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基

“文件已收到,张哲,请继续保持航线。感谢您为人类所做的贡献。”
张哲正在看电影,屏幕上方突然跳出的信息被他随手划去。
电影结束后,他才慢悠悠地打开收件箱,回复了邮件:“哦。”后面还缀了几张新拍的照片。
他将在大约二十天后收到一条回复信息。尽管他在以近光速航行,但预计仍需约十五年才能到达目标点。乐观估计,随着宇宙继续收缩,这个数字会进一步减小。
他自豪因作为科学的敢死队队员,能够跑在人类认知的最前沿——宇宙收缩探索项目。
在三年前,所有有能力观测宇宙膨胀情况的研究所几乎同时声明:宇宙已经停止了膨胀,而且在急速地收缩着。
此后,经联合国商讨,决定同时派出多架小型跃迁飞船进行调查。这便是宇宙收缩探索项目的由来。
张哲便是那十六艘之一,而且目前来看,他还是第一。他所乘的飞船稍微早出发那么几天,而且跃迁引擎也是目前来说最先进的——可以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八。
他回复完了邮件,从柜子里取出压缩食物,又打开一部电影——在剩下的年份里,陪伴他的将只有这些。
凝视着窗外那遥不可及的地方,他似乎能穿过星河,看见那片浩瀚的空无一物的空间,那是宇宙以外的地方。
回过头时,电影已播放了近半。
………………
“请回复,张哲,这里是中航总指挥部。”
男子焦虑地在键盘上敲下一行行相同的字符,可始终没有回应。他背后站着的人同样紧张,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上滑落到颔下。
“再发送一次吧。”中年男子须发尽白,嘴唇微微颤抖。
空中的屏幕显示,距飞船离开地球已逾十年,期间张哲准时发回了上百条信息。现在已超出既定计划两天,张哲未发回任何信号,在这个计算出错概率无限趋近于零的时代,其背后表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张哲,收到请回复,张哲,收到请回复。”
盯了一会儿,中年男子突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后面的助手赶忙将其扶住,架在肩上,说到:
“我送先生去休息室。”
没人应答他,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着张哲的答复。随后助手带着中年男子离开了。
然而,屏幕上除了发出的信息什么也没有,不久前尚抱怨着电影无趣的活生生的人,如今杳无音信。
宇宙收缩仍在继续,据观测,其速率已减慢到约零点三亿光年每年,并且预计将在未来的一年内降至零,堪称刹车式减速。但是,其实际速率仍不可小觑。
过了好一会儿,发信员已疲惫不已,原本立于其背后的一个男子在远些的角落打电话,白领装的女性严肃地要求不可声张,要控制消息,另有几人已离开,至实验室继续剩下的工作——猜想,假设,计算,观测,得结论。
其中一个实验员说,张哲怕不是跑出了宇宙,再也回不来了。女白领快步跟上去,厉声斥责他带来了消极情绪。
………………
张哲的发信器突然不好使了,信息永远显示发送中,但已走到这一步了,他觉得不能这么轻易就回去。另外他还发现,随着逐渐接近宇宙边缘,飞船上出现了诸多异常,例如他越来越低的进食频率——他可以明确日子在一天天过着,他的日记是其不必言说的证明,但他也明显感觉到自己不经常饥饿了。
时间的流逝像是出现了相对误差。
但他更不会因此调头返回。越异常,他越兴奋。这侧面说明了宇宙有太多人类未知的事物,他想着,露出一副反派般贪婪的表情,我会探明它的。
飞船仍急速航行着,他仍会在引擎休息时拍上些照片,配点文字,但这些只能等到返航后才能与地球上的人们分享了。
他一天天感觉到,自己离边界越来越近了,那片没有任何天体的黑暗仿佛遥不可及却又触手可及,令他心生痒痒。黑暗抓住了他,叫他挪不开眼。
他忽然想起,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这句话来形容此时的情景再好不过了,他觉得这值得记录。拿出日记本,他正准备写下那句话,却发现笔找不到了。翻找半天,也没看见其踪迹。
和垃圾一块儿扔了?他自忖着,要是真的扔了,那可得考虑考虑是否要回去捡。
拉开后舷窗盖,这是他第一次向飞船的后面望去,可除了一条长长的绿色带外别无它物。
他仔细观察着,绿色带像是一条长长的光剑,自极远处一直延伸至飞船下方。
张哲没多想便停下了船——他得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激光束吗?”他套上宇航服,铐好保险索,穿过隔离仓跳了出去。
绿色的笔直长带一动不动地挂着,张哲潜到船下,发现它连接在船底部的绿色迫降指示灯上——不知何时他碰开了它,那之后也一直没关。
可为何会形成一条绿色带呢?是光子吗?可光子又不像一般的微粒会乖乖待在原地,张哲心想,这让他有些好奇起来,甚至还生出点贪婪——对未知的贪婪。
他只当自己忘了《太空法》的某条某句,慢慢地游到绿色带前,用手试图去触碰它。一接触到色带,张哲只觉得浑身一颤——是惊讶的颤抖,这玩意是硬的!或者说,它是难以推动的。张哲费了老大劲,也不过是让和他手直接接触的一小片绿色陷下去了少许。他把略有些刺痛的手拿在玻璃罩前,发现手套上出现了许多小孔,还有氧气在迅速外逸。除了明显的气流声音,手指上吹过的风也不会骗人。
张哲感觉到恐惧,光被减速了,甚至是凝固了,但为什么?难到是因为介质的缘故吗?捏紧右手,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到飞船里,关好舱门,最好是连隔离仓也锁紧。他开始往回游,可双手却无力起来,让他在空中回转着离飞船越来越远,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他本自以为已经凌驾于宇宙间万物之上了,可现在他连他自己的手都控制不住。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喘息着抓着绳索将自己拉回了船内。回头看了一眼那如丝绸般鬼魅的绿色带,他紧紧拉上了后舷窗盖。
距离达到逃逸距离尚有约半光年的距离,可他觉得自己一定要走了。现在打退堂鼓吗?人们会说,“瞧啊,那个走的最早的,灰溜溜地空手凯旋啦”。
混蛋,我命都要没了!
他真想给自己一耳光,这会儿还考虑着没用的东西。
再回想起刚才的经历,他一边后怕着一边拿起刚脱下的宇航服,右手上什么也没有。
孔呢?洞呢?刚才扎出的窟窿眼儿呢?
他感觉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接着重新整理,分区,控制,运算——他意识到,光的确被减速了,但并非所有地方的光都是,比如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小空间里。但是,如果飞船外的灯发出的光被减速了,那引擎恐怕也难以幸免。若是真的如此,那事先经计算得来的逃逸时间必定是逾期的,也就是说他一定无法在宇宙边缘靠近前离开,如果按照原计划来的话……
突然,窗外不到百米处,一颗陨石倏地飞过,这不光打断了他的思路,还吓了他一跳——飞船上的智脑没有提醒,也没有任何反应!
张哲狠狠地关闭了电影,呼出了智脑: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有陨石?告诉我!”
“未检测到危险半径内有陨石经过。”
闻言,张哲一下子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吃一碗老婆煮的鸡蛋挂面,要么,至少再让他面对面看她一眼,好吗?
“返航,立刻返航。”
“返航。确认?”
“确认,快点!”
“执行失败。未达逃逸点。”
“必须执行!你想被我敲成碎片吗?!”张哲一拳猛击在屏幕上,目眦尽裂如疯了般急迫“快点!立即执行我的命令!”
“拒绝。”
机器音冷冰冰地回答道。
张哲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蹦出来,正当他欲砸下第二拳时,机器音接着说到:
“确认……”
张哲放下拳头。
“……有陨石靠近,执行躲避程序。”
飞船迅速向右方移动了约一公里。从左舷窗向外看去,什么也没有,一眼可以直接望到几十万公里外某颗行星的淡红色尘埃带。
张哲兀地笑了,腿在空中虚蹬几下,他倒在屏幕上,胳膊传来刺痛——是太空笔,卡在了屏幕下面的槽上。
张哲如弓般展开了腰,放声大笑直到泪流满面。
这时,机器音又响起了:
“引擎冷却完毕,启动中……”
………………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女子紧跟着男人,两人在走廊里一前一后疾走着。
“说啊!”女子用手里已经卷成一筒的文件猛击着男人的后背“为什么?凭什么?谁规定的?告诉我!”
“你有完没完?!”男子转过身,一把抓过女子手里的文件,从中撕开摔在地上“我明确地告诉你,就是这样,就该这样!是他自愿去的,这和别的国家派人还是派机器人什么关系也没有!”
“放屁!”女子扯起他的领子,像是要把他如兔子般拎起来“是谁说的这是要求,是纪律,要照规定来的?你说啊!”
“本来协议内容就是派人去!”男子把她的手从自己领子上扯下“别的我不管,上头下的命令,就是找个能坚持的住的人,然后送他上去。这是死命令!我只执行命令。”
“你——”女子瞪着男子。男子没理他,转身离开,但她却没再追上去。
男子转过一个拐角后,整个走廊空无一人。
女子慢慢蹲下捡起被撕开的文件,皮上的标题被撕成了“关于我局是否派遣宇航员”和“参与探索计划报告”。
她理了理头发,走楼梯下了楼。整栋楼有二十四层,她处在第二十三层。
离开大楼,她打了个车。
“去哪?”司机问她。
“发射中心。”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串公式。她在里面反复输入相近的参数,想算出一个满意的值,可公式就像一个死板的会计,始终不让她如愿。
下了车,她快步奔向那不远的建筑,似乎这可以有效提高她丈夫的生还几率一样。她丝毫没有注意到那辆根本不可能刹住的汽车。
要么,就是她故意没有注意到。
碰撞极其短暂,给她的动量却足以使浑身上下大部分器官挨个破裂一遍。她轻飘飘地飞起来,像鸟儿一样张开了双臂,拥抱天空。
模模糊糊间,她看见了那个戴眼镜的微胖男人,他穿的是他们初见那天的衣服,领口还翻在里面。
他说,借过一下,同学。
她让了位,他和她擦身而过,热切的体温刹那间便传进了她胳膊直至全身上下,接着他身影闪烁,眨眼间便成了一身灰色工作服。
他说,媛媛,我要走三十年,等我回来好吗?
她说,好。
………………
张哲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
看着自己往那向他驶来的黑色的无垠般的边界缓缓驶去,他久违地在日记本上记到:
“今天是出发的第九年四个月零十二天,每月仍按照三十日算,但记到后面就不准了,我的时间出问题了。”
他咬了咬笔头,在上面添了两道新牙印,接着写到:
“我发现有些区域的光子运动的速度变慢了,我其实早就发现了,但一直没记录下来。今天在这儿标一下,是部分区域,目前发现和相对宇宙边缘的距离有关,越近光子速度越慢,其空间大小似乎也呈扩大趋势,至少我感觉是这样的。”
写到这儿,他将笔放在靠近船体边缘的地方,轻轻一推,它便旋转着离开了他的手,形成了如同达芬奇直升机机翼般的纯黑色的美丽图形。
“要是彩色的,会更好看吧?”他想着,接着莫名又想到了宋媛媛,她穿着那条紫罗兰般的裙子,在他面前旋转的样子。
抬头,那片空无一物的空间更近了,他不知道自己称之为空间对不对。
“我现在距边缘大约半光年吧?可能一分钟内它就会把我吞掉。离开宇宙,是会有新的宇宙吗?我个人认为不是这样的。”
写着,纸张突然湿润了,在这片空无一人的地方,任何情绪都会被放大数倍,悲观更是会完全摧毁一个人。
正当他准备接着写的时候,他的一切都结束了,他脱离了宇宙。
这是另一片空间,但对他来说并非别有洞天的福地。
他无法思考,无法活动,因为他的每一颗粒子都坍缩毁坏了,他来到了和他本所在的宇宙拥有着完全不同物理法则的地方。
………………
“……以上是我的报告,”鹅黄色静止在一团云气上“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灰绿色在空中上下缓缓飘动着:“你记录的是完全真实的事吗?”
“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真的,”鹅黄色自豪地看向五彩斑斓中的一抹黑色“这来自于我和墨黑的一次实验失误,我想请墨黑来说。”
灰绿色点点头。
墨黑随即起立:“我们在一次实验里误加入了过多的膨化剂,导致要培养的目的文明迟迟无法出现,之后……”
“等一下,”灰绿色打断了他“哪位同学能回答一下,为什么在实验中加入过多膨化剂会导致目的文明出现时间延长?”
桃红色起立答到:“因为文明间距离太远,难以产生较强烈的竞争关系,致使淘汰进程十分冗长,最终导致实验超时失败。”
“非常好,请坐。”灰绿色示意墨黑继续讲下去。
“我们本来准备把培养基销毁掉赶紧进行下一次实验,但因为膨化剂加太多,这个宇宙大小略大于了炉子的口,所以我们用压缩机压缩了一次。然后,我们就突发奇想,”他用手比划出一个球“压缩一次会小一圈,如果再压缩,再压缩,最后会怎么样呢?于是我们连续缩了六次。”
他比出一个比他的手略小的圆。
“结果呢?什么也没发生。正当我们准备销毁的时候,检测机却突然剧烈闪烁起来!我们连忙把它又放回力场里。”墨黑说到这儿,拿起一团亮光读到“我们实验的课题本来是,一个低级文明能否意识到自己是低级的,结果检测机在闪烁,意思是一会儿意识到一会儿没意识到?那肯定是程序出问题了啊。我们连忙启动精定位程序,最终分析出了上面这段记忆。”
“所以,程序没出问题。我们后来查了操作手册,如果设定的目标达成了一定的量而没有全部完成的话,指示灯就会闪烁。由此,我们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妄下结论。”
周围的五光十色间立刻响起掌声,老师也满意地点点头。
“那那个培养基呢?最后你们销毁掉了吗?”纯白问道。
“当然销毁掉了,”鹅黄回答了她的问题“又没有达到目的,肯定要销毁啊。”
“扔进去的时候,培养基还噼里啪啦地炸响起来了呢!”墨黑说到。
同学们都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