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春晚】惯性人生
惯性人生
一
山接山,路弯路。刘亚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法律规定的最后一刻赶回了家。
刘亚看着铁门旁略微有些褪色的对联,手在脸上又用力抹了抹,深吸一口气,走向半掩的铁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刘亚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母亲。母亲听见声响,抬起头,看清来者后,满是皱纹的脸上立马绽出一个笑容,对着屋里喊道:
“死鬼!儿子回来了!”
“爸,妈……”他轻轻叫着,看着父亲从屋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不免心酸。看到自己回家过年却两手空空,心中更加苦涩。
但刘亚还是强迫自己笑了出来,走上前,抱住骨瘦如柴的父亲:“嗯,我回来了。”
“呀,儿子你好像又瘦了点,黑了点呢。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啊。”母亲注意到刘亚黝黑的面庞,笑着问道。
刘亚一时语塞,支支吾吾。
“啊,没事,人回来了就好了。”父亲见状,笑着道。
年夜饭早已准备好,在小小的方桌上蒸汽氤氲。方桌一旁的小电视播着春晚,红彤彤的音乐似乎才给这间小屋带来了一些喜庆。
三人落座,父亲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豆腐,放在刘亚的碗里。刘亚眉头一皱,张了张嘴,但还是没说什么。默默地把豆腐挑到碗边。
“豆腐好的!多吃点!”母亲又夹了一块,放在他的碗里。
“爸,妈,我不喜欢吃这个。”刘亚终于忍不住了,把它们都夹了出去。
“你这个也不喜欢吃,哪个也不喜欢吃,以后结婚了如果你老婆喜欢吃怎么办?”父亲见状,道。
母亲眼神一闪,接着道:“是啊,儿子,你不是说,你在外面交了一个女朋友吗,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刘亚感觉一口浊气从胃里涌上来,抿抿嘴:“还没有打算。”
“哎呀,你就比我们好啦。你爸妈我们当年都是亲戚介绍的,不知不觉就一起混了几十年,都没有什么恋爱的感觉。你可是大学生啊,自由恋爱,爸爸羡慕得很呢。”
母亲佯怒道:“你在羡慕什么?儿子不用太着急啊。不过每年过年都没有看你带女朋友回来,爸爸确实有些紧张。”
这些话刘亚不知已经听了多少次。他看着电视机上春晚里那四个美丽的女主持人——他知道那四个人不是真人——心却飘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二
刘亚在座位上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两个餐盘,紧张地搓着手指——马丹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了。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划了两下又放了下来。他摸摸口袋里的钱,又焦虑地打开手机,又合上。
终于,那一身白衣的倩影走入餐厅,来到刘亚的面前,坐了下来。一个机器人服务员马上滑过来:“二位来齐了,要点些什么?”
马丹没有看刘亚,直接对服务员说:“两份牛小排,六成熟,黑椒。”
刘亚嘴角一僵。这牛小排可不便宜,这顿饭可轮到他请。不过不情愿也只是保留了一瞬——自己请女朋友吃饭,也是天经地义。
机器人滑走,马丹却掏出手机。手机挡在两人之间,只剩下马丹手臂那一串鲜艳的手链印在刘亚的眼里。
刘亚嘴角抽了抽,见马丹没有要和自己说话的样子,也不敢开口,但却一直看着她。今天的她真漂亮啊。白色的连衣裙和她白皙的肌肤交相辉映,更显动人,似乎有淡雅的香气从她身上飘出。
机器人端着两盘牛扒滑了上来:“女士请你稍微将手拿开,我需要上菜。”
机器人熟练地将盘子放在两人的位置上,淋上黑椒汁。马丹轻握刀叉,优雅地切割下一小块肉,放入口中。
刘亚忍不住开口问道:“丹丹,你不是说你有机会去成为游戏角色建模者吗,怎么样了?”
“啊,多亏你上次的那笔钱,已经差不多了。”马丹并没有抬头。
“那就好。”刘亚突然松了口气。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总算也有着落了。他自己只是一个煤炭矿工,而女友将成为高贵的建模者,他深感骄傲。
这是个AI已经全面代替人类的时代。第一步被取代的是重复且简单的流水线,接着像餐厅服务员,司机这样的低端服务业,随着计算机算力的指数型提升,算法上新的突破,也逐步被取代。就连人类一直认为可以坚守的艺术阵地,也在AI发展出随机迭代节点算法和自我学习编程能力后烟消云散。AI不再需要程序员给它们编程,因为AI程序员也横空出世。这个世界只剩下三种人:最上层的资本家——是人;中间的各式各样的AI——是机器人;以及大量的底层工人——是人。
当AI突破自我封闭的算法,如同火箭一般直冲云霄。那些高喊AI不会代替人类的专家纷纷从媒体上消失。人们在基因编辑出现前也不相信会存在上帝的手术刀。当资本在其中作梗,几下推波助澜,几场活动,几个定义下的公告,AI就莽撞地冲了进来,强奸了整个社会。
以前人们常常畅想,AI首先取代的是高危的工人工种,但历史毫不留情地证明,剩下的反而是它们。原因很简单:为这些工种研发的AI容易损坏,修理它们甚至比给予工人薪水还过昂贵。
与此同时,游戏,电视节目发展迅速。尤其是电视节目,均改为了AI生成——不会出错,唱歌跳舞又优于人类,何乐而不为呢。但因此一类新工作也从大量旧工作的屠宰场逃了出来:建模者。
AI制作人物模型当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为满足特定的颜值特点,或者刻画大量群演时,AI为了追求真实和随机,往往速度赶不上节目制作的速度,制作的随机效果确实不如人体的染色体自由组合。于是建模星探横空出世。他们在人群中捕捉符合条件的面庞或形体,被选中的人就会成为各种不同等级的建模者。他会被带去给AI做全身扫描,记录面部和体态特征,直接变成模型进入到屏幕里,然后建模者本人能获得一大笔钱——远比底层工人工资多的钱。换句话说,这些人把自己的身体的版权卖给了建模公司。所以,建模者也是底层工人中最高贵的职业。
建模者内部也有不同的职业等级区分。简单来说,出场频率越高的模型,收益越大,等级越高,人数越少。
今年过年就能带她回家了吧。刘亚心想。父母的包办婚姻从他有记忆起,就是充满了争吵,冷战。他从没有在他们中间感受到爱情。而自己能在万千人群中遇到马丹这样美好的女生,与其相爱,刘亚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幸福。
“啊,对了,还差最后一点点钱,五千块,你能再帮我一把吗?等我真的被选上建模者,我们就有好生活了。”马丹突然伸出手,握住刘亚粗糙的手。她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刘亚。刘亚感觉大脑似乎被这个眼神重锤了一下。大脑嗡的一声驱散一切思绪,只剩下两片发红的面颊。
“好,好……”
“谢谢你!”马丹熟练地从刘亚手中抓来手机,打开微信,飞快地敲入付款密码。
“吃饭钱我一起付了,这次一定能通过的,等通过了我来找你!”马丹清脆的笑声伴随着她的白裙远去,刘亚目光一直盯在她的身上,没有离开。
三
见儿子没有说话,母亲连忙道:“对对对,儿子你自己的感情我们不会干预的啊。你们是新时代的年轻人,我们这些老一辈的啊,只想让你们好一点,不要再走父母走过的弯路。”
“你爸爸妈妈都没有读过书,我们家能培养出你这个清华的大学生,足够我们开心一辈子呢。”父亲见刘亚没有理会自己的话,站起身,又夹起了一片豆腐,想放进他的碗里,被刘亚推开。
“我当年怎么这么蠢呢,诶。”母亲叹了一口气。刘亚瞥向她,心中早已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本想开口打断母亲,但转念一想,毕竟一年才回来一次,还是不扫两位老人家的兴好。
“我当年就不该听我妈妈的话,什么女孩子不用读书。读了个中专就出来混社会,什么工作都找不到。所以我和你爸爸费老大劲也要让你去读书,找个好工作。”
“是啊。身体也要弄好来,你爸爸当年高考就是胃不舒服,不然肯定也能考上大学呢!”父亲和母亲爽朗地笑起来,却发现刘亚死死地盯着指甲缝里的黑色污垢,沉默的像块石头。
四
矿洞倾斜扎进群山。
矿洞两旁的灯光似乎也接入了AI,随着他们的矿车一起前进,只照亮车周围的一小部分区域,前后都是黑的。刘亚和工友坐在矿车里,他感觉自己似乎在一条蛇的口中,滑向它的尾。
刘亚摸摸在一旁的铁镐,脸上却洋溢着幸福。
是啊,马丹终于可以完成她的心愿了。
还记得那天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刘亚刚下工,全身都是黑的。他没有很多的钱,但是疲惫又染上了全身,于是他决定不再走一小时路回家,而是另找人拼一辆出租车。
当无人驾驶出租车停在他面前时,他一眼就注意到车窗内那一袭白衣的女子。他颤抖着上车,与自己同拼一辆车的白衣女子保持一定距离。但女子的美丽气质,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瞟向她那精致的侧脸。
接着就是那女子朝自己靠了过来。银铃般的声音,盛情地邀请。他和女子一起下车。那个晚上,女子用真实冲击了刚从大学毕业工作的刘亚的懵懂。
第二天刘亚从床上醒来,知道了女子的名字叫马丹。
多么优美的一个名字!
她会和我说晚安,会在我生日的时候送我礼物。
这就是自己的初恋。刘亚想。
他们经常一起约会,刘亚和马丹轮流请客。刘亚至今还记得,马丹请自己吃的那碗干炒牛河,是那么的香。
她没有嫌弃我的工作,她和我讲述了她的梦想。我能帮助她走上那个建模者顶端,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诶,小刘,想啥呢。”同一个矿车里的李峰打断刘亚的漫无边际的回忆。
“没事,老李。我女朋友快成为建模者了。”刘亚话语中包含着兴奋。
李峰微微皱眉,眼神上下扫了扫刘亚:“不是让你快点和她分开吗?你当时答应的好好的,怎么还在一起?”
刘亚怒道:“我们互相相爱,为什么要分开?”
李峰笑笑:“你怎么确定你们互相喜欢?你个矿工,配得上建模者?”
“根据爱情三角理论。她说等她成为了建模者,就和我一起去过更好的生活,这是承诺,我们经常一起出去吃饭,这是亲密,至于激情嘛……”
“切,现在女孩这么随便,隔夜不认人。”李峰干咳两声,打断刘亚没完没了的说教。
“你在说什么!”刘亚猛然坐起,想往李峰身上扑去,被另一个工友拦了下来。
李峰继续道:“你是清华毕业的?”
刘亚马上挺直腰板:“本人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生,刘亚。”
李峰哈了一口唾沫,吐到车外:“切,AI自个给自个编程出现以后最废专业产出的人,难怪。”
“你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谈过恋爱?”李峰的话题突然一拐。
“没有,我是靠我父母和自己的努力考上清华的,哪有什么时间去谈恋爱?现在出来工作了再谈不也一样吗?”
李峰冷笑一声:“我说年轻人,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和我这么一个只读过初中的人坐在同一个矿车里,一起去挖煤?我没读过书,做不成最顶层的资本家,只能坐在这里,你呢?你就是只会读书,也许在几十年前你还有大展才华的机会,但现在,啧啧,一头撞死咯。”
“你胡说……”刘亚的话戛然而止。父母用粗糙的手拍着自己背着书包的肩膀,自己刷题做卷子做到凌晨三点父母给予的赞扬……过去二十余年的那一幅幅画面如同闪电般在刘亚的脑子里穿梭而过。
自己四年大学一直保持专业第一,线性代数、数学分析、程序设计,数据结构,人工智能的知识更是随手拈来。但现实生活中他自己连做饭都不会。
他看向李峰,李峰掏出一只烟,吸了一口,咳一声,又吸了一口。
……
矿工之所以没被AI取代,是因为在矿洞中多地形移动的AI造价昂贵,而且修起来废钱。大学一毕业,机械专业毕业的去修理AI机器人,历史毕业的去历史书堆里给写小说的AI找训练库,本以为计算机在这个AI蓬勃的时代更有竞争力,但不知道哪个人发明了一个自我迭代更新算法,人家AI自己编自己的程序,哪需要程序员?与其说现在是一个AI大普及的世界,不如说这是一个被AI和AI上的资本统治的世界。
刘亚举起稿子,撞向矿洞壁。几块碎石滚落在地。他再次挥稿,从另一个角度斜切进去,本以为能敲下一大块矿石,没想到只扬起了一大片尘。刘亚被灰呛了一下,剧烈的咳嗽把他从思考中再次拉回。刘亚手里的铁镐剧烈的震动,震得他虎口生疼。
是啊,自己是清华毕业的啊?为什么要和只有初中学历的人在一起工作?自己应该去当老板的啊?
刘亚蹲到矿灯下,掏出手机,仔细审视了一下自己被煤熏黑的脸庞。
“我高中大学还挺帅的啊,怎么没有人过来和我表白呢?我不去和你们表白,不代表我不希望你们过来和我表白啊……”
“刘亚,请你立刻回到工位。”一个女声响起,击碎刘亚的自我陶醉。
我是清华毕业的。
我寒窗苦读了二十余年。
“顺子,要不起是不是?王炸!”一阵刺耳的欢笑声扎入刘亚混乱的思维。李峰又和他那些人在AI监控的死角打牌。
刘亚清晰记得他们发现AI监控死角的那天。第二天他们就在衣缝中顺进了一副牌。他们邀请刘亚一起在工作时间带薪打牌,但被刘亚一脸正义地拒绝。
那时他想,自己要认真对待这份工作,不能和别人同流合污。
但这种情感,到现在竟然变成了,为什么他们每次打牌都不邀请我,是他们觉得我大学生的身份不应该和他们一起打牌吗?
“不行,我女朋友马上就要成为高贵的建模者了,我可是清华毕业的学生。我要让老板给我升职……这样才能即配得上我高贵的学历,又能配上我的丹丹……”
刘亚的思考拐进了一个自我循环的死胡同。父母的面庞,清华的录取通知书,AI的新闻,马丹的笑脸一轮又一轮的循环让刘亚从毕业以来对这个世界的偏激不断被强调。他的大脑也在一遍遍的强调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笃定。
李峰一脸诧异地看着刘亚走到一盏矿灯前,对着灯举起铁锹,狂妄地大喊:“我是清华毕业的!我要见老板!我要升职!”
五
“儿子,怎么了?吃饭啊。”母亲道。
“没事。”刘亚摇摇头。
“那就好。话说我在小视频上看到,现在城里的AI很厉害了啊。虽然我们不太清楚城里发生的事,但你这个计算机的高材生,肯定有福了!”
“是啊。”刘亚低下头,把饭塞进自己的嘴巴里。饭不好吃,很硬。刘亚嚼得下颚生疼。
“不要只吃饭,吃点菜啊。哎,想当初,你爸妈大半辈子都被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绑定了,一切都要按照他们的决定来。他们决定我们的婚姻,我们的童年……所以我们才是现在这个模样,忙忙碌碌,没有主见,一事无成。你是新时代的人了,爸爸妈妈知道我们属于旧时代,无权干扰你的决定。你的眼界比爸爸妈妈开阔得多,爸爸妈妈希望你能有自己的决定,选择属于自己的道路。”父亲举起白酒杯,灌入口中。
“老公你是不是有点喝醉了。”母亲走上前,想抢过父亲的酒杯。
“没有……没有……”父亲用力挡开母亲的手。
刘亚感觉嘴里的饭没这么干了。还带了一丝淡淡的咸味。然后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泪在顺着面庞往下流。他把碗举得高高的,想挡住自己。
六
“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升职。”
“我是高材生,我不应该和那些没有读过高中的人一起工作。”
一声轻微的嗡响,一片绿光从总经理桌面正中间炸开,延伸到无穷远处,形成了一座座迷宫状的墙。每面墙的表面都是一个个屏幕,显示着矿洞和这栋楼的一切。
“是这个人吗?”总经理的声音响起。极其遥远处一个光点瞬间拉到刘亚的眼前,变成一片光幕,李峰叼着烟在矿洞里敲石头的画面显示其上。
“是!我还要举报,他在上班期间打牌!”
“我明白了。”绿光瞬间回收,总经理递出一张纸,“你升职了。这是主播建模者的聘书。”
“这……”刘亚颤抖着握着手里的那张印满文字的纸,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坐在刘亚对面的矿洞老板则还是一脸笑意,明明他的笑如此温暖,但刘亚却觉得并不真实。
“是啊,你不是要升职吗?主播建模者,不错吧。”
刘亚还是感到大脑一阵阵刺痛。他闭上眼,用力揉了揉,再张开,手里握着的还是那张建模者聘书。
“签上名就可以了。”老板的声音像是从无穷远处传来。
“哦,好,我回家再考虑一下。”刘亚将那张纸慢慢地折好,塞进工服的口袋中。
走出矿场总经理办公的大楼,刘亚发现太阳已然西斜。远处的矿口处,几个人背着铁锹,零零散散地往外走。他们下工了。
刘亚悄悄地跟在队伍的最后。
建模者……还是最高级的主播建模者……以后他的脸就会出现在各种各样的节目里,每说一句话都会有版税打到自己的账户上……
刘亚和其他人一起矿场门口打卡后,独自走回家。想当初他毕业面对AI的爆发,迷茫而害怕,父母又给予了自己完全自我选择的权力——换句话说,自己的父母已经完全和自己不在一个层次,理解不了自己的处境,无法帮助自己做任何决定。他看见公园招聘墙的招聘广告就立马报名前往应聘,根本没管是什么工作。后来他拿起铁锹,不断用自己可以从基层做起安慰自己,连自己父母都不敢告诉。但从刚刚刘亚被召见,进入他老板办公室的大门那一刻起,他觉得他的人生开始改变。
刘亚摩挲着那张纸,又打开确定了一遍。他相信自己的记忆力,聘书的右下角那一串小小的编码,就代表着主播建模者。
街道两边的楼笔直地拉起,刺向灰色的天空。这一片是这座城市最高的楼,却拥有着最低的层高。这是政府分给一大批像刘亚这样底层工人的廉价住房。住房的第一层被打开,变成了一些店铺,但大部分都拉上了厚厚的铁链门,门上贴着一些褪色的广告,翘起的边把一些喷在门上的字生生截断。老人们陷在破烂的椅子里,眼神和嘴里吐出的烟气一样缥缈。
刘亚小心翼翼地从铺在地板的凉席上坐起来,怕磕到脑袋。他黝黑的面庞在手机的荧光下沟壑更加明显。
“丹丹我已经成为主播建模者了。”他附上了那张聘书的照片,发给马丹。
“什么?你在哪里?”
马丹的消息几乎是一刹那就发了过来。
“在家。”
“你家在哪?”
刘亚把自己的定位发了过去。
二十分钟后,马丹敲响了刘亚家的门,猫着腰走了进来。
马丹满脸通红,显然是赶来得很急。
他心中一暖。幸好还有她。在曾经这些苦闷无聊的日子里,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能让自己如沐春风。
马丹从刘亚手中接过刘亚的聘书,仔细看了看,从自己的包里也拿出了一张:“我也获得聘书了。”
“是吗!”刘亚把两张聘书接到手中。这对称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令刘亚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刘亚长年以来的迷茫,委屈,自我欺骗似乎在这一刻如冰雪般消融。他感到一阵从脚底向上蔓延的酥麻感。他闭上眼,吐了口气。
聘书上那一行行字宛如蚂蚁一般,在刘亚的心上挠。自己莫名产生的笃定感,也因那个面容的浮现缓缓淡去。
马丹。
马丹那精致的面貌,似乎才配得上主播建模者。
我只是一个矿工。
“丹丹,我去给你准备点喝的。”刘亚把聘书递回给马丹,从门中挤出去,走到走廊尽头的公共厨房。
他能确信,刚刚自己的那个小动作马丹没有发现。
马丹的聘书只是游戏角色建模者,没有刘亚手中的的主播建模者收益大。他在吐出那一口气的时候,就做了一个决定——他把自己的聘书递回给了刘亚——反正两张聘书除了那小如草芥的区别建模者职业的一小串编号,没有半点区别。
自己作个游戏角色就足够了。马丹才能匹配主播建模者这种顶级中更顶级的职业。
李峰怎么会怀疑我们之间的感情呢?我们都竭尽全力为对方好,不是吗?
刘亚端着两杯柠檬水,走回自己的房间。但房间中已空空如也。
“丹丹!”刘亚喊道。回音一声一声,似乎消失在无穷远处。
“你去哪了。”马丹,发送。
发送失败。请先添加对方为好友。
红色的字迹像一条条流血的疤痕,轰的一声印在刘亚的心上。
“什……么?”刘亚倒吸一口凉气,大脑嗡的一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浑身一紧,残存的意识让他连忙拨通马丹的电话。
关机。
怎么回事?
刘亚突然头皮一麻,在自己房间里开始疯狂的翻找。他掀起凉席,搬开杂物,翻开垃圾桶……乒乒乓乓过后,他像被子弹射击了一样坐倒在了地上,目光空洞的盯着那个半人高的门口。
我的聘书呢?
马丹的聘书没有留下,我的聘书也不见了。
我给她转了一次又一次的钱。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吗?
我明明送了她这么多礼物,我和她每天都说了晚安……
李峰的话突然在刘亚脑中浮现:
“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这难道不是爱情吗?
大学里对爱情的定义,通过爱情三角理论,这就是爱情啊。
不不不,肯定是她误删了我。她应该记得自己的编号,发现拿错了以后她现在应该已经进入了建模室,所以才没接我的电话。
是,一定是这样的。
刘亚慌慌张张地跑出楼,拦下一辆出租车。见他上车,坐在另一边拼车的一位女士厌恶地往另一边靠了靠。刘亚鼻头一酸,和马丹初次见面的场景又浮现而出。
刘亚要去城中心,那个每一个幻想成为建模者的人的圣地。
随着时间的推移,灰黑的天空被汽车的前进甩在后头,树开始绿起来,天也渐渐点上了星星。远处一座纯白的建筑被设计成缎带缠绕的模样。那就是建模者被建模的地方。
刘亚下了车,站在这座建筑的门口,他感受到一股严重的失真感。在一群美若天仙的帅男美女面前,自己的装扮和面庞都如此不合群。
直到他又看见那一袭白衣。
他本来只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让他找到了马丹。
刘亚一咬牙,从她身后追了上去,喊道:“马丹!”
马丹吃惊地回头,但立马眼神又变得冷漠。刘亚这才意识到,原来马丹看自己的眼神一直都这么寒冷。
“你怎么追到这里了。”
“我是你男朋友,你为什么要把我删掉?我们之间的承诺呢?”
“我从来没有说你是我男朋友。我也没和你承诺过什么。”
刘亚尽管早有准备,但还是感觉胃被人紧紧地攥了一下,眼里一片白光。
“可是,我们在网上聊天聊得那么好,我们轮流请对方吃饭,我们互相送礼物,我们都已经互相坦诚相待……”
马丹笑了,笑得很轻蔑。她没有看刘亚,扭头走进楼中。
他无力地坐在建模所门口的花坛上,以前能让他无数次翻来覆去回想的甜蜜画面变成一把把刀子,在心上反反复复的划,将曾经已经愈合的伤口再一次撕开。
刘亚懂了。课本里教他的东西,是假的。
终于,他站起身,走进楼中。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无数只摄像头朝他这转了过来,但他没有理会。大厅中央,几十号虚拟人物在舞台上站立,他们这些主播建模者早已将身体的展示权卖给了他们一面都没见过的人。
他来到刚刚前台指示的马丹建模房前,发现门口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低头玩着手机。刘亚站在建模房的窗前,往里望。
马丹全身赤裸地躺在建模房的正中央,全身接满了各种颜色的管子。一个机械臂拿着一个小臂粗的针筒,从马丹的左胸直直的刺了进去。
“这?马丹她……”刘亚被吓了一跳,不禁出声。
这时那名男子注意到了刘亚,他抬起头,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椅子:
“兄弟,坐。”
“建模过程是这样的吗……怎么感觉……”眼前的这一幕出现,他有些惊讶。
“哦,这不是我们看到的主播啊,主持人那样的建模,这是电影啊,战争片啊那些尸体的建模,需要把人分开来挨个部件建。什么截面的肌肉啊血管啊,都要自己建。”
“啊?那马丹不是会死?”刘亚全身打了一个寒战,颤抖地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她被建模了以后,还会在各种地方以各种方式死无数次呢。就那种,一发炮弹飞过去,砰!碎了一地的那种。”男子淡然道。
刘亚瞳孔突然一阵收缩,冲上前,惊恐地开始锤门,“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他回头望向在一旁端坐的男子,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认识她,我是他男朋友,她不能死!”
就在这时,只听房内传出了一声尖锐的尖叫,马丹猛地从床上坐起,不管身上还插着管子,不顾旁边机器人护士的阻拦,冲向门口。
“救命!他们要杀我!”
在门口的窗户中,在她被机器人拉回的一瞬间,刘亚和她对视了一眼。
惊恐撞上慌张,尖叫和狂喊交融。
男子眼神中闪过了什么,嘴角开始抽动。忽地,他像一个爆竹,嘴角突然咧开,开始狂笑,似乎要笑出自己的肺。
“我明白了……你就是她嫌弃的那个取款机……她从你那拿钱,全部交到了我这……哈哈哈哈哈……你俩……哈哈哈哈哈哈……”
“你他妈在说什么?!”
“就这么说吧。她认为我是他男朋友,但我猜你认为她是你女朋友。”
刘亚已经被这一次又一次的震撼冲昏了头脑。他望着那个男子,感到思绪已经乱成了一团棉线。
“不对,不对,马丹就算是她自己的聘书,也是个游戏的主角,怎么可能是尸体建模者!”
男子站起身,拿出一张聘纸,上面签着马丹的名字:“看你这怂样,告诉你也无妨,这聘书其实不只是纸,它内部有独一无二的芯片标识。我就把聘书表面的序列号改了那么一点点,芯片又没改,她签上名,不就中招了吗。”
“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去找尸体建模?要找活人?”刘亚的话语颤抖,但是似乎埋着利刃。
“死人哪像马丹,会拼命给我钱。”
正好建模房的房门打开,一个机器人滑了出来:“先生,马丹女士已经建模完毕。给你们补偿的费用会在三个工作日内发送到你的账户上。”
“我明白了……她相信把钱给你就可以让她成为游戏角色建模者,但你让她死了……”刘亚终于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指向男子。
“那还得怪你呢。她钱没凑够,只能建这种模。也对,你这种人一看也是那种好骗的人。”
他从机器人的托盘里拿出一条被密封袋封紧的手链,丢向刘亚。
“马丹手上这手链还蛮好看的,给你留个纪念吧。”
这个手链是刘亚送给马丹的。
“这怎么还有一张聘书?”男子在一堆物品中抽出那张纸。
“我的!”刘亚猛地向前扑去,从男子手中把聘书抢了过来。聘书上也已经签上了马丹的名字。
男子轻蔑地笑笑,转身离去。
刘亚一摇一晃地走出大楼。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现在感觉这大楼不再像缎带,像一座碎在地上的骨头。
他想追上那男子汽车的尾灯,但他突然意识到,正因为自己还相信马丹对自己的感情,他才能捕捉到自己的愤怒。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回到家。真正让他清醒过来的,是那个门口倚着的人。
“李峰?”刘亚疑惑道。
“你他妈去哪了,我在这等你好久了。”
“没事,进屋坐坐?”
“不了。下午你不在,我们打牌被那龟孙的AI发现了,被炒了。我真的不想回家过年面对父母,但这法律摆在那里,没办法。诶,对了,你去找老板谈升职,结果咋样?”
“他说给我主持人建模者。”刘亚感觉这句话不是从自己的嘴巴里吐出来的。
李峰的脸一瞬间就紧张起来:“你不会已经签了名了吧?那玩意一签名就起效的!”
“没……”
李峰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聘书:“你看是不是这样的?”
刘亚顿时大惊,从李峰手中接来聘书,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展开,对着光看过去。
防伪序列号都是一样的。
“我比你早出来,见识多。这种聘书看起来好看,其实都是被改过的。就是骗你把命卖去建模中心,再从你这捞一笔钱。真惨,死了都还要给资本打工。”
是啊,这年头这么多人在找工作,自己既然不想要,他自然可以不给。
李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烟盒扁扁的:“拿着吧,算是你哥我给你留的纪念。希望以后有缘再见。听说城西边有一些垃圾分拣的工厂还招人,我打算去那边看看。”
李峰走了。
刘亚顺着门,缓缓滑倒,瘫坐在地上。
李峰要回家过年了?法律规定,大年三十一定要回家和家人相聚,但哪天是大年夜来着?
刘亚低下头,手机屏幕在漆黑的走廊里异常地耀眼。刘亚用衣袖擦了好几次脸,直到整张脸都被抹黑,他才勉强从水雾中看清屏幕。
啊,大年三十是明天啊。
七
“爸,妈,我给你们带了城里的礼物。”刘亚总算控制住了眼泪,将用来掩面的碗放下。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廉价的烟,递给了父亲。那根手链,他轻轻系上了母亲的手腕。
“好烟,好烟啊。儿子就是比爸妈有出息。”父亲把那盒烟翻来覆去地看,道。
“儿啊,你在城里面如果很忙,就不用给我们打电话了。我知道你在城里肯定过的不错的。”母亲道。
不错吗?真的不错吗?
父母浑浑噩噩走了一条扭曲的路,他们似乎用他们全身的力量,想让我不再重复他们的失败。他们没有机会读书,我却只拥有一肚子书;他们在限制中爱,我却在爱的自由中失去爱;他们在山里背朝黄土一辈子,我手里的铁锹却也落入深渊。
这通往终点的火车似乎有着惊人的惯性,任凭我父母给我施加了多大的反向的力,告诉我走出去,走出去,但仍然走向了一样的终点站。
这就是人生的惯性吧。
一代一代的,扭不过来的。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一束束烟花随着电视里新年倒计时的到来飞上云霄。绚烂的五彩光辉随震耳的爆炸声宣布了新年的来临。
刘亚走出屋门,看见远处有一个小孩,左手拿着一只香,右手拿着几个炮仗,准备放鞭炮。
刘亚走过去,拍拍小孩的头,说:“弟弟,能不能给哥哥点?”
小孩抬起头,擤了下鼻涕,把香递给刘亚。
刘亚把炮仗放在地上。爆竹被点燃,发出沉闷的几声响,然后再没有动静,只剩下一地的灰。
小孩从刘亚手中抢过香:“叔叔你不要把它们放在地上,地湿了,响不起来。”
小孩掏出纸巾,把另一小卷鞭炮用纸巾吸了吸水,让刘亚费好大力气挂了起来。
小孩点燃鞭炮。
还是沉闷的响声,灰烬随风飞舞,落在地上,还是只剩下一片灰。
小孩疑惑地挠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