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鸣
一
你见过鲸鱼吗?
听见过鲸鱼的声音吗?
我听到过,她怅怅的长鸣,清晰而清脆,久久不停,语气永远那么的悲伤。
这并不稀奇,她就在城东的唯一一家海洋馆里,我常见到她,她偶尔发出声音,语调悲伤,见到我却会义无反顾的冲向我,隔着厚厚的玻璃用她的唇轻轻撞击,仿佛极想要和我再靠近一点似的,引得其他游客纷纷围观拍照,总是如此。
我很少笑,也没有朋友——可能是因为我不爱说话,也可能是因为我有焦虑症,或者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因为焦虑症导致我不爱说话——她大概是我唯一的朋友,因为在她身边,看到她灰白色的皮肤,透亮的眸子,紧绷的神经总能松弛下来,紧张的心脏总能放缓一点,于是嘴角也不自觉上扬,身周的空间都宁静下来。
我一直想抚摸她,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于是总是隔着光滑的玻璃试图感受她同样光滑的肌肤。
带上一个面包,一杯果汁,一本张嘉佳或者张爱玲的书,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每个星期六下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来的时候太阳高悬,光线炙热而明亮;走时太阳半个身子隐在远处的高楼,于是光线也黯淡了。
这是独属于我和她的夏天,即使她永远哼着悲伤的歌。
二
妈妈就站在门口,半倚房门,语气中满满的劝说意味,仿佛在劝一个小偷投案自首一样理所当然:“我觉得你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还有一年半就高考了。”
“这就是你翻我日记的理由?”我很想这样朝她怒吼,只是话到了咽喉突然凝噎。
我当然认为她错了,我的想法才是正确的。
但她生我养我,给我吃穿,带我旅行,上学的钱是她付的,我买电脑手机的钱是她付的,我的衣食住行没有一个是自己挣来的。
我大可以反对她,批评她,甚至作为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让她向我道歉。
然后呢?
我不知道。
我怎么忍心责怪一个爱我的人。
其实日记里也没有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无非一些我喜欢的课外的小说故事什么的,只是像本就衣不蔽体的乞丐最后一块遮羞布被人揭开一样刺痛尊严。
本就一无所有,所以再失去一点点都接受不了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就这样一言不发的回到卧室,吞下原本愤怒的气焰,心脏被炙烤得难受。
三
像沉入了深海,眼睛很努力的睁开也只能看清眼前的一片混沌,四肢像被挤压蜷缩,使不上力气。
似乎能听到老师的呼喊和身周同学的不知所措,但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动作了。
累,很累,想闭上眼睛永远睡过去。
四
我讨厌我的父母 。
也不能说讨厌,总之不太喜欢,或者说不习惯。
12岁之前我的世界只有爷爷和奶奶,爷爷奶奶常说我的父母不负责任,过年都不回来看看我,我只觉得疑惑。
生日有人给我买蛋糕,过年有人给我压岁钱。
我不知道我的童年缺失了什么,我觉得我和同龄人无异,在大家都叛逆的时候我也上课睡觉说话,在大家都学习的时候我也夜半挑灯。
恰恰相反,他们在我12岁生日那天回到我身边,搬了住址,离爷爷家并不远,新家比爷爷家大出不少,起码不至于阳台上要兼顾洗衣晒衣放杂物等多项操作。
我反而感觉束缚。
妈妈对我说过最多的话是“妈妈对不起你”。
于是跟我聊天的时候突然热泪盈眶,抱着我说要补偿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拒绝她她大概率会认为我没有原谅她然后更加愧疚。可我根本就不需要补偿,我什么都没有缺少,她也并没有亏欠我,如果说她真的做错了什么,那就是这近乎强盗般的关心。
我觉得这就是个悖论。
五
妈妈给我递上一张确诊单,上面明晃晃的写着:焦虑性惊恐障碍。
妈妈抱着我的头痛哭,说的话我没听进去,我大概能猜到又是什么亏欠,对不起之类的话语。
其实我看到的一瞬间也觉得鼻子一酸,可妈妈哭出来的时候我突然不太想哭出来了。
我想哭是因为看不清未来的日子,不想哭是因为不想让妈妈看到我的难过。
我知道我一难过她就会更难过。
六
学校私下跟我和家长沟通,说这种情况再发生一次就必须退学,封闭式学校出现这种情况担不起责任。
我并不留恋这里,只是实在不愿再去适应一个新的环境。
那太累了。
于是我每天都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开心一点,但似乎这样并没有减弱悲伤的出现,却使我更累了。
好在那种情况恩赐般的再没有出现过了。
七
学校新转过来一个男生,分到了我们班——其实经常有转过的新同学,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决算不上英俊,皮肤黝黑,像被夏威夷的阳光特别关照过。头发不长不短,留个并不符合时代,也不合年龄的中分,眼睛小小的,笑起来眯成一条缝——唯一能够入眼的大概就是两个小小的酒窝,大概是上帝创造他时唯一的补偿。
我猜不到这样一个平庸的人,和另一个平庸的我会有交集。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体育课,我一如既往地孤身一人,阳光洒落,在我的脚下画出一个黑色的圈,我的影子怯懦的蜷缩在我的脚下。
他躲在一个荫蔽的角落,好似认真观察着什么。
我鬼使神差般的走过去——这个理由实在不符合逻辑,但上帝也总是莫名的安排过多的巧合。
上帝不是个合格的作家。
八
他在观察一群蚂蚁,我也蹲下,好奇他在观察什么奇特的现象。
他突然转过头:“你也能听到它们的声音么?”
我摇摇头。
他并不气馁,指着搬动一小块面包的蚂蚁:“他在说,快来帮帮我呀!”又指着另一个蚂蚁:“它在...”
他的语气突然低沉了,像个孤独的自言自语者:“算了,反正你们也听不到。”
我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在照镜子,心底突然生出异样的情感,好似同类遇见同类。
“你想陪我去海洋馆看鲸鱼么?”我说。
九
他如约到了,我们边走边笑地进去,像正常的十七岁少年少女。
他是第一次来这里,我是老游客,他对什么都保持新奇,我就尽量讲给他听,他是个合格的听众。
日光灯撒下的光透过蔚蓝的水,在地上映射出气泡的影子,色彩营造出一种极不真实的迷离感。
我的手不自觉的抓紧了他的手。
十
我看到了她,我的朋友,她依旧唱着哀伤的歌,我隔着玻璃无声的呼唤,她摆动尾鳍,向我亲昵的游来。
我转头看向他,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是这一刻的铺垫:“你听到了么,她的声音?”
他环顾四周,发现身边没有人时才直视我:“什么声音?”
我的心猛的跌落,恍惚间她的鸣声盖过了一切。
我注视他的眼睛,像在镜子里看到了陌生人。
我的手不自觉的松开了他的手。
十一
我站在我家居民楼顶的阳台上,依着栅栏。
没有阳光倾落,没有微风拂面。
乌云从远处涌过来,整个城市蒙蔽上一层阴影,像海水淹没城市。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却好似发出了极哀伤的悲鸣。
仔细听,这整座城市到处都是哀伤的悲鸣。
每个人都像是条悲伤的鲸。
十二
现在,我可以再问你:
你听过鲸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