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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衫

2023-06-14 23:46 作者:DH某大兜  | 我要投稿

迅哥儿年间回了乡,咸亨酒店尚未歇业。缺一个小伙计,照理来说,是不耽误什么的。然而这一回却不同,一个人手在这小酒店里都弥足珍贵。

要问为何——

“哎,里头的,饭菜备好了没?”掌柜打开后厨的门,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马上了,掌柜的!”添柴的伙计拿汗巾擦了擦脸,应道,“就差一道菜了!”

“你俩可抓紧点!”掌柜推开柜门,朝门外喊,“小二,人来了吗?”

小二往回跑两步:“就来了,掌柜的!”

“范太爷到——”未待语毕,一声吆喝便划破炊烟冲进屋里。

掌柜匆匆忙忙跑出来,向坐在轿上的范太爷拱手作揖:“恭迎范太爷莅临!您里边请!”

等掌柜和小二领着这一批浩浩荡荡的人马进来时,厨子和伙计已经将菜烹毕,端至桌上了。轿子停稳,范太爷这才拉开门帘,从里头慢悠悠地跨出来。

“不错,不错。”这新晋举人看着满桌佳肴,点了点头,又来回几步,四处张望,“民呢?”

“民……?”掌柜的抬起头来,疑惑地瞧着范太爷。

范太爷整张脸都微微皱起。他抬抬眼皮,瞥向一边的小侍:“怎么回事?”

“禀范太爷,小的一时匆忙,忘记了。”小侍浑身一激灵,把头深深低下,双腿止不住地颤抖。

“这次,就先放过你。”范太爷眯着眼,从齿缝间挤出字来。他随即转头,对掌柜一笑:“掌柜的,请你开门迎客吧。”

“客?”掌柜仍没明白过来,“范太爷,您不就是客吗?”

“我是说,让老百姓也来喝酒。”范太爷又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与民同乐’嘛!人多才热闹。”

“是,您说的是。”掌柜回头打发小二,“去,把门开开,把牌子挂上去。”

范太爷绕桌走了几步,方才挑了个好位子坐定,脸直冲酒店大门。他已约莫五十岁,年近花甲。一张脸上皱纹不多,却显得十分老气。他双眼半睁,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客人们。每一位进门的百姓都要先对这么一老僧一般的人物打拱问候,祝贺一番,虽知他正是近乡举人,却也难免心中称奇。

范太爷随便持箸夹了点菜入口品尝,但并无太多兴致。说是来深入百姓体验民生,其实只是来居高临下审查一番的他,近来山珍海味享用过多,这小酒店的家常饭菜实在清淡得难入其口。

忽然,一个不寻常的人物吸引了范太爷的目光——他还是头一次在这样褊小酒馆的外屋里瞧见穿长衫的人——他顿时来了兴致。

“孔乙己,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一个搭着短衫的短工倒一口酒,对着他笑道。

孔乙己不作声,只是迈步到柜前,将手中的洋钱拍在柜上,向掌柜的道:“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掌柜的擦一擦手,取下那块黑板来,笑着问孔乙己:“这都年关了,孔乙己,你赊的账什么时候还呐?”

“先,先还一点……”孔乙己低下头去,脸有几分红涨,“剩下的,再说吧!”

“你说说,你这书读得有什么用哇?翻来倒去,也就是些‘之乎者也’,这‘之乎者也’换得来钱吗?”掌柜的仍笑着,却皱起眉头来。

孔乙己不答话,把酒碗端起,直往嘴里倒。一碗酒下肚,他涨红的脸色又渐渐复了原。这次孔乙己没讲什么“君子固穷”,而只是摇摇头道:“时运不济!上天不给饭吃啊!”

“这是哪儿的话?譬如说替人钞书罢,不也一样能讨口饭吃?”

孔乙己低下头,仍旧摇着脑袋,用衣袖往眼角擦了擦。他的嘴唇抖了半晌,终于只说了一句话:“呜呼哀哉!……”

酒店的人听他又说这叫人半懂不懂的话,于是哄笑起来,酒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待孔乙己喝完两碗,边吃边分地取尽茴香豆,打发走孩子们后,方见坐在正中的举人向他招手。

“请坐!”范太爷一指身边的位子,冲孔乙己道。

孔乙己有些怯懦,踌躇一阵,还是坐下了,朝一边缩着。

“孔兄,我看你方才同掌柜言谈,料定足下与鄙人一样,皆为通读经文之士,腹中含墨水,学富达五车。恰巧此地往来少有鸿儒,谈笑多是白丁,便有意邀足下聊乐一番,以度白日无事,不知意下如何?”

孔乙己忙回了个礼:“不敢不敢,鄙人口讷愚钝,胸无大志,屡试不第,并无出息。受君看重,实属鄙人之幸也。”

范太爷的眼皮微微抽动,面色灰暗了两分,可依旧堆着笑:“如此说来,孔弟尚未受官入仕,倜傥宦海?”

孔乙己很不好意思似的低下了头,脸皮又微微发红:“实在,实在。”

范太爷又笑了起来,他仔细端详着孔乙己脸上皱纹间夹着的伤痕和微微斑白的两鬓,眼中发出一丝光来,却隐秘得非常。尽管自己不久前也还是一穷酸秀才,但无论如何,他已是举人,又何尝不能在这长衫面前高出几分呢?

“孔乙己呀,非我执意,可你已这把年纪,又何必死抓着科举不放呢?”范太爷终于开了口。孔乙己顿觉眼前的一尊老佛突然化作一只狐狸,正奸笑着瞅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他爪中的一只兔子似的,不禁裹紧了长衫。

“你看,你这长衫已如此破旧脏污,不如脱下它罢?”范太爷抓住孔乙己的袖子,把它抬到孔乙己眼前,晃了一晃。

“只要你不再执拗,譬如掌柜所言,替人钞书,多出几分力,不也一样能过得很好吗?”

孔乙己紧盯眼前那张发皱的脸,又一次涨红了脸,可这次他没再回嘴,而只是扯过自己的袖子,瞪了范举人一眼,朝他作一个揖,愤愤而去。

酒店里的人都很有些惊奇,不禁追出去看。只见孔乙己改了先前的步子,走得很有力,颇有点硬气的感觉。在光下,他那条辫子已埋入阴影,消失不见,只留范举人的在晚风里摇曳。

只是可惜迅哥儿已回乡过年,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故事,也就没有将其写出,更不知道孔乙己还有这样的一面。至于此后皇帝停考,范举人何去何从,则更无从得知了。

也说不准迅哥儿其实早已料到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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