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耳食录(四十二)
耳食录二编·卷五
159,魏翁
魏翁病重,将几个儿子叫到床前来问:“你们看我怎么样了?”儿子们都说:“没什么可忧虑的。”又问姬妾们,诸位姬妾也说:“不必担心。”魏翁说:“假如我死了,你们怎么办?”儿子们哭着说:“万一有什么不好,父亲平时所教诲的,我们必定遵行必定全力以赴,敬承遗志,绝不会给父亲留下遗憾!”诸位姬妾也哭道:“公的恩德情谊太深厚了!有生之年,此身只属于公,绝不敢有二志!”魏翁益发感到悲痛。恍惚之间,见有二人非常急迫地来催请他上路,不知不觉中随他们走了。
来到一处宫殿,有几位大人物打扮的人行礼让座,其中一人说:“等候你多时,何以迟迟而来?”另一位说:“必定是在那里与女人孩子纠缠,舍不得马上离开。”魏翁唯唯诺诺不知如何应对,问:“这是什么地方,诸为又是何人?”其中一位说:“这里是阴曹地府,我们都是冥间判官。”魏翁这时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非常惶恐地伏在地上,哀求还生。其中一人说:“这又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竟然不愿意?”魏翁哭着说:“乐意生而害怕死,是万物的常情。家业的存在,都是可以通过努力获得就能有的;人的生命存在,反而不是自己努力去获得就会有的。死生的区别,苦与乐的悬殊太大了。所以我的愿望,是留在那边而不是这阴曹地府。”其中一人说:“你能总不死也是快乐的事。然而你果真总不死的话,则苦难就没有尽头。你从来没有想过罢了!”魏翁哭拜道:“是苦是乐现在没工夫去计较,只要让我复生,只有感谢绝无怨言!”其中一人爽快地对其他人说:“此人也太俗气,姑且让他回去,让他尝尝苦头之后再信也不迟。”众人微笑点头同意,又让领他来的两个人送他回去。魏翁霍然而苏醒,从此病也痊愈了,家人亲戚朋友奔走庆贺,魏翁自己也暗自庆幸,认为这命是自己求来的。
这年魏翁的大儿子乡试中举,第二年成进士。老二、老三相继都成为读书人,并取得廪生资格在学校享受国家的膳食补贴。几个儿媳妇都为他添了孙辈,或男或女,家庭越来越兴旺。魏翁的身体也越来越健旺,几个姬妾大多相继怀孕,连连为他生下几个儿子。鸡、猪、牛、马之类的家禽家畜繁衍增殖,可谓六畜兴旺。姻亲互相连结,都是贵族大姓人家,在一方号称“鼎盛”。
然而到了晚年,却食不充口,衣不蔽体,疾病无医药,并且死于上吊。家中一帮无依无靠的妇女小儿无能力给他办理丧事,入殓的布囊、被子、棺材十分寒酸,就这还是向邻里讨要凑来的。七日入敛,路人看着都感到悲哀。
问其缘故:则大儿子为官犯罪而丢了性命;老二为哥哥的事东奔西走,遇强盗杀害陈尸路上。老三淫邪而奢侈,爱打官司又好赌博,与地方小吏相互勾结,为害乡里,人们对他害怕回避如避毒虫蛇蝎。魏翁一直管他不了,后终于因犯罪而伏法。因此家道也逐渐衰败。大孙子守不住贫困,跟从他岳父到贵州经商,不久客死他乡。二孙子尚未成年,放弃学业到处闲游,忽然逃离家庭不知去向。从此魏家一门的成年男人差不多都没了。魏翁既已多次遭受灾祸变故,既惊又忧既愁又苦,开始不认为活着就快乐,而家里的埋怨叹气之声不绝于耳。诸位姬妾因饥寒交迫请求离去。魏翁不得已,最终宽宏大量地放她们各寻活路。而儿媳孙媳中的寡妇们也相继改嫁。剩下的,只是些幼小的孩子,以及老二的媳妇而已。魏翁那年将近八十,回想今昔,恍如两世,亲身经历了众多变故,神魂毁伤容貌憔悴,于是明白了冥司的说法是有根据的。常常将这些事情和道理讲给人听,十分后悔当年看不开,因此自缢而死。
160,女湘
死而复生的事很多,但是却没有女湘的故事那么奇怪!女湘,姓金,能记得前世的事。她前世曾经是读书人的儿子,出生时有一根骨头横在胸腔,遇到一个道士给他看相说:“这是一根情骨,我能帮你化解,不然,将生生世世受劫累。”家里讨厌道士的话,把道士骂一顿赶走了。
他稍微长大些以后,别的方面不见得有多聪明,独独学会了伤心,鲜花淡月,凄风冷雨,都是他断肠伤心之时。缕缕情思魂魄,经常在珠帘之内,镜台之前。虽一往情深,但他却并不像宋玉所说的登徒子那样的好色之徒。他曾哀叹说:“不幸受这男性身体的牵累,动不动就瓜田李下,惹人嫌疑。死后要去氤氲司,求来生把我生在蛾眉队中,做个女子。”
花园里有一株海棠,他无微不至地爱护。开花时作成紫罗棚幛,给它遮风蔽雨。经常跟海棠开玩笑说:“你若是憔悴而死,我要殉你而去。”每逢花谢,必然会在树下伤心落泪,又哭又说。哭诉之后,又一定会大病一场。每年都是如此。其父怀疑是花在作鬼,就把花树砍了。金湘大为悲痛,扑地而死。
金湘刚死的时候,惶惶然不知向哪方走,只见彩霞满天,溪流山谷,被映衬照耀得如同锦绣。有两位女使等候在路上,金湘跟随她们走进一个高门大户,层层幕帐,十分深邃,钗光环照。一种叫云璈的高贵乐器响了数声,众人齐报:“夫人出来了!”夫人容貌端庄美丽,服饰像古代王妃的样子,走下席来又轻又慢地跟金湘说话。金湘正悄悄左右顾盼,没有听见。侍者暗地里扯他的衣服说:“夫人问你啦!”金湘张皇失措,不知所对,惹得满堂大笑。夫人笑着说:“真是个痴呆。”
一会儿,有侍者拿着灯烛,引导金湘去东廊,打开月门,进入一个幽静的房间。只见帷帐、床榻和衾枕,都十分雅致,几个婢女拥着一个女子进来坐在床上,然后哄然而散。金湘侧身挽袖,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子把他推开,离得远一些,于是解衣上床,钻进了被窝。金湘又把灯移过来照着细看,女子脸红害羞,有点恼怒之态了,遂转过身去遮着自己。金湘四周细看,仔细地为她盖好被子,唯恐凉风冷露侵袭她的肌肤。又放下帷帐,遮住灯光,唯恐明灯刺着了她的眼睛。然后裹衣静坐在枕边,呼吸都怕太响,唯恐扰了她的酣眠和清梦。
东方渐白,女子睡醒而起,轻声说:“你容貌美如冠玉,为什么没有丈夫气呢?”金湘回答说:“能够闻到你肌肤的清香气息,心愿已经满足了。我的好色,不在床笫之间。”女子微笑而唾,金湘急忙用衣襟接着,一会儿,唾沫变成一株海棠花。金湘惊奇而问,女子皱着眉说:“你难道不认识我吗?你从前所爱的树,就是我呀!感念你与我同死,愿生生世世一起作多情之物。”说话之间,夫人催促召见,他起身而去。
到了夫人那里,夫人命侍者打开绣旗招展摇动,满天地都是花朵,落在金湘衣裳之间,不再脱落,随即有一缕暖风席地而起。他顿时觉得身轻如叶,飘飘然随风而去。不一会,触到树而停止,他的身体与树合而为一,而枝叶动摇,跟人伸臂舞手没什么不同,原来他己经转世为海棠了。旁边有一棵桃树,则是昨夜那个女子托身转变的,于是相互召唤,很是快乐。看周围环境,朱栏玉砌,小径横斜,围着一圈矮墙,矮墙有门,通向一个大住宅,原来这是某富贵绅士的花圃。圃中的花姊妹都来问好,交接甚欢。每逢月明风细,她们就在清池碧草之间游戏玩赏,情致特别凄婉。
不久,桃树开花。绅士有个女儿雪燕,长得十分美貌,与众婢女来看桃花,都摘来戴在鬓边。她们细看海棠,相互说道:“怎么还没有花蕊呢?”金湘听说,就想马上开花。桃树女止住他说:“你的花期还在半月以后,违背节令时候开花,寿命会不长的。”金湘不听,第二天就开了。雪燕没想到海棠会这么快就突然开花,所以好几天都没来。花谢了。又开花,再等待,又没来,又谢了。第三次开花,雪燕来了,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徘徊了好久不忍离开,又折数枝作瓶花以供赏玩。金湘喜不自胜。
第二天,绅士写请柬办席接客赏花,花侣们闻信都来慰问金湘。一会儿,车马嘈杂,鞋帽蜂拥,酒菜飞送,熏染蒸腾,如同毒雾。席间酒酣耳热,赋诗填词,评赞声吵闹喧哗,金湘不堪忍受。天黑时,客人们又各选枝条花朵折之而去。于是晚风骤起,落花惊飞,金湘叹息道:“封家姨(风神)怎么来得这样晚呢!”这晚上就病了,看看一天比一天枯槁,行将死去。变成桃树的女子感其深情,也跟他一起死去。
他们一起又去见夫人,夫人深情地安慰抚恤他们,又让他们好几世同生相依。有一天,夫人对金湘说:“你曾想变女儿身,今天应当满足你的志向了。天地绮丽之气,由名花和美女分而享受。此行无异于去做神仙呢!”金湘顿首拜谢。女子把他导引到一个小楼,用各种香给他洗浴,流泪作别说:“我们的情缘太深了!该怎么办啦!但情根纠结,何时有了尽头,从此分别,不再同游人间了!”说完,把金湘推下楼去。他如从云雾中落下来,形体顿然收缩,于是就做了女子金湘。
金湘长到十五岁,父母准备给她找个女婿,金湘坚决不同意。而怜钗惜粉,爱怜女性,跟从前一样,大概是忘记了自己也已是个女儿身的缘故。曾说作海棠时,被折时很痛楚,就像肢体被砍伤一样,而雪燕来折时,则因为爱怜她的美丽,不觉得痛楚。
金湘长到二十多岁就死了。死的前一天,有一尼姑来家,金湘一见,如老相识,而家里人都不认得。尼姑与她握着拂尘对话,如同参禅悟道。尼姑说:“露珠最明亮,一沾就碎了;霜花最清洁,一摸就没了。”金湘说:“最后又怎么样呢?”尼姑说:“日里霞光,非空非色;镜中花影,是幻是真。”金湘点头再三,尼姑就走了。第二天,金湘就死了。临死,历历叙述其前世因缘,让家人把她埋在海棠树下。
161,齐福喜
清雍正中期,大兴县有一位平民叫齐福喜,喜欢瞎胡闹。他嫂子生来胆小,齐福喜琢磨着要狠狠吓唬她。夜静以后,用白纸做了一个像筒子一样的高帽子,将纸钱串儿扭曲着吊挂在耳朵两边,脸上涂上黑墨,嘴里衔着猪舌头,翻过羊皮袄披在身上,准备藏在厕所等候嫂子。化完妆,对着镜子来照,忽然感觉心中一阵跳动。接着往厕所去,一开门,一个鬼迎面而来,与齐福喜的装扮一模一样,那鬼与齐福喜的身体合在一起,齐福喜大声呼叫着倒在地上。家人跑来看,齐福喜叫着:“有鬼,死啦。”用灯烛一照,原来是齐福喜。急忙抬到床上,洗掉脸上的粉墨,用姜汤灌下,暂时慢慢苏醒。病了月余,最终还是死了。有人说:厕所的鬼,就是齐福喜的魂。他拿镜子照的时候心慌,说明他的魂离开身体已经先出去了。是还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