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红×丫头】海棠
一切都变了,只有那娓娓的戏腔还在。
可他不想唱了,二胡也拉的少了。因为她早早走了,最爱听的人不在了。这样想着,他垂下了头,垂下头了,连还有几分英俊的五官也看不到了。
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了。
天正下着雨,他将伞撑着,另一只手拉紧了身边的孩子。
解家当家,解雨臣,他的徒弟。
不过,二月红更喜欢叫他解语花,那是他给这孩子起的艺名。“解语花枝娇朵朵。”
少了几分当家人的凌厉,温温婉婉的。
二月红希望这孩子可以平平淡淡的享有一份幸福,然后平平淡淡了此一生。不似他,风云半生,却是如此惨淡收场,其实要说惨淡,倒也不尽然,他毕竟还是那个一言九鼎的二爷,如今在九门之中虽已很少露面,但若是哪家出了什么事,还是要请他出来调停,只是这样的晚年太孤单了,日日看着自家弟子在院子里枯萎的老海棠下苦练唱念坐打,一手长鞭舞得虎虎生风,他苍老的心里仍是荒芜一片,鞭声似是惊起了穿堂风,从他的骨头缝里把仅剩的生机都吹走。
正失神间,师徒二人已行至一处浅水湾,撑船的老伙计早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佝偻着背,枯槁的手支着竹篙,浑浊的眼睛在二月红脸上停留了片刻。
“上船吧,当家的。”
待师徒二人上了船,安稳坐下,船家手上的篙轻轻一点水岸,竹筏便轻捷的滑了开去。
慢慢的,雨停了,雾散了,世界清新起来,天是浅黛色的,映着明镜似的湖水分外清澈,二月红收了伞,兀自望着水中曼曼游曳的鱼群发呆。
船家又看了二月红一眼,叹了口气,"有三十多年了吧"
“嗯。”
“您节哀。”
二月红摇摇头,微笑不语。
船身一顿,已经靠岸,二月红回过神来,青色的石碑掩映在新抽条的柳树深处。
“那就是师娘么?”解雨臣拽了拽二月红的手。
“是的。”
二月红走到丫头墓前,发现那里已有了祭拜过的痕迹,墓碑上沾了细细的纸灰,供台上放着一盏白瓷碟子,摆着一只新鲜的腌螃蟹。
他顿了顿,不假思索的望向树丛的深处,“现在老四你的手段真是让我佩服,世上就没有你找不到的地方。”
“只是来送一只螃蟹,给师娘送点钱。”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应道。
“丫头喜静,老四以后还是少来。”
那边一时没了声息,过了很久,那个黑色的身影从藏身的树后走出来,沉默的望着丫头的墓碑。
“四阿公……”解雨臣怔怔地拉紧了二月红的衣袖。
陈皮阿四没理他,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师父师娘,我已经老了,略有成就,不负师门。”他抬头定定的盯着二月红,“我先告辞,不打扰师父了。”
等解雨臣反应过来,陈皮阿四已经走远了,二月红面沉如水,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都是老一辈的恩怨了。”二月红从怀里掏出一只陈旧的绣海棠绢帕,倒了些白酒濡湿,蹲下来耐心的擦拭丫头的墓碑,擦干净了,又去水边洗净了帕子,拧干塞回口袋。他拆开一个黑色的纸袋,里面堆满了金银纸锭。虽然现在街上有许多卖纸钱的寿材店,但他还是习惯于亲手给丫头折些精巧饱满的元宝,年复一年,从无例外。
他招呼解雨臣点燃了一挂金元宝,放到刚刚清理干燥的架炉,很快白色的烟升腾而出,师徒二人相对而坐,不言不语,只望着黑色的,带火星的纸灰飘飞起来,在空中寂寂地熄灭,又支离破碎。
……
“你从此便跟着我,再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真的么?”
“我从不对女人食言。”
……
“二爷,你看这匹缎子怎么样?”
“夫人喜欢的就都买下吧。”
“只是想让二爷给拿拿主意,现在兵荒马乱,不比从前,不能乱着来。”
……
“红二爷,这事没有你,成不了!”书生模样的男子焦急的按着二月红的手,双眼通红。他不露声色地抽回手,眼睛望向屋里琢磨绣样的丫头。
“尊夫人……”书生似乎懂了什么。
“不好意思,值得我用生命来守护的只有她,她体弱,我得守着她,如果她不在了,国家民族与我何干?”
……
“佛爷!你明明可以救的!你为什么见死不救?”他跪在张家紧闭的门前,怀里的丫头已然冰凉,他一声又一声的嘶吼破碎在风里,又似乎响彻老长沙的每一个角落。
……
二月红微微闭上眼睛,往事走马灯般幕幕回放。历经三十多年的风霜洗礼,如今回望,依旧清晰。
他带着解雨臣起身,走到墓碑旁,轻轻鞠了一躬,招呼小徒弟给师娘上香,随后倒了一盏清澈的米酒,自己喝了一半,另一半徐徐洒进未干的泥土里。
“丫头,你最喜欢的米酒,我给你带来了。你在那边好好过,性子不可以太软,免得叫人欺负。”
“丫头,你已经等了三十多年了,我答应过你,会好好活着,所以你还得再等等。”
“丫头,这是我的小徒弟,你要保佑他平安健康……一定要快乐。”
“ 丫头,我吃了好多人做的阳春面,都不是味道,时而太淡,时而太咸,都不如你做的,所以已经好多年未曾动过这种面了。”
“丫头,今天起的早,又带着孩子赶了路,有些乏了,有些饿了。”
絮絮叨叨的说完,他沉默了片刻,迅速牵起小徒弟转身就走,连伞都忘了拿。
“二爷爷,你在哭么?失去什么人是很伤心的事吧,爸爸走的时候,我就很难过,但也有人不难过,他们好多人捂着脸干嚎。我都看到了……这是为什么呢?”解语花鼓着脸,若有所思。
“这种事情不用太早明白,以后再长大一点,没有我护着你的时候,再慢慢琢磨吧。”“哦……”
又到了湖边,还是那位船家,二月红抓住船桅,正要登船,却又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顿住脚步,缓缓回眸,那一瞬间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回望。
一抹海棠色的身影不远不近的立着,女子的容貌与眼神一如当年,干净,清冽,温润,她秀气的眉间与唇角勾起一抹和煦的微笑,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像曾经千万次那样。
她说:“二爷,饿了吗?我去下碗面吧。”
“丫头!”二月红不顾一切得向她伸出手去,全然忘却了自己老去的身体。
可他什么也没有抓到,只有残红谢落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