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松巴村的树
修通之后,松巴村成为一颗山里的明珠,这里有好看的河床、湿地,以及千年古树。 我们去看树。 是小叶杨树,在黄河流过的地方,这样的小叶杨树还有很多,然而,松巴村的古树有上千年的树龄,因为,它的树干实在是太粗大了,当地的村民不论多大年纪,都只能说,他们小的时候,树已经是这样大了。 树的自然生命大于人类,而后,树成为人寄托感情的地方。比如给一棵大树封神,便可以向它许愿。仿佛这棵大树的根部,或是树梢上,居住着人类看不到的神灵,能听到我们的吁请和愿望。 杨树在我的家乡常见,中原民歌中,或旧时诗句中,“杨柳”是最为常用的植物名词。因为我所居住的河南省东部,地势平坦,人员杂居,牲畜家禽极多。所以,植物的生长有很多实用的价值,一棵树长十年二十年,便被人砍伐了做了家具,或者更粗大一些的大树,会被当作建造房屋的材料。中原很少有古树,因为人多嘴杂,需要树服务于他们的日常生活。 我们坐的凳子,吃饭用的桌子,睡觉用的架子床,去农田里耕作时拉的架子车、用的工具,全都需要大量的木材。 树木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开花时提供槐花、榆钱等吃食,便都用来做家具了。 而在松巴村,我理解了一棵树对于人的心灵的抚慰。 松巴村位于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交接地带。黄河在松巴村附近因为地势的落差而生成一个峡谷,叫松巴峡。在20世纪80年代,松巴峡还是一个水流湍急的峡谷。近些年来,随着下游的水电站的建设,松巴峡的险要地势和生态发生了变化。水流缓和之后,松巴村附近的湿地不再流失。村庄里的人便觉得,这可能是神树的护佑。 一棵小叶杨树五十年便可以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但树干不会超出一个人的怀抱。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杨树可以做婚床,做供奉祖先牌位的长几,或者只有过年来客人才会使用的八仙桌,都是体面的家具。 一棵小叶杨树如果活了一百年,那么,这棵树便有了人类的故事,家里长辈坐在树下面看到的人间万象,会讲给他的孩子们听。于是树便有了共同记忆。树成为村庄里的一员,甚至是村庄的见证人、看守者。一棵树如果活过了两百年、三百年呢,那么树不再只是树本身,还是一个地域庄稼和风俗的见证者。五百年、八百年呢,这棵树已经变成一座庙宇。至少,在涉藏地区,是这样的。那些村民,说起那棵树,便会将祖上讲过的故事或传说一起说出来,树不再只是供村民纳凉的树,而是一个故事的发起者。 杨树属于夏天。春天时,杨树飘絮,像极了人间的种种烦扰。不论是城市还是乡间,杨柳的絮随风飘散的时候,和互联网时代群发的通知并无区别。而夏天的杨树,则安静温和许多。旁观世间的一切,并不参与。一入秋,杨树被风吹动,便喜欢对世界的一切鼓掌,仿佛是一个嘲讽者,又仿佛是一个励志演讲者。 夏天的杨树,用树荫蔽护村庄里的人,这些农人在一棵树下遇到,说到了儿女,说到了庄稼和收成,也会说到明年该如何计划一家人的生计。于是,杨树成为一个重要的倾听者,它知道村庄里的秘密,也知道村庄里每一个人的苦乐。 出于好奇,我们一行人专门用自己的身体测量了这棵古杨树的直径。大概八个人,伸出手臂连在一起,才能合抱住这棵大树。八个人,有男有女,我们来自全国各地,操持着不同的方言和词语,仿佛我们各自的身体也带来了我们家乡的信息给大树听。我们伸出手,相互抓住对方的手,和这棵古老的杨树对话。磁场打开,我们成为大树的听众。当我把身体贴近这棵千年的古杨树的时候,仿佛听到了多年前黄河流水的声音,一场大雪落在了河面上被流水融化的声音,几只鸟儿在河边私语的声音……这样的大树,你抱着它或者是依靠着它,会生出无限的遐想。那是我们对自我的怀疑,从时间的角度来说,大树的一个枝干都大于我们的生命。所以,这是一个多么丰富的博物馆。一棵树就是一个完整的生态博物馆,它的根系一定深扎于黄河,才会有如此丰茂的生命。 树叶被风吹下来几片,分别落在我们的脚下和头上,我觉得那也是杨树对我们的问候,或者祝福。 一棵树可以活多少年呢?在城市生活了多年的我,其实从未触及这样的命题。我所生活的城市,大多是景观树种,市区的一些老街两旁种植的是法国梧桐树,虽然枝干也有些粗大,但大多只有几十年的树龄。 我们不觉得树是一种神性的植物,因为树不过是城市里最为沉默的状物,它们连路边的高杆路灯都不如,路灯常常更换的一些造型奇特的样式,吸引着人的目光。 而在青海,在这样的高原上,植物经历着高海拔和寒冷天气的压制和诋毁。每一棵树都是幸存者,都是一个地区的生态的说明书,甚至是一部生命记忆的历史标本。 松巴村的千年古杨树就这样被村民们封了神,它承载了村民们更多的愿望。村民们的喜悦会过来和它分享,村民们的收获也会向它汇报,自然,也包括灾难、疾病和痛楚。这棵古树挺拔的姿势就是一种态度。大风过后它挺拔着,大雨过后它挺拔着,甚至一场大雪将它覆盖,但不久,春天被几只鸟儿衔来,它枝叶茂盛着,依然挺拔。这样的姿势就是对人们的安慰。 有什么事情想不开,不如看看那棵安静活过千年的树啊。它无法选择季节,无法选择风向,甚至连天气和生活在它四周的人也无法选择。但是,它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让生命的根系接触到黄河水系,接触到这个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那么,它便有了生命的根基。 想想,每一个人活着,如果想要生命茂盛,大概也是需要找一片土地,将自己的根扎进去吧。 看完松巴村的神树,我们的身体里仿佛也接收到了来自树的力量。该怎么描述那种力呢,那是母亲的力量,是食物的力量,是土地和云彩的力量。这棵树给我们的,不过是故乡和生命的原始动力。在拥抱这棵古杨树的时候,我将耳朵贴近树干,松弛地倾听和接纳。所以,我觉得,我更了解了生命的神秘。 而这种历经千年却依然旺盛的生命,是哲学的,也是现实的;是物理的,也是意念的。我们去村子里吃午饭,有羊肉,有牛肉,而这里的所有动物,大概都吃过杨树下的草和杨树散落的叶子。自然万物,都有联系,我们来到了这里,看到了这棵树,便成为它的讲述者。这样一想,那树的肌理和温度便又一次传遍了我的身体,甚至,我听到了初春黄河上的冰块渐渐融化时裂开的声音,那也是树叶生长的声音。 万物都有神性,需要人类安静下来,谦卑地去倾听它们。 摘自《 黄河源纪事》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