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三十六）
纯子独坐在一间密室里，身边是若干大型的监听设备，几乎将她埋没。她暗暗啜泣着，一滴滴落下的眼泪洇湿了纸上的墨迹。
清泉上野迈着从容而安稳的步子穿过长长的走廊，他的心情很好，吴淞码头方向传来的爆炸声连他都听见了，没想到檀香的继任者也是这么一个刚烈的性子，都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做最后的抵抗，尽管同时牺牲了很多年轻的士兵，有些可惜，但他最重要的目的达到了。
“纯子，”他用慈爱地呼唤着自己的女儿，却看到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纯子，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纯子抹干脸上的泪痕，拿起桌上的纸递给清泉，“我刚刚截获了一条信息。”
清泉凑近到台灯旁，这是一条请求在广州和上海增加兵力支援的信息，广州和上海……清泉微微皱起了眉，这是诺亚计划的实施地点。他又看了看纯子，问道：“发报的人是叶冲？”
纯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她在读书时，她的导师曾告诉过她，每个人发报的手法都不一样，力度和频率都会有所区别，只要仔细聆听，耳朵会告诉她想要知道的答案。而叶冲的手法，是她最熟悉的，在一起共事的那短短几个月里，她每天都在看着他，不对，是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一直都在看着叶冲，可终究，他还是离她越来越远。
“叶冲还活着？”清泉上野的脸瞬间沉了下去，他居然没有和檀香的继任者死在一起，甚至还得到了关于诺亚计划的情报，“他是怎么知道广州和上海的？”
“也许是监听了您设在鲜竹弄的秘密电台，虽然没有密码本很难破解电报内容，但，他是叶冲……”纯子说道，“叶冲”这个名字，仍在刺痛着她的心。父亲明明给了他机会，让他离开这是非之地的，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回来？如果他离开，等战争结束，她或许还可以去欧洲找他。
“所以，现在你知道他回来了，”清泉说道，“他依然选择了与我们敌对，这样的叶冲，你是不是该把他放下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纯子抬起头，努力地不想让眼泪落下来。清泉上野看着这样的纯子，也不由得长叹了一声，“算了，我不逼你，但我知道你会如何选择，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清泉家的继承人，我相信你会以家族为重。”
纯子沉默了半晌，努力让自己恢复了平静，“爸爸，现在怎么办？叶冲已经知道了诺亚计划的大部分情报，我们还要继续吗？”
清泉思索片刻，面色阴冷地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知道了广州上海又如何，叶冲他们不知道诺亚计划的全部内容，他们无法阻止。”
6月28日傍晚，清泉焦急地踱着步，这是他有生以来难得几次感到烦躁。攻击的指令已经下达了8个小时，他却没有收到任何反馈。他还不知道，他留在蚊尾礁附近海域的舰队，已被广东海军和美军飞虎队或击沉或捕获，一艘不留。
次日，清泉上野在上海的行踪泄露，军统与中共同时下达了对他的诛杀令。
叶冲追着清泉进入了一处地下设施，里面的甬道好像蜘蛛网一般繁密杂乱。叶冲追到一处分岔路口，眼前三条路，地上竟然都有血迹。叶冲略有迟疑，突然听见正前方传来一声沉闷的摔击声，他立刻追了过去。
道路尽头是一处相对开阔的房间，叶冲看着已是穷途末路的清泉上野靠在一个破旧的柜子上，形容狼狈地喘息着。他大腿上有一处枪伤，尽管做了急救措施，但依然流血不止，看样子是伤了动脉。两人相互凝视着，清泉上野终是支持不住，滑坐在地上。
“叶冲——”他低哑着嗓音嘶吼着，“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是我养了你将近20年，我待你视如己出，而你——你这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恩？你对我有什么恩？杀我母亲把我掳到日本，让我与父亲骨肉分离至死不见，这就是你对我的恩！从小到大你教我的东西，无非是想把我变成一件杀戮的工具来残害我的同胞，这就是你对我的恩！”叶冲看着他，每个字都道出他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恨。
“原来你知道？这么多年，你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一无所知？”清泉喘息着，回顾着这十几年里的点滴，“谁教你这么做的？林小庄吗？我还真是小看了他，这条养不熟的狗……是我给了他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却怂恿你来对付我！”
“闭嘴！我不许你侮辱他！”叶冲怒吼，一步步走近，“反抗你们这些侵略者，还需要谁来‘怂恿’吗？如果不是你们，我和小庄，还有中国大地上成千上万的人，我们或许贫穷，但我们可以和家人在一起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清泉上野静静地看着叶冲，没有反驳，却突然露出一个吊诡的笑容。叶冲只觉得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兜了一下，只听“嘶——”地一声，一团白雾把叶冲笼罩其中，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反应极快地屏住了呼吸，但也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
“哈哈哈哈……，叶冲，你以为你们赢了吗？”清泉上野疯狂地大笑着，“这就是诺亚计划中准备投放到广州和上海的东西，我现在把它送给你作为临终礼物！从现在开始，你最多只剩下50天的寿命，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这才是你们这些叛徒应得的！我爱江月，我爱你母亲，可是她背叛了我！她甚至跟别的男人有了孩子！我养你20年，因为你是江月的孩子，因为你母亲临终前求我放过你！可是你呢，跟那些共产党一起，一起反抗我！”清泉上野声嘶力竭又语无伦次地大叫，“那些共产党……那些共产党，就像蛊惑江月一样，蛊惑了你……把你们一个个从我身边夺走……你以为你们赢了？哈哈哈哈！你们没有！诺亚计划还没有结束！帝国不会输！我清泉上野不会输，不会……不会……”
清泉上野渐渐地没有了声息，待叶冲眼前的白雾散尽，他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你这疯子……”叶冲怔怔地看着清泉那张疯狂而扭曲的脸，喃喃说道。
清泉上野这一番话，让他透体冰凉，久久不能平静。 远远地听见小庄呼唤他的声音，叶冲回过神，迅速地退了出来，锁上了房门，他不能让小庄进到这间满是毒气的屋子里来。
他与小庄在一条长而幽暗的甬道里相遇，小庄跑得很急，跑得气喘吁吁的。“你……你没事跑那么快干嘛啊？”小庄抹了抹额头的汗，责备道，“这里面跟个迷宫似的，可让我一路好找。怎么样？你没事吧？清泉上野呢？跟丢了？”
叶冲默默地退开两步，拉开了与小庄的距离，然后才闷闷地说道：“他死了。”
小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凝视了他几秒，担忧地问道：“怎么了？大仇得报，可是我看你好像不怎么高兴，是有别的什么事吗？还是哪里受伤了？”
“没有，”叶冲依然摇头，“就是……，想报仇想了快20年，突然成功了，反而……心情挺复杂的……”
“能理解……”小庄抬手想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叶冲却猛然一个侧身躲开了，小庄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察觉到小庄的惊异，叶冲编了个借口：“刚才路上摔了一跤，还压到一只死老鼠，身上挺脏的。”
“死老鼠？！”小庄夸张地大叫，“那你这衣服不能要了，谁知道有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细菌病毒之类的，赶快把衣服脱了扔掉！”
叶冲无奈：“我身上就这一件衬衫，脱了，你难道让我光着出去？”
小庄身上也只有一件衬衫，无计可施，“那你赶紧回去洗澡换衣服，身上的这件记得烧掉，我去把清泉的尸体弄出来……”
“别去！”小庄话音未落，叶冲就是一声厉喝，着实把小庄吓了一跳。
“又怎么了？”小庄捧着自己“砰砰”跳的小心肝，一脸无辜委屈巴巴地看着叶冲。
“……”叶冲默默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对不起，小庄，我有点儿……”他话说一半，摇了摇头，让理智回来，“清泉上野说这里藏着生化武器，不知道是真是假，还是找专业人士来处理吧，不然太危险了。”
叶冲给的理由倒是合情合理，可是小庄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冲，你真的没事吗？你情绪很不对。”
“没事儿，只是今天发生的事情我需要点时间来消化一下，”叶冲无力地说道，“小庄你就先别管我了，让我自己静一静。”
“好，那咱们先回去，你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小庄说道。
看着小庄温柔的笑脸，叶冲神思一阵恍惚，他们才重逢不到20天，小庄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同时又有些患得患失，一会儿见不到他就紧张，就像个走失后又找回来的孩子。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更加依赖小庄，现在却发现自己低估了小庄对他的感情与依赖，如果真的像清泉上野说的那样，50天后，自己再一次离开他，他会怎么样？他还能否承受住这再一次的打击？
叶冲已经用肥皂把自己浑身上下搓了三遍，搓到皮肤上都泛起了丝丝血痕，心里才感觉安定了一些。他靠在浴室的瓷砖墙上，背后冰冷的触感，让他逐渐冷静下来。事已至此，诚惶诚恐也是无济于事，他想好了，必须先弄清楚清泉上野说的“诺亚计划还没有结束”是怎么回事，然后……50天，他应该还有时间，到时候他就以工作调动的借口走得远远的，让何樱找个人模仿他的笔迹定时给小庄写封信，这样就算他死了，小庄也不知道，当然肯定瞒不了他一辈子，但总能瞒几年吧。长久不见，也许他就不会太难过了，又或许那个时候他身边有了爱他的人能给他安慰。当然，如果清泉上野是骗他的，那就最好了……
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叶冲停止了脑子里的各种胡思乱想，他穿好衣服出了浴室，看见小庄有些烦躁地在房间里踱着步。
“冲，”看见叶冲出来，小庄有些焦急地告诉他刚刚从香港收到的电报，“广东海军传来的消息，说他们歼灭捕获的波雷舰队的舰船数量不对，比我们已知的编制少了一艘重型巡洋舰和三艘驱逐舰，他们已经在香港广东附近海域加大搜索力度，同时要求我们探查相关情报。冲，清泉上野一贯狡猾，他会不会是把舰队一分为二……”
“会，”叶冲笃定道，“他临死前说过，‘诺亚计划还没结束’，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小庄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这个老东西，死都不让人安心，”他骂道，“现在怎么办？清泉上野已经死了，那就只有青木了，青木或许知道诺亚的后续计划。”
叶冲点点头，“青木知道计划内容的可能性最大，你去协助军统寻找青木的下落。波雷剩余的船只目前蛰伏不出，他们要与陆地联系只可能用电台，我试试看能不能监听到什么消息。”
小庄看着冷静地发布着指令的叶冲，问道：“你没事了？心情好一些了？”
叶冲摇摇头，“什么心情也只能先放下啊，现在哪有空感慨唏嘘、悲春伤秋的？”
“也是，”小庄笑了笑，说道，“等忙完了，我弄几瓶好酒，好好陪你感慨一番。”
“小庄……”叶冲看着小庄的笑容，心里却一阵悲凉之感，他不由得眼眶有些发热，他不怕死，可他真的怕自己死了，小庄会难过，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小庄，可老天却总是要自己去伤害他。
小庄微微皱眉，觉得叶冲的反应着实有些怪异，但……可能就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让他感触太多？最后他用调侃的语气说道：“不就是几瓶酒，你也用不着感动成这样吧？”
叶冲听着也不由得展颜一笑，“酒不用多，有一瓶拉菲就行。”
小庄惊呆，半晌，他喃喃说道：“你可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客气。”
叶冲：“我跟自己亲哥客气什么啊？再说我哥财大气粗，一瓶拉菲不算什么吧，我都没要求年份。”
小庄指着叶冲点了几下，佯怒道：“认识你真是算我倒霉。”
叶冲一边笑一边把他往外轰：“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我也要开工干活了。”
退出叶冲的房间，小庄扭头说道：“你也不用太拼，累了就休息一下，我去跟刘经理说一下，让组织里的电讯部门协助你，军统那边我也会打招呼。”
叶冲欣然应下，关上门，他的笑容却瞬间消失，小庄说得没错，认识他，或许真的是倒霉。
接下来一周，事情毫无进展，青木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到处找不到踪影，日军的电台也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国民政府的几支海军部队日日戒备，也没有发现异常，——这倒或许可以算是个好消息。可海军力量薄弱，一旦有了异常，它们是否有能力应对呢？
叶冲摘下耳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这几天几乎不眠不休地监听着敌方的动向，一是想尽快破获诺亚计划，二是因为一停下来他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反正也睡不好，还不如工作。突然喉咙里一阵干痒，他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咳嗽。
一杯温水适时地出现在他的桌上，叶冲抬头，看见池诚那张永远波澜不惊无甚表情的脸。
池诚是5天前到了上海，带来几船药品和医疗防护物资。他们得做最坏的打算，万一真的无法破解诺亚计划，就只能被动应对了。
“池大哥，你怎么来了？都这么晚了……”叶冲问道，他和小庄现在都借住在池诚在上海的别墅里，相对很安全。
“你还知道这么晚了？”池诚诘问道，他都睡醒一觉了，叶冲房间的灯居然还亮着，“我都听你咳嗽好几天了，不好好休息什么时候能好？”
“就是喉咙有点不舒服而已，没事的，”叶冲说道，“再说眼前这情况，我也睡不着。”
“上海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监听电台，中共和军统都在做，你不用把弦儿绷得这么紧。”池诚说道。
叶冲苦笑一下，“我只是想早点把事情解决了。”——早点解决早点离开，他不想拖到最后让小庄看着他死。
池诚无话可说，其实大家都很着急，但却无计可施，他无奈地走到窗前，晚风吹拂着他的头发，让他稍微感到一丝放松。
“以后会怎么样，咱们谁也不知道，”他忧虑地说道，“不过你能回来，我是真的很高兴。”
叶冲：“谢谢，让你担心了。”
“你暴露之后没多少日子就被‘处决’了，倒是没让我担心几天，我对你更多的是感到惋惜，”池诚直言不讳，“可是小庄不一样，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那阵子，他……”池诚思考了一下措辞，“根本就是心如死灰，我那会儿天天担心他会想不开，身边的志同道合的同志一个个离开，我看着，却无能为力，我是真不想再经历这样的事情了。”
叶冲悲哀地苦笑了一下，“小庄他，不至于吧，我有那么重要嘛……”
“你觉得不至于？”池诚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他不相信叶冲不知道自己在小庄心目中的重要性，在香港的两年，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厚，池诚都看在了眼里的。
叶冲的笑容沉寂下去，心里一阵刺痛，幸好台灯不算太亮，他的情绪没有被池诚察觉，他轻叹一声说道：“池大哥，谢谢你那段时间照顾小庄，以后……”
“可别有以后，”池诚直接打断了他，拒绝，并抱怨，“你家这只漂亮大猫，我可照顾不了，吃力不讨好，你自己抱回去养去，别找我。”
叶冲呆愣地眨巴两下眼睛：“猫？”
池诚：“嗯，他那性格，就跟我小时候喂过的一只猫一样，我好吃好喝伺候着、百般讨好可它就是不理我，还经常看见我就走，简直让人桑心。”
叶冲失笑：“怎么会？小庄待人一向很温和，何况是你。”
“他的确待人温和，有礼有节，”池诚说道，“但不代表他容易与人交心交情，相反，他骨子里的戒心很强，是个非常难靠近的人，虽然作为同志他信任我，但从来没打算跟我有什么真情实感的交流。我想，于情感这方面，他或许只信任你一个人。”
叶冲怔忪片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耳机里却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立刻拿起耳机凑近耳朵仔细聆听着，池诚也立刻噤声，连呼吸都放轻了很多，生怕会干扰了叶冲。
少顷，叶冲放下耳机，面色凝重。
“怎么了？听到什么了？”池诚追问道。
“没什么，一些常规的通信罢了。”叶冲说道，他看着窗外深重的夜色，不由得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