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兰登堡人》(碧蓝/俾斯麦架空)第四章

10
北风急不可耐的冲破门扉,把黑沉沉的秋雨塞进屋子里来,不速之客打翻了空空的铁皮杯子,哐哐的敲击着汉诺威人的心。格奈森瑙·格尔哈德披上衣服起身,把她们这单薄的门扉重新关上,用脚抵住重重的推了推,望向窗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柏林好久没有见太阳了。因为这沉静而朦胧的雨景会无情的阻碍着她穿行在这座城市每一个巷子的送货员好姐姐。像是穿行在毛细血管里的红细胞,这座城市同样的消耗着她们的生命直到枯竭,而不甘沿着这轨迹走到末路的沙恩霍斯特用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小笔钱把她脑瓜灵光不少的妹妹送进了中学。
困难啊,真困难啊……当她们只有17岁而已经和30岁的人一样挣扎着抢夺工作的机会。关于汉诺威的所有记忆都伴随着饲草的陈酽永无止境的在原野上飘荡,山风掠过大麦田的沙沙声和雨点敲在瓦楞板上的声音多像啊。童年她从不知道世上有比它更优美的安眠曲,而如今她却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比喻了。这是乡下人共同守着的秘密,你这偌大的柏林!
“现在该是卷完草垛的时候啦。”背井离乡这个词,孩子是很难体会的,毕竟没有人生来就是异乡的旅客。当离开生她的田野时,格奈森瑙才意识到,金碧辉煌的大楼和干净整齐的街道都不是为她这样的人准备的。等不及放学的钟声敲响,利博中学个人固有财产倒数的她就急匆匆的赶到报馆去和一群坏小子们抢新出还有余温的晚报,富人区的大房子里还有无数人指望着她手里的纸片来寻找晚饭的消遣。在柏林沉闷的大街上,她穿过人流和迷雾,紫雏菊一样的眼瞳出神地望着坐在咖啡馆里安然用餐的那些人。
生活对于最有需要的那些人总是吝于恩赐,它从没有让囊中羞涩的格奈森瑙捡到一个无主钱包补贴家用,更没有让她突发横财以此考验她为人的品行。贫穷的人只有歌德,她拥有的第一个诗人,能在长夜里给予旅人以安慰。当第一次被文字打动的时候,格奈森瑙偷偷跑出了家门,一直跑到社区教堂的钟楼上,望着在银色月光下沉睡的城市肆无忌惮的流泪。少年人张开手,向着家乡的方向:
“我要纵身跳入时代中奔走,我要纵身跳入时代的年轮:痛苦、欢乐、失败、成功,我都不问,男儿的事业原本该昼夜不休!”
然而男儿的事业并不眷顾女儿,更不眷顾穷人,生活更眷顾穿着光鲜衣服出入歌剧院的公子哥儿。格尔哈德家能种出最好的小麦,却吃不上白净的面包;沙恩霍斯特是最勤快的送货员,却攒不到属于自己的拖车;她自己是最优秀的学生,却不能拿到推荐名额大学。浮士德和维特哪一个不是衣食无忧处境优渥,善良纯洁如玛甘蕾也不过是摩菲斯特和上帝打赌后的牺牲品。
穷人是魔鬼都懒得找的家伙啊。
当身量瘦削的沙恩霍斯特回来的时候,她亲爱的妹妹正是怀着她稚气的忧郁坐在窗前,脸上是她们两个都有的格尔哈德家的苍白,只不过妹妹是因为学生姐儿不晒太阳,而姐姐平时常年劳作炉火烤过般的红脸今天是被冻成白色罢了。
“怎么啦我娇贵的中学生,也许我现在该叫你大诗人?”劳动者从她并不厚实的褐色大衣底下拿出了装着黑面包的纸袋子,一小节香肠在其中尤为出彩,让饿了半天的两人眼里闪着光。
“我还能想什么?想烦人的作业罢了,你不知道叔本华有多讨人厌。”格奈森瑙眉头微皱,语气亲切而不失自尊的纠正,“写诗又不是我想,道朗老头为难人你怎么也为难人。”
“那好吧,赶快挪动你干净的屁股蛋,开饭了。”
“多谢你的‘奶油蛋糕’……”格奈森瑙无奈的撕开那黑黢黢的,被学校里富贵人家嘲笑为“石头”的便宜晚餐,回想着她在家乡看到过的那些白垩色的石头,在农人走了几百年的路边被垒的整整齐齐,暗自抱怨石头可好看多了,牛粪跟这玩意才更像……
“忍忍吧!好歹熬出一个学历来,你就不用像我一样每天在马路上找饭碗啦。”沙恩的声音有些闷,可能是无牌的烈酒这些年灼伤了喉咙。
对面的格奈毫不躲避的抬起她聪慧的眼睛,毫无保留地将她的想法说出来:“读完这个学期我就出来工作……”
话还没说完,明明没有醉的沙恩霍斯特却像醉汉一样低吼着扑向她文弱的妹妹,拎住她漂亮的制服领子:“你要发什么疯!我说了不需要!”鼻梁上意料之外的重重一击代替了注定没个结果的对话。这种情况的袭击对于乡下佬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却能代替言语更好的传达态度和观点,
“想挨打吗?你这个瘟鸡一样的家伙。”
少年人的自尊霎时开始燃烧了。格奈森瑙一下子跳起来,捏紧拳头抄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挥过去。“皇家国王的老乡”微微弓着背,娴熟的变换步伐,双臂挡在胸前自在的格挡着对手毫无章法的鲁莽攻击,结实的拳头不时地瞅准机会砸到对面的脸上和胸口。
“你在学校除了笔杆子真是鬼的进步都没有!往这儿打!”姐姐厉声呵斥这,甚至有意指引少年人的进攻,旋即抓住破绽一巴掌把她掀翻在地,“像是施耐德庄园上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废物小娘们!来啊!你这个只配啃土豆的玩具娃娃!”
“你他妈的闭嘴!”格奈森瑙上颚渗出丝丝腥甜的鲜血,她狠狠舔一舔,用痛楚激励自己再爬起来,努力回忆军事课上的搏击……算了吧该死的!装模作样哄孩子的架子怎么能和汉诺威土地上保卫自己的农民,怎么能和汉堡港口乘风破浪的水手,怎么能和柏林街头争夺明天的天生格斗家们相抵呢?放开你铁血人战斗的本领吧!凭着祖先血液里传承给你的本能结结实实打一架吧!
“来吧!好家伙!像汉诺威来的!”
沙恩的话里终于带上了赞赏的意味,但学生姐儿可没有时间管这些了,她刚才终于找到机会——也可以说侥幸一拳打在沙恩的胸口,尽管立刻被更凶狠的一捶狠狠砸在肚子上疼的跪倒在地,但是天旋地转的天花板此刻就像漫天繁星的夏夜空一样美丽,重新找回故乡的呼吸方式让她骄傲又自在,快活像是狂潮能吞没格奈森瑙,长发放肆的散落在地板上。
耳朵里的嗡嗡声就像她祖先听到的号角一样。千百年来,战斗过的铁血人是不是都像这样呢,放下他们的武器,静静躺在大地上,感受血液在身躯里狂放奔腾直到归于平静,平静的像是莱茵河水流淌,最后长长的太息,把同一种情绪传递了到了格奈森瑙这里。
沙恩霍斯特在她身边坐下,煤气灯光照的她铜铸的一般。格奈艰难的咽下一口血沫子,摇摇晃晃的起身,把她们没吃完的晚餐递过来:“可学杂费还是太贵了。”
“爸爸和我已经在想办法了。你可是他的指望!将来老家伙能不能搬进城里住公寓可全看你能不能混出名堂你,我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年轻的沙恩霍斯特,成熟的沙恩霍斯特,挑起了姐妹两人生活的沙恩霍斯特站了起来,久久的扫视着栖居的小窝棚,她粗糙皲裂的手擦掉了妹妹脸上的灰痕:“勤快人从来饿不死!家里出一个中学生不稀奇,我甚至做梦要供你读大学嘞!”
但格奈森瑙对着她后退了一步,格尔哈德家的两姐妹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躲避对方的目光。一瞬间沙恩霍斯特觉得,对面的是她们的便宜老爹,但她很快意识到,那更像是另一个自己。她一生里第一次觉得格奈森瑙的眼神坚定又无情,但她也比谁都明白,这一次哪怕老爹从汉诺威飞过来挡在她们跟前,哪怕她用大理石把这房子封起来,也不能阻止这个小家伙了。
“沙恩霍斯特·格尔哈德,”格奈森瑙此生唯一一次如此称呼自己长姊,“我想去慕尼黑考军校!”
姐姐下意识的摸摸口袋,里面有她捡到的小半包烟。她敲出一根来,又摸出一盒火柴,神经质的擦亮举到空中却许久没点燃。格奈森瑙静静地等待着至亲之人的回答,注视着她被照亮的失去青春光泽的皮肤和每一个动作,注视着她年轻额头上突兀的一道新长出来的皱纹——这是她姐姐,亲姐姐,汉诺威来的沙恩霍斯特被柏林的冷风割出来的!
“你可要想好啦格奈……现在女人考上军校是不花钱,可你要是有天被派上战场,老爹可能再见不到你啦……不过去吧!”
……沙恩霍斯特将缝在衬衣内袋的小口袋拆了出来,里面有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又把格奈的衣服一件件理出来折叠整齐,有些旧衣服磨开了线也被早就不再纤细的手灵巧的缝好。小东西本来说什么都要自己整理行装的,却被她软硬兼施的轰回床上去了。可习以为常的呓语,始终没有响起来。
临睡前格奈森瑙打开抽屉,想了一想,把她入学时唯一的一张照片也放进了背囊,里面的她穿着讲究的学袍和雪白的袜子,镜头前的大家都拿着那本《少年维特的烦恼》,是魏玛出生的道格先生送给每个人的礼物。
可惜了,故乡、来讷河、诗歌,还有少年时代,可惜格奈森瑙·格尔哈德现在要做大人了!
天亮的时候沙恩送她到火车站,她们的邻居多特蒙德的火车工维尔茨要去奥格斯堡,答应给格奈在司炉车厢弄个座位。当她们在站台上等待发车的时候,忽然就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格奈扑到了姐姐胸口,臂膊紧搂住她亲人的脖子。
“装得像个大人似的,现在怎么却撒娇起来了?”劳动者结实的臂膀回抱住她。
格奈森瑙不能回答,有高贵的眼泪划过清晨的浓雾。
……火车隆隆的向着南方去了,在广袤的平原上,在交错的运河间,不仅仅有慕尼黑,敞开的车门前格奈森瑙以胸膛迎接晚秋的烈风,她知道在这片大地到处都有城市像青年人一样蓬勃生长,不莱梅、科隆、法兰克福、多特蒙德……这些名字都在等着她格奈森瑙大人的大驾!严峻的,不讲人情的生活,你把我逐出了柏林,难道你能把我逐出铁血的每一寸土地吗?
飞驰而过的铁轨每一厘米都刻着时间和生命,车厢的每一次铿锵都是新时代的心跳,《维特》突出的书角在包裹的最底下顶着她的后腰,灿烂的夕阳和结实的铁皮唯二的依靠,她不禁默念起了歌德的那首诗:
“我的心儿狂跳,赶快上马!
想走就走,立刻出发
黄昏正摇着大地入睡,
夜幕已从群峰上垂下。”
11
肩负着一家之主的责任可从来不是个小事情,它意味着艰苦的工作和人前人后都要沉默无声的坚忍。但对比工厂主对待工人近乎抢劫的微薄报酬,平白领了薪水却好几年没干活的俾斯麦又怎敢抱怨宫里的“那位大人”呢。
像英格兰长弓手的箭一样,她以令人咂舌的速度完成了学业,尽管风传这个学位离不开一些“特殊手段”,但正像将军们说的,战报可以骗人但战线不能,她奥托的论文就坦荡荡的放在洪堡的档案馆地下室里任君览阅,只是那些捕风捉影的卡托布莱帕斯习惯用气息和眼光杀人罢了。没有人关心真相,人类只需要想象,想象赐予他们生活的刺激快感,而并不在意对于个人来说这样庞大的群体意识能造就多么锋利的尖刺,乃至于在漫长的历史里都能留下虚假的划痕来。
但总是有某个个体能以一己之力扭转人心的,尝受过人心波涛的俾斯麦总把这样的壮举和摩西劈开红海一样类比,她对这样无与伦比的才华只有深深的折服。
“简直就是黑色的太阳。”她站在人群中间一起仰望那个危险的微笑,听她像魔鬼一样作出允诺,鼓动起伏着永不满足的欲望向她需要的方向前进生长,俾斯麦怀着轻微的恐惧想,“只是不要坠入她的火海啊。”
“您可以开始工作了。”在不被当回事整整三年以后,面对着永远平静的公国主人,符腾堡公爵低头领到了她的第一份差使:把上个月的“优秀公民”以这个月“叛乱分子”的名义,全部送上绞刑架。这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解释起来就跟1+1=2一样简明直接——陛下永远不会出错。上个月她还需要群情激奋的工人和农民来折磨不听话的大臣,平民们争取选举和反对腐败的呼声是那样正义凌然,让王宫深处的陛下都无比动容;这个月她就应该公正执法处死抢劫私人财产的匪徒和小偷,毕竟公国的脊梁还是在战场和朝廷上不断奉献的贵族……至于会不会有那么一两个可怜人在这剧烈的身份转变里遭遇不幸,会不会有法律的铁拳降落到了不该降落的头上,那只能告诉你执行命令的无能官员已经被圣明的大公陛下剥夺财产丢进监狱里去了。
“陛下回心转意,隔了三年,还是决定要绞死你啦?”欢乐女神欧福洛绪涅永远的忠实信徒,在疯癫和玩世不恭之间反复游走的大师——海因里希亲王,是个永远能笑眯着眼睛让你心里不痛快的烦人精。
红地毯的办公室里,俾斯麦听到这挑衅一样的玩笑话,恼火的抬起眼,正撞见我们永远快乐的海因里希一脸看猴戏一样的神情。她不由得想起当初在火车的终点站,自己被大兵们架起来押进马车,同样被洋洋得意的她看着出洋相。
这笔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好好清算一回。
“用不着这么委婉,真是这样我就给自己一发枪子儿,到时候就说精神错乱举枪自杀。”沉默寡言和尖牙利齿并不相斥,“现在不该说得偿所愿了么,你这个把我当枪使的真正领袖?”
海因里希再一次眯起了眼睛,当然是俾斯麦最讨厌的那种表情。
“我说亲爱的交通大臣,你就真不担心陛下对你心存忌惮迟早有一天要你的命吗?虽然咱们可敬的陛下胸怀宽广似博登湖,可你家族的欠债可是能填满波罗的海。”说这话的样子真像一只得意忘形的鹦鹉,俾斯麦暗暗的想。
“无所谓,被你利用和被陛下利用差别很大吗?”
“说的也是,你就在萨克森好好干吧,争取拿一个三年刑期,我会为你求情让陛下不剥夺家产的……”
“就不能说些好的吗?你是荣军公墓里的乌鸦吗?”
“我是来告诉你不要得了差事就高兴,已经十来个倒霉蛋因为没把握好分寸脱了袍子,我可不希望你是下一个!”
海因里希回敬道,她们心里都明白机遇和危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谁都没有把握保证自己能成为贵族和平民这两股激浪彼此冲击下的幸运儿。怀着难以发作的焦躁,她的笑容却比以往更加灿烂,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张纸折起飞机,将它随风掷出了窗户。
“上帝和国王,各自取一半……”俾斯麦也走到窗前,像是剧场里幕后的吟游诗人一样有范儿,及腰的金发和蔚蓝的眼睛,让她看着像是史诗里的骑士罗兰。
允许真实片刻冲破面具的亲王阁下靠窗站着,自嘲的歪着嘴唇,眼睛里是罕见的一丝残酷:“我们做的事情,未来一定会有人嘲笑虚伪吧。”
俾斯麦的面颊上浮现了恬静的笑容,嘴唇的弧度小的像是在桅杆的最高点观察地平线:“你忘了吗?三十年的内战,1/3的人口消失,200年的发展灰飞烟灭,上层无耻堕落勾结外敌,底层重税剥削家破人亡,那不是铁血,那叫落后、割地、分裂和劫掠。才一个世纪不到,已经有人心安理得的开始遗忘了,遗忘了屠杀和饥饿,遗忘了焚城和蹂躏。”交通大臣的手指向北方,好像两千年前老西庇阿站在西西里的高崖上指向迦太基一样,“现在的铁血不过是用砖石建造的罢了,滚落的王冠还在尘土里等着不肖子孙的子孙们重新捡起来,谁允许我们停下……”
亲王久久凝视着俾斯麦的眼睛,里面跃动的热情和这位冷峻的主人该是多么不相称,末了长叹一声:“你们一个两个、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生活本来该是可爱的东西,比打仗更美好的东西多了去,都这么爱大炮是会坏事的啊……”
大臣不太好意思的避开了海因里希的目光,右手在腰间握紧了,轻轻捶在了窗棂上。在逐渐昏暗的暮霭中她英气轮廓的脸显得格外深沉,映照着夕阳的蓝眼睛像是在燃烧,逸荡的风吹开她的额发,她背对的东方夜空上星星澄澈的好像被海洗过。
12
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葬礼,因为一个人的离去,所有和他有着不凡联系的人搭乘着各种工具,从世界的各个允许及时赶到的角落汇聚。流泪、祷告、默哀、入土,恰如其分的完成所有程序之后,人们又彼此告别,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去了。
欧根觉得其实没必要这样麻烦,人群不能让他感受到温暖和安慰,如今重新冷清却更增加了凄凉,还不如压根没有这道费时费力的程序更好。生不出儿子的那不勒斯女人,父亲天天这样责骂她——用她不懂的鸢尾下流话骂,以此来维持他从萨伏伊留下的最后一点贵族体面。
可谁需要这样虚伪的掩饰呢?他醉醺醺的回来,像是街边野狗一样对着自己的妻女咆哮的时候,把酒瓶摔碎砸到她们身边的时候,把布吕歇尔推下楼梯的时候,欧根·萨伏伊就决心她不再需要父亲了。
奥林匹娅夫人——这个从意大利来的美丽女郎,在她不幸又动荡的17年婚姻里尝尽了人间的而苦楚,最后在她的异国,她丈夫的他乡,撒手人寰留下她尚未长成的6个女儿独自长大。也许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欧根相信她会永远记得,最后而永恒的安宁才因上帝的施舍降临于她,但这最后的赐福也不能在她未老先衰脸上抹去她被丈夫侮辱、被流亡损害的一生的痛苦烙印。
即将被送到北方联盟的吕佐夫,不对,现在该叫塔林,问过姐姐们:“妈妈不会再醒了吗?”
几乎还是个少女的希佩尔走在最前面头都没有回:
“妈妈去一个能自由弹琴的,没有人打扰的地方了,她太累了。”
“可是我会想她的。”
“不用担心,她那里有最好的瞭望镜,塔林无论在哪做什么妈妈都会望见的。”满目的黑衣映在希佩尔的眼睛里,像是死神的羽衣,“所以塔林要做好孩子。”
欧根却是不肯这样骗孩子的:她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想自私的暂时不去分担旁人的痛苦。
尤金十八世23年的秋天正当其时的时候,剥下丧礼的黑衣,才满14岁的欧根送她16岁的姐姐出嫁了。她们从小到大都不怎么相亲相爱,但谁都不能说希佩尔·萨伏伊不像一个亲姐姐一样爱她。在这刻骨铭心的日子之后,再也没有人会红着脸气鼓鼓地瞪着她。
穿着婚纱的希佩尔美的令她惊讶,只有头纱底下那红透的面容才让人安心下来。
“真漂亮啊!”欧根不由自主地说,“像是画里的人。”
姐姐那两只搓到发红的销售不安的扯弄裙角,倏然反应过来赶紧小心的抻整齐:“哈?用不上你来夸我……”忽然,她一下子躲到了屏风后面,砰的一下关上了卧室的门,把欧根关在了外面。
妹妹本来觉得无奈,随即又恢复了“一向如此”的坦然,尽管孩子一样的稚气曾经极为短暂地占据了她的心——该让所有人知道,萨伏伊家的大女儿美的这样光彩照人。虽然她知道,对这位姑娘的怜惜和照拂同她的容貌并无大的关系,世人不过更加需要她的血统还有“萨伏伊”这个古老的名字罢了。
“不让我夸的意思是在人前被更多人一起夸的感觉更好吗?原来你这么喜欢被人围绕的感觉啊,公主。”她懒得管希佩尔在里面该怎么吵吵嚷嚷,反正不不会有好话给她听就是了。她的眼睛透过敞开的窗户直望向无垠的山林,巴伐利亚的山谷里带着青草气息的风打碎了牧人的哨声,直扫过少女银色的长发,在她心里吹出了涟漪。“公主”是个多么久远的词汇,久到她还在只剩下片段供以回想家乡,萨伏伊好像也和巴伐利亚一样,无边无际的森林和宁静的日内瓦湖,夏天有成群的天鹅住在船坞旁的水草里。
......
“您知道新娘在哪个房间吗?”从看到这个小女孩的第一眼起,善于揣度的欧根就怀着欣赏同这种惹人恋爱的孩子打交道。她觉得,这小女孩沉静专注的目光和被优渥生活打磨的圆润嘴角,蕴含着她所欣羡的安宁生活。
“我是莱茵哈特家的女儿,斯佩,给新娘送头花的。”小孩子清澈的声音像是从琴弦上流淌出的。
“你能猜出我是谁,就带你去新娘那里哦。”欧根飞快的扫了一眼走廊,确定她恶作剧的坏习惯不会被孩子以外的任何人发现,“不然我才不说。”
孩子那清秀的脸上一瞬间布满了天真的迷惘神气:
“这可怎么猜啊……我不是姐姐,我没有那么聪明……”
“哪里不聪明,”欧根坦率地回答,“斯佩看起来就是很灵巧的女孩子啊。”一瞬间她注意到孩子上扬的嘴角,又补充道:“你肯定能猜出来。”
斯佩不好意思的轻轻扣着袖子,眼睛闪躲不太敢直视她:“那您是不是……是不是欧根小姐。”
“真好,”欧根高兴又大方的夸赞着,“我就说你能猜出来的。”
斯佩那形状优美的眼睛瞧着她的笑容微微泛着亮光:“您和新娘姐姐真的非常像。”
……
有人认为,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一样多,这是假的;有人认为,全人类欢笑的时间和悲伤的时间一样多,这谁都没法做判断。欧罗巴这样大,大西洋的风却能从里斯本一直吹到莫斯科;全人类这样多,谁能掐着秒表数清你花了多久笑和哭?!所以去吧,去吧,年轻的人们,美丽的人们。趁着你们玫瑰一样的面颊还没有坏,趁着你们黄金一样的头发还没有白,快去向着更美好、更富足的生活前进吧,苦难会像轻烟一样飘到天上,那时便可以无忧无虑的放肆欢笑了……
就是怀着这样朦胧的畅想,和天真到出奇的期待,对未来的无知就能构成牢不可破的勇气。不可思议的、轻飘飘的少年时代就这样在这个深秋无声无息的消散了,半是忧郁半是骄傲的青年时代就这么昂首阔步的要赶走其他登台献唱了,说起来令人欢欣也令人郁郁,人类的一生总是这样匆忙!
(图片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