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月篱
她迷路了,天慢慢黑了下来。调皮好奇是小孩的天性,这不能怪她,可回家的路已经朦胧不堪,而前方的径途一望无垠,只能眯起眼睛瞧见远又远处的几盏灯火,让她去,不不,她连一步也没踏出就害怕得不行。一只可爱的橘猫把她吸引,越走越远,现在这只橘猫卧在一排篱笆下,阴沉的气氛压得她也只敢与橘猫并肩蹲在篱笆下,希望妈妈或者外婆能够挑着大大的灯笼来找她。
那夜的月亮很圆、很亮,皎洁的月光映照出篱笆的所在。这是一个陈旧的木屋,主人在一旁开垦了一片田圃,那一排篱笆围住了它,篱笆上爬满了蓝色的月季花。
就在她无聊地等待时,一阵阵浓郁的花香从田圃里传来,只见一位窈窕女子被蓝月季花拥簇着。女子对她笑了笑,眼里充满善意。女子伸出了洁白的右手,似乎要拉着她,她激动地蹦了起来,牵住女子的右手。就像腾云驾雾一样,女子拉着她便又跑又跳,月季花香趁着习风四溢,花瓣落满了野径。不一会儿,外婆的家就突兀地惊现眼前。当她高兴地握着外婆的手要外婆瞧瞧那窈窕女子时,女子早已不见踪影,途径的月季花瓣也不知所踪,却留下了丝丝幽香。
年近不惑的许梦盈对这一童年记忆印象尤深,可这似梦非梦的模样着实让她摸不着头脑,总是在熟睡中闯入她的梦境。
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世人,当许梦盈每天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劳碌而满心烦恼时,噩耗也刺痛了她的内心:年过耋耄的外婆去世了。开始的几天,许梦盈十分憔悴,面如柴色,每每想起童年时代与外婆的美好时光,又不禁落泪。而那个关于蓝月季花的梦也愈加频繁,有时从梦中醒来,她甚至能够闻到属于月季花的幽幽花香。
最终,身心俱疲的许梦盈决定给自己放一个长假,好好休息一下,也准备前去外婆家看看外婆。
一路颠簸,呆滞的她 坐在大巴车上摇摇晃晃,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与妈妈一起过来的模样,那时妈妈还是黑头发,外婆还在说着玩笑话。
到站了,许梦盈拖着行李站在外婆家门前,这个朴素的瓦房已经杂草丛生,这里曾经生活着三代人,外公走的早,现在外婆也走了。怀着凄迷的心绪,她走了进去,好好打扫一番。
从上午收拾到傍晚,许梦盈总算是把房子收拾得连一个角落也没有放过,可触景生情,一些往事不时地浮现脑海,总有眼泪从她的脸颊划过。望着夕阳灿烂,自己提前准备好的菊花还未凋零,便又动身前去外婆的墓。
看着简陋的墓碑,许梦盈又热泪盈眶。外婆的墓就在那个养着一篱蓝月季花的木屋旁边,附近无人居住而显得宁静悠远。祭奠外婆的,除了她的一束菊花,还有三朵蓝月季花,似乎摆在这儿很久了,却花香依旧,不知是谁留下的。
忽然,身后的草丛起了动静,许梦盈转身看去,居然是那只橘猫!和儿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和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它似乎被时间遗忘了,二十多年来都未曾改变过。橘猫也发现了她,和她面面相觑,随之长叫一声“喵呜”,然后纵身一跃跳进了小院子里,走进那个看似破败的木屋。
许梦盈擦了擦眼泪,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着她,跟着橘猫闯进了木屋。令她惊讶的是,木屋里的模样却是焕然一新,好像是还有人居住的房子,可没有一丝人的烟火气息。橘猫正卧在灶台上,一旁摆着一只竹编鸟。许梦盈只是看了一眼,便清晰地记得,那是儿时外婆给自己扎的竹编鸟,一模一样。许梦盈越发觉得奇异,就像闯进了妖精的梦境一般。一阵清爽的风吹开了木屋的小窗,许梦盈走过去往外看,一派旖旎的景色:已是入夜,皎洁的月牙散射温柔的光芒,映照着在风中轻轻摇摆的蓝月季花,几只蝴蝶飞舞其中,寻觅花香最浓郁的所在。渐渐地,花香变得有形有色,然后于篱笆之颠慢慢汇聚,在许梦盈眼中幻化成为梦中的淑女。她不知是看呆了,抑或是早已沉迷于此,只见月季淑女站在月光之下吟哦出当地古老的土歌,唤醒了原本疏懒的鸟虫,许梦盈也昏睡过去,进入别样的梦境。
梦里,残破的木屋变得鲜活起来,一位与外婆相似模样的老妇背对着许梦盈在灶台旁忙活着,橘猫慵懒地趴在一旁,似乎等待着什么美味。果然,随着一阵清香,老妇盛出两碗汤羹,一碗放在橘猫的嘴边,一碗放在许梦盈睡着的窗沿一旁。
一阵馥郁的月季花香催得许梦盈惊醒,垂眸一看,身旁真的放着一碗汤羹,里面漂浮着残碎的月季花瓣。再放眼窗外,已经是拂晓时刻。许梦盈拿起月季花羹,细细品尝起来,脸上浮现幸福的模样,再回味一下,竟有外婆的味道,似乎儿时也常常啖到月季花羹,却又无从说起,记忆朦胧,若有若无。
食完汤羹,把碗放回灶台,橘猫已经不见了踪影,却多出了一张发黄的信纸,被一支银色的月季花钗压着。许梦盈小心翼翼地拿起信纸,里面居然提到了外婆和妈妈:
亲爱的妹妹:
我爱着我的月季花,爱着你,却不知道怎么爱自己。庭珍啊,你知道怎样才能学会爱自己吗?我常常问自己,到头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他,不,他已经抛弃我了。为了花,不,花已经落入土了。为了你,不,你已经有依靠了。为了自己,我却再也说不出来,有什么可为了,又有什么可活着了。
还是要谢谢妹妹这么多年的关心,又得照顾家庭又得照顾着姐姐,也实在不好意思。也许我还可以活的很久很久,可以和妹妹一起白头,一起到老到死,但似乎早已失去了其中的意义。
我走了,妹妹,就把我埋在小院里吧,好可以天天盖着蓝月季花入睡,托梦给你做月季花羹。祝你安好,小玲安好,一家幸福。
此致
敬礼
吴才娣
一九八八年八月十五日
“ 庭珍“是外婆的名字,而“小玲”应该是妈妈的昵称,因为妈妈的姓名最后一字正好是“玲”。
怀着满心的疑虑,我把信纸和发钗收拾起来带走,决定让妈妈看看,打消我内心的谜团。
奇怪的是,当我走出木屋,口袋便散发出一缕蓝烟,信纸和发钗因此凭空消失,我从窗口望向木屋里面,灶台上果然出现了原本早已进我口袋的信纸和发钗,又如最初的模样摆好。看来我是无法带走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只好略感失落地离开了。
还是儿时的那条野径,往外婆家徐徐走去,望一眼外婆的墓,菊花已经凋零,月季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许梦盈打算在外婆家住下几天,等气色好起来了,再回去工作。
一天晚上,许梦盈在外婆的卧房里好好打理一番,为家具蒙上白布,以免再受到尘埃的干扰。当她将外公那幅遗照从墙上取下来擦拭时,发现墙壁上的一块砖头十分松动,把砖头取出,里面竟藏着一张折叠的信纸和一支褪色的发钗,和当时在木屋里看到的信纸、发钗相同,只是信纸的边角残缺了,笔迹依然如故;发钗的花香消散了,姿态依然如故。看着这些破旧的东西,许梦盈的心里又多了一份欣慰。
两个星期后,许梦盈处理好外婆的故居,为外婆再献上一束鲜花,便回到了城市。当她把信纸和发钗递给妈妈时,妈妈先是惊愕,接着就哽咽起来,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原来,外婆还有一个亲姐姐,妈妈还有一个亲姨母:
那是一个保守的年代,吴才娣却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人,她为一个自己喜欢的男生而半夜离家出走,而与父母断绝关系,可她也是一个好女儿,为了家里夜以继日地做女红;是一个好姊姊,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妹妹。后来,她与自己喜欢的男生结婚了,婚礼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依旧是谈笑生风,不醉不休。然后一起搭了一个木屋,开垦菜地,插好篱笆种上自己喜欢的蓝月季花。原本的生活是那么安宁美好,一时羡煞旁人。可热爱,却成为了热爱的代价——男生最终卷走了她的所有财产与一位妓女远走高飞,留她空守木屋。几度她想轻生,还好有一个永远爱她的妹妹,安慰她,照顾她,成了她唯一的后盾。常常,两姊妹坐在小院子里,望着月亮,啖着花羹,聊着琐碎。可是,妹妹总有嫁人的一天,总有自己的家庭,而她也感觉,自己是一个累赘,一种辜负。在看了父母最后一面、为妹妹一家做了最后一碗月季花羹后,吴才娣留下遗书,留下木屋,留下月篱留在了39岁那年。
“那是我的姨妈妈,是你的姨姥姥,是一个值得我们敬爱的女人。”妈妈抽泣着说。就像外婆对我一样,妈妈的童年时代也一直被姨母温暖着,就像那一篱月光下的月季花,在梦中亘永地散发着幽香。
听完姨姥姥的故事后许梦盈深受感动,征得妈妈的支持后,拿着信纸和发钗重返外婆的家,在姨姥姥的田圃里立起了她的墓碑,并把信纸和发钗埋在篱笆土下。之后便不时地回来祭奠外婆,祭奠姨姥姥。而那只橘猫,趴在墓碑一旁,永远地睡着了。
可那一篱蓝月季花,永远开着,进入每一个路过的人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