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安无战事 · 第五幕
震颤。震颤。震颤。
彼得拿着一副牌,又一次对垒我的朋友们。每次震颤,顶棚的灰与土都会落下来一点,落在我们脑袋上和身上。他尽量不去在意,甩出一对牌。
震颤。震颤。
“我跟。”乔立跟。
“跟。”
震颤。震颤。震颤。震颤。
“跟。”老伊一下子甩了两张最大的牌,“没人能管?看我的,炸弹——”
整栋掩体都狠狠地摇晃起来,大伙东倒西歪。
乔立骂道:“他妈的花旗佬!你有本事打过来!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没人搭理。老伊皱着眉:“安静!”他今天赢了不少,面前摞了足有八九个烟盒。但这不能让他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半分。
从我看见星条旗的观察气球那天起,四天来我们一直在地下掩体里度过。没法洗衣服,水要节约用,根本就没有电灯,也无法安眠。星条旗一直在轰击这片区域,从昼到夜,从夜到明。火炮是三年前就不让用的玩意,但其它的:甩雷器、喷射砲、火箭喷杆、动力轮,甚至巨型弹弓弩炮投石机,这些玩意的使用一直没有所谓。现在星条旗占据了大半个拉美区,所以他们能从容地调来一切能把四十公斤以上的固体扔五百米以上的装置,然后不停地对着我们的阵地敲敲打打。
因为统统部署在漫长的侧面战线上,所以他们的射程是全覆盖的,对我们来说只有发出音量的不同。现在我们战斗群的士兵们就好像坐在一口巨大的锅炉里,外面的巨人捡起石子,不断地往锅炉壁上投掷敲打。窝在阴暗的地下,能连续地睡上六小时都是种奢望,我们只能给自己找各种闲事做。每个人都灰头土脸,擦枪和打扫是做不了的,灰土在时刻不停地往下掉。至于聊天,没人会想要在这种时候闲聊——我们虽然食物拮据,也不至于要到吃土填饱肚子的地步。
虽然都拿着副牌,我的伙伴们都有着难掩的颓唐。普宁尚未适应这种激烈的噪音环境,他脸色煞白,吃不进去多少东西,眼窝黑了一圈。可怜的人,他这几天加在一起可能只睡了十小时。但我们也没好到哪去,大家都紧张得要命,就像时刻有一把冰凉的刀刃抵着你的血肉。离开伙伴们群居的小团,回到自己床位上的睡袋上时是让人放松的,问题是这样做我们就很容易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颤,进而就会重拾起原始动物的恐惧。
他一直靠墙坐着,抱着膀,不抱的时候就在那对着本子比比划划的。他的食物几乎一点没动。我看了看,他应该没事,现在他专注于本子上的涂涂抹抹。
我抱着我那堆破烂,挪到普宁旁边。我说:“介意我看看你在写什么吗?”
“当然不。不过我没在写。”他说道。
我接过本子,它的封皮是油绿色的,扉页绘着一幅铅印圣母画像,却用意大利风格的手写体写着一句话:
“神爱世人。”
后一页才写着普宁的名字:谢伦莫非·普宁。上面一行标注了他的列兵身份,下面一行又是相似的手写体:“如果有人捡到这个草稿本,请将其送至——”
“你家?”我问道。
他点点头。
“原来我们离得不算远。我才知道。”我补充道。“黄区那边的景色比红区好多了,是不?”
“有很多高楼,很多大厦。”他回忆道,“但都灰扑扑的。没多少树……当然这也没有。”
我开始翻他的草稿本,其实那后面是一连串的简笔画,这是一本画册。“跟我说说你家。”
他不好意思地:“从哪说起呢?”
一开始他的画工很简陋,甚至有一张他把人的耳朵画成方的了。越往后翻越精细,人物开始有了形。“想到哪就说到哪呗。你有兄弟姐妹吗?”
“就我一个,还有我爸妈,我奶奶。我们住在一个,额,楼里。我家住七楼。”
“好高。我家就一个平房,只有一楼。雨下得大点,最里边的房间就会进水,阴湿不堪。”
我很快就翻到了他画的他的家的样子:面积不算太大,家里的家具也都不大,一个小小的方桌,上面摆了个盘子盛了苹果。“那是什么?”我指着一个立方块。
他凑过来看:“这是空调,加热房间和降温用的。”
“原来如此。”
那个本子里记载了普宁这人儿前半生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我看到他小学的教室,上学路上的梧桐与驻车,校门栅栏外伸手进来的乞丐,一溜齐刷刷的同学后脑。他中学的校舍屋檐下有一窝燕子,吹着奇形怪状的乐器的打着西装的高年级学生,戴着古怪眼镜的老师,他身前摆放着的却是我熟悉的一个小小的四驱马达。
我翻到了一个讲台前站着的小个子,他正把拳头举向空中,歇斯底里地张着嘴,身后的黑板上胡乱涂写着标语。
“他看起来挺生气的。”我忍俊不禁,“这是你的谁?”
“我班主任。从那一天起,这混蛋就在撺掇我们去参军打仗。”
“这个混蛋。”我附和道:“我一直觉得小个子比大个子危险得多,他们好像就擅长这样的演讲撺掇。”
他耸耸肩。
接下来的内容都是我司空见惯的玩意:训练场,教官,上面有铁丝网的泥水地,排队洗澡洗衣服。我能看到的变化就是他的速绘技术越来越纯熟了,有几张草草勾勒出来的画反而很好地表现了对象的特征。
翻到下一页时,我乐了,拍一拍他。:“原来老伊在你眼中是这个样?”
画上的伊格纳特矮胖敦实,光着脑袋,叼着烟。他一定是在努力找着什么,左顾右盼。离他很远的众人站着,偷摸嘻嘻哈哈。我想起来了:那一次我们把老伊的帽子藏了起来,让他一顿好找。
他笑着承认了,接着不好意思。我接着翻下去,我发现他很能几笔画出人物特征:瘦小但头发毛毛,看起来有些急躁的是乔立;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留着八字胡的是彼得;帕夫列耶维奇像个长条,梅内斯特上尉像个上了发条的人偶,厨师长的表情几乎只有两种:嘴角向下是被叫做吝啬鬼的时候,嘴角咧开是被夸做饭好吃的时候。冈察洛夫上士的军靴总是十分整齐发亮,这是因为他私下用了很长时间去保养清理的缘故,以至于路过他的住处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坐姿。
然后是索尔,他的块头和指头都挺粗大,总是愁眉苦脸,经常直接说出一些惊人之语。这大家都知道,我想看看普宁是怎么画他的?
翻到那页,索尔蹲在半截倒塌的梁柱上,捧着饭盒。那表情就像刚刚结束一天辛苦劳作,蹲在自家地头上的农民一样。索尔眯着眼睛,明明没有在笑,但我却看到了一张轻松、惬意的脸,他的视线望着画面外,嘴角轻轻扬起。
一页一页,我好像在透过一面叫做“普宁”的古怪透镜观察着我司空见惯的世界,这是一种全然不同的体验。“普宁,”我情不自禁地说道:“这简直是一本绘画札记。你画的像大家伙儿,又不全像大家伙儿。”
“我是说,你画得很棒,真的。”我急忙补充道。
“哦,谢谢你,安德烈。”他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我还没来得及画你。真不好意思。”
本子翻到了后面,还有四分之一左右的空白页。确实没有我的大图,但我又无处不在。“没关系,你别忘了给我看看就行,你这个大画家”
他还是一副幽幽的样子,我只好说道:“你别想太多。”
“我没事的,安德烈,我只是觉得……”他把脸转过去:“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做不了画家了。”
我尽量笑出声,试图打消他的疑虑:“别乱想,你会做成功的。”
“我觉得我们好像一辈子都要活在这地下了。”
“怎么可能,别说傻话。”
“我知道,可到出去的时候我们就要去搏杀了。”他转过脸来,灰色的眼睛望着我:“我其实……”
“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声点。上阵之前,一定要把它埋在心里。不是迷信,子弹专打恐惧之人。”
他还是咬着嘴唇。“我知道我的问题在哪——我没有一丝疯狂的念头,索尔为了救人牺牲了,我却没有想捐躯的念头。”
“那就别死。恐惧会让你清醒,只有恐惧却不会保住你的性命。”
“那什么能?”
“什么能?喔,别中枪子就好。”
“怎么做能保证不中枪?”普宁不依不饶。
“什么都不能保证。”
他安静了很长时间。我接着翻他的画册。
掩体震颤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突然跟我说道:“安德烈,你可以。”
“可以什么?”
“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死。”
我被他逗笑了:“好的,你不会死。”
“不不,我要的是你的保证。”他盯着我:“我要你保证我不会死。”
我回望了回去,我发现他认真的。没人会这么任性,没人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我想这么问,另一半的我只想把他摇醒,扇他的嘴巴。“我们都要死在这了!”我甚至想这样恶毒地对他说,“不然你想怎么样?向对面投降吗?你会被冈察洛夫利索地击毙。我只能保证这个。”
万般情绪涌过我的心头,我想起来,他来到我们这个班里,还是代替卡岑斯基的。但他完全不像那个快活的年轻人,他阴郁,苍白,问题总那么多。来到这里这么短时间,他还和我们隔着一层一样。但凡抛下一半的想法,这会是个很好的伙伴,合格的士兵。
我说:“我会的。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些的话,我保证。”
这并没让他好受些,从他的眼睛里我就能知道。我们的入口跌跌撞撞走进来两个兵,拿着我们的饭菜。大家一拥而上,我站起身:“走,现在让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我把那个本子和他一起留在背后了。
炮击在第五天的早上停止了。我们睡得迷迷糊糊,随着一声“进攻开始了!”的叫喊,冈察洛夫闯进我们这个掩体。我们兔子一样从床铺上蹦起来,军服是从没脱过的,只是在拍打身上落的尘土,然后背上各自的携行具和防弹衣,手忙脚乱地把早就压好子弹的弹匣塞进携行具里去。乔立还要往身上装挂烟雾弹和震荡弹。已经穿好的在帮没穿好的同伴们打理。
“你跟着我走,我们跟着老伊走,明白了?”我把头盔扔进手忙脚乱地捆扎裤腿的普宁怀里,拎起我的AK步枪。那把GLOCK17手枪也被我带上了,我东拼西凑了两匣子子弹,但我没有枪套,只能凑凑合合地把它装进裤兜里。
我们抬着弹药箱和机枪,跑出地下掩体,回到地上世界。炮火轰炸停了连半小时都不到,外面尘土弥漫,有些建筑还在燃烧,大多数建筑都被打得破破烂烂,但还坚挺地站着,有的则是彻底坍塌了。从我们集结的这个空地上,能直直地看到叶卡捷琳娜堡垒的全貌。它好像被轰炸削去了一部分一样。
我们步兵都站在一片空地上,周围都是废墟。炮兵们从另一个地下掩体中跑出,从我们面前跑过。久别科夫举起我们连的旗帜,让我们排出一个双纵队形。当炮兵们的队伍刚刚消失,哨声就响作一片。“东方营一连先走!各部赶快带离!去预定岗位!”还没完全排好,传令兵就大吼了起来。
“还记得我们划定的作战区域吗?”久别科夫拍了拍手,问我们。“都记得?很好。我们的任务就是钉死在那里,见到不穿我们制服的人,打就完事。”
高台上的旗兵挥舞着信号旗,该我们连移动了。久别科夫马上跳下箱子,带着我们赶往预定的防御区域。
我们是二线部队,驻扎的地方是“鞋印”靠近足弓的地方,一路上我们经过了不少倒塌的建筑,好在它们倒下时无人驻守在里面。街上尘土丝毫不少,而且时不时就有装载着机枪嵌订着铁板的车子飞驰而过,把灰尘扬到我们这些步兵身上。除了倒塌在路上的废墟,没什么能让他们减慢速度。
远方枪声大作,时不时还有巨响传来。我知道这些车子往何处去,一线上的兄弟部队已经进入阵地,和星条旗交上火了。
我放慢脚步跑到老伊旁边:“老东西,这次他们来得很快啊!”
他瞪了我一眼,不知道是在责怪我引他开口吃灰还是岔气一样:“谁?”
“花旗佬!”
“他们咋啦?”
“算啦!”我别过头,重新跑到队列前面。
久别科夫上尉的声音远远传来:“一排!进左边驻防!二排!右边位置!三排再往前,留下一个班进街垒!”
“弹药都放在一层!”一进建筑里,冈察洛夫就张开嗓门,“重机枪和一挺轻机枪上路口那栋的顶楼,对着叶卡捷琳娜堡垒方向,把子弹带满两个基数,省得动辄下来拿。燃烧瓶都放二三楼,离射击口远点。”他混账归混账,但也是从老兵里打上来的,总不是个怯懦的人,他又拍拍手喊道:“继续加固建筑!所有士官们来我这里集合,开个小会!”
我们在建筑间忙碌了起来,有一些沙袋,我们把它们先摞在顶楼的机枪周围,然后是二三楼的轻机枪射击位。对于我们来说,机枪是不可或缺的支柱火力。在我们忙碌着各自防位的当,远方的一线阵地上枪声不断。
我最后一次登上楼顶,把机枪手们需要的12.7*108子弹箱放下,副射手点点头充作感谢。我倚在沙袋后面,拧开我的水壶灌下一口水。水又苦又涩,净水设备坏了后,我们都只能喝这种地下水。
我们所在的这栋楼比较高,加上比我们更高的楼都被轰塌了,从这里我们能直直地看到叶卡捷琳娜堡垒,一线阵地离我们不到一千米,上面的建筑几乎都被轰塌了,可半座区域都弥漫于灰沙黄土之中,我们一时看不清那边的阵地上打成啥样。只能从声音来确定:噼啪作响的清脆声音是我们的步枪;空空空的沉闷声音则是他们的步枪;我们的机枪打起来干脆利落,频率很高;他们的则拖泥带水,像是重鼓点。时不时地有一声巨响传来,但每次巨响后没多久,枪声又重新回到耳朵能接受的频率上来。
听起来我们还顶得住。星条旗的观察气球还飘着,他们无疑在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机枪手努力瞄着那些飘飘荡荡的花哨气球,我们当然够不到那些观察我们的望远镜,连射程最远的高射机枪也够不到。
高射机枪布置在我们所在的沿街阵地后方,一处六七层高的建筑楼顶的六个边角处,我们彼此之间靠旗语和电台交流。可电台放在了马路对面的连部,我怀疑除非是宣告我们要撤退了,不然一个步兵连和高射机枪阵地有什么好讲的呢?
中午时老伊回到了我们中间,除了给我们一人带了一袋巧克力外,还告诉了我们一些消息。
“做好打巷战的准备吧。”伊格纳特说。“现在结合部的两边一线阵地都在遭受攻击,星条旗想把我们切成两半,现在一头撞上了钉子。”
“嘿,我们有车队啊。让战斗群且战且退,然后车队从侧翼杀出,被包围的就是花旗佬啦。”重机枪的射手兴冲冲地说。
“这是打仗,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老伊瞪了他一眼,“花旗佬的车比我们多好几倍,他们现在能被挡住是因为在火力下搭不起来能让车跨过反坦克壕沟的横板罢了。”
“一线部队啥时候撤下来?”我问道。
老伊哼了一声,“两小时后。”
老伊在路口这栋建筑的顶楼,拿着个不知道从哪换来的望远镜看向叶卡捷琳娜堡垒方向。冈察洛夫、我和老伊趴在那一堆沙袋上,因为没必要让所有人都待在太阳下曝晒。他们被均匀地分配进每栋建筑的一二三楼工事里。战场上的尘土弥漫终于好些了,代之以若干处停留在阵地前的硝烟,不打晃地上升。结合部东边的枪声已经停了,西边也大有偃旗息鼓的架势。只是懒洋洋地间或响起一声枪响。
叶卡捷琳娜堡垒脚下一直静悄悄的,但五分钟前那边开始尘土飞扬。老伊望了半天,终于把望远镜拿给了我:“你看看,他们是不是准备攀登叶卡捷琳娜堡垒呢?”
我接过那磨损的大望远镜,费力地望向那一边。我确实看到不少打着星条旗的车队在堡垒下穿梭,卡车也开了进来,跳下来的小人儿们在山脚集结。其中一人拿出一样东西展开,那是一面大得多的星条旗。
“他们这是……要在叶卡捷琳娜堡垒上插旗?”我有些怀疑。“太早了吧?”
“那里有多少人?”冈察洛夫问道。
“车比人多。”车队走个不停,但只有一个连的人在山脚展开个松散队形,拾级而上,其他的继续向前。“一个连的步兵停下了,走过的卡车足有二十多辆。别的车更多。”我扫向那边的环路,看起来两个攻击方向的星条旗将要在两股环路交汇的地方汇合了。
“安德烈,去给连部打旗语——我部在叶卡捷琳娜堡垒下发现敌方大股力量,袭击时机已经成熟。快去!”冈察洛夫说完就下楼去了。
我飞也地去打了旗语。这条情报会快速地被连部人员用旗语表示收到,然后他们会用无线电通知给战斗群指挥部,战斗群指挥部又把这条消息发送给旅部和总部。要不了多长时间,这个情报就会摆在奥尔德林将军面前。
我回来时老伊还在原地。我们俩等着,终于等到了花旗插在叶卡捷琳娜堡垒顶部的那一刻。在等着的不止我们两人,当旗帜飘扬在我们站着瞭望过远方的那个嶙峋的制高点时,废墟底部环路上的他们也从车上跳下,跑向对方,高举着双手和步枪,拥抱着彼此。
他们真的好高兴。我想道。他们一定以为这场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前面的人自顾自下了车,导致后面的车队无法展开,纷纷探出头张望着。
“通”地一声巨响,接着类似的巨响在我们这边周围不断响起。呼啸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我看到一连串物体的抛物线从我脑后飞进我的视野,越飞越远,抛物线不断延展,延展,它们就是冲着叶卡捷琳娜堡垒去的,它们的尽头是大地。有任何阻挡它们与盖娅接触的物体,便一律以冲击摧毁之。
早半个月,他们就标定好了诸元,所以炮兵们打得很准,有如慢镜头一样,它们缓缓落在星条旗停滞的车队中。一两个心跳后,车队开始燃烧,爆炸,解体,各种各样的碎片飞出又落下,堡垒顶端的插旗士兵上一秒还在欢呼,下一秒就四散奔逃,寻找掩体。有一个慌不择路,一脚踩空,从四十多米高度垂直落下。
刚刚的抛物线来自于我们阵地后方两百米的喷射炮,空气给长管加压,把装满可燃物质的玻璃球推送出去。当玻璃球给花旗佬造成了莫大的困难,让他们的司机进退不得时,甩雷器和火箭助推杆纷纷发威,将稍小的燃烧物投向他们四散奔逃的队列当中。
炮击亦是个信号,布置在建筑物背面,枪口冲着叶卡捷琳娜堡垒方向的暗堡向星条旗开火。高射机枪也开火了,一千多米的直线距离对高射机枪来说不算什么,高度加强了子弹的势能,加上在轰击期间工兵们用炸药故意清理掉了沿途所有能挡住火线的建筑物,有如疾风扫落叶一样将以汽车作为掩体的星条旗士兵舔碎。
望着我们的敌人在五花八门的武器所形成的的火力网下四散奔逃,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我这才明白过来:我们数个月的经营,根本不是为了把伊索尔达区变得固若金汤。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打算赢,只是让他们付出尽可能大的代价,大到为吃下我们,唇齿破碎,嘴角渗血,指甲拔掉,内脏呕出。大到他们自己都怀疑起来,到底值不值得这件事。
星条旗可能引以为傲的车队很快报废了大部,接下来半小时,轰击不停,直到它们彻底变成一堆公路上的破铜烂铁。
第二天,花旗佬明显改变了突击方向。看上去他们放弃了从结合部将全区分割开来的计划,一路攻击整个突出部的尾部,想要把伊索尔达区与后方切割开来。另一面集中投射器,攻击在昨天暴露的,我方的炮兵和高射机枪阵地。但他们射程不够,很多投掷物都被外围的建筑物和废墟挡住了。他们的观察气球上无疑坐着测算员,每天我都能感觉到落在我们战斗群附近的投掷物越来越少了。它们被更集中地投送到我们后方。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样执迷于我们的炮兵的,第三天我们的远程火力就见底了。发电厂被星条旗的侦察兵炸掉后,我们一直没多少电能储备可供我们的远程火力使用。
我们所有人差不多都意识到,当一线阵地上的暗堡群被摧毁后,星条旗马上就会冲到大街上来,到时候就轮到我们了。但我们无力阻挡,只能一方面尽可能接收来自一线的撤下来的部队,一方面枕戈待旦,每次伴着枪声入睡前,都神经兮兮地望向夜深处最黑的那边一会。久别科夫和各排排长为我们找了很多事做,他们选了几处面对不同方向来敌的备用阵地,把机枪、反器材步枪和燃烧瓶均匀地分布下去,带着我们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固防御。想存活下去,守住一个路口是远远不够的,有备用阵地作立足点,才能不被打掉一个阵地后一鼓作气地赶出整片区域。
第六天,我和乔立遇到了我部战役期间的第一个敌人。其实他的出现异常地突兀:那时我正和乔立在相邻两栋建筑的顶楼巡逻,我的同僚们还在脚下的楼层间忙活。太阳曝晒,乔立扇着帽子,而我被晒得蔫头巴脑,我戴着的是钢盔,没办法。
我转一圈回来,却发现他已经蹲下了,在掩体后招呼我道:“我一个人有可能被晒花了眼,你帮我看看,东南面大约两百米开外,是不是有个人在走?那是不是我们的人?”
我被乔立这一打岔,精神了不少。望向他说的方向,一个人儿,在两个街口外的大路上走着。“那肯定是一个人,但是不是我们的人……我有点不确定。我把老伊招呼上来吧,他有望远镜。”
没一会儿,伊格纳特就放下了望远镜:“花旗佬。但是有点奇怪啊。”我抢过,继续看向那边:他胳臂上绑着的是星条旗的花布不假,但看他大摇大摆,这停停那望望的架势,倒好像他是来到这里游览的平民。他当然拿着一把步枪,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装备,一句话,他就好像个偶然掉到战场上的人一样。
“你怎么看,老伊?”我们趴在老伊旁边,问道。
“倒像傻蛋晒昏头了。”伊格纳特吹了个口哨。“去两个比他聪明的人,把他囫囵个带回来。别暴露我们所在的位置。”
我和彼得去做这件事。我们分开两个方向,轻手轻脚地在建筑间穿行,越过断墙时尽量不弄出声响。离倒霉蛋越来越近,不到二十米了,他还没发现我们。当他慢腾腾地向我这里的藏身处转悠过来时,我能看到他裤兜后面揣着的手套。
这个距离我一个冲刺,在他举起枪之前就能跑到。彼得给了我一个眼色,在他那边举枪瞄准。
我一个健步从我的藏身处跳出:“不许动!把手里的枪扔了,向我这边走过来!”
傻蛋明显吓了一跳,瞠目结舌。面对我的枪口,他颤抖了起来。然后他把枪扔了,一步一步,向我这边挪过来。
哦,这样就很顺利了。他走得有点慢,但再挪二十步我就能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掳过来——
傻蛋突然左脚拌右脚一样,朝前扑倒了。我看到街角那栋建筑的一楼光线一闪,门口突然跳出两个人。他们手中拿着枪。
来不及多想,我扣动扳机,我打倒了一人,另一个人向我开火。
彼得的枪也响了,我迅速蹲下,子弹扑扑地打在我所在的掩体外面。
枪声回荡在空旷的街上,我探出脑袋,发现从那栋建筑乃至那个街角后面开始涌出星条旗士兵,彼得很快被压制回掩体。一发子弹从我脸旁削过,打在墙壁上,崩碎的墙砖飞出,从我的脸上划过。
换了个低角度开了两枪,我就放弃了靠我们俩撤离的努力。“彼得!”我靠在掩体和墙壁之间的角,高喊道:“别试了,等老东西他们吧!”
老伊没让我们失望。很快我看见从我们驻守的方向跑过来十几个士兵,他们依托掩体射击,猛跑,又依托掩体射击,再猛跑。乔立左右开弓,向星条旗扔出两个烟雾弹遮蔽视野,然后扎到我这个掩体里。
“你受伤了没?”
“没有!你呢彼得?”
“好着呢。快撤吧我们!”
我的战友们很快占据了掩体,从烟雾里冲出的星条旗都被乱枪射倒。至于刚刚倒在地上的傻蛋,早已不见了踪影。当汽车的引擎声音回荡在街上,具象化为一辆星条旗的机枪车,冲出烟雾前,我早就捡起步枪,压低身姿,甚至背了一个伤兵跟着大伙往回跑了。
这场小小的引诱花招让我们重伤了一个,轻伤三个。头盔,异能者的反应能力和幸运让我捡了一条命,而星条旗丢下了两具尸体。
属于我们战斗群,我们连,我们班的伊索尔达之战现在才刚刚开始。他们从两个方向的街上向我们所在的防御区域涌来,藏身于每个街头巷尾的角落,还有他们的皮卡车后向我们拼命射击。我们则依托建筑,居高临下。街垒和加固过的各层火力让我们占尽便宜,而配属给我们的狙击兵——他们早换上了反器材步枪——则让他们的机枪车相继起火、瘫痪。我们又在高处从每一个垛口闪出,向下投掷燃烧瓶,当敌人从掩体、车后、车里跑出,在地上打滚哀嚎希望能灭掉火势时,各个射击点的火力很快帮助他们解脱。远处的高射机枪偶尔接受我们的请求,打上一两个扫射。但我们被攻击意味着敌人离他们已经很近了。没多久,他们那边的高台就哑了火,不知道是撤退了还是被消灭了。
星条旗的反制措施非常快,正面强攻不下,他们就分散成了一个个四人和八人战斗小组;好几个四人小组用各种全自动火力压制我们的射击孔,八人小组就冲进建筑里近距离作战。八人的小组配属了重型防弹衣和喷火器,我们不仅有了伤亡,还在被从屋子里赶出,被射倒在大街上。
反击和反冲击在建筑间展开,这样的烂仗,哪一方的反击有力就是比哪一方的穿插更有效,哪一方的机枪车撂倒的人最多,哪一方更不怕死。有一个屋子被喷火器烧着后发生了殉爆,把我们和他们的人一起掩埋在倒塌的建筑下。第二天傍晚,我们被迫带上机枪和可携带的物资,摧毁带不走的物资,撤退到下一个备用阵地。
整晚我们在稠密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枪声和每隔一分半就向天空打出的照明弹的光亮中度过。晚上升起了浓雾,天气凉飕飕的。肾上腺素褪去后,窗外的这片白雾间歇地被照明弹照亮,精疲力尽的人很容易浮想联翩。也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自己的脑子除了思索如何保住自己的命外,还可以想些别的东西。
兵们的鼾声此起彼伏,可能也有没睡着的,和我一样呆望着窗外。有一整个蒙蒙的大雾供我捏造,我见到一幅冬日晚上的画面,我的面前本是一栋废墟残骸,但我把它想象成一座雪中的教堂,就像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其实我哪见过雪呢?只是凭本能去想象罢了)。高大的山毛榉簇拥着我,树下的空地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好人们,石雕记录下他们生前的样子。不是人类的石雕,而是那种奇形怪状,长着翅膀的石雕。这里没有人,充满着宁静,时间在大雪中凝固了,冻结了。所以我可以拾级而上,从容地抚摸着山毛榉黑色的树干,阅读石雕下的文字,走进教堂看向回廊上的壁画。树尖笔直,指向淡蓝色的天空,祥和与阴森的气氛混合,萦绕在我身旁。
我在这中间,我幻想我的婚礼,幻想新娘——看不清面目的——纯洁的被白纱手套包裹住的手,是怎样地柔软地搭进我的臂弯中间。在这样的地方体验恋爱的幸福的感觉,那时我会高兴,我应该高兴,但我清楚这是个迷梦,就像我始终看不清新娘的脸一样,她就像不说话的幽灵。尽管这安静最终令人心慌,但这些许平静对我来说正是需要的,我沉沉地睡去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颜色,天亮了。这又是个战斗和死去的一天。
敌人一定没能想到,今天的对方仍是如此地顽强。可我们是早失掉了栖身之处的野兽。我们不是在战斗,只是被丢进一场死亡竞赛中,被告知只会有一位死者。我们在保护自己不要死去。每个人都见到了死神的面孔,就连普宁和新补充兵们也是。有人就此一蹶不振,在白天期待黑夜降临,在黑夜中睁着眼睛等待太阳升起,直到中弹后倒下,辗成车轮下的尘土;有人,也就是这些“我们”,不再无助地等待,我们呲出牙,伸出爪子,冲锋时像野兽一样嚎叫,要复仇!要破坏!要战斗!
要……活下去。
枪声早连成一片,在空中织出一张稠密的网,我的双耳几乎失聪,得离我最近的人扇我一下才知道,哦,该冲锋了,该撤退了。燃烧瓶的火焰舔着我们的腿脚,震爆弹让我们掀掉头盔,烟雾弹让白天进入黑夜,照明弹又让黑夜进入光明。伤兵,断肢残腿流血破损的伤兵,我们休息时他们就在我们旁边嚎叫呻吟。驱使我们的早已不是求生和自保了,是一种恨意,一种既然我们不明白现况是怎样变成这样地糟,那么就先把眼前看起来比我们处境好一点的他们消灭掉的恨意。恐惧不再起到清醒头脑的作用,因为当我们感到恐惧时要么已经撤到了安全区域,要么下一秒就死于非命。
大半的阵地都被放弃了。在我们离开它们时,它们都被毁得七零八落,每一寸墙砖都被子弹和火焰浇过。那被叫做遗址。星条旗的伤亡也在增加,留在街上的汽车残骸越来越多,但几乎无力搬走。战斗后的战场上,总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撤到的现在这个状况稍好的阵地上,又一次挫败了星条旗的进攻。久别科夫让我们好好休息,包扎好伤口,吃饱喝足。我们今晚要夜袭星条旗,夺回我们的阵地。
我找到普宁,他和我们一样灰头土脸,这时正双手颤抖着把饼干塞进嘴里。我把他拉到我们这一小堆中间,簇拥着他。他在战争中的适应性不错,只是没有杀死一个人。“我真的打不中他们,但是我救了几个人。”他边咀嚼边说。“他们躺在那里,叫喊,求我救他们一命,或者给他们解脱。”他微微摇着脑袋:“原来一个人有那么多血可流。”
“不是谁生下来就能干掉另一个同类的。”我说,“但你做得不错。这都是积德的好事。”
“为什么我,我们要来这里?”他眼里闪着泪光,“他和我们简直一模一样。为什么要有这场该死的杀戮,在停战期已经确定的时候?”
“我早就跟你说过。”乔立说道。
“孩子,你需要喝点酒。”老伊把酒壶递过来,他一饮而尽。
当普宁沉沉睡去时,乔立终于开口道:“你们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赞同他的观点。”
“我们来这里是因为,有人需要我们来这里。”彼得说道。“他们不愿意亲自来抢东西,所以有我们,我们这些人存在,我们替他们抢东西。”
我说:“你得到什么了吗?相比起战前,除了一身伤疤,你获得什么了吗?我们替他们抢,替他们受苦,替他们去死。”
“人得到权力后,总是要做些混事的。”老伊沉吟着。“上帝做的混事就是发明了老鼠蟑螂蚊子,俗称吃饱了撑的慌,就是这样。”
“哦,得了吧。”我们懒洋洋地。
这样的讨论我们早就进行过不止一次,但除了宣泄我们内心中的苦闷愤怒,给自己招来处罚外,于事无补。甚至宣泄完后,我们好像更不爽,因为这显得还要去打仗的我们很蠢。
今天是个无月夜,我们装备齐全,借着余烬的微光,我们夜半出发,领头的狙击兵戴着夜视仪,在废墟之间找路前进。当他向后伸手时,我们就得匍匐在地上,等着他说“可以了”才能继续前进。
照明弹下,我们前进到了距离旧阵地五十米的地方还没被发现。狙击兵们瞄准,他们的枪有消音器,几乎不可辨认地四枪后,我们起身,猫着腰迅速冲进我们的旧阵地。
夜战需要极高的组织度、训练度和素质,这场并非面对面的肉搏则不需要。我疯狂地挥舞工兵铲,砍翻每一个胳膊上绑着的不是我们臂章的家伙。疼痛,疲劳,令人不爽的情绪暂时消除。我掀翻一对挥舞枪托向我冲来的敌人,削掉其中的那个下士的脑袋,温暖的血溅了我满脸。第二个人几乎吓死,我把他的颈椎扭断。扔出的工兵铲未能如我所料那样插入第三个人的身体,只是将他击倒在地。我跳过去,补上一刀。
我知道,在我们和敌人眼里,现在的我都像个不折不扣的嗜血恶魔一样。这是我的异能所致,我被它裹挟着去杀戮,向前冲,心中充满着疯狂、迷惘和愤怒。另一方面,我这是在救我自己和我的战友的命。他们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我们,吐出了火焰。
白天是棕褐色的大地,晚上则是黑灰色。这个阴晴不定的动荡世界里,大地是它的画布,血与火成了吐沫它的颜料。其实我的同僚们说错了,伊索尔达区以后会很适合种植作物,这里埋了这么多的尸体,死之前倒在地上,抽搐着,提供了如此多的肥料,不是吗?
我们在阴暗的建筑之间追逐,跳跃,杀戮。星条旗无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要么就是他们也太累了以至于无力抵抗。在这场意志力占主导的奇袭中,我们大获全胜,收复了大部分的街区和阵地。
回到阵地上时,我浑身浴血。但身上虽然有数处淤青,却没有伤口。这些都是别人的血,敌人的,受伤的战友的。我的军装不能穿了,冈察洛夫给我拿了一套合身的过来,是我大感意外。“做得不错,二等兵。”他有些跛,是肉搏时一个敌人扎的。
那天尽管我疲累至极,我还是做了很多噩梦,其中一个是:我在和战友们在紫色的烈日下踉踉跄跄向前冲,大地被撕裂,士兵们躺得满地都是,当我们从他们的尸体上迈过时,他们的手化作荆棘,腿化作藤蔓。他们哭喊着抓住我们的脚不放。
后来,损失过于惨重的我们还是奉命放弃了这片街区。在从地下掩体鱼贯而出时,我们战斗群有接近四百名士兵,而当我们通过叶卡捷琳娜堡垒地下的隧道,向区域的“鞋跟”处撤离时,我们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带不走的尸体,我们取走了它们的狗牌,把它们放进一栋建筑里,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久别科夫上尉是一位优秀的基层军官,他在激烈的战斗中总能用优异的表现引导我们,平时也没有军官的架子,总能给连里争取到最大利益。他撤进坑道前,还带人在外面阻击追击过来的星条旗。我们所在的那个街垒四面受敌,星条旗步步紧逼过来,用火焰喷射器点着了数栋房子。我们想把那个喷射手打掉,但几次都被对方火力压制回来。“想想办法!”普宁尖叫到。
久别科夫本来在别的掩体后,听到这句话,他探出掩体,卧倒,用手肘撑起自己来瞄准目标,然后用步枪开火。敌人很快发现了他,密集地射过来。我们尽量吸引火力,但对方毫不在乎。最后久别科夫开出一枪,他打中了喷射手的胸,子弹穿透他背后的油罐而出。看到对方倒在地上,久别科夫冲我们街垒里的士兵喊道:“好啦。”
然后一颗子弹击穿了他的头盔,他死了。
我们被编入梅内斯特上尉的战斗群,他有意照顾我们这些撤下来的残兵,让我们把守最后面的阵地。但没多久,我们还是和星条旗的装甲车队交上了火。
装甲车其实就是外壳披上了钢铁皮的机枪皮卡,子弹打不穿,只有高射机枪的连续发射才能击穿它。我们之间不断地有人倒下又补上位置,发疯地向它们投掷燃烧瓶,射击跟随车队的步兵,但还是让最后一辆抵达了街口。它只要一拐就能离开我们的视线,向前四个街口,就是奥尔德林将军的指挥部所在的位置了。
乔立把燃烧瓶放回包里,我和他各拿起一个汽油桶,下到一楼跑出去。我掏出那把GLOCK,几枪干掉了躲在装甲车后的剩余步兵,拧开盖,把汽油淋进它的后面。乔立留在原地点一个燃烧瓶,几次火柴都被风吹熄灭了。我忙活着把另一个汽油桶塞进车底,看他这样我着急地喊道:“傻呀?跟别的车借个火啊!”
乔立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他跑向后面正在燃烧的装甲车,点燃了他那个燃烧瓶。预备,投掷,马上这辆装甲车就要在我眼前烧着后爆炸了,我赶快连滚带爬地离开。
一声枪响,乔立的胳膊被打断了。燃烧瓶落地,引燃了他身上剩余的燃烧瓶,以及他自己。这一切就像慢动作一样,我眼睁睁看着他倒下,在地上翻滚,不像样子地挣扎。
等我找到那个打冷枪的星条旗伤兵时,他已经死了。冒烟的枪扔在他旁边。那俩装甲车几乎要拐进街角了。我把我身上的衣服脱掉,点着,躲开机枪的攒射,跑向它,投掷。
爆炸声也没能让我心里的尖叫减弱半分,剩下的一堆装甲车和人的残骸间,他瞪着我,点点头,我解脱了乔立。
单调地作战,撤退,进攻,射击,冲锋,最终转移,我不去数,就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的衣服破损,磨成了碎片。我揣进兜里的狗牌越来越多,这代表着我承载的记忆越来越沉重。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厄运终于降临在我认识的熟识的人身上。
彼得和帕夫列耶维奇死于同一天。一个简单的清晨,简单地刷牙,简单的围尸打援。那个狙击手,我至今也没能找到他在哪。他的枪法奇准,也一定很憎恨我们。事已至此,星条旗的人憎恨我们,为什么还不投降,为什么还不停止抵抗?那颗子弹从彼得的腮帮子穿过,他倒在那里,血流成一滩,连成句的话都说不出口,甚至不能喊叫来抒发他的疼痛,只能抽搐呻吟。头两个掩体后冲出的兵做了亡魂,第三个被子弹吓回掩体。我们拉出烟雾弹封锁视角,但没有用,彼得和我们之间的角度是固定的,狙击手只需要瞄准一定高度就可以了。作为这几次救援失败的惩罚,狙击手打了彼得的左右腿。
帕夫列耶维奇一直是我们中跑得最快的,一直都是。他把身上的负重脱了,一个纵身跃出掩体。左突右拐,子弹打不到他。他很快一边咳嗽着,一边拖着彼得的身体从烟雾中现身,而那个狙击手的子弹无奈地落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好样的!”我们为他欢呼:“跑赢了死神啊你!”“简直是个大兔子!”“这下星条旗的混账该傻眼了!”
他倚着掩体坐下了,就笑,一边笑一边咳嗽。我一直以为他是被烟雾弹呛得咳嗽。但后来他咳出了血。我急忙把他翻过来,才看到他背后直达肺部的弹孔。
我们没有太多的药材了,彼得在救护站死于失血过多。而帕夫列耶维奇,我们把他送到救护站后,就没能再见到他。
梅内斯特上尉带领我们撤往战斗群的最后一个阵地。我们天黑出发,穿过封锁线让我们损失、掉队了一部分人。好在现在我们的水与食物都很少,没有弹药和医疗。少掉这些人也好。无论如何,他们要去的地方的条件都比我们现在要强很多。
指挥部的地下掩体里挤满了草草包扎的伤兵。老伊和我商量了一阵,我们路上经过了一辆卡车,只是被打碎了玻璃而已,没有被摧毁也没有被点着。趁着下雨,我们应该可以出去看看,碰碰运气。
尽管我们走了一段路才找到那辆卡车,但事与愿违,我们只在手套箱里找到两个罐头和一包烟。我们把它们揣进口袋里,准备离开时,突然某处响起一连串的枪响,我俩急忙卧倒,伊格纳特倒得慢了些。我爬过去,他呻吟着表示自己挂彩了。
他没有死,流弹击中了他的腰部,穿了过去。“竟然是这时候?”他惊叫道。我赶忙把他拖到安全区域,撕下衣服为他止血包扎。
“你就乐去吧,老伊。”我笑道:“谁知道我们还要在这里守多久?无论如何,他们不会为难一个伤兵的,你就在后方躺到战争结束吧。”
对我来说,老伊不是很重。但是我们都饿了三顿了,我背起他,走得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不得已歇了两回。
“咱们继续走吧,老伊。”
“走吧,安德烈。”
“真没想到,咱们走过这么远的路了啊。”
“最后不还是回到伊索尔达区了吗。”
“那你现在算传奇啦。”
“嗯哼哼,只要不是被这颗臭子打倒的话。”
“老伊,你还记得不?我刚来是什么样子?我有点忘了。”
“我化成灰都记得:瘦瘦的,头发乱糟糟,那双眼睛跟要把我吃了一样。你小子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挂了彩,吓得尿了裤子。随后没多久又精神焕发起来,比受伤前还亢奋。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你是异能者。你这是什么吊能力啊?”
我点头:“是吊能力。挨了打才能激活,只能给你们挡子弹了。但就这我也没挡下来。”
“傻小子。这不是你的错。”
“那次我受伤,你就这样把我背出了战区。”
“是啊,那时你看起来很瘦,谁成想比一头婆罗门犊还重。”
“对不起啦。”
我们走着,血从草草包扎的地方渗出来,滴滴落在地上。星条旗的轰炸又起来了,我们不得不第三次休息,在一栋毁损得只剩支柱的建筑里,我把他放在砖墙后面。我喂他喝了口水,看着他艰难地下咽,伊格纳特是我最后一位好朋友了,可就连他也要走了。无尽的悲伤和痛苦漫过我的心头,我有些喘不过气。
“老伊。”我说道。
“你要是哭的话,给我冲外边哭去,晦气。”但他过一会还是说道:“喀山小子。”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到时候一定和平了,我要邀请你去到我家里去。”
他笑得有些苦涩:“你觉得我的老腰还能折腾吗?我下辈子会躺在床上度过的。”
“哦,别说丧气话,你就是个打不死的老蟑螂。你一定会康复的。”
“那你就是个打不死的小蟑螂。我说,给我根烟抽吧。”
我给他点着火,“我们以后一定能再做些别的事情,你和我,很快我们还会拉起来一班人的,老伊。我有力气,你有头脑和经验。而且,我知道你不会坑我。”我有些不对劲,赶快咽口水,拼命忍着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我的老班长,我的好朋友,我的半个父亲,我的战友,在普宁的画里老伊有些滑稽,在现实世界里他则是精明又朴实的。他坐在我们一群小伙子中央,走过了几乎所有的红区啊!我深信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老江湖伊格纳特。
“告诉我你的家吧,伊格纳特,你腿脚不方便了。不过我也会告诉你我家住在喀山区的哪里。”
我有笔,但没有纸了,我只得摸出矢车菊姑娘给我的手帕,记在上面。老伊耷拉着眼睛,问道:“这不像是你的东西,哪个姑娘送你的?小子。”
“休假时碰到的一个奇怪的姑娘,这不是你想的那种信物啦。”
老伊哼哼,但随即转变为痛苦地呻吟。建筑里光线阴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摸得到他额头上的汗。“你小子……其实运气不错,就是你不开……不开窍。”他把烟在地上摁灭。
“总会开窍的。现在我们走吧?”
我重新把他背上,我感觉自己恢复了一些力量,于是我开始奔跑。步子慢但好在沉稳。地上碎砖瓦石很多,我不能让他的伤处受到颠簸。
不知道走了多久,枪声几乎停止了。我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星星闪过我的头顶,还是那是无人机?我走进一片雾,走出一片雾。我累得无法开口,还是不顾一切地踉踉跄跄地走。救助站就在眼前了,里面的人冲出来帮我卸下老伊,背了进去。
“他腰部受伤了,小心点。”卸下重担的我跪倒在地,我的双手和双腿都在打哆嗦,我知道饥饿对我有影响,我没想到的是连日的连轴打仗和吃不饱饭对我的影响这样地大。虚脱的感觉让我脑胀耳鸣,连嘴唇都在颤抖。一会,一个护工走出来给我递过来一个水壶,我勉力打开,露出微笑。我救出来了老伊,起码他的命保住了。
喝了水,我开始恢复听力。我看见一个医生走出,和那个护工说着什么,接着医生向我走来。我赶快撑地站起来, “什么?”我说道:“不好意思,我刚刚有点耳鸣。您能不能?”
他看着我,重新说了一遍,这次我听清了:“我说,你其实没必要那么拼命。”
我们大眼瞪小眼,“我不懂你的意思,医生。”
“很抱歉,小伙子。”医生双手交叉:“你送来的伤患,在之前就已经死了。”
我非常疑惑。“他是腰部中枪了,医生。你要不再检查一下?”
医生动都没动:“并不只是那一处伤。”
我眨着眼睛,我不明白。我的世界开始模糊,泪水滚下我的眼眶,我无暇去擦。“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大夫。请您再检查检查吧,他是昏过去了也说不定,我们……我们是一路从战区走到最后的。”
他叹口气。“你可以过来看看。”
老伊闭着眼睛,真的好像,好像在睡着,他好安详。一个人劳累了一天,躺在床上就会睡得这样死啊,我甚至能感到他的呼吸,心跳,温度。我摸着他的脸颊,还有些温度。我寄希望于他会如梦方醒一样睁开眼睛,甚至皱着眉扒拉开我的手,坐起来。但他没有。于是我搔他的耳朵,但我停住了。在这里,我感到一些黏黏稠稠的东西沾上了我的手。我伸手摸向他光滑的后脑,回来,灯光下我的手沾满了鲜血。
“这下你明白了吗?”医生说。
那一串子弹中,有一枚跳弹从墙壁或金属击中了卧倒的他。跳弹可能中途就破损了,只是一小部分,一小部分飞了进来。如果不是后脑的话,它会无害地打在我们衣服上。
如果不是后脑的话。
“你要带走他的钱包和随身物品吗?”我点头。
“你要带走他的兵牌吗?”我点头。
“你是他的亲属吗?”我摇头。
伊格纳特·潘帕科夫不是我的亲戚。他的家住在塞瓦斯托波尔区丹尼尔街225号。他出生于迭代之前,见识了迭代前的黄金时代,终结一切的漫天蘑菇云和昏暗憋闷的地下掩体。他战前换了很多工作,来这里之前是码头工人。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没我的事了。我转身,我站着,站在大地上。我迈步,该左脚了,下一步是右脚。下一步,下一步……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世界天旋地转。我栽倒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