发布出来的档案,当时楚国境内共有大小二十三唑城镇易旗叛乱,平均自立的时日不及七天,即相继覆灭:盗寇风起四十二股,一月之内洗劫作案三百八十余起;人为纵火焚烧城镇、庄园八十九起;各部兵队哗变十四起,致死偏将以上六员,校尉以下二十七,军卒将近两千;各处平民死伤不计数。

       都成清江里的混乱是从七月二十日开始的,几名留守朝中的武将破晓闯入王宫,而后奉命监国的三位王子全都不知去向;及至生朝议事的时辰,由于楚王出征前就已下令解除执政的太令尹陆廉一切职权,多日来早已失去首领的朝臣全体一哄而散。许多贵族举家携财物出逃,然而平日充溢都城的无业游民及赤贫人群很快听闻了国变的消息,其中几乎一半的人立地转为盗贼,当街劫掠窜逃的富人。毫无实战力的都城戍卫军就地溃散,当中的一部分人手持着他们华丽的仪仗武器跟随到了流民寇匪的队伍后面;中午时分,国狱突然崩溃,夺门而出的囚犯们跑满了几条街道,最终也加入到杀人越货的行列中。乱寇在下午汇集成大股开始冲击王宫,掠走,毁坏了大量珍宝并劫掠许多宫女;宫廷卫队在内监的紧急指挥下退守到内层宫城,关闭所有门户与外隔绝,宫内的情形从此无从知晓。帝都焚城后一直号称天下第一豪富的清江里城,总共藏有多少财宝原本没有确数,而此一番变乱中究竟损失了多少,一直到八百年后“胤”皇朝的末期,仍然是各路史家争论不休的无解之题。

       在这极端的乌烟瘴气中,一辆青棚素辕的单驾车以最不引人注目的姿态,取道都城西南一个常年不曾开启的低矮角门而出,静悄悄地逃离而去。

       马车迤逦向南而驶,经过一昼两晚,在一个郊野暗沉的午夜时分奔到了楚国疆域的最南端,名为“兰缀江”的大河岸边。这条江河在整个东陆也称得上是几大骨干的水系之一,方今不仅是楚国与南方唐国的界江,同时也是划分中州与宛州的天然边界。渡江南去,便是进入了这乱世天下的另一个区域,与战火纷飞的中州截然不同,那里是“南贲”朝廷的名义领地,由唐、平等几个颇具实力,偏安一方的诸侯国组成的所谓联盟,多年以来它们并不承认和归附以天启为帝都的北贲皇朝,而是拥立自中州出逃的皇室支脉子弟为帝,自立体系,据宛州而自守。

       身穿古铜色长袍的中年男人掀开车帘,走下了马车,立在江边深深地皱着眉头。

       十数日之前的他还是皇封一等侯爵、楚国第一权臣,执掌全国财税大权的太令尹,转眼之间剧变丛生,他已成了国破家亡,身败名裂的孤身逃犯。先是一向合作良好的唐国君臣突然翻脸,死死扣住供应楚国的粮米不放,致使他倒弄国库存粮的游戏骤然捉襟见肘难以为继。继而不知何人下了歹毒的谗言,致使楚王突然对自己失去了信任,下令将自己革职查办。幸而凭着多年积累的人脉,乘大战之际楚王不察,他侥幸逃过了缉捕,没有被投进国狱,却谁知前线变故陡生,楚王竟然战死,国中大乱。虽然他趁着乱局得以出逃至此,然而原本寄托了自己后半生仕途的大好江山基业,竟就这样崩毁,思之怎不令他捶胸顿足,直想骂娘。此时的他形容枯槁,脸色发青,深夜月色之下,水光反照之上,看起来就像个失魂的病鬼一般。

       一艘乌蓬小船自对岸摇来,破旧不堪,凄凉惨相。“陆大人,我们当家的收了钱,叫我到这儿来接你过江。”驼背的船夫哑哑叫了一声,话语中是催促之意。

       陆廉站着没动。他茫然望着江的南岸,垂首皱眉,心焦口燥。要过去吗?还是留下?......过去,便意味着放弃了在楚国的一切,是以弃臣之身投奔唐国国主。虽说凭着多年不为人知的交情,公孙豫国主也当会收留,善待于他,然而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权势地位,却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焦虑地沉思,心中越来越犹豫,不禁想着,就算秦婴占领了楚国,终究也是需要人来帮他治理的。以他陆廉的资历,还有何人能比他陆廉更适合为新主效力?如果留下,说不定还会有更好的前途......他这般盘算着,心头瘙痒,忽然间,却被一只拍上他肩头的硬冷的手,惊得跳了起来。

       陆廉惊叫着回头看去,顿时呆住,半晌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一张俊逸绝伦的男子面孔出现在眼前,幽深的双眸凝视着他,洁白到耀眼的一袭衣袍,暗夜中晃得他有些站立不稳。“......素文纯?你!”他惊诧地叫出眼前人的名字,再往旁边看去,载他到江边的赶车人竟然已经不知去向。

       “你......你怎会在此?”陆廉愣了片刻,警惕而又恼怒的问道。自从当日楚王宫中夜宴,素文纯言行放肆,却令王上瞬间对他着迷,陆廉对这个妖孽难言的男子就产生了一种发自骨髓的厌恶,憎恶程度比之最那个绝世美女蔷薇公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素文纯微微笑了,披散过膝的发丝在夜风中拂动,这样的容颜与神色,令陆廉见了不禁周身寒彻。“楚国既破,你必然南逃。只需对你以往交游的人脉稍加勘察,推测出你出逃的路线,还不容易么。文纯在此处,等你许久了。”他笑而言道,眼中却是极寒的幽光。

       “......你等我作甚!”陆廉咬着牙,努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

       “等着看一看,陆大人究竟是否渡江。”素文纯幽言。

       “哼......你想看我笑话......”陆廉扯出一个生硬而难看的笑容,一咬后牙,“别想了!告诉你,我陆廉不会渡江。我不打算离开楚国!”

       “真的?”素文纯眉梢轻抬,眨了一下眼。

       “真而又真。”陆廉仍咧着嘴笑,“亡国的是楚王,我何必要走?”

       “这样啊......便好极了。”素文纯一笑,眸中突然寒芒一绽,雪白的左袖中伸出一尺利刃。“断意刀”诡异扭曲的锋刃在月下闪着骇人的雪光,刀尖对准陆廉的胸口,倏地直刺过来。

       陆廉张口大叫,双手牢牢抵住素文纯双腕,拼了命地推拒闪躲。素文纯紧握着利刃,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似乎一意要洞穿眼前之人的身体,苍白的唇边始终挂着那一丝笑意。

       陆廉也是一介文人,平日几曾经历过这等场面。此刻生死一线,不觉鼓起了平生之力,猛然一个大推,一把将素文纯推开数尺,自己乘机转身一跃,跳进了江水中,两手牢牢地扒在那条近岸的乌蓬渡船边上。

       驼背船夫将他从水中拉起,爬上船板跪着喘息,半身衣袍浸湿,浑身打着哆嗦。喘了半晌,他回头去望江岸,那突然持刀意图行凶的人被他推得跌倒在地上,这会儿终于再够不着他。

       他奋力爬起来,指着岸上嘶声大喊,急怒之下已全然失态:“素文纯!妖孽!你敢杀人......你想要我的命吗?哼哼......哈哈,可惜你休想得手!我陆廉名望遍及天下,岂为亡国之臣!我如今便去投奔唐主麾下,必有我腾达再兴之日!你等着,妖孽,你给我等着!等着!”他这般骂着,破旧的小船已移动起来,渐渐向着兰缀江南岸而去,隐入弥漫的江上夜雾。

       素文纯扶地坐着,双眸斜斜地望着远去是船影,粼粼水光映照在胜雪白衣,静谧幽寒。

       稍远处的树丛后面,寇倚风现身出来,轻步来到文纯公子身后,与他一起望着江面。

       “公子说过,只要陆廉渡江奔唐,就一定会死。当真......会如此么?”少女低声问道,有些忧虑。

       “哼。”素文纯的唇角,勾出冷冷的一声笑。

       “侮辱了阿姊的人,一个也逃不脱。”


       梦中,尸骨遍地。

       素文纯步步踏着粘稠的血路走过,两旁的尸体纷纷睁开眼睛,失去了生命的灰白眼球,满是无底的怨毒,这样行走了不知多远,路仿佛无头无尾,疲惫至极却不得丝毫休息——如果这个梦魇不能醒来,身体大概会被累得垮掉,最终脏腑出血而死。

       他克服着沉重的喘息坚持前行,不作半步迟疑停留。就在肌骨负担到达不堪承受的边缘之时,“路”的前方,终于出现今夜的主题。

       嫣红的裙影在风中飘拂,那女子柔美绝伦,但消瘦到可怜的体态,背向他孤独而立,长发凌乱地飞扬。空中传来低低的饮泣:“......阿弟,救我......救救我......阿弟......”

       文纯脸上现出浅笑。他撑着脚步走向她,越是接近,嫣红的纱裙越是飘忽,那姣好的背影仿佛就要脆弱得碎掉。“阿弟......”行至她身后一步之时,女子传出温柔至极的低叹,而就在此刻,素文纯掣出了断意刀,一刀刺进红裙裹着的身体!

       狂风四起,红纱激烈飘飞,长发的女子身影在眼前凭空消散,视线被黑色的沙石遮蔽。文纯回手遮挡住眼睛——良久的呼啸过后,耳边又平静下来,再睁眼看时,充斥道路两旁的尸堆已经不见,周遭境界变得灰蒙空旷,前方,只伫立着一个高大的人,高大挺拔得如同山岳。

       他是个形貌卓绝的男人,身高是素文纯的两倍,面孔如同身一般端正威严。他垂目俯视,满含盛怒,而素文纯看着他,却轻飘地笑了起来。

       “你终于出来了。”他仰视着异常高大的男人,笑着说,“这些日子,就是你用秘术制造梦魇,暗算我吗?”

       高大男人表情如同石雕,并不张口说话,一种怪异的话音却从周身缭绕而起,听起来非男非女,诡谲难以形容:“你在梦里,竟也要杀人。做出这等恶毒异常的举动,不就是想要逼我现身吗?”他说着,冷冷地笑了几声,:“我想知道的是,你已陷噩梦之中,却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心智?”

       素文纯垂了长睫,浅浅一笑:“我得到一种‘醒药’,凭借它,便可抵御你这把戏的侵犯。有过前面几次的练习,已可得心应手了。”

       男人发出一串怪声,说不清是怒或是笑。“果然是个令人生厌的妖人。我对你的行动,当真没错。”他有些自得地说道。

       “你是谁?”素文纯双眼冷冷地瞪视向他。

       “我是唐国国师,洛珈师。”男人坦然言道,继而声调转低,充满了阴鸷,“论,‘厌胜之术’,这个世上所有的秘术士,无人能望我项背。我的弟子从楚国的镇国公府,取得了你使用过的酒杯。有它在手,纵使你逃到千万里外、远隔重洋大海,或是藏身绝境古洞,我也可以随时将你陷入梦魇,取你性命。”他说着,庞大的身躯微微弯下,影子顿时笼罩了素文纯全身:“你最好知道收敛,休要起意谋算唐国,更加——永世不准踏入宛州。”

       素文纯望着他的脸,忽然好像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双肩微颤,连连笑了起来。“你若真能取我性命,还会告诉我你的来历吗?”他边笑边说,“你的秘书,已经不能把我怎么样了。现在来说这些,是想吓住我,让我远离你的唐国吗?”

       男人骤然立直了身子,四下腾起灰蒙的烟尘。“你很聪明。却又何其冷酷。”须臾,他沉沉说道,“纵然你知晓梦境是虚幻,方才对着那红衣的女人,却又怎么下得去手?”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浮,带着沙哑的笑,“......厌胜虚境中的一切,皆是从你心中而来。她是你心底藏着的女人,我看得十分清楚。面对这样的人,你也能出手去刺杀。你这样没有心肝的妖物......真的配做个‘人’吗?“

       他说着,忽然扬起双臂,发出轰雷般的笑声。灰色的空间里顿时涌现出无数红裙的倩影,长发乱舞,消瘦病弱,每一个身影都因为刀刺而在流血,彷徨的女子声音错杂呼救,不停地向着素文纯包围。

       素文纯肃然望着周遭的一切,身体并未有丝毫的动摇。突然,他掌中紧握的“断意刀”凭空地开始伸长,变形,区区一把不盈尺的短刃,转瞬之间竟化作了冲天拄的巨大刀剑,形状诡谲放肆的刃口,张扬着意图割裂苍穹嚼碎大地的锯齿,在风沙中发出尖锐悲鸣的铁哨——这柄举世未见的魔鬼一般的兵器,就这样轻轻地拿在单薄少年的手里,他幽幽的眸子暗了一暗,挥刃横扫向身周的世界,所有红裙的幻影皆被斩断,击散,消失成空。

       洛珈师高大的身体腾空而起,仿佛被惊飞的大鸟般躲闪,转而重新落下,如同石雕一般的脸上,也露出深刻至极的惊骇。“......你!”他响雷般地怒吼,“这是我所造出的虚境!你怎能操纵这里的幻象!不可能......你绝不是秘术士,你不可能也懂得厌胜之术!”

       素文纯将巨刃横握,凶猛的尖锋轻轻撑在地上。“你不是在窥看我的心吗?”他微斜着头,“窥了这么久,却还不知,我的心里有这把‘刀’吗?”他说着仰天癫狂地笑了起来,含着三分醺醉的清朗笑声震荡着这诡秘的虚幻空间,手中的刀刃随之鸣响着乐器一般的颤音。

       洛珈师的身影 向后漂移了数尺,威严的双眼中满是震惊。“刀”,一柄想要撕破天地的刀。这,就是这个看起来远未长大的年轻男子,真正的心吗。无可措置的,焚烧一切的愤怒——难道纵使神意,他也终不肯顺服?

       “......这就是你为所欲为的理由。这把‘刀’。”良久,洛珈师怪异的话音重新响起,“你手握着它,便放纵你的才智,欺凌愚蠢的世人,摇唇鼓舌,玩弄战争。”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逼近白衣单薄的少年,灰暗的身影不断膨胀。“我也喜欢战争。但我是真的喜欢,我可以真的相信——因为我从神那里得到了原由。小子,你呢?”他说着走到文纯跟前,弯身贴近他的脸,“你曾见过战场的样子吗?”

       文纯的双眸凝住,握刀的手一动不动。

       “还没有吧。”洛珈师笑道,“在我像你一样年轻的时候,喜欢战争的人有很多。到后来,他们全都像伤残的野兽一样痛苦、溃败、腐烂,真正能这样活下来的,就只有我一个。”他伸出一只灰色的手来,手掌贴抚上文纯的心,巨大的石雕般的脸展开一笑:“你凭着一己心意,挑动灭国的大战,可你却根本还不知道,‘战争’究竟是什么。何不,看一看呢?”

       话语飘忽间,灰色的“厌胜虚境”再一次幻象四起,如山的尸体,惨痛的呼号与怨恨,狼,野狗和秃鹫的叫声,恐怖骇人的景象迅速堆积,眼看就能将独立其中的白衣少年埋葬。

       素文纯宁凝定的眼神微微转动,看着贴近到鼻尖的洛珈师的脸,纤细的眉梢凛然一纵。就像周围一切幻景都不存在一般,他近乎平静的扬起巨刃,一刀将眼前的“洛珈师”挥斩成两段。

       男女莫辨的声音尖叫,继而高大的男人身形化为碎片飞扬消散在眼前。文纯望着飘散的灰烬,苍白的嘴唇冷漠翁动。

       “看,自然要去看真的。现在,你滚。”

       厌胜虚境似流沙一般消散,素文纯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浑身已被汗水浸得湿透,衣衫完全贴在皮肤。

       寇倚风跪坐在他的榻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护着他,此刻见他醒来,方才放松地长出一气,连忙递上水盏,又取巾帕为他擦汗。然而这些却都被推开。

       “给我备马。”未及倚风询问,素文纯就低哑地说了一句。

       “......什么?”寇倚风有些 怔住。

       “马!”文纯公子瞪着双眼,大叫了一声。


       两匹骏马立在道边,寇倚风刚刚寻来骑乘所用的皮鞍,在它们背上装扣稳妥。素文纯立在风中,过膝的长发用一根布带草草捆住,凌乱地飘舞。见装备已齐,他片刻也不待,便上前去蹬上其中一匹的马镫,翻身跨上了马背。

       动作太过急了,抓握不稳,才一坐上,整个人就一个大晃,从另一边跌下去。

       寇倚风惊叫一声,连忙跑过去扶他:“公子你还不会骑马,且待我慢慢教你......”她话未说完,就被一把推开。只见素文纯倔强地重新攀住马鞍,爬上去,双腿极力一夹,马儿撒开四蹄便狂奔而去。

       才不过奔行数丈,文纯公子已再度落马,飞驰当中被甩出,重重摔在草野地上。“公子!”寇倚风急得大叫,只得自己飞身上马追赶过去。

       很快,素文纯第三次爬上了马背。两匹就这样一前一后,向着北方,不顾一切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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