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物语】其十 病房里
故事从冬天开始,故事在冬天截止,跨越四季点一笔句号,这浪漫无可挑。
十二月二十四号,年轻人都在等着过平安夜,而十六岁的我在跳楼时摔断了左腿,被送到了医院。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自己那条打了石膏,被绷带包裹的严严实实,吊起来的腿,不禁悲从中来。这病房里四张床,但是算上我只有两个病人,另一个病人在我邻旁。我瞟了眼邻居的床头,大概是位女病人。我想起医生说我腿伤挺严重,过几天要做手术,打钢板,我感觉更痛苦了。
直到晚上,我那忙于事业的父母也不曾来看我,不过是发了几句问候,语气措辞就像我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他们的员工。然而我自认还不如员工,又得不到工伤赔偿。
“你的腿看着好疼啊。”有声音从我的隔壁传来,我寻声看过去,是一个看着与我年纪相仿的女生,浓黑的长发顺着脸颊自然地垂下,将她的脸衬得小巧可爱。
“嗯……打篮球摔的。”我不想告诉别人关于跳楼的事实,很羞耻。也害怕被问到动机,我本就不是为求死,只是希望父母能关心我一些。
“诶?”她的眼睛像水晶一样晶透,因为好奇而瞪大了,“打篮球会受到这么严重的伤么?”
“额……对,对啊,你是女生肯定很少打篮球嘛。”
“你说的有道理,”她笑着点点头,随后对我说,“没关系,很快就会康复的。”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就像是画里的人物。
“那个,你……为什么住院?”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问她。
“聊天的时候应该看着对方吧。”她的语气有些上扬,是不满。
“不好意思,因为腿的关系,我要坐起来的话,会很难受。”我说的是实话,但更重要的是,我不好意思看她。
“那好吧,我不该怪你的,”她的情绪恢复的很快,先前的不满以及完全消失了,“我生病了。很严重的病。”
“对不起。”我有些惊慌,觉得自己的问题戳到对方的伤心处。
“不用道歉,没什么好隐瞒的,两年前,大夫说我最多还能活三年。”她的语气轻松的仿佛她还能活很久很久。
“……”
“摔断腿的,你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柳念,十六岁。”
她与我同龄,却只剩下一年的时间。
“等一下,”我双手撑着坐起来,看着她,“我叫武向往,也是十六岁。”
“嗨呀,你快躺下吧,怎么又突然坐起来了。”
“我……我躺累了,坐起来缓……缓缓。嗯。”
“你真是个怪人。”
夜里,我睡不着,悄悄地看向邻旁。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能轻描淡写,甚至乐观的告诉陌生人这样悲伤的事实,就好像那剩余一年光阴的人不是她。我对自己的软弱与悲观感到羞耻,以至于我不敢看着她的眼睛和她说话。
过了几天,大概是被她的态度感染,我渐渐的能看着她的眼睛和她说话。在每天的交谈中,我得知她小学毕业后,因为身体的关系就没有完整的体验过初中生活,一直在请假,看病,休学中循环。她说要不是早先她家里还算有钱,她可能很早就死了,然而这些年为了给她治病,如今家里也是一贫如洗,还欠下不少债。每次谈及她的父母,她的神情总是难过的,她觉得自己是家里的累赘。这让我大吃一惊,我觉得一家人之间就不该有谁是累赘这样的想法出现。
我不想见她悲伤的样子,于是我给她讲了很多学校里的故事,讲班级的糗事,讲各样的老师,讲班级的活动等等,她每次听故事的时候,都很开心。
“学校是怎么看待恋爱的?”那天她问我。
“禁止的。”
“高中也是?”
“当然了!不过可以偷偷谈。”
“偷偷谈听着也挺有意思的,你谈过么?”
“我……没有。”
“我如果去高中,我一定会偷偷谈一次恋爱。”
“幼……幼稚!”
“为什么幼稚?!”
“就……就是幼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幼稚,但我确实这么想的。
一天,我看见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看着相当的憔悴,仿佛已经五十岁了。我怕打扰她们谈话,便闭眼装睡,隐约间听见不知道是谁在啜泣的声音。住院这段时间,我的母亲给我打过几个视频电话,她的面色很好,毕竟一直在做保养,儿子也死不了。我倒也不是想看她憔悴,只是想被她重视。
我做完手术的那天夜里,大约十二点,习惯了病号生活的我正看着天花板,盘算着出院后怎么疯玩搞事,让父母知道我需要他们重视。
“向往,你睡了么?”
“没,你失眠了么?”
“嗯。”
“因为你母亲?”
“嗯。”
“但我羡慕你,”这是我第一次说出对别人的羡慕,即使在她看来很奇怪,我也坦诚的表示我确实羡慕被父母重视的生活。
“为什么,我只有一年不到了。”
“但你有关心你的父母!我除非今天死了,不然我的父母根本不会想起我是他们的儿子!”
“你……”她看向我,“是故意摔断腿的?”
“是的,我故意从二楼跳下去,结果他们连来医院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我的语气控制不住,又说了很多恶毒的话,咬字又恨又重。
我闭上眼睛,害怕不争气的眼泪出来,我拼命的在脑海里刻画出父母的样子,然后把他们撕碎在黑夜的虚空里。然而我还未来得及撕裂他们,就感受到一阵温暖从我的脖子和脸颊传来。我睁开眼睛,淡淡的香味混杂着酒精飘入我的鼻腔,那乌黑浓密的秀发就在我眼前。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呢?此时此刻,她抱住了我,这是对母亲的模仿么?我颤抖的双手停留在她后背的上方,在浑然不觉间泪流满面。
“向往,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你。但我确定,通过伤害自己的方式是一定不对的。”她在耳边如此说,就像风一般。
“我的方式原来是错的么……那我该如何呢……”想到这里,我抱紧了她,将头埋在她纤弱的肩膀里痛哭。
次日早晨,她的精神状态依旧很好,我想起昨晚的失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向往,早呀。”她笑着同我打招呼。
“早,柳念。”想起昨晚,我的脸唰的红了,“昨天,谢谢你,你一点不像十六岁的。”我低着头,没有看她。
“那我像几岁的?六十岁?”她打趣道。
“二十……六岁吧……总之就是太成熟了。”
“你不喜欢成熟的?”
“没有啊。”
“那就是喜欢呗。”
我看她一脸憋笑的样子,又羞又恼地指着她:“柳念你……你又打趣我!”
出院那天,我的母亲终于露面了。她迅速地办完了出院手续,我便拄着拐随她离开了医院。我本想是和柳念告别的,只是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她的手机也留在病床上。我感到很失落,产生了不想出院的念想,但也仅仅是一个念想。
“你多久能去学校?”母亲问我。
“大夫说一周后就行。”
“行,我给你安排了家教,正好把这段时间拉的课都补上。”
“好……”
“你就来看了我一次,还不忘说学习补课的事情!”
“怎么了,你都高一了,不学习以后霍霍家产么?”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我爸也是!”
“诶?!你白眼狼啊!”母亲瞪了我一眼,“生活费不缺你的,你以后也不可能缺钱,我们还不够关心你啊!你以为我们工作为了谁啊!”
我坐在车上不再说话,通过短信与柳念做了个告别。
出院后,我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和柳念通话,每天都给她讲学校的发生的故事,我把这件事作为了我的使命,以至于我几乎忘记了我对父母的不满。
四月中旬,我的腿终于康复。那天一下课,我便直奔医院。她依然在302病房靠窗的位置,她依然笑靥如花,只是她已经不太能行走了,需要借助轮椅,于是我放弃了向她展示我康复结果的计划。她对我的出现感到惊讶:“向往,你怎么来了?”
“下课了,就来了。”
“今天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推着你去散步吧。”
“好。”
我把轮椅推过来,她与我不同,我会因为不承认自己的软弱而逞强,但她不会,她乖乖的倚着我等我把她安顿好,随后任由我推着她在医院周围转。
这样的状态我们一直持续到十月底的深秋。
“你快高二了吧。”
“已经高二了。”
“你……之后就不要来看我了。”她看着夕阳。
“那今天就是最后一个故事了?”我坐在以前的床位,看着她的侧脸。
“嗯。”她点点头。
我讲了一个早恋的故事,关于缺爱任性的少年人是如何在病房里遇见并爱上带给他阳光的绝症少女的故事。
“故事怎么样?”我问她。
“不好。”
“哪里不好。”
“…痛…”
我清楚她生命的余温在走向不可逆的冷却,她会在某一天从医院消失,然后出现一块冰冷的石碑,而她在一片绿地中归于尘土,所以她希望像戒瘾一样,即便会有戒断反应,也要戒掉这段感情。然而纵使别离的结局无法避免,我也要让她知晓我的心意。
“柳念,这是我十七年来最幸福的故事,”在夕阳浓烈的辉光下,就像当初那夜她抱着我一样,我把她紧紧拥入怀中,“柳念,我爱你。”
“为什么?”她带着哭腔。
“这种事情,不说出来,更痛苦吧。”
她在我的怀中抬起头,看着我:“是的,我也爱你,向往。”
后来我们接吻。
后来我们离别。
我遵照她的意思,没有再去探望她,只通过手机和她交流。
直到十二月二十四日,距离我住院正好一年。那天,她一直没有回复我消息,我便再度去了医院。
我到302病房的时候,她的床位已经被打扫干净了。一个护士交给了我一封信,她说是柳念小姐留给我的。我坐在她的床上,拆开了信。
她在信里说
——故事从冬天开始,故事在冬天截止,跨越四季点一笔句号,这浪漫无可挑。
她在信里说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累赘,但在相爱的那些时间,她想活下去。
她在信里说
——她感谢我在她人生落幕前出现,感谢我爱她。
她在信里说……
我双眼模糊,已然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