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四方食事

缘起
都说大学是一个小社会,在我看更像个微缩版的中国。天南海北,四方英隽,经历了高考磨难后的一代天之骄子,又或许是天之(gai)溜子凑到了一起。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朝夕相处,日夜相对,同吃同住同劳动,饮食习惯上的千差万别也会随之显现。这既与个人的好恶相关,更代表了一个地区,一座城市所带来的味道印象。在大学里,你既可以见识到前所未闻的餐桌文化,也会从独具特色的菜肴与烹饪方式背后,体会淳朴的故乡风情。
这就是大学在学问之外的人文气息,曰“四方食事”。

第一顿饭:下车泡面和麻辣香锅
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
这句俗话不知从哪儿流传出来,类似的版本还有“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反正饺子和面算是cp锁死了……
但一路旅途舟车劳顿,确实是不想大吃二喝,没胃口也没力气,就吃点顺口的得了。
八年前我刚考上白师(白城师院),一所建在荒凉的盐碱平原上的大学,从老家开车的话要大半天时间。
白师不算什么好学校,地方偏僻,设施也不算太好,但因为所在城市的名字——“白城”,吸引了不少对东北这片神秘土地有所憧憬的懵懂青年们。
报道这天由大三的学长学姐负责引路,一路上介绍校园设施。我本想打发家里跟来的父母和舅舅就此回去,自己料理剩下的事,奈何他们慈爱心泛滥非要跟着,弄得一路磨牙吵架好不难受。我也不好推辞,只想着这些上了年纪的家伙赶快回去吧,别在这么多同龄人的面前给我“丢脸”了。
但是等他们真的走了以后,一种独自在外求学的实感涌上心头,久久难以消退。四年间不知何处的茫然,以及身在外地的漂泊感,瞬间如窗外的湖水席卷了内心。
从这天起就要自己生活了,在离家数百公里的学校。
新颖时髦的六人寝室里,只有我和来报道的另一个室友,长得显老,足有三十多岁。一开始父母帮我张罗寝室,还以为他是学生家长。这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是尴尬。
本想和他聊聊,权当排遣这份忧郁,但大家一开始都不熟,都是“很酷,不聊天”的硬汉派——
咕……
不知是谁肚子叫了一声,气氛变得滑稽起来。
“去吃饭吗?”
他放下手里的书说道。
“一起去吧,正好也饿了。”
看来外出吃饭搭伴这事还是挺常见的,毕竟自己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下踞案大嚼多少有些难为情。
我们出了宿舍,来到最近的第三食堂。这时候才是下午四点,人不算很多,偌大一个空间里弥漫着复合的油烟气味,让坐了一天车刚刚安顿下的我感到头昏脑涨。
“吃点什么呢?”
“我去那边看看。”
“哦、哦……”
把话抛下后他走远了,只剩我一个人还在权衡今天的晚饭到底吃点什么。
平时都在家里吃饭,连外卖都不怎么叫,面对众多档口宛如大排档般的食堂,一时间还真难以定夺,所以……
吃泡面吧。
旅途的疲惫加上新环境里的欣喜和恐惧,让我对吃喝之事兴味骤减,这时候要是吃别的多半会剩下许多,而泡面量少,味道也很容易刺激味蕾,此时最是相宜。
食堂煮面档口的老板手法娴熟,泡面如陶庵之闵老子茶,速如风雨。煮好后我占了个位子,四处寻找搭伴的室友。再看到他的时候,那人手上捧着一个大铁盘,盘子中央列着一个小锅,下面还点着酒精块,正烧得红火,旁边是两碗白饭。
锅内煮着各类青菜丸子,还有一些肉片,都半浸在浮着一层红油的汤里。
“看着不错嘛,这叫什么锅?”
“麻辣香锅……还是叫养生锅来着,反正就是这个。”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沉默着,因为刚刚见面既无交集也无交情,强找话题也是说不上几句就又“哑火”了,只听锅里的“咕嘟”声由小渐大,渐渐冒着白气,带着浓厚的香料的气息。
“不来点吗?”
他忽然对我说道。
“今天赶了一天路,吃不下多少。”
“我吃不了这么多,来点吧,光吃泡面没意思。”
说着,他把锅里的丸子和肉片夹给我几块。
“那……行吧,谢啦。”
“多吃点,多吃点。不够了就自己夹。这时候吃少了晚上容易饿。”
也许是看着我这碗泡面“太素了”,以为我钱不够或者生活清苦,他一再劝我“多吃点”。
当然这时候我也没必要假装客气了,因为原本有些昏沉的食欲随着泡面和香锅的味道再度苏醒。
用不多时,小锅里的菜肉都被我们打扫得干干净净,而回去的路上,我俩也稍稍有些可以谈的话题了,关于自己,关于刚才的那顿饭。
国人重吃喝,因为吃喝不仅是填饱肚子的生存必须,同样也可以拉近两个人的关系。原本我们之间还有一层无形的障壁,就在麻辣香锅升起的带着浓香味的白雾里溶解掉了。
他是我的室友,也是大学里第一个朋友。
可惜这位兄弟在上课之前就转了专业,学中文去(我们是历史),听说是家里给安排的,后来也不怎么见面了。
如今提起他,我想不起来具体的面容,只记得我们大学的第一顿饭,是麻辣香锅和煮泡面。

镇安木王腊肉
大学寝室里天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大哥是黑龙江的,二哥甘肃,三哥五哥都是本省本地,四哥陕西,我行六,也是吉林本省。
我们念书的目的自然也各有不同:有不学无术来混日子混文凭的,也有打算将来继续深造去更好的学校读研读博的,更有今后毫无目标,浑浑噩噩为了念书而念的,比如我。
我来这里实在是下下之策,因为我本不该来这儿。
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恨起了耳朵根子软,听人家说什么是什么的父母,还有那个屈从他们的自己,那些指导报考的狗屁辅导老师也只会骗钱,然后说些漂亮话,什么“走这里肯定能走上”,“起码得有一个保险的”。
本来我想去更远的地方,去海南,去新疆……去我没去过没见过的地方,可到头来却只能留在本省,就像一只病鸟,看着身边的同伴纷纷飞向远方。
与我同病相怜的还有四哥。我俩算是报考失误,本来按照他的分数可以在陕西老家念一个不错的学校,可他偏偏来了这里。
“白城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就这么回事。”
每问及此,他只有这一句浪漫而落寞的话。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际遇,让我和四哥在一众室友里关系格外交好。加上平时吃喝之事我们都颇为热衷,他也是个爽利慷慨的人,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会分我一些。
这天我实在不想出门,在寝室搞了桶泡面就算是午饭了。正愁着泡面过于太清淡的时候,四哥走了过来,还递给我几块黝黑却泛着油光的东西,像是熏肉,闻起来很香。
“老六,尝尝这个。”
他抱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罐,里面全是这样的东西,像烧过的碳。
“这啥?”
“木王腊肉,我们镇安的特产。”
“腊肉不都是生的吗?”
“这是炒过之后的。我妈炒的腊肉,让我带着到学校吃。”
我尝了一块。肉很硬,不太好嚼,但烟熏香味却格外浓郁,吃起来比内蒙牛肉干更有嚼头,回味更香,值得细细品味,如果能来罐啤酒的话就更好了。
“这真不错,好吃,好吃,不过怎么没见四哥你之前拿出来过?”
“我也是刚在行李里翻出来。我一个人吃不完,你们也都尝尝。”
“这是不让你想家啊。”
“我没想过家。”
“欸?”
“还没和你说过吧,老六,我其实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随着四哥那浓郁的陕普,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变得格外沧凉,就像从黄土高原吹过来似的。
“我家啊,都想让我留在陕西。家里都是吃公家饭的,他们安排人安排习惯了,也想着替我安排好以后几十年的生活。”
他说着,自己也从罐子里掏出一小块腊肉嚼嚼。
“我偏不想那样,我也最受不了那种每天规律得跟机器人似的生活。念书的时候倒没什么,可我不想连读大学,工作,结婚,从生到死都这样!所以我报了咱们学校,没别的原因,就是离家远一点,他们管不着我。”
四哥的话我能理解,因为我们都是想走得远一点,离开生长了十多年的那个安逸的小圈子,不被束缚地飞翔,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只不过我没能实现,而四哥实现这个愿望的代价想必也不会轻松,因为他面对的是想永远控制自己的父母和亲戚。
谁知道中间经过了多少次争辩,又有多少以谈心开始到吵架收尾的谈话,但四哥最后还是来了这所不算太好的大学,也遇到了我们。
“那时候他们都说让我有多远滚多远,走了就别回来,结果……”
他苦笑着拍了拍手里的玻璃罐子。
“临走的时候我妈特意给我拿了一罐。”
“而且四哥你也确实是带来了。”
“是啊,但不管走多远,走到哪儿,我这行李里还是装了一罐腊肉。就算不回去,可还是忍不住会想这个,还有家里那些吃的,凉皮,米皮,泡馍……”
“真的不回去吗?不说四年毕业,就算寒暑假也得回家啊。”
“这……到时候再说吧。起码现在我是自由的,这就够了。其实人不管做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那不如就顺着自己的想法,做什么都别留下后悔。我最烦那种决断犹犹豫豫让别人牵着鼻子走,最后却把一切都当成自己的命,这是对自己不负责。”
听四哥这么说,我低下了头。因为我感觉他说的就是那时候的我。可能看出了我的心事,他接着说道:“老六,我要是毕业了你猜我想干啥?”
“想不出来,四哥你太自由了。”
“我想开个火锅店,到时候你们来吃饭,免单!要是想来我这儿帮忙也ok,按总经理的待遇算。”
这的确是四哥会说的话啊。因为他那么会吃,也喜欢琢磨这些,但更多的是想用这种脱离轨道的人生来对抗自己一成不变的命运,以及被家人照顾(束缚)之下的未来。
“呔!马来!来往北国把马贩……”
放下腊肉罐子,四哥在不算大的六人寝里摆开身段“呜呜呀呀”起来,我听出来这是秦腔《火焰驹》里的一段。
四哥把他那满腔的愁情与怨气,都积攒在胸中,随着秦腔一吼彻底消失。
但他对家里多少还是有点牵挂吧,要不然也不会带着那么一大包几乎都要吃不完的腊肉,那是他离不开的味道,也不会在数千公里远的大学,唱起老家的秦腔。
后来大学毕业,四哥去了很多地方,在广东东莞做过一阵子辅导班,又去了上海,杭州,甚至还跑到东南亚待了几年。最近听说他回了陕西老家,打算考个公务员。

爱情诚可贵,狗肉价更高
首先请爱狗人士退避。
在这里我不想对吃狗肉做出任何辩解,一来和本文的故事调性不搭,二来也没必要解释太多,狗肉就是该吃,也好吃,不服你来打我呀(叉腰)。
隔壁寝室有位广西的王姓同学,名磊磊,通称磊哥或是磊爷。此人是个吃狗肉的行家,据说在老家念书的时候有个外号“狗见愁”,凡是狗肉菜就没有他没吃过的。
我想他到了东北求学,特别是在吉林这里,应该算是到了天堂一样。因为我们这儿同样也有以狗肉菜闻名的朝鲜族饮食,什么狗肉汤饭,凉拌狗杂,手撕狗肉,狗肉酱,狗皮炒黄豆芽,红烧狗排……莫说他了,连我这个不算嗜食狗肉的人听着都馋。
可惜的是整整两年他一块狗肉都没碰,不是他转了性子,也不是被所谓“爱狗人士”威胁。
磊哥大学里的女朋友是满族人,什么肉都能吃就是不能吃狗肉和马肉。
具体的民俗大家可以自己查。虽然如今有的满族人并不是太介意这些,可磊哥为了爱情牺牲口腹之欲,诚然也是伟大的……大概。
这天下课,他神秘兮兮地叫住了我。我俩经常一起厮混,也算是“狗肉朋友”了。
“走,带你吃饭去。”
“今天是刮的什么风啊。”
“你就别管这些了,你说这顿饭你还是不吃。”
“我……算了,吃吃吃,哪儿吃去?”
“这你就别管了。”
他神秘地一笑,领我走出校门,一路坐车,还时不时往后看看,就像怕被人跟踪似的。
“今天你怎么回事啊,磊哥。”
“我啊……你别管了,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就在我差点以为他是不是被卷进了什么不法交易里,要拉上我亡命天涯,甚至都脑补出一部公路片的时候,车终于到了地方,打开车门一看原来是家朝族风味的餐馆。说到这里,想必大家应该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吧(笑)。
果然,磊哥还是敌不过狗肉的诱惑,毕竟我们这儿满大街的朝族饭馆,牌子上明晃晃的狗肉汤饭,手撕狗肉,谁见了不馋?更何况是大名鼎鼎的“狗见愁”呢?
至于拉我过来一是凑局,毕竟自己大吃二喝的不太像那么回子事;二来磊哥多半也是想找个“同罪者”,这样心里的罪恶感也许会减轻几分吧。
“还以为出了广西就吃不到这么好的狗肉了,来吃啊!吃!”
满桌的狗肉菜让我吓了一跳,仿佛是要弥补他两年多对狗肉的亏欠一样。还没怎么着呢,一大盘手撕狗肉瞬间就被我们分了个干净,不知何时桌边也多了不少空瓶。
像这样吃狗肉,喝啤酒,确实是人生一大快事,我突然为两年多都不能享受此中滋味,为了爱情压抑而自己的磊哥感到些许悲伤了。
不,也许是我矫情了吧,因为饮食男女本就是人之大欲,为此欲而抑彼欲,亦为所欲也。
“我……我宣布啊,从今天起吉林就是我第二个家!我……嗝,不说了,吃!你也吃!多吃!”
不知何时他那口广西普通话也带了点东北,也许是他那满族的女友潜移默化影响的,也许是这桌“全狗宴”带给他的。
东北,因为有他最爱的狗肉,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后来没过多久,他和那个女朋友分手了。当然这段感情的破裂不是因为吃狗肉,只是一些在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又过了一个学期,他找了个比我们小一届的学妹,对了,那个学妹是朝鲜族的。

蒜·煎粉·豆腐串
年轻人的生活离不开撸串和啤酒。
这么说是因为大学附近的几家烧烤店几乎都被我们探遍了。像是谁家的扎啤量最足,谁家的烤串肉最鲜最嫩,谁家的女服务员最漂亮,谁家的老板娘……反正这些事你问我们,门儿清!
转眼大学里住了整整一年,此时已是大二下半学期。没有大一那时候的稚气和天真,更不会被学生会吆五喝六似的传唤而吓到,我们都俨然成了“老油条”,生活也从规律上课,变得越发腐化,甚至在临近考试月的时候还约着晚上外出撸串。
夏天傍晚,正是撸串的好氛围,学校附近小烧烤摊都抬出白桌白椅,炉子上烤串熏烟缭绕,扎啤麦香袭人,有道是“北国烧烤摊无数,多少楼台烟火中”。这时候不吃几顿烧烤都对不起这个环境。
吃烧烤是一项多人运动,起码得凑够四五六个哥们儿才有那个氛围。今天晚上除了我们寝室闲着的四哥、我、二哥,还有隔壁一位姓徐名云的同学,通称“云哥”,以及山西来的老任、老程,总共六人。
寻了一处风景优雅闲人免进的地方,我们纷纷落座。甫一坐定,还没点菜老任就问服务员要了一头蒜。拿来剥开分给我们几个,边分边说:“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啊,哥几个都分分,待会儿吃点蒜好消化。”
“老任你啥时候有这习惯了?”
四哥问道。
“其实我一开始也不知道,我们那边吃面啥的也配蒜,烧烤撸串还真不知道就着蒜一起吃,后来跟着学生会那些师哥出去喝酒,才知道东北这边有这习惯。”
好家伙,让我们在座的几个东北人都目瞪口呆,这比我们还地道……
其实吃烧烤的时候就着蒜,也算是东北地区的饮食文化之一。就像老任说的那样,别具风味还好消化,甚至有的烧烤店都有一种肉串,两块肉中间穿着一颗蒜瓣。
不知不觉他也被同化了啊,我愿称他为名誉东北人。
东北烧烤正如东北室友,只要沾上就别想跑(坏笑),总能给你带歪咯。

点的烧烤陆续上桌,肉是酱油筋五花肉皮牛羊肥瘦,菜是起阳草太太乐(韭菜),烤茄子,干豆腐,海鲜因为老程过敏就没敢要。菜既齐,大吃二喝不在话下,其间碰杯屡屡,不觉酒过三巡。
微醺之际,云哥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这时候要是有我们白山的干豆腐串就好了。”
“豆腐串?这不是有嘛。”
我以为他喝酒喝晕了,毕竟旁边的大绿棒子都立起来一排,伸手把一堆竹铁签子里埋没的干豆腐串递去,谁知竟被云哥拦了下来。
“这个不行……不行啊,不是我想要的干豆腐串。”
说着还要叫服务员来。
“干豆腐串就是干豆腐串嘛,还能有啥不一样的。”
“那是你没吃过我们白山的。”
他说着,拿那双醉得眯缝的眼睛扫视着绕桌而坐的我们,仿佛在看一群不认识拿破仑的法国人一样。
“白山干豆腐串可不简单,得拿高汤卤过,然后刷油撒调料再烤,白山干豆腐也好,吃起来肉头儿(东北土话,有口感厚实且软嫩)又筋道,哪是别的地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比得上的。”
多半是喝多了,云哥说着说着竟然有了几分傲气,一言一行都体现着一个意思:白山豆腐串天下第一。
“还、还不就是串干豆腐,还能吃出鲍鱼龙虾的感觉来?”
我感觉自己有点发晕,舌头仿佛也胖了不少似的。
“抬杠是不是,抬杠是不是,就说干豆腐串,白山豆腐串绝对是第一。”
“第不第一我不知道,反正都差不多。”
听我说完,云哥不再作声,又开了一瓶啤酒“咕咚咕咚”灌起来没完。不知是大家都喝多了还是刚才这么一出弄得有些尴尬,都不做声,自己吃自己的。
我觉得有些饿了,叫来服务员想弄碗煎粉。以前在老家的烧烤摊上,主食花样很多,冷面,疙瘩汤,烤馒头片,炒饭炒面,还有不得不尝的煎粉。
“姐,来碗煎粉。”
我叫住桌间穿行的服务员,可她却一脸困惑不解。
“煎粉?不好意思,咱这儿没有。”
“烧烤摊子没煎粉,这……”
可能是刚才折了面子想扳回一城,云哥此时大开嘲讽,一边晃悠酒瓶子一边笑着说道:
“看吧,人家都不知道有这东西。”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道:
“就是啊,小地方的东西这儿不一定能有。”
“喝酒喝酒,估计是你那什么煎粉不出名,人家都不知道。”
“哈?”
我也摆出一副仿佛美国人不认识华盛顿似的态度。
“煎粉,吉林煎粉你们不知道?!全国都排得上号的十大小吃,吉林长春遍地都是,合着到你们这儿就成不入流的东西了?不行,今年暑假回家之前都别走,去长春我安排你们吃饭,必须得整服你们才算完!”
“好!我正好打算在长春玩几天再回山西。老任你呢?”
“我也一样啦,咱们搭伴。”
“行!有空咱们也来白山转转,非得让你们尝尝白山的豆腐串不可。”
桌上不知何时又有了谈笑声。
大家都是年轻人,气盛,却吵不起来。尤其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必要剑拔弩张,毕竟好吃的东西又不集中在一个地方,哪儿都有自己的饮食文化,一捧一贬也没意义了。
大概每个地方的人都对他们那里的吃喝报以一种骄傲的态度,仿佛什么东西都是老家的最好。就像北京的豆汁儿,明明只是过去做绿豆粉剩下的边角料,但这就是人家那里的地方风味,人家就是觉得这东西好,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是也。
或是一份豆腐串,或是一碗煎粉。
家里的味道,对自己来说一直都是最好的味道。

冬至饺子·陕西面点
今年冬至,家里包了饺子,我一口气吃了快四十个。
记得冬至吃饺子是很多地方都有的风俗,南方多以汤圆代之,总归是得吃点带汤煮的东西。
记得几年前也是同样的冬至,不过当时在我身边的并不是双亲,而是一同生活了数年的室友们。
在大学里每逢冬至,我们一直有在食堂吃饺子的习惯,四年间的三个冬至都是这样度过的。
大学吃饺子多半是在二食堂。
二食堂地方很偏僻,大约在理科综合楼的后面,周围尽是些和食堂同样老旧的公寓。但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虽然设施老旧,也不妨碍有人情种于此。我们来二食堂往往都是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来这里吃一家档口的炒菜。他家大师傅的手艺不错,菜肴风味独绝,甚至能比肩市里的一流饭店。
但一年到头来二食堂用餐的次数还是屈指可数,不过冬至是必须要来的。
冬至吃饺子大多在正午。白城的冬天并不算冷,好像是有哪座山隔着,冷空气过不来。可说是不冷,在外面走一遭也得冻得够呛,进了食堂直奔煮饺子的档口。
店家也是知道今天冬至饺子供应量大,后厨几个小锅同时开煮,用不多时几大盘饺子带着饺子汤都送到了桌上。
想必大家都见过《南极料理人》里吃饭团喝猪肉味增汤(豚汁)的桥段吧(没看过的建议去看看,很馋人),我们当时的状态也和那个差不多了。
外面数九寒天,雪封万里,一路上嘶嘶哈哈,满脸白霜,这时候一碗饺子汤,几个刚出锅的热乎饺子,可算是救命的灵药了。
加上我们几个食欲正处在巅峰期的大小伙子,从起床到现在十来个小时水米未沾牙,端得是一匹匹的“骇人饿兽”,用不多时满桌的饺子吃了个精光。
肚里有了食儿,身子渐渐回暖,可随之而来的也有些其他的思绪。
冬至吃饺子,虽然算不上“仪式感”那样精致的说法,但也是天南海北漂泊在外的我们唯一的慰藉了,这是无论在家在外都会做的事。

在大学里,晚睡这种事稀松平常。除了熬夜玩游戏或者通宵背书,平时我们睡得也不算很早。
爬上床也会玩一会儿手机,可是当手机玩着玩着也没什么意思的时候,大家还是更喜欢和身边的熟人扯淡。但无论说什么,最后都离不开吃喝的话题。
也许是今天吃的冬至饺子让大家想起了家乡的风味。
“这么跟你们说吧,没有一只羊能活着走出我们甘肃,特别是我们张掖的羊汤,可好喝咧,还有煎血肠,那味道香得哟。”
二哥说着爬下床去,原来他把自己给说饿了……
“陕西凉皮也算是我们关中一绝了,可惜学校周围没有几家能让我满意的,连米皮和面皮(凉皮的两个种类)都分不清,这还叫啥凉皮嘛。”
这是四哥在抱怨。也不怪他,这种地域性很强的吃食,不说出省,哪怕换个地方都不一定是原来的味道。
“咱们这儿也有不少卖凉皮的,就没一家能入你法眼?”
“有……倒是有一家。就是学校东边大门口那个小推车。”
“是不是一个女的,挺年轻的在那儿卖?”
本来不怎么说话的大哥忽然来了精神。
“对对对,她也是我们陕西人,我老乡!”
四哥说着说着兴致逐渐高昂,仿佛都能看到他“笑靥如花”的憨态。
“你拉倒吧,你是馋人家身子,你下贱!”
“我说四哥你怎么那时候天天不跟我们吃饭,自己偷偷跑出去买凉皮吃。”
“老四这娃终于长大了,情窦初开。”
大家一阵嗤笑,并且从此以后为那卖凉皮的小娘子起了一个新的绰号,凉皮西施。并且每当四哥去买凉皮时都会挪揄他一番。
四哥说完,我们笑完,老任接过话茬继续说了下去。
老任原本在隔壁寝室,后来大三各寝室重组,他和云哥来了我们这里。
“我们山西啊,面食也是天底下独一份儿。不是我夸口,一年到头天天吃都吃不完那么多花样,什么刀削面、面鱼、饸饹、栳栳(即莜面栲栳栳),还有豆角焖面,我跟你们说啊,那豆角焖面啊……我妈做的豆角焖面可好吃……”
说着说着,老任不再出声了,被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这天夜里,其他的几个床铺上也沉默了,仿佛他们的心都不在这儿,回到了某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说着说着,他哭了。
我们,想家了。
“过几天考完试就回家了。明天都没课吧,咱们晚上把隔壁寝室的人叫上,一起吃顿火锅热闹热闹。”
大哥带着些许哭腔说道。
人在外久了,一提起家乡的事,心里总是会变得格外敏感。

宿舍酒·火锅(打边炉)
打边炉这个词有点南方味道,北方就叫火锅。吃这个讲究现吃现煮,要的就是这个氛围和自吃自涮的环节。如今外卖也有火锅,不过把食材煮好打包带着蘸料送来,这还能叫火锅吗?
就像梁实秋说的烤肉一样,非得自己烤的才好吃,别人烤好装盘送来,那是大小姐们的“干净”吃法。自己操办,自己动手,这才是乐趣所在。
今天搞的宿舍火锅是用来就着喝酒的。
宿舍酒算是每个大学寝室的名物了。宿舍里喝酒与吃火锅类似,喝的同样也是一个氛围。寝室里不管怎么折腾都没有太多的顾虑,吃吃喝喝不像饭店里正襟危坐那么拘束,菜肴也并不铺张,基本都是些鸭货,小零食什么的,真正的穷学生消费水平。
所以今天能有热腾腾的下酒菜算是很难得了,比如火锅。
哪怕条件再简陋,这时也是我们眼中的无上美味了,况且宿舍里向来不允许大功率电器与明火的使用,这时的火锅更有些背德的味道。就像宿舍酒本身一样,严格来说都是不被允许的行为,这是不被允许的禁断味道,也正因如此才让人更想去品尝。
“我们回来啦。”
下午四点多,天降擦黑的时候四哥和老任提着大包小包撞开了寝室的门,我们几个闲散人士连忙把他们身上的束缚解开。
“可把俺冻毁了。”
“哟,小鸟儿没冻掉吧,来,大哥康康。”
“大哥不要啊!不要啊!”
北方冬天的白昼很短,天刚过四点就擦黑,之前出去买食材的几人回来,大包小包全是各色丸子,牛羊肉片,青菜,以及一些下酒爽口的小凉菜。
夜已渐深,大家也陆陆续续挤在这个不是很宽敞的六人寝室里。
大哥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见火锅汤底还得煮一会儿,他举着酒瓶子说道:“今天大家能聚到一起,这是件不容易的事。照理说谁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可是现在想想,咱们聚到一块儿就像理所当然的一样,这就是缘分,能聚就是缘啊,来,干!”
中间的锅子里正冒着热气,四面围坐着一群尚不知未来为何物的年轻人。其中有被岁月过早刻下印记的面孔;也有人依旧保持着少年般的风发意气;更有尘世间茫然浑噩的身影,还有那只身在外,不见乡关的叹息;以及那被煮沸的汤底染上白雾的一双双眼镜……
火锅,开始了。
前面也说了,吃火锅不算什么太奢侈的享受,涮的煮的吃的无非是些寻常食材,真正值得珍惜也真正重要的,是和谁吃这顿火锅。这种同吃一锅饭的氛围,让我们的家庭,出身,过往……这些都在雾气中模糊。
这时的我们变成了真正的一家人,来自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的一家人。
大家也拿出了各自的珍藏,比如大哥事先发好的黑木耳投入到锅内;菜肉涮得,蘸料的醋由老任提供,不知为什么他和老程竟然随身带着从家里拿的老醋;喝酒时,四哥的镇安木王腊肉成了最受欢迎的下酒好菜。
天南海北的食材,如今都在我们的面前,锅内,碗中,肚里。
“老六你怎么不吃啊?”
“六儿,吃啊,快吃!”
“啊……”
大家看我捧着一次性碗碟,停杯投箸,都以为我有什么事。其实我只是喝多了酒,情感泛滥罢了。
我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总是莫名感动。因为那里面是四方食事,是人间烟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最后我们个个吃饱喝醉,再喝一杯二哥从老家带来的三炮台茶解解油腻,那叫一个美。
吃饱了,睡着了,偶尔还有几个喝吐的以及伺候喝吐的人的人,听着他们意义不明的吆喝与叫骂,我坐回自己的桌子边。
这时楼里早已熄灯断电,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成了寝室唯一的光亮。我正把今天的事写成文字,留到以后,留作回忆中的永恒: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外篇:下水之味
大家喜欢猪下水的味道吗?
下水,多是指动物的肠子肚子等内脏,北京叫“吊子”,东北叫“灯笼挂”,可以拿来炖酸菜,做卤煮,卤煮里切上几个火烧就是大名鼎鼎的卤煮火烧了,此外什么炒肝,肥肠烂蒜,酱肠头……众多的下水菜诚然算得上是华夏饮食里的奇葩。
为什么说是奇葩?因为味道如何,就像某位大导演的电影,口碑两极分化:
爱的人恨不得住在店里,天天吃都吃不够,恨不得一头猪长六个肚子,一头牛有九条大肠;
恨的人呢?巴不得把卖下水的店给炸咯,连同店里吃下水的人也一起炸飞,您说这得多恨啊。
其实讨厌下水的人只是讨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用《地下交通站》王二蛋的话说,那得叫“臭香臭香的”。
异香乎?奇臭乎?全在个人的口味能不能吃得惯罢了。
那么问题来了,一间六人寝里五个人都对下水菜报以鄙夷和厌恶,甚至连来自甘肃,对羊杂都能接受的二哥也直摇头,这时嗜食猪下水的我又该怎么办呢?
终于,在无数次外出聚餐时大家掩鼻皱眉的示威下,我决定暂时放弃这种颇为“小众”的嗜好。毕竟人之好恶不能勉强,不能把我个人的快乐建立在大家犯恶心的基础上,您说是吧。
可馋终究还是要馋的。

转眼溜溜儿一年过去,我们也上了大二。
大二算是大学里最逍遥的一个年级。没了大一那么多规矩束缚,也不再鸟学生会的吆五喝六,专业课选逃,选修课必逃,大把的空闲可以让你做很多想做的事。
一闲下来,人之大欲纷纷涌上心头,或食欲或肉欲或睡眠欲。后两者尚可自行解决,食欲却只能诉诸于外界了。
于是某个晚上,我只身闯入学校附近某间家常菜馆的门内,甫一落座就照着菜单点了几样平时和大家外出吃饭想吃却不能吃的菜肴:
“一盘炒肚芯,溜肥肠,羊杂汤也来一个小份的。”
后厨起锅下料,用不多时三道下水菜上桌,外加一碗正宗东北大米饭,这就算齐活。桌面下水杂碎异香频出,时蔬红绿掩映,惹得我下箸如飞快过闪电,扒饭之势猛似搬砖。
原本我是想搞点卤煮火烧这种简单又便宜的小吃来着,奈何学校周围尚且没有卖的,“下馆子”固然花钱不少,可为了解馋也只好出此下策。
“噗——”
当我干饭势头凶猛之际,忽然听到一声娇笑,抬头时只见斜对过的桌子边坐着一名女性食客,和我年纪相仿。
看来是我光顾着吃喝,竟没发现那边还有人在看。那个女孩子眼圈微红像是刚刚哭过。
不过这也真是位奇女子,居然一个人来这种不很时尚的路边小店吃饭,更重要的是她的面前也摆着和我一样的几盘菜,那些鲜有人问津的下水菜。看她举止斯文优雅地享用这些东西,也真是少见了。
“怎么?女生就不能吃这个?”
也许是注意到我怀疑的目光,她竟然没有默然不理,而是正面与我的质疑对抗。
“没,没那个意思,这东西一般人可无福消受。”
“说的是啊,喜欢吃这个的太少了……哎,你也是白师的吧?哪个专业的?”
“白师历史院的,13届,大二了。”
“那就比我大一届,我今年刚来读大一。”
看她并不怕生,我也不由得健谈起来,说起关于自己这个独特嗜好在室友中的尴尬处境,同时也好奇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吃饭。
对此她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和你一样,室友不喜欢这个东西的味道,我又馋这东西,就……”
说着她夹起一块肥肠塞在嘴里,连筷子的尖端都没入唇边,可是她却在想着什么似的,对此浑然不觉。
虽然肥肠多少有点破坏这个画面的美感……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同类。
从那以后,我多了个同吃猪下水的女性朋友,但这两件事无论哪件都挺奇怪的就是了……
前面说了,这种一个人吃几个菜的行为算是蛮奢侈的,像我等穷学生固然不至于吃一次就倾家荡产,但充其量只能偶尔解解馋。
于是我们约好每个周五来这里打打牙祭,改善改善生活,而且两个人拼桌叫菜,付钱的时候均摊,这样一来省钱二来也不会因为吃不完而浪费。(忘了告诉各位,东北菜馆一向以实惠著称,菜码大到让没见过的朋友怀疑人生)
关于吃猪下水这件事,她对这东西的瘾头比我还要大许多。很多时候只要我一来就能看到她在那边坐着,偶尔也有我来早的时候。
老实说,看她的外表,显然和这种稀奇古怪的吃食并不搭调,如果出现在时髦新潮的咖啡厅,或者高档的餐馆里显然要更适合。
当然我对她也并没有别的想法,我们的关系只不过是一种纯粹的“吃货情谊”,发乎情(我说的是来自吃喝上的友情),止乎礼。除了吃饭,其他私事一概不问,偶尔辉说几句关于学校的事,像是考试啦,上课时间这种话题,毕竟偷偷满足这种独特的癖好,又何必让世俗搅扰呢?
“其实这东西,只是很多人一闻到就被吓怕了,或者觉得这些不干净,上不来台面。”
“真正吃过才知道好不好吃,但不喜欢吃的也不能勉强他啊。”
“唉……”
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常见的对话内容——对那些无法体会下水菜美味之处的人感到惋惜。
这里,成了我们对抗世俗目光的最后的大本营,仿佛只要在这里,就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不用在意世间的看法,吃自己想吃的。

从那以后过了快三个月,白城下了几场雪,入冬了。
冬天对北方的大学来说是快乐而痛苦的,快乐是因为放假,但痛苦是放假前之前还要熬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地冻天寒着实让人消受不住。
这时候大家都有各自的消遣方式来转移注意力。有人天天去图书馆占座背书应考,有人窝在寝室里打游戏,也有人刻意地让生活充满盼头,比如我一直满心期待,既期待放假也期待每个星期五的那一顿饭,还有就是遇见与我趣味相投的,在那里等候着的某个人。
十二月底,白城快一个月没下过雪了。
走进餐馆里面,我摘下眼镜擦掉上面的雾气,对柜台那边模糊身影的老板说道:
“老板,来一份——”
“还是老一套对吧。今天来得可够晚的,人家小姑娘早就来啦,以后早点来,别让女孩子等着。”
“我们……你误会啦。”
“年轻真好啊。”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成了一张桌吃饭的关系,虽然被早已混熟的老板拿来挪揄,可这却是大大的误会了。
但我除了每周约这里吃饭以外,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偶尔会见她接到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从对话里看得出那应该是她的男友。
她应该是有男友的,不过她的话里能听出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有些紧张……但这也是我凭着所知在胡乱臆测。
“都说了多少次了,没可能就是没可能,就算你……来啦。”
她挂断电话后,冷漠的脸上强行挤出一个微笑对我说道。
“啊。今天来得也挺早。”
“是啊。”
饭桌上我们沉默着,只在动筷时动嘴,不像平时那样就算不说话也很享受这种悠然自得的用餐氛围。也许是刚才的电话让她和我都感到了一丝丝的尴尬吧。
“今天可是平安夜,没约谁出去压马路?”
她实在熬不过这样的尴尬了,把一碗白饭吃光以后,一边喝没什么滋味的淡茶水一边向我问道。
“我说过我有能陪的人吗?这时候出去纯属是找罪受。还不如来这儿吃点饭,刚好我也饿了。”
“人活着不能只为了吃嘛,也要想点其他的事。”
“我……”
她的话也许没什么别的意思,但我也因为这句话,还有今天这种特殊的日子,有了一些其他的思绪和烦恼。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好,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都和她有关。
“哎,还记得十月份刚遇见我那时候吗?”
她忽然说了这么句话,可能她也被今天的某种氛围改变了吧。
“那时候你哭过对吧。”
“你这脑袋怎么长的?这种小事都记得。那时候从高中就一直在一起的男朋友和我闹掰了,我俩分了。听着挺狗血的是吧,一个被甩的女孩子来这儿吃猪下水,怎么看都不正常。”
你这是化悲痛为食欲啊……这句话我没说,总感觉这时候说有点不太对劲。
“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俩分手就是因为吃下水的事情。遇见你的那天就是我们分手的那天。”
“这多少也在意料之中了……”
“我当时也想啊,从此以后再也不吃什么肠子肚子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是我不喜欢吃了,是因为每次吃这个都会想起和他闹的那些不愉快,让连原本好吃的菜也没了滋味儿。”
但至少现在不是这样,因为她还是把盘子里的内脏一扫而空,并且对此还有些意犹未尽。
“可是你现在还挺喜欢吃的。”
“还不是因为你。”
她莞尔一笑,指尖正好对着我的鼻尖。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手指白皙又细长,如果弹琴的话应该很适合,莫非她是学音乐的?
“我?”
“因为你吃得太香了,一个人坐在那儿‘吭哧吭哧’地,恨不得把碗都给吃了似的,看得我也馋了。我就想啊,自己这是何苦呢?为了一个连这么点小嗜好都和我大吵大闹的人而放弃这么好吃的东西,简直太蠢了。”
听她诉说着那时的缘起,以及那些经过,我还是感到很难以相信。并且我也在心底涌现出了某个确切的想法。这不是我一时的兴起,而是这么久以来逐渐形成的,我最真实的感受。
“我……”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想什么。我可能是喜欢她的,可这时候说出来总觉得不太对劲。
这样真的好吗?在他人感情空虚的时候依靠那种“同病相怜”的理由建立起特殊的关系,这真的可以吗?
因为相同的饮食习惯而走到了一起,谁知道又会不会被其他的原因再度决裂呢?就像她和她的前男友一样,最关键的是我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地方。
“我喜欢你,这时候这么说就好了,不用管别的事情。就像这盘菜一样,喜欢就吃,没必要因为其他人的想法改变什么,因为喜欢就是喜欢。”
我对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她的态度让我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回应。我们之间确定了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关系吗?我对此还是没有任何实感。
“还有不少菜啊……”
说罢,她又让老板拿了两瓶啤酒,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她居然能喝酒。
我一时间茫然无措只能陪她一杯一杯喝下去。大约啤酒见底的时候我停下了筷子。
“怎么了?快吃啊?还是说叫我喂你?”
“怎么说来着,还是没什么实感,就像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吗?没什么突出的才华,也不是太能说会道,唯一和你合拍的就是这种不太高雅的爱好,我……”
嘴里被塞了一块肚片,挡住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不都说了嘛这就够了……啊!看!下雪了!”
“真的欸!”
早早入夜的外面不知何时飘洒着大片的雪花,无数剔透的冰晶映射了街灯与商铺牌匾上的霓虹光彩,让整座城进入了名副其实的“白夜”。路边的行人纷纷驻足,观赏这在平安夜降临的奇迹。
“White Christmas……”
她低声说道。
“白色圣诞节吗?不过这样的时候我们却在吃猪下水,未免也太煞风景了。”
说完我瞟了老板一眼,不过他正在低头玩手机,似乎没发觉我的不敬之语。
“这又有什么的嘛!”
她笑着把我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炒肚片吃掉,拉着我走出了餐馆的门。
雪还在下着,让周围的一切变得寂静无声,仿佛此时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伸出手,接下从天而降的雪花,感受着短暂的冰凉在手中融化直至消失。但就在消失的瞬间,另一种温暖从手上传递到了我们的心中。
今天的夜晚似乎很长,因为我在刚才也有了要陪的人。

当然,让各位读者失望的是我们并没有走到最后,大学毕业之前我们就分手了。
但这段情感也并不会就此在我心中被时光抹消。因为如今每当吃起那些上不得台面,被很多人鄙夷厌弃的“下水菜”的时候,我还是回想起大二以来的那段时光,因为这里面蕴藏着我的所爱,也是我曾经与喜欢的人一起品尝过的味道。
爱情也好,饮食也罢,无非是几种滋味的组合与叠加。谁都有喜欢与不喜欢的味道,而能找到一同分享这份滋味的人,无疑是一种纯粹而朴实的幸福。

注:《下水之味》原本也是《四方食事》系列的一个故事,不过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我”和那个喜欢吃“下水菜”的女孩,颇有恋爱小说的感觉,加到本篇里有些不太搭,况且和磊哥的事有所冲突,且篇幅较长。但又弃之可惜,遂放在外篇和大家分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