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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文

2023-02-18 14:54 作者:絔亊  | 我要投稿

    bgm:石楠小札

    一、

    故事会有一点混乱,不过写出来也只是为了做一个纪念,至于能不能读懂,倒是无所谓。原本这篇文章应该在去年四月份左右写完,但是由于我当时非常难过,并且很固执地不想接受事实,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这个故事其实版本很多,我没听到的或许更多,所以单纯只是从我的角度来讲讲,但是从理论上来讲,应该不会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应该,毕竟好多人甚至不知道小刘氏。其实这个故事不是很好讲,虽然我构思了很久,但是耐不住这个故事本身过于俗套,所以听起来可能没什么意思。要不,还是按时间线来吧。

    我听到的第一个版本是当时,这个当时,大概是八年前,在某一个坐满人的茶馆里。这个茶馆具体在哪里我忘了,但应该是在一个很繁华的地段。我会出现在那里应该只是因为口渴,并且由于游玩的疲惫不是很想喝完茶就走,然后楼下有一位说书的人突然拍板开始讲话。大概就是在那种非常无心的情景下,我听到了这个故事。

    故事的内容很简单,因为大多和前传中的雷同。大概就是讲当时权势争斗,派系间相互厮杀,故事的重点是刘家和苏家。当然,这个刘家和小刘氏没关系,他当时还不姓刘。刘家当时私蓄暗卫,又借鬼市之手在苏州杀人,最后由苏家检举,事发后报复,大火烧掉了一整条街。这件事只是说书人嘴里的一个很小的段落,因为在此事之后两派间的矛盾才真正爆发,最后演变成逼宫。换言之,后面的故事才是重点。

    我当时对这个故事实属没有什么印象,毕竟后面的那些故事更加吸引人,前面那些小摩擦什么的实在过于稀松平常。直到后来遇见小刘氏,在他同我再讲了一遍这个故事后,我才开始注意到这个正史版本中的一些极其细微的情节。

    这段故事在说书人嘴下不过是十来分钟的事情,其中提到刘家与鬼市勾结,给招募来的流浪之人服下蛊毒,以期制造强大的暗卫来暗杀权贵——这一段中提及刘家最初是在一个婢女身上施毒,这个婢女也是培养的暗卫中最为忠诚毒辣的一个,几月间杀人近百,有对立势力的掌权者,也有平民。苏家也是从当时的人口失踪案中调查而知。这个婢女后来被官府追杀,一路逃到东阳山,但最终也没能逃掉。之后便是穷途末路的刘家放火。

    听起来和小刘氏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得知他是此事中人时,很好奇地问他出现在了哪一段,他听着楼下的话,跟我说,还有两句就要讲到他了。

    “……官兵一路追至东阳山,那蛊女一路被迫至山顶……”

    “一番缠斗……”

    “得东阳派弟子所助终将其斩杀。”

    这个东阳派弟子,就是小刘氏。他那时候可能叫别的什么名字,不重要,反正东阳派一直单传,不会弄错的。不过我当时还是觉得有意思,他仅仅出现在正史中的一句话中,这难道有什么可拓展的空间吗?协助官府缉拿犯人也算不上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举动,再说我觉得正史上能有这么一句只是出于对东阳派本身的敬意,和他小刘氏没有多大关系。

    于是我苦笑:“赔我茶钱。”

    “没有那么简单,楼下说得太过简单。”

    “还能有多复杂?”我反问。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道:“那个蛊女,她叫阿取。”

    “你想证明什么?你真的参与过这件事?”

    “远比你想得要深。阿取是我给她的名字。”

    于是正史中的那一句话,似乎显得格外惹眼了。我从小刘氏的语气中听出来,这或许并不是一个派系斗争的简单故事。在这段短暂而不起眼的正史之下,或许有另外一个视角的故事。但不幸的是,似乎无论怎么想,这个故事的结尾都已经钉死了。

    于是我更好奇了。

    二、

    在开始第二段故事前,我首先要提一提小刘氏。他在上一段的出场过于突兀,鉴于他没有什么朋友,读这篇文章的人多半也并不会认识他,所以可能读来会有些云里雾里。而且,作为悼文的主角,他应当有一些基本的介绍。

    小刘氏,正名刘子越,是刘子迨的弟弟。他原本是东阳派的弟子,后来却没有继承东阳派的衣钵,下山做了刘子迨的弟弟,而刘子越这个名字也是当时刘子迨给他取的。世人原敬称刘子迨为刘氏,但是自刘子越来后,为了避免混淆,故以年纪分称大小刘氏。而刘子越本身没有官职,但又身份尊贵,所以这么叫也比较合适。然后来讲讲我是怎么和小刘氏认识的,我的身份在这里不做过多的介绍,在文中可戏称为宰相。其实我并不是先和小刘氏认识的,我是先认识的大刘氏,而且当时大刘氏还没正式认回小刘氏。起因是姓苏的走了,我需要找一个人作为明面上的监管来顶替他的位置,当时我去询问我老师的建议时,小刘氏也在场,他主动表明想填补这个位置。本来我是没有意见的,但是在我正式确认前大刘氏把小刘氏认了回去,于是这个事情就变得有些微妙了。我一向不想和大刘氏有什么过多接触,本来已经打算重新再找了,但是大刘氏竟然因为他弟弟的事找我谈了很多次,我也不好明面上显得过于针对,所以还是收了小刘氏。

    小刘氏的性格和上一任可谓迥异,他喜欢喝酒,对于其他事情似乎都提不起兴趣,全身仅有的一技之长是东阳派的剑法。但是我接到他的时候,他说他已经很多年不练了,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当时很吃惊,东阳派百年单传,怎么到了他这里变成了衣钵不承,剑术已尽的衰败之相。连正史都硬要记上一笔的东阳派,竟然落到了这样的人手里。

    我痛斥:“你苦练剑术多年怎么说放弃就放弃?”据说东阳派剑舞一绝,现在看来是真的失传了。

    “天下太平了,宰相。”他回答。

    “那你也不必全放弃了,就……”我本来想提一提剑舞,不料他突然打断我,语调有一点升高,似乎是高兴:“我还会几招,可做急杀,宰相想看吗?”

    我沉默了一会,问他:“留着杀招干什么?应我的试吗?”

    “杀人。杀刘曼其。”

    刘曼其,我不查都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刘氏好像跟她有什么深仇一般,反正个中缘由大刘氏之前通通没提。于是回到第一段中我和小刘氏在茶楼谈话,当时我顺着刘曼其问下去,他突然分神注意到楼下的说书声,和我说他也在那段正史里。

    当然,现在听起来,这三个人,小刘氏、刘曼其、阿取,还是没什么关系。

    三、

    故事的第二个版本是小刘氏自己讲给我听的。但是距离他讲给我听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很久,很多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而且我现在也无法向他求证了。

    这个故事有两条几乎并行的时间线。我先从小刘氏这一条讲起。

    提到当时的小刘氏,就不得不提到东阳派。当时东阳派的持剑人姓萧,是小刘氏的师父,故后便称他为萧氏,毕竟我不知道他的全名。东阳派一脉都姓萧,以其东阳剑法驱邪无数,闻名天下,但是到了萧氏这一代已经式微,但是我想应该还是很厉害的,不然正史也不会记了。当时东阳派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被迫流落到苏州西南边的一座荒山上,门派中也只剩下萧氏一人。在这般山穷水尽之境,萧氏捡到了时年尚幼的小刘氏,抚养其成人,希望他能够继承衣钵,重新光扬东阳派。可以说,小刘氏在十六岁之前都是非常标准的正门子弟,正直、纯粹、侠义……萧氏是一个很好的师父,也许正是为了纪念他,所以那座山最后命名为东阳山。

    本来小刘氏的一生已经是一眼能望到头的正道,但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萧氏接到山下苏州苏家的请求——没错,就是正史里提到的苏家,当时正在调查人口失踪,从数目中他们推断可能非常人所为,所以希望能借驱邪之力破案。萧氏当时年事已高,又生了病,但他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用来锻炼小刘氏的机会,如果小刘氏能够下山把这件事解决,他就将东阳剑传给他,然后隐退。

    然而,非常不巧的是,这件事解决起来远没有萧氏想得那么简单。而复杂的缘由就要从另一条线讲起,刘家的线。

    刘家和大刘氏没关系,刘家只是苏州一个普通的官员家庭。刘老爷和他的夫人关系很好,虽然与夫人只有一个女儿,但是两人仍然非常恩爱——但是这之中出了一件事情,我不清楚里面大概是怎样,只说刘老爷与府中的一位婢女酒后乱性,之后那婢女生下了一个女儿。然后是哭的哭,打的打,杀的杀,一通整理下来是刘老爷和他夫人仍然恩爱,那婢女死了,那个女儿充作奴役,服侍唯一的小姐去了。

    “为什么刘老爷要把那个小的留下来?他夫人受得了吗?”我质疑。

    “因为那个小女儿有用。”

    刘老爷的大女儿生来带有弱症。具体是什么病,不知道,也不是很重要,反正这个病遍寻名医而不治,他夫人也因此郁郁寡欢。后来刘老爷不得已求到鬼市,这也是后来正史中说他和鬼市有牵连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至于这个鬼市,就且先简单地理解为一个黑市,具体讲起来又要扯到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后面的事情也不是小刘氏这一个故事可以讲清的了。重点是,刘老爷确实在鬼市里求到了药。但这个药并不能以简单的方式服用,因为这药其实是一条休眠的蛊虫。鬼市的人告诉刘老爷,这条蛊虫遇血而生,但是极其挑剔,只能存活在特定的活体之中,人体最佳。当蛊虫入体后,人体便不再产血,且蛊母与人体相连后会不断放出新的蛊虫,而一具人体无法承担这样多的蛊虫,必须要以血作桥,把多余的蛊虫导出去,但考虑到蛊虫的挑剔性,被导的人基本没有活下来的希望。这样听起来好像跟药还是没有什么关系,但鬼市的人话锋一转,说蛊母的血经高温烧灼后会去除毒性,可做药医。换言之,要得到这一味药,需要找一个合适的人体来养蛊母、一堆不合适的人来导血。这已经是极其残忍的一件事了,然而在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之前,还要进行漫长的试蛊。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怎么办?”

    小刘氏一笑:“很不幸,找到了。”

    这种概率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加奇妙。这个最终被蛊母选中的人就是刘老爷的二女儿,也许本来是想置她于死地的,但是阴差阳错让她成为了唯一可以救大女儿的人。所以,她们从小能够被养在一起,甚至以姐妹相称。

    “就,如果二女儿趁机把大女儿杀了……”

    “不会的,阿取很爱她姐姐。”

    好吧,那就在这个设定下继续讲下去吧。两姐妹共同生活了很久,但两者完全是以不同的方式培养。姐姐是正宗的大家闺秀,而妹妹则因为蛊母被培养成了一个暗卫。据小刘氏所说,其实刘家就养了这么一个暗卫,正史里提到的数量不太对,可能是遭人陷害。对了,还有一点要补充上去,蛊母能入药这一点其实一般不会作为蛊母的主作用来讲,蛊母是一等一的邪物,在寄生和导血之外能给原体带来其他远超常人的力量。而非常非常不幸的是,鬼市在把这个蛊母卖给刘老爷之前,其实并没有料到他真的能找到合适的人体,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试了上千次——这足以证明这条蛊虫非同寻常。而也正是在这段正史之后,这条蛊虫才真正地一战成名,民间将其名为青虫花——当然,正史是不会记载这些过于邪祟的东西的。

    而更不幸的是,小刘氏的十六岁,和阿取的十六岁,在同一年。

    “难怪,楼下的说你帮助官府斩杀了蛊女。正邪对立嘛,我大概猜到是什么样的故事了。”

    “我也希望是那样的故事。”

    四、

    又是一个令人动容的爱情故事。

    “来,讲讲你们是怎么遇见的。”

    十六岁的小刘氏应苏府之邀下山,当时是苏州的秋日,瑟瑟黄叶,寒江白苇,而苏州城里秋祭刚过,节庆之气尚未消弭。于是小刘氏在真正见到眼前景象,见到这座繁华的苏州城时,他是震惊的。他在街上慢慢步行,看着往来熙攘的人群和远处城墙上的落日,他感到世事安好。他醉在这一派浓烈的烟火气中,那些师父讲的正道开始真正压在他心上,他想,守护这样的景象,正是他执剑的意义。

    他和苏府的人进行短暂交涉后,在旅店里住了一晚。那一晚他没有睡着,看着窗外悬于万千屋檐之上的月亮,看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他按照苏府的要求开始排查刘府进出的人。他盯了好几日,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坐在远处的一处茶铺中,装扮得就像个侠士。

    “太明显了吧,我要是刘家的人早警觉了。”我嘲笑。

    “是,可也正是因为被看到了,刘家才会想要杀了我,我才能见到阿取。”

    刘家当然怕东阳派的人把这件事抖出来。于是,阴差阳错地,反而让原本一无所获的小刘氏找到了痕迹。

    他和阿取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小茶铺里面。傍晚时分,小刘氏仍觉一无所获,只得暂时先回到茶馆,也正是在他离开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极其微弱的气息,不好说是什么,但那一瞬间他立刻转头看向茶铺的一角。那里坐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子。

    那就是阿取。她像一柄剑。

    也许是同道中人。小刘氏当时是这么想的,他走过去,在阿取对面坐下。阿取抬眼看他,又很快低下去,没有说话。小刘氏将佩剑放在桌子的一边,看了阿取一会儿,开口询问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

    “你一个人?”

    “你是哪一派的子弟?”

    问到第三个问题的时候,阿取终于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剑,回答:“泮宫,白氏。”

    后来证明,阿取确实会白氏的剑法,但是至于她到底有没有在泮宫修习,有没有真的在白氏手下受教,没人知道。不过后来听说刘家大小姐曾经修习过一段时间的剑法,不知道是不是当时让阿取学到了。小刘氏当然是知道白氏的,有名的剑道派系他师父都曾同他讲过。

    小刘氏本来并不信,但是他离开时发现阿取仍然跟着他,他引她到了一处竹林,两人拔剑打了起来。这一架没有分出胜负,因为小刘氏并没有想要下杀手,他只是想试试虚实。这个女子确实用的是白氏的剑式,但用招很浅,力不足但剑气却格外凌厉。他们停手后,那个女子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是接受不了,随后转身离开了。

    后来一月间,小刘氏再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在刘家查出什么异常。

    月末,苏家邀他参加一个宴席,具体是什么缘由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坐在后排,一轮礼貌性的询问后歌舞开始,他看着桌上精致的吃食和台上纷飞的绫缎,他第一次在这座城里感到一种不真实。也许是因为师父不在身边,也许是……但是情形忽然变故,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位舞女忽然抽搐着倒下去,宾客慌乱起来。他冲上前探舞女的鼻息,皱起了眉头。

    后来他知道了这个舞女死去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刘曼其那一日和阿取谈起苏州的舞女,她难过地说看到那个舞女跳舞就想起自己的残疾,她告诉阿取,她不高兴。

    “所以刘曼其是刘府的大小姐吗?这么阴暗?我查到的资料里似乎不是这样。”

    小刘氏看着我:“我原来也不信。”

    舞女最后查出来的死因是窒息。这个死因很荒唐,因为她是在众目睽睽下死去的,脖子上也没有一点痕迹。小刘氏是陪仵作一起进去的,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既不像是毒,也找不出暗器。

    可当堂毙亡,无论如何也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最后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

    “怎么查的?”我抬眼。

    “我出来的时候,发现佩剑上沾上了一些血。”

    其实这些血原本没有引起小刘氏多大的注意,他回到客栈后向店家借了擦巾,真正擦拭是才发觉不对。这些血,似乎太过浓稠了一点。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将沾血的一部分放到烛火上灼烧,那血逐渐发黑,最后成为褐色的一块。

    小刘氏移开烛火,细细看着那片褐色。

    上面有一些极难察觉的黑色粉末。

    他有些拿不准,连夜返回苏家,与仵作再验,终于在她耳后找到一点残余的血迹。这一点血迹太小了,而且粘在耳孔上,可能是耳环太重撕开的,无法说明什么。但其他地方都太干净了,这大概是她身上唯一的伤口。

    可能是蛊,小刘氏想。但怎么会,在这座苏州城中,难道有一个蛊母?又或者说,不止一个?

    也是在那个晚上,他怀着疑惑在夜色中赶往东阳山的时候,他再次见到了阿取。她在他走出城一段路后突然提剑冲出来,剑尖直指他的喉咙。他不想杀她,几招后将她反扣在地上,问她背后的主使是谁。阿取没有动,半晌终于发出了一点声响,像是呜咽。这声音让小刘氏一滞,然后身下的人忽然挣扎翻过身咬住他的小臂,很快就见了血。

    但是阿取并没有咬着不放,她很快松口,起身跑出了小刘氏的视线。

    小刘氏没有追上去,他躺在地上,身体开始抽搐。

    视线里的夜空没有一点月光。

    五、

    他醒过来的时候,感到有沙土撒下来压在身上。他有些艰难地睁眼,看见一个方整的夜空和一把懒懒挥动的小铲子。他沉默着休息了一会,然后微微起身,伸手迅速拉下那把铲子,翻身制住随之跌下来的另一个人。

    是阿取。

    他愤恨地掐住她的脖子,挣扎中她再次咬住他的手。他更加愤恨了,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同样咬住阿取的手。那只手上包着褐色的衣物,但没有带软甲,他下口的时候很用力,他要她也见血。

    阿取想缩手,但是来不及了,她的手猛然抖了一下,随后血渗了出来。

    他不知道他究竟咬了多久,等他冷静下来的时候,阿取的脸色已经很苍白了,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突然有些不忍心,他慢慢松口,那只手软绵绵地掉了下来。他起身,爬出阿取给他挖的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要死了。”他说。

    墓里的人闻言忽然激动起来,于是伤口再次渗血,她挣扎着用指甲抠住土壁上坚硬的石块,想要站起来,可是那个伤口似乎太深了,这样的挣扎让她精疲力尽,指尖的泥土里开始泛红。最后她躺在坑底剧烈地喘气。

    小刘氏沉默地看着她。和他料想的没有错,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会一些剑术,但不精,招式简陋,整个人也很虚弱,打不过的时候大概是用了蒙汗药一类的东西。连毒都不会用,派她来杀自己的人未免太低估东阳派了。

    阿取躺了一会后,看着坑外的人,开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小刘氏皱眉。

    “我要死了,你帮我带一点东西回去给我姐姐可以吗?”

    “什么东西?”

    阿取抬起她受伤的手,小刘氏微微颔首,想看看她手上有什么值得临终托付的东西,却没料她说道:“手。”

    那只手还在渗血,整个场面诡异得不行。

    不知道她从小刘氏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她又补了一句:“只用手就行。”

    小刘氏不知道怎么接话了。他看向远处苏州城闪烁的灯火,他在算,如果现在把这个女孩带回城内的医馆,她还能不能活。她看起来和刘家的案子有关系,也许是刘家养的暗卫,也许和苏家的案子也有关,可能是帮助蛊母下蛊的助手。但无论如何,这些都必须要先问问她,所以让她真的死在这里并不合算。半晌,他叹了口气,把女孩从墓地捞了出来,背着走向城门口。

    阿取趴在他背上没有挣扎,只是垂下来的手一直在缓慢地滴血。

    “你想不想见见我姐姐?”

    这是阿取在睡过去或者昏过去之前问他的最后一句话。

    很不幸的是,在他走到城门前,天空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最后一丝暑热冲散,这场雨后将是秋日真正的开端,叶落成泥,万物萧索。小刘氏避到一处山岩下,将背后的阿取放下来,在模糊的光线里重新包扎她手上的伤口。

    “我可以想一些很浪漫的东西吗?”我笑起来。

    “什么?”小刘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阿取在坑底和你的谈话还是很友好的,就是,像是信任了你。”

    “她当时可能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而且她那样做,是希望我能像她一样爱她姐姐。”

    “……欸?”我反应不过来了。

    “她死后她姐姐的病仍然需要有人来医治。她咬了我,我没有死去,证明我也可以兼容蛊虫,她想我去治她姐姐。”

    我没有说话,但是小刘氏又接了一句:“后来……她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六、

    阿取肯定是不会因为这样一场意外就死去的,毕竟她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但是她很虚弱,蛊虫耗尽了她的一切,她本来就不够强壮,所以白氏的剑术她只能学到皮毛,而且不断地导血制药也让她很痛苦。小刘氏咬在她经年的伤口上,那个伤口在导血时会用一些特制的药,很难止血。她当时看着土坑里的血,觉得自己真的是要死了。但又觉得很解脱,因为这个杀不死的小刘氏,那个月她根本不敢回去见父亲。

    她只是担心她姐姐。

    于是她躺在山岩下,开始试图说服小刘氏到她姐姐身边去。很奇怪的是,在那座繁华的城里,两人都不苟言笑,如今沦落在荒野间时,却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城墙外冷冽的秋雨浇在两个年少的身躯上,让人产生相拥的冲动。当然我在这里这么写是我自己当时的想法,我当时一直觉得这是个爱情故事,小刘氏同我讲的时候其实没有这么暧昧。

    雨随着夜色一起慢慢褪去,小刘氏靠在岩壁上,再次问了同样的问题。

    “你有没有名字?”

    阿取沉默了一会,回答:“我姐姐有。”

    “……算了,你拿了我的剑,取而不告即为偷……”

    “对不起。”阿取看向他。

    “……那我就叫你阿取,好吧?”

    这就是名字的由来。那一晚上在阿取醒来前,小刘氏想了很多。他觉得怎么算似乎都不能把事情全算在这样一个女子身上,她明显是受人唆使的。她后面那些人更强大也更罪大恶极,他这趟下山不是想将事情这样草草了结掉的,他不能容忍这样肆意的恶,他有他想要追寻的道义。

    而在他的道义之下,阿取是可以被拯救的。

    天大亮后,小刘氏将再次昏睡过去的阿取带回了城,安顿在了他的客房里面。可当他提了点心回来的时候,房里已经没有了人,他的佩剑放在了桌上。

    他没有和苏府讲阿取的事,只说了蛊虫的怀疑和出城时遇劫。这里可以和正史后面的故事连起来,是因为小刘氏的猜疑,官府才真正找上鬼市,并且知道了刘府和青虫花的事情。不过这里要补充一点,鬼市没有料到刘家真的找到了原体,所以一开始没有把原委透露给官府,而是自己先和刘府交涉。这个交涉我本来以为只是去找刘老爷,后来听小刘氏的版本时才发现他们还在追捕阿取。所以小刘氏当时将鬼市的人当做了背后的主使——后来的正史也是这么写的,没有人相信这是一对父母对女儿畸形的爱,这样的故事不够深,必须与朝堂有所关联才行,当时苏府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事情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

    “等一下,我有个问题,为什么之前刘家试蛊、养蛊弄了这么久就都没人发现异常,就从没人怀疑过是蛊虫吗?”

    小刘氏笑了:“因为那时天下太平,宰相。天下在需要太平时就一定会太平,在不需要太平时没有蛊虫也不会太平。”

    在这样的情形下,阿取不能留在刘府。当一切开始清算的时候,刘府将不再需要她,那时她姐姐的病其实已无大碍,刘府需要理由扔掉她。而这次错认就是极好的,刘老爷可以借机把所有罪责推到鬼市身上,只要把阿取杀掉——他怕阿取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而鬼市却觉得这是一个大麻烦,他们不希望这种事情无端地栽在自己头上,最好就是在真的被抓出来之前先把原体杀掉。

    杀死最不稳定的因素,然后抢回话语主导权。而在这样的情形下,官府贴出的告示也是缉杀。据小刘氏回忆,原本苏家主张的是活捉,但显然事情变得难以控制,民心惶惶,加上朝堂对于妖邪之事最为厌恶,于是很快变成了缉杀。

    好像这样的罪责,谁都想逃,谁都可以逃,只有阿取不行。

    七、

    小刘氏、苏府当时仍在和鬼市的人纠缠。而知道阿取身份的只有刘府和鬼市,虽然官府也说要缉杀妖邪,但当时的矛头还是直指鬼市。鬼市的人极善于用术,即便对于小刘氏这种修道之人来讲仍然很棘手,每每回来都是十分疲累。也正因为疲累,他没有注意到房里早早点起的灯火,直到他推门而入时,他才发觉房中有人——阿取浑身是血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不语。

    半晌,阿取把一把匕首放在桌上:“我是真的回不去了,你帮我送东西回去给我姐姐行吗?只要你答应我,我随你处置。”

    小刘氏没有回答。

    “我父亲不要我了,但是我姐姐还需要我。我求求你。”

    “你父亲是谁?”

    每当问到这样的问题,阿取就会保持沉默,如今也一样。

    “你和鬼市有关系吗?和刘府呢?”

    仍旧没有回答。但是其实不难猜,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其实只要留心,这个姐姐,也不是很难确认。不会剑,不会毒,连撒谎都不会,这样的女孩到底为什么被培养为暗卫,还派来杀自己?

    小刘氏转身,顿了顿后问:“我去买吃食,你要不要?”

    阿取看着他,最后低低应了一声。

    回来后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相对坐着先吃完东西。小刘氏从店里取来水给她洗脸。阿取把脸浸到盆里,把脸上的血迹和泥印搓掉。在这个过程中,小刘氏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她的衣服很素,没有饰物,头发也乱糟糟的。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在苏府看到的那个舞女,相仿的年纪,遍身华缎,满头珠翠,闪闪烁烁。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阿取流泪了。

    烛火一晃,一切又复归眼前。他或许是太累了。

    洗完之后,阿取看着他,再次恳求:“帮我好吗?过了今日,我就没用了。”

    “你为什么信任我?”小刘氏问。

    “她为什么信任你?”我问。

    但是这个答案小刘氏也是最后才知道的,所以我也需要耐心地等到故事的末尾。

    阿取没有回答。但小刘氏似乎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了,他终于松口:“我替你送过去。”

    阿取的眼睛亮了亮,有些高兴:“那我现在做给你。”

    阿取从怀中取出一个很漂亮的小瓶子,然后慢慢解开手腕上的衣物——那次雨夜里小刘氏其实没有看得太清楚,但这次她的手腕就贴着烛火,上面的伤痕层层相累,那个咬痕反而显得浅而顽皮了,像是一种挑逗。

    小刘氏说不出话来。

    阿取拔出匕首,慢慢划开手腕,然后让血滴进瓶子里。没有那种放血的药,她需要反反复复划好几次,阿取显得有些不耐烦,有几次划得格外深。在烛火的映照下,小刘氏清楚地看到那血极为黏稠,比起滴,更像是坠到了瓶子里去。

    轰然一声,小刘氏瞪大眼,直直地盯住她。

    怎么办?杀了她?可是,她怎么会是……她不像。

    他突然觉得头很痛,他尝试站起来,但是眼前的一切又开始变得模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拿挂在一旁的剑。

    “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忽近忽远。

    小刘氏就这样倒下去,阿取站起来扶住他。烛火被带起的衣服掀翻熄灭。他们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态相拥,阿取手上甚至还拿着匕首。小刘氏忽然有种濒死般的脱力感,或许是阿取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身体,对的,她本来就是来杀他的。

    这样也好,小刘氏混沌地想,这样她也不必浑身是伤。

    这个年纪的女孩,不应该浑身是伤。

    八、

    小刘氏醒来时竟然发现自己躺在城外的那片山岩下面。只有他一个人,阿取不在,手边还有一卷黄色的纸。他慢慢坐起来,适应光线后将那张纸拿近展开。

    “上面是什么?诀别信?”我好奇。

    “不是,是我的缉杀令。”

    他想漏了一件事,苏府会请他,事情闹大后自然还会请更多能士过来。而在对蛊母原体的排查中,他其实有洗不清的嫌疑。那次他没有因为阿取留下的咬痕死去就说明阿取的血和他的血兼容,阿取留下的蛊虫在他身体里滋长——他是另一个合适的原体。那么,他能因此发觉阿取是蛊母,别人也能因此怀疑他,毕竟他日日随他们与鬼市战斗,身上不可能没有伤口。而对于东阳派,他们认为是小刘氏杀了真正的传人,潜入苏府,而且舞女被杀时他也在场。可是,可是为什么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明明是苏府接他下山,苏府的人也曾与他和他师父见面,他们明明知道他就是萧氏的弟子,为什么还能把这些全部推到他一个人身上?这算什么……难道为了平息慌忙,中止谣言,要杀一个根本与此无关的人吗?缉杀令上语焉不详的地方成为一种刻意的忽视,无论多荒唐都有人信。

    所以昨晚是谁给他下的药?是和他共同与鬼市作战的战友?是客栈里的老板?还是苏府那个帮他买酒的小厮……他们永远客套疏离。他终于知道那日宴席上他感到的是什么,是这座城池给予他的拒斥与孤独。他怀着一腔热诚而来,但这座苏州城不需要这些。它要他以这样一种荒唐的方式无言地死去。他无法接受。

    他靠着墙壁笑出声来。

    远处的苏州城只剩一片陌生而肃杀的气息,他看了一会,突然想,阿取现在哪里?她会不会已经死了?

    他坐着没有动,直到暮色降临,阿取失魂落魄地从模糊的景色中走出来。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两人沉默。

    “你去哪里了?”很久后,小刘氏开口。

    “你怎么还活着?”阿取没回答,反而反问他。

    小刘氏觉得烦躁,他不想回答她,于是他也固执地问下去。

    “你昨天怎么带我出来的?”

    “你昨天怎么了?”

    “你是不是在骗我?”

    “你为什么在那张纸上?”

    小刘氏没有再问,但阿取仍在继续,她今天似乎格外激动。

    “你为什么要来苏州?”

    “你到底要查些什么?”

    “你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死掉?”

    “什么?”小刘氏的嘴唇开始颤抖。他看向阿取,挣扎着扑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在粗糙的地面上擦出血痕。

    他似乎是气到了极点,他想他要是在那片竹林里就杀了阿取就好了,要不是她,要不是她……他的指甲划破了她的脸,有血渗出来。他的头又开始痛了,他停下动作,微微颤抖着,眼前的阿取脸上似乎真的有泪。他慢慢抬手去擦,的确是泪,他有些慌了。忽然,阿取伸手抱住他,她的骨头硌得他生疼。

    “对不起”,她的声音闷闷的,“我不问了,你不要哭。”

    原来那是他的眼泪。

    九、

    “你当时对官府有这么大的误解吗?而且不管怎么说,阿取都是真杀了人的。”

    “我知道。可是我当时竟然想,如果我也真杀了人就好了。”

    他十六岁来到苏州,受苏府所托为苏州驱除邪祟,他几乎一见面就爱上了这座城池。他可以为这座城池献出生命,可是绝非以这种方式。

    “后来呢?你和她一起流亡?”

    “她姐姐答应在城外再见她一面。”

    “之后永远不再见面了?”

    “她姐姐或许是这么想的。那里全是死士。”

    小刘氏那一晚跟在了阿取后面。刘曼其从轿子上下来时,她头上的流苏轻微地摇晃,她含泪看着自己的妹妹,没有伸手。直到侧旁的暗箭射出来时,她头上的流苏仍在轻微地摇晃。

    “你难道不恨我吗?你不想杀了我吗?我是为了保护我自己。”

    那时小刘氏的药性已经退了。他清理掉暗卫后,追上刘曼其的轿子,把她从她的轿子里拖了出来,他看着她的眼睛:“是你们把她做成蛊母的对不对?那些剑术、导血、制药的方法也是你们教给她的对不对?”

    刘曼其笑了:“是你呀,她跟我说过你,她还给我画过像,画得不好,不知道缉杀令上的够不够像。”

    小刘氏正要动手,忽然被人撞开,阿取扯着他的衣领倒在地上:“你敢杀她!”

    “你被骗了!”他也叫出声。远处刘曼其已经慢慢退开,并跑走了。

    “她没有!她只是想逼我走!你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那一刻,小刘氏看着她,忽然语气平静下来:“她安排了死士,如果没有我,你早已经死在那里了。”

    “他们不会真的伤我,姐姐她只是吓我。”

    “那把你逼走了呢?你离开她也只能被追杀,她能找来死士吓你为什么不找人保护你?”

    “她也很慌……她根本不懂这些,是父亲要她这么做的……”

    “她和你父亲是一样的人。不然为什么她刚刚不暗示你走?为什么在你和死士厮杀时头也不回地走?为什么她还能笑得出来?”

    “你知道些什么,”她冷冷地看着他,“你要是动她,我就杀了你。”

    他在第一次救了阿取之后,在想如果阿取被捕,他的求情能否减轻她的刑罚;而她的姐姐只想置她于死地。他见过她取血,见过那些伤口在被咬后血流不止的样子,见过她浑身是血却仍要给她姐姐送药的样子。难道她姐姐都不知道吗?她根本没有在乎过这个所谓的妹妹!

    阿取这样的年纪,到底被教了些什么,才会变成这样。难道这一切都要算在阿取一个人身上吗?难道把阿取杀了苏州就又能复归平静吗?

    不对,不对,不对。

    该为此付出代价的,不该只是阿取。

    阿取她,是可以被拯救的。他明明接触过她,他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她与传闻中的蛊女完全不一样。她像一柄剑,而真正挥动这把剑的是她姐姐,是刘府,是鬼市,但到最后,她却成了随时可以被牺牲的那个。他知道的啊,所以他怎么能够杀了她。他需要发声,他需要诉说不公,而阿取,就是他所见最大的不公。

    所以他和她的血可以兼容,所以他和她相互信任,所以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也注定被苏州抛弃。

    他要在她身上得到一个回答。

    所以,要怎么拯救她?

    十、

    “你真的有那么爱苏州吗?我似乎对苏州都没有那么深的感情。而且,我觉得,从你的描述里,苏州没有给你解释的机会,你也没它机会啊。你被冤枉了,为什么不去和官府、和苏府那些人解释呢?他们真的就那么不讲理吗?”

    “你说得对,宰相。所以那天晚上,阿取揪着我的衣领不放,固执盲目地信任她姐姐的时候,我动摇了。我选择相信我能找回公道。我和她约定再回苏州城一趟。也真是因为我回去了,才坚信我真的找不回公道了。”

    小刘氏那天晚上冷静地安抚了阿取,他愿意陪她再回去——这一趟回去,就已经快临近故事的结尾,那一场疯狂的大火,从街头烧到街尾,风中没有一丝水汽,上天也不曾怜悯这片土地。

    阿取还是回去找她姐姐,她担心小刘氏那时还是伤到了她。她和以往无数的日夜一样,悄悄翻进她姐姐的房间。房间烛火还没有熄尽,床纱后的人影模糊,在听到声响后顿了顿,随后出声:“是你吗?”

    她慢慢地对她姐姐讲,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她说她会出面将一切罪责担下来,她自己去找官府,说是她胁迫了刘府,然后按照术士的办法,为了平息恐慌和愤怒,她会被活活烧死。

    “可是姐姐,我不想死,能不能把我偷偷救出来?我走了,你的病要怎么办?”

    刘曼其似乎是哭了:“我会的。我会找人在放火之后把你救回来。”

    阿取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帐后的人影,很低地问了一声:“姐姐,你是不是在骗我?”

    帐子被缓缓拉开,她赤着脚走过去,抱住她的妹妹,她唯一的妹妹,甚至小心地避开她身上的伤痕。她的头发软软地散下来,覆在阿取身上,似是一种柔软的庇护。

    “我有时想,是不是没有我,你就不会像现在一样活得那么痛苦。”

    她紧紧贴着阿取的脸颊,肌肤上的香味隐隐地散开。

    “我希望能永远是你姐姐,永远是。”

    烛火被风吹得闪动,刘曼其坐在地上,怀里的人已经离开,只留下一个很精致的小瓶子。

    阿取真的去了官府,她笨拙地自证。当能士确认血液后,两旁惊恐的兵士很快用铁链锁住她的手脚。府尹问她杀了多少人,她回答十二。府尹问她如何杀的,她说用血。府尹问她杀的有谁,她只说了几个名字,其他记不清了……一切都和昨晚所约定一样。

    “苏府那个舞女是你杀的吗?还是有别人?”

    “是我杀的,”阿取回答,“那个东阳派弟子中了我的毒,只是恰好没死,他没有杀过人。”

    “中了你的毒没死,不是说明他也是原体吗?”

    “是。但他没有杀人。”

    很荒唐,但阿取的确是最有资格为他辩解的人。可也正是因为是阿取,辩解本身并没有意义,她只能认罪,而其他的事情,她的话语没有作用。他的缉杀令没有撤去,上面一个字都没有改。阿取认罪也无法改变什么,她只需要死去,那些已经罗织好的罪名无需她佐证,也不会为她开脱。阿取收押的那天晚上,小刘氏站在刘府的屋瓦上,苏州的月亮那么亮,却又冷得像女子发间的珠翠。

    阿取告诉了他暗号,所以直到他的刀刃抵上刘曼其的脖子时,她才真正认出他。

    “你妹妹在堂上把我供出来,是因为你和她说了什么吗?”

    刘曼其看了他好久,突然笑出声:“你不会……”

    “回答我的问题。”

    “是。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我的东西不想让人染指。你和她相处了这么久,你了解她多少?她本来就该死啊,她杀了好多人。”

    “难道不是你们把她养成这样?”

    “她是自愿的。我有一个很好的妹妹,”刘曼其的眼泪落在刀刃上,“如果不是你多管闲事,她就还能在我身边留一段时间。她是,她是我最好的妹妹,她什么都愿意为我做,现在她甚至愿意为我去死。”

    “你根本不打算救她。”

    “我要怎么救她?她死了,那么官府就会高兴,苏家就会高兴,鬼市也高兴……鬼市高兴,就会放我父亲回来。我还是需要这个家啊,人不能没有家的。”

    “那她呢?”

    “她?”刘曼其忽然倾身,刀刃上染上血迹,又迅速被泪水晕开,“她本来就不是这个家的人!她差点毁了这个家,如果不是她母亲,我们家根本不会变成这样……她生来就要为此赎罪,是因为我,是因为我她才能活到现在,你能见到她,你也应该感谢我。”

    这一段和阿取告诉他的一样。这样看,传闻中说刘老爷和他夫人恩爱如初,应该是假的,这个家从酒后乱性那一夜开始就已经逐步崩塌了。

    “你是苏府派来的人对不对?苏府……你觉得他们也是好人吗?十六年前那个婢女就是苏府送过来的……现在他们也假仁假义,和鬼市交涉……你有没有想过,真正和鬼市勾结是谁?突然要调查失踪的人口,一查就说死了上百人,我都不知道我们杀过那么多人……这座苏州城已经烂透了……父亲一失势他们就要来翻旧账了,我啊,我只是想要一个家……你信不信?”

    看着愣怔的小刘氏,她又笑了:“你不会和我那个妹妹一样傻吧?你们看起来,竟然有些像。”

    十一、

    所以,要怎么拯救她?

    要从哪里开始拯救她,是教唆她杀人的姐姐?是给她种蛊的父亲?是贩药给刘府的鬼市?是那个身带迷药的婢女?是送婢女来的苏府……是谁?可无论是谁,和阿取又有什么关系?在这一场经年积长的阴谋和恶意里,那个出生的婴儿,只是不幸地被青虫花选中了。可是事到如今,她却要为这一切的错误负责了。而更可悲的是,他找不到地方去寻求他的公道,整个苏州盘根错节,每一处房屋都隐在暗处,他根本看不清。

    他不要她就这样死掉。

    月亮高高地悬在天上,浓烟覆盖住视野中所有的屋瓦,那些安静、默然、冰冷的屋瓦,初来苏州的小刘氏看了一晚的屋瓦。他猜的没有错,阿取死了这件事也不会结束,阿取的尸体,在他们眼中和那些屋瓦一样,没有区别。他看着苏府的家仆在暗中放置的油桶,看着街道上新换的灯笼。月色洒不进这座冰冷的苏州城,它的灯火影影绰绰,像那日舞女衣着上的宝石。他们冷酷地计算着阿取的死亡,以期从她的血肉中换得最大的利益,无月的苏州像一只暗黑的野兽,它的眼睛嗅着血腥味睁开。

    可是他曾拥抱过那具躯体,她瘦得只剩下骨头,她什么都没有了。

    火场上,没有人敢触碰她,没有人给她擦拭伤口,她带着多日流浪的血迹靠在木头上。草垛累得很高,可能是为了防止她逃开,可能是为了防止她的挣扎是血溅出来,可能是为了防止烧得不够彻底……火焰一层层烧起,火星四溅,那些灯笼一颗接一颗燃烧起来。围观的百姓四散而逃,可是哪里都是火,哭声被湮灭在浓烟里。

    这就是他爱的人间。

    小刘氏跃进草垛中央。绳子很松,他很轻易就解开了。阿取拉住他的衣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他:“姐姐?”

    “什么?”

    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开始压抑地哭泣。她知道的,她知道那种香味是什么,她姐姐拥抱她的时候她就闻出来了,她用了那么久,怎么会闻不出来?那种用来防止凝血的草药。

    小刘氏来救她了,小刘氏来救她了,那就是说,这里根本没有安排好的其他人。

    她哭得越来越大声,几乎脱力,小刘氏不得不蹲下来,替她擦去眼泪。她像一个走散的孩子,一个没有家的孩子,她的哭声和外面那些人听起来也没有区别。

    “我带你出去好吗?”小刘氏看着她。

    “我们出不去了。”阿取看着周围的火光,剧烈地喘息。

    “那我陪你死在这里,好吗?”小刘氏抱住她。

    这才是他爱的人间。

    其实我在听小刘氏讲这个故事时,是没有听出任何暧昧的意味的,或者说,在小刘氏的视角下,这并不是一场爱情。但我写到这里,我想阿取难道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她姐姐对她真实的恨意吗?难道没有体会到刘府对她的厌恶吗?小刘氏在苏州一月余就能感到这座城市的冷意,她在此十六载就真的能感到自己融入其中吗?如果不是在心里感到未归的悲哀和孤独,又怎么会一遍遍期待有人接她回去?那么,她会感觉不出两个拥抱的区别吗?

    “你们最后逃出去了吧?”

    “当然。不然故事就结束了。”

    “你们怎么出去的?”我想着当时的情景,似乎没有办法。

    “因为青虫花。”

    因为青虫花。青虫做蛊,历冬生花,故名青虫花。作为草木蛊之首,青虫花以其柔韧著名,阿取从小试蛊,最终能撑着这样的身体活下来,都是青虫花的作用。而这种草木之韧,在遇险时更甚,可以说,青虫花是于刀尖磨就的花朵。因为刘曼其的药,那些伤口在剧烈的情绪下裂开,血液里的蛊虫幻化成藤蔓,将两人包裹,在满街的火光中燃烧,幻化,燃烧,再幻化……

    十二、

    青虫花用的是阿取的血。等他们从火场出来后,阿取看起来已经醒不过来了,脸色白得可怕。小刘氏抱着她走出混乱的苏州,他想带她回东阳山。那个为他们所需要和利用的女子已经死在火场里了,他怀里的是阿取,他的阿取,他给她取的名字。她不再对任何人负罪,他要她好好活下去。

    但事情远没有结束。本来苏府和刘府这边的矛盾已经转移了,但是鬼市还是想要回收青虫花。他们可以允许官府烧死阿取,是因为他们知道还有一个刘子越,他身体里的蛊虫再加催化仍能炼成青虫花。这样强大的蛊虫,不能因为这样一些琐事丢弃,刘老爷是世上最大的傻子,他拿青虫花入药,真正的青虫花,应该用在更有用的地方……这些思绪在阴暗处肆意滋长,悲剧永不终止。

    “东阳派式微,不会……”我皱眉。

    “世上需要控蛊驱邪的人,但不能在掌控之外。”

    所以当时小刘氏尚不知道,即便逃回东阳山,万事也不会太平。他如果不下山,那么于他而言,的确是一眼望得到头的正道,可这正道悬于高天之上,遥不可及。直到他带着自己的道义涉足尘世,他才真正听到那些漫天火光之下的哭声。他感到无力,他苦练剑术十六年,而一绝天下的东阳剑法也斗不过诡谲的人心。

    所以他只能离开,他筋疲力尽,无可奈何,但至少,他还能救下一个阿取。

    苏府的官兵很快追上来,可能是借了鬼市的耳目,蛊母的气息,是可以追踪的,尤其是元气大伤后。于是故事来到正史里那个熟悉的桥段。可我想不出,在顺着正史脉络叙述的情况下,要怎样发展成最后那个结局?

    “你不是问我,‘她为什么信任我吗’?你就要听到答案了。”

    鬼市下了大力气,即便小刘氏剑术再高,也耐不住还带着一个重伤的阿取,何况他也受了伤。他不知道鬼市知不知道阿取还活着,但是无论是什么答案,也不会显得更为善意。东阳山的山路并不好走,而且他还要考虑到阿取的伤口,所以逃得得更慢了。他不知道的是,他出去得太久了,等着他回来的师父已经离世,那把剑,最终还是没能交到他手上。萧氏一死,小刘氏的身份彻底无法证实,他成了第二个可以被肆意利用与牺牲的人。但眼下更紧急的事是,他没有办法甩脱鬼市,多日的缠斗让已经他伤得很重。

    晚上他和阿取坐在火堆旁时,他想,自己可能见不到师父了。

    身旁的阿取已经醒了,她靠着他。

    这个场景很熟悉,就像他们在苏州城外山岩下的那晚。他们一句接一句地说话,像是在相互搭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信任我?”小刘氏问。

    “我杀不死你。”

    “除此之外呢?”

    阿取顿了一会,回答道:“你的眼睛和我姐姐的很像。”

    小刘氏苦笑。

    “你为什么信任我?”阿取反问。

    小刘氏沉默了一会:“你的名字是我给你的,那我们就像是……家人。我的师父给了我名字,他也是我的家人。”

    阿取愣住了。半晌,她突然挣扎着挺起身,转过头看他,问:“你想回去见你师父吗?”

    她的瞳孔映着火光,亮得烫人。

    “想,但是现在应该回不去了。我跑不动了。”

    “你师父就像我姐姐一样对吗?”

    小刘氏沉默。

    “你像我爱我姐姐那样爱你师父对吗?”

    小刘氏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

    阿取突然笑了,她说:“伸手。”

    那个笑是那样好看,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的笑,那样纯粹、温柔而富有诱惑力。后来,小刘氏想起他第一次听到她呜咽时的反应,那应该也是真的吧,因为那样真实,所以两次他都放松了警惕。而这也证明他原本做出的推断没有错——她瘦弱、剑术不佳、而且带有蒙汗药。东阳派的弟子也未曾被高估。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阿取。

    得东阳派弟子所助终将其斩杀。

    得东阳派弟子所助终将其斩杀。

    得东阳派弟子所助终将其斩杀。

    故事末了。

    十三、

    小刘氏去年投江自尽。他这几年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四处流浪,很久才会寄一封信给我,但内容也大多不知所云。他似乎一直在自责,可是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上阿取的当。我不知道他这么失意落魄到底是不是因为他心里其实对阿取还有别的感情,反正我问他的时候,他否认了。那么是因为什么呢?他剑术尽废,也不再上东阳山,日日醉酒,像是在惩罚自己,是在惩罚什么呢?

    小刘氏死后,他的葬礼交给了我来办。我实在想不到要请谁来,所以谁都没请,最后把他的骨灰在东阳山上扬了。

    大刘氏当时在我旁边,他告诉我当时小刘氏应该姓萧。

    后来过了几天,刘曼其给我送了东西过来,是封在玉器里的一朵花,说是送给小刘氏。我说小刘氏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她说我知道,我看了讣告才过来的。我自然认得这朵花,它这样有名根本不可能不认识。当时鬼市没有对小刘氏赶尽杀绝,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他们突然发现了同样重伤的阿取,并得到了她身体里的蛊母;另一个是刘子迨当时到了苏州,他将小刘氏捞了回来。

    “怎么捞的?”

    “我说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东阳萧氏也承认过小刘氏是捡的。”

    “?你说是就是啊,你怎么可能有个弟弟?”

    但一朝身份颠倒,人们奔走相告说这只是一个误会。大刘氏的弟弟不能在正史是那个样子,写被蛊惑也不行,写被通缉也不行,好在那时他们想起来他还是东阳派的弟子,虽然无法证实但必然不假,大刘氏的弟弟和东阳派弟子,必然以正面形象出现在正史里。

    所以,“得东阳派弟子所助终将其斩杀”。

    “那蛊血……”

    “能士那么多,又没有种蛊,除掉也很简单。”大刘氏笑,“不除也没关系。”

    “你为什么……你很闲吗?”

    “我觉得有趣。”

    是不是真的因为有趣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把小刘氏捞回来,东阳剑应该就归他了。当然这都是后话。刘曼其来时,我听了她对这件事的讲述。她的版本补足了我在前面的叙述,阿取在刘家的十六年,她都是知道的。至于那场大火,她以为阿取真的死在那里了,直到后来看到官府的通告。

    “我有几个疑问。你怎么拿到这花的?”

    “我见过父亲种蛊,如果不合适蛊母就会重新休眠,结成种子,尸体上会生出青虫花本来的样子。我听说她坠崖了,所以我去找了她的尸体,鬼市只拿走了种子。我一直觉得这花很好看,我想留作念想。”

    “你的故事里,小刘氏他……”

    “他应该是喜欢我妹妹的吧。我只见过他几次,看起来很狠,其实很心软。他救下我妹妹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自量力。”

    “那你现在送花过来干嘛?”我不爽。

    “我前几年在一场宴会上见过他。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孤零零的。喝醉了之后趴在桌上,周围的人也不管他。”

    小刘氏仅凭大刘氏而起,大家畏他、怕他但不敬他。他在这里其实没什么朋友。

    “所以?”

    “我偷偷看了他的荷包。他居然还留着那张纸。”刘曼其笑起来。

    “……什么?什么纸?”

    “缉杀令,”她回答我,“也许是因为我告诉他,那是我妹妹画的。”

    刘曼其的版本只是让这个故事听起来更可悲了。她送花来或许只是因为被他的固执打动了,但是想想她在他死后再送这朵花过来,好像又显得很恶毒。

    刘曼其和小刘氏的版本我都只听过一次,但是正史的版本我反反复复听了十几次。而且有时我一个人听他们讲述时,总是心里暗自反驳,想阿取根本没有杀这么多人,想那场大火根本不是刘家的阴谋,想根本不是苏州官兵一路缠斗……

    想,根本不是“得东阳派弟子所助终将其斩杀”。

    而那些传闻里的故事,甚至都不会将他们放在一起。他们的感情无人知晓,它生长在苏州城外的郊野,隐秘而自由。

2021.4

ps:这是前传的故事,而前传里我最喜欢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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