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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秋/重云同人文】凉州词(三)

2022-10-08 10:55 作者:梧桐流雨  | 我要投稿

城外雪原莽莽,空无一物。虽有身后城墙上悬灯照耀,行秋只觉一头撞进冷冰冰空荡荡摸不着边际的一大片夜色,一颗心陡然空悬起来。方才于城墙上居高临下,东西南北辨的明明白白,此时除了身后尚有一座云池城以外,却什么都记不起。一时惶恐无措间,冰冷如刀的寒气大口吸入肺腑,也不甚觉。三百人马行动间呼出片片白气,转瞬又被冷风吹散。

所幸胯下青骢马好似甚为从容,步履稳健,随着队伍不紧不慢迈步向前走。行秋定一定神,坐稳了身子,双手握紧马缰,徐徐调息。两眼渐渐看清夜色。他原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远胜常人。一经适应,当即觉察西北面果然气氛有异,黑压压的一片北狄军队潜伏于暗中,随着云池守军列队出城,就好似野狼嗅到猎物的血腥气一般,从黑暗中兴起一阵极险恶的骚动。

青骢马警觉非常,轻轻甩了下头。行秋忽然想起,若是平常重云骑着它操练军队,这马儿大约也知道此时该下令了。便在此时,身后城墙上忽然传来极嘹亮的唢呐声,吹出一句简短高亢的乐调。军鼓声随之转急。三名百夫长各自高举灯火,挥舞指引,作为讯号。青骢马双耳直竖,全然不需行秋命令,奋起四蹄,将身侧转,就要朝着西北方小跑起来。三百军士皆应声而动,或进或退,或朝两侧展开,转眼列成一阵,圆转如轮,又如长蛇盘踞,将行秋围护于中央。

几乎便在同一时刻,黑暗中马蹄声纷杂四起。北狄骑兵自西北方逼上,因云池守军背靠城池,便向西方包抄上来,渐成半围之势。人数甚众,倘如正面冲突,守军一方绝无胜算。行秋于马背上匆忙四顾,并不见敌军中有形似主帅之人。双方短暂对峙,北狄骑兵个个提缰立马,口中呼哨不住,仿佛群狼围猎一般急不可耐。行秋心知断不可就此交锋起来,值此危急关头,连害怕也早忘了,运足气大喝道:“玉京飞云侯次子行秋在此,向北狄十二王子讨教!”

他少年人嗓音清亮,运气送出,回荡于四野,有如雏凤清鸣。此言一出,双方军中陡然静得可怕。云池守军牢记己方计策,随时预备听候城墙上号令,变作诱敌之阵。只不见北狄军中有人应声。行秋于此千钧一发的险境之中,不知为何心头竟还有余裕,掠过了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欲再喊一声,忽闻箭矢破空尖啸,全然不及闪避,当的一声震响,一箭已从身后西北角斜飞而来,擦中后背护心镜。

行秋但觉一股巨力猛推在右后背上,险些滑落马背。匆忙之中一把搂住马颈,将将稳住身,第二箭连珠又至,正中他歪倒身子暴露出的右侧肋下。软甲虽能护他不受外创,然这箭力道甚足,霎时疼的他眼前金星乱迸,一声闷哼生生吞在喉咙里,险些闭过气去。一颗心在腔中乱跳,咬牙死命抱紧青骢马,到底缓过气来,强撑着又坐稳。

电光石火间这两箭来得太快,又是从侧后方射来,角度极刁钻,瞄的极准,待众亲兵紧紧围上举盾时,早已赶不及了。行秋急抽两口气,全神贯注于战况,转眼竟已不觉得如何疼痛。也丝毫不露惧意,不躲不闪,仍在马背上挺身坐直,兜转马头朝向西北方。便见那处暗中一骑小跑而出,马上乘者不似众多北狄骑兵一般须发蓬乱,下颏才稍有几丛新须,大约也不过与行秋一般年纪。身形矫健壮硕,远胜于寻常中原少年,手执一把长弓,面上大有得意自满之色。操一口生涩异域口音,向行秋大笑喊道:“有种!自己出来受我两箭。给我在那儿待着别动!”

说罢口中呼哨一声,只领三百余精锐骑兵,便向云池守军全力冲锋而来,意图冲破防守阵型,直取行秋。待其奔袭近半,城墙上再度传来唢呐简短号令声,曲调与前次截然不同。云池守军得令,阵型随之而转。看在北狄人眼里,只见胡乱一阵人跑马奔,往来穿插,惟有主帅要活捉的那个要紧人质尚在中央不动。那北狄王第十二子此前还不曾见识过云池守军熟习诸般阵法的厉害,全不将眼前三百军士放在眼里,一心笃定己方三百余骠骑要冲破对方防守阵型、活捉俘虏、来去如风,皆不在话下。何况外围尚有己方千骑之众,岂不是真正万无一失?心中这般盘算着,霎时已奔近前,状似饿虎扑食,紧盯行秋,一径冲上。

及至一头扎入云池守军阵中,但觉弯刀胡乱挥砍处,好似并未遇着什么阻截,还未经如何砍杀,不明不白的已越过乱纷纷一大片人马,迎头闯至那飞云侯二公子面前。北狄十二王子心中大喜过望,不及细想,收转弯刀,一掌向行秋肩头打去,要将他推堕马下,留个活口。

不料行秋在马背上从容将身半转,肩头往后一卸,北狄王子还不及看清,那一掌已落了空。正在微感惊诧,忽闻身后自己人纷纷大喊起来,转头一望,只见中原军不知何时已在身后合拢阵型,将他与北狄骑兵重重阻隔开。他惊怒之下,又瞥一眼行秋,只见那瘦弱的中原少年端坐于马上,与他从容对望,一步也不逃。看在北狄王子眼中,便好似到了嘴边的肥肉,岂肯轻易放过,大喝一声,弯刀扬起,纵马冲上。

行秋身边一应亲兵竟纷纷躲闪开来。行秋带马回退。北狄王子不知是计,打马急追,没几步便赶上,举刀望肩头砍下。行秋回身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来,刀光之中穿手去拿他手腕。一下便即拿住,北狄王子一挣不脱,更使不上力,眼中愈发惊异。却仍应变迅疾,曲指一弹刀柄,那刀脱手飞旋而出,左手望半空里接了刀,被行秋拿住的右手反手猛拽。

行秋不谙马战,更不曾见识过北狄人的武功路数,一下给扯落马下,那北狄王子挥刀便砍。他还欲留活口,不敢往要害处招呼,才只稍一迟疑间,青骢马见行秋摔下,忽而奋起前蹄,向北狄王子与其胯下黑马又踢又咬。战马冲杀得兴起,彼此蹬踹撕咬也是常事,那大黑马当即张口咬回,两匹公马厮打作一团。

行秋趁机使小擒拿手反拧对方虎口,将身一滚,躲了一刀。北狄王子吃痛撒手,一刀斩空在地。因不肯松手丢刀,索性就势飞扑下马,拔起刀来还要再冲上。背后早有四五个亲兵一齐扑来,反剪他双臂,踩腿摁头,将人制住,手中弯刀也夺下。

行秋因肋下作痛,爬起来便慢了些。那北狄王子不料自己竟会中计被擒,满眼不可置信,一转念间,先假作脱力,不复挣扎,待几个中原军士稍有不防,陡然将身一缩,便滑脱出来。盛怒之下,胸中发出小豹子一般怒喝,自怀中拔出一柄弯刃匕首,反手握住,暴起扑上,劈面一刀捅向行秋。

行秋还不及起身,但见一点寒芒正照面门刺到,电光石火间全凭求生本能,刷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格挡。心知这一刀极快极狠,是搏命的杀招。他忍痛之中,气力不济,只道这一刀架不住,性命不保了。一瞬间心中忽而澄明如秋水,闪过父母兄长、授业恩师、知交好友一众面孔,自然也有少将军,最后却是重云,并重云那句:“不过剑中少些杀意罢了。”

命悬一线之际他终于明白了。为一人之生死,举族之存亡,千百年来两国军士在此荒蛮之地前仆后继、殊死搏杀,眼下他与这北狄王子也是一般,同万千无名小卒并无分别。生死存亡以外,世间再不会有更狠厉的刀剑了。

他忘了怕,忘了闭上眼。当的一声震响,但觉腕间肘间都震得生疼,竟架住了北狄王子那搏命一刀。原来飞云侯当初舍不得幼子动真格去习武,实在拗他不过,惟有遍访中原铸剑名家,使巨费锻得一柄世间少有的宝剑,与爱子贴身佩带,却在这时救了他一命。行秋猛然瞪大双眼,即刻回神,毫不迟疑运劲转腕。但见剑光圆转,耳听清凌凌一声锐响,半截匕首削断在地,剑尖已指住北狄王子咽喉。转瞬之间,胜负易势。

众亲兵一拥而上,重又将那北狄王子制住。周遭两军原本厮杀正酣,此时主帅之间胜败已分,陡然都住了手。一时间茫茫旷野又静得怕人。行秋一毫不敢怠慢,将剑尖牢牢指住北狄王子喉头,与他双目直视,一字一句道:“下令退兵,留你一条性命。”

那北狄十二王子奋力昂头瞪视行秋,浑然不惧,大声冷笑道:“你要杀了我,他们不会怕,会杀光你们全城!”一面又想使那缩身挣脱的一招,然中原军士已得了前次教训,愈发死命往下摁,且喉头尚有利剑指着,自然不奏效了。行秋握剑的手一晃不晃,淡淡说道:“我不杀你,不过要刺瞎你一双眼睛,兴许再砍几只手脚。你的人尽可将云池城屠戮干净,之后自然是带你去离关阵前寻你父亲。凭他是救你也罢,不救也罢,你猜一个瞎了眼废了手脚的北狄王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是何种处境?若肯安心做几日俘虏,便保你毫发无伤,日后不愁再号召起这许多人为你效命。是一座小城要紧,还是自己眼睛、手脚、性命要紧,你可想好了。”

说着便将剑尖徐徐上移至他左眼前。北狄王子牙关紧咬,双目圆瞪,终于以胡语说了句什么。北狄军中传来微弱迟疑的马蹄飒沓声。北狄王子提高嗓门,再度大喝一声。这回马蹄声便更多更杂,纷纷乱乱,众北狄骑兵果然全数退去了。

行秋缓缓撤剑。北狄十二王子怒目而视,不复出言。众亲兵连忙将他五花大绑,牢牢看押住。重又将行秋扶上马。方才两军短暂交锋,伤亡不重,众将士抬了伤兵,押着俘虏,班师回城。

此番出奇制胜,化险为夷,云池举城大为振奋。城门敞开,三百将士列队驰入,早有城内军士于城墙上振臂高呼为迎。城下军士亦高呼响应,一时间城中欢声雷动。重云匆匆掷下令旗,大步赶下城墙去。迎头先撞见兵士若干押着那北狄十二王子,后边紧跟着便是行秋乘在青骢马上,正提高嗓音喝命道:“将他收进牢房,严加看守!”

众兵士齐声应道:“是!”便押送俘虏走开。行秋于重云身旁勒马站定。二人相视片刻,重云伸手欲扶他下马。行秋唇边微微一笑,双眼合拢,缰绳自手中滑落,便浑身脱力,从马背上倒下来。

一旁飞云府家仆几人早已赶来迎接,奈何无从挤过重重人马近得自家小公子身旁,此时陡然见小公子就要摔落马下,无不大惊,纷纷失声喊道:“公子!小公子——”

喊声顷刻戛然而止。

重云接住了他。

白衣白发的年轻先生双臂半敞,极稳当一把接下了全副披挂在身的行秋,与他肩头相抵,抱了个满怀。一手环住他后背,将他靠在肩上,便为他除下兜鍪与护心镜,扯过自己身上斗篷来,将他团团裹住。稍稍一摸他脑门,忙又解开外衣前襟,将他头脸都护在怀中,一动不动焐着。

早有医官赶来,见了这副情形,便知是飞云二公子禁不住这样要人命的寒气,连声吩咐小兵去烧热水、生火炉。重云一面将行秋牢牢扣在怀中,一面探进斗篷中摸着他一只手,为他把了脉。面色凝重,又紧紧抱住良久。半晌觉着他头上脸上算有了几分暖气,这时方接过医官递来的毛皮帽、羊绒毯,与行秋戴了裹了,也不要人抬他,自己将他打横抱起,便上城楼回屋去。

飞云府众家仆吓的哪还敢作声,一路抖抖索索跟在重云身后,只差当场求天告地起来。进了间炉火大旺的小房,将行秋安顿在床上,小兵倒了滚热的水来,路上便凉了有三四分。医官赶忙接着,热水里拧了手巾起来,与行秋敷额敷脸,又满满灌了三个汤壶塞入棉被中。重云在一旁守着,不言不动。众家仆只见他一向脸面白皙如玉,此时全脸却都渐渐红透,好似受了火烤一般炎热模样。那医官忙碌间亦觉察,忙劝道:“此间炉火烧得旺,不劳先生亲自守着,请先生去歇息罢!行秋公子已无大碍了。”

重云略一迟疑,便点点头,推门出去。那医官忙活一通,又与行秋灌了些汤药,终于一切安顿妥当,遂也离去,只留飞云府众家仆轮番看护。行秋只是昏迷不醒。及至夜间,几个年轻家仆迷迷瞪瞪换班时,却又在廊上撞见重云先生。到天明一合算,那位小先生一夜竟悄悄前来探视了二三次。


行秋睁眼醒来时,稍稍偏头往旁一望,第一眼便见到少将军衣冠不整,鬓发蓬乱,左臂缠成个粽子模样吊在胸前,单手执书,正在窗前来回踱步。脚步倒轻,只是分明极憋闷,读不上两句书便要向窗外望半晌,一副恨不能立时翻出窗子去情状。

行秋呆看了一阵,神志渐清,便觉着好笑,哧的一声笑出来。不料这轻轻一笑,登时感到胸中猛然一阵说不出是痒是疼,止不住撕心裂肺咳嗽起来。这一咳才真是满肺里疼得要命,眼泪都冒出来,仍是停不住。吓得少将军几乎跳将起来,奔出门去便喊人。须发花白的老医官领一个帮忙做杂活的小兵匆忙赶来,一把长须抖个不住,又是叫小兵倒滚水冲药,又是与行秋按摩胸口顺气。好歹止住了咳,行秋方欲张口道谢,只听那老医官一声断喝:“莫说话!”只得又乖乖闭上嘴,在枕上转头向少将军抿嘴一笑,示意不妨事。

少将军满面忧色,去看那老医官。老医官苦口婆心一连声絮叨说:“造孽哟。小公子,这些时候就少说些话罢。本就受寒伤了肺,敢不当回事儿哪,当心一辈子都甩不脱这个病根儿。少将军也是,便依老夫的话,好生躺上几天罢。一天到晚净动弹,那胳膊长歪了,老夫难不成还把它折了再接呀……”

行秋眼看少将军满脸赔笑状,意欲插话替他表个领情,微微张口,又闭上了。少将军大约已被这老医官训过不止一回,赔着笑只是说不出话,二人遂只有连同那小兵一起,恭聆他不住口的絮叨。便在这时,房门上传来两下轻叩,缓缓推开,竟是重云赶来了。想是听说了行秋醒来、少将军又喊医官的消息,进门便直直望一眼行秋,眼神既宽慰且焦急。倒看得行秋无端的心头像有个小爪杖轻轻一勾挠,心绪一动,却又咳嗽起来。

房中几人皆尽失色,忙作一团,老医官按摩,小兵捧药,少将军急的在房中团团转。重云似欲上前,却又止住。待行秋好容易一阵咳过了,捧着碗喝药,才终于慢慢走近前来。老医官见是重云,二话不说,连他一并数落:“小先生又来做什么!说了多少回,小先生来这个屋,若烧着火炉,小先生烤的慌;若灭了炉子,他两个又冻的慌。到头来都是老夫不得省心。就是来看他俩,也犯不着天天跑的这么勤。有多要紧事,不能等他两个养好了再说哪?”

重云也不知可是给炉火热的,两颊眼看着便烧红了,却仍老老实实的应道:“并无什么要紧事,只是来探望一番。”止不住又看一眼行秋,再问老医官:“行秋公子与少将军伤势怎样了?恢复得可还好?”

老医官正盯着行秋喝药,看他苦得扁嘴皱眉,生怕他将药悄悄吐了似的,两眼一瞬不瞬紧紧盯住。便也顾不上看重云,吹胡子瞪眼说:“好什么好!没一个省心的!少将军是自个儿不肯安分歇着,小先生看这一个才叫没法儿。大伙儿也挂心,他自己也受罪,还不知要养上多久是个好。若是老先生在这里,兴许还有些法子。小先生若有心,去个信问上尊师一问。”

重云道:“实不相瞒,三日前我已传书向家师问过此事。今日家师复信来,信中有一良方,晚生正要与先生商议。”说着便向怀中摸出一纸信笺,双手奉与老医官。老医官展开信来,看了半晌,喃喃道:“热泉……通身浸浴……却也是个法子。只是打城门口到山脚热泉处,中间尚有二三里路呢,倘若途中又受了风,或是受了什么北狄残兵袭击,可如何是好哪?”

重云正色说:“北狄残兵倒无须忧心。一来,两天前凛水援兵赶到时,便吓得他们四散逃窜,云池方圆五里都已清剿干净;二来,这两日城中派出巡逻兵去严加巡查,也未曾再见着什么残兵。至于途中寒冷一事……将公子穿戴厚实些,再添一顶宽大些的毛皮斗篷,到时我与公子同乘一马,以毛皮斗篷将二人一同裹住,想来可免于受冻之忧。”

他说起这些来,又略无羞赧之意,脸也不红了,一本正经,只当助行秋养伤的正事来说。行秋这时倒觉两颊似乎烧烫起来,便作势轻轻咳一声,倒身躺下。谁知这一咳却又将一屋子人吓的不轻,重云竟疾步上前来,俯身与他掖被角。老医官忧心忡忡看一眼行秋,又翻来覆去仔细念一番手中那封信,沉吟半晌,终于颔首自语道:“也惟有此法了。”遂向行秋道:“行秋公子以为这暖泉浸浴之法如何?可撑得住出城骑马么?”

行秋不知何故,双目躲躲闪闪,正不敢多看重云,听闻此言,忙转头望老医官道:“有劳诸位先生为晚生费心,就依此法无妨。”一碗药下肚,自觉较之方才已好转许多,便又说:“实在也不过是刚醒来那阵难受些许,想来是睡得太久。眼下已好多了,说话都无碍。”见重云也如少将军一般满面忧色,便也向他笑笑。不料那老医官又是一声断喝:“不成!公子还是少讲些话!”

行秋当即闭嘴,却向重云悄悄一吐舌头。重云终于为他逗笑,语调便轻快好些:“公子若无妨,我去为公子收拾一身御寒衣物,明日午时便出城,如何?”

行秋在枕上点头道:“有劳重云……先生。”想他许是因为当着这许多人,才又叫起公子来,自己终于也改了口。重云听了也微微一怔,直起身来道:“行秋……公子好生歇息,我这就去了。晚间再来探望。”又向少将军与老医官行礼,便匆匆出门去。老医官一面着手收拾药箱,一面道:“老夫也该去啦。少将军、行秋公子,千万好生静养!”

少将军忽而道:“你老费心,看这会儿行秋公子也醒来了,我是不是还搬回自己屋去住的好?我也不比他那样怕冷,要关在这小屋子里烤火。我在这里,反吵得他不得安静。”

老医官叹气点头道:“就依你罢。你自个儿也知道!还不安静着些,就是回了自己屋,也莫要上蹿下跳,坏了这只胳膊,老夫再不与你接的!”

 

 

行秋便独自一人在小房中静卧。当晚重云果然又来探视,亲手扶他坐在床上喝了碗热粥,与他讲些话。行秋这才知道他那晚从马背上摔下,已昏睡了快有三天。肋下那淤伤虽有些疼,还不要紧,厉害的是寒气冻着肺脏,万一闹到咯血就危急得很了。好在重云当场挽救及时,未成大患。天衡山那位老先生所言热泉浸浴之法,便是要祛除遍体寒气,以求根除此疾。

重云在这火炉房中待了不上一个钟头,便又满面烧红,更恐打搅行秋静养,也不敢久留,同他闲话了不多时,便仔仔细细与他置枕盖被,照料他躺好,自离去了。行秋却因这三日睡的足了,也觉有了几分精神,至半夜仍不能入睡,在枕上圆睁着一双眼,望窗外夜空朗朗、漫天繁星,寻思早先重云许诺过要告诉他些什么事。其实心里倒也猜了几分。到得四更时分,终于又有些倦意,一合眼睡到日上三竿。

再睁眼时,已是重云前来轻轻唤他起身,预备穿衣出城去了。重云一件件排出衣物,飞云府众家仆一并服侍,将行秋裹得个粽子相似。行秋哭笑不得,惟有从命,自觉他与少将军吊在胸前那只伤臂倒也无甚分别。打窗口往城外一张望,碧空如洗,千山皆白,果真是西域气象,别有一般摄人心魄,玉京花锦地决计无从得见。心中便有些没来由的雀跃。

到得城楼下,小兵早将他那匹白马与重云的青骢马一并牵了来。原来白马腿伤已然痊愈,此时懂得是要与小主人出城去放风,喜孜孜摇头摆尾,直往行秋身上挨蹭。行秋犹记得是要与重云同乘,一面抚摩马鬃,一面去望重云。重云伸手挽着青骢马道:“二人同乘一马毕竟跑不快,须得另牵一匹马,以备不测。”

行秋点点头,在白马颈上轻拍两下,便转去青骢马身前。因周身衣物厚重,妨碍行动,身上又未大好,一时却有些跨不上去。重云倒不含糊,一把将他举起,托上马背。腾身上马,坐在他身后,抖开毛皮斗篷,便将二人裹在一处。仍像前次一般,从行秋身子两旁伸过双手来,扯住马缰,也仍将马镫让与行秋踩。却在斗篷底下将行秋往怀中一搂,教他后背靠在自己胸前。

行秋惊的一下坐直,这时才发觉青骢马不知何时换过了一副宽许多的马鞍,正合两人紧挨着同乘。初时但觉浑身僵直,然不多时便感到重云身上极暖和,靠着重云,胜过他再穿三层衣物。终于安心微微往后倚着,也不作声。重云将身前倾,抵住他后背,手中缰绳一抖,青骢马当先、白马紧随其后,出了城门,向北踏雪而去。

 

 

北行二里余,冰天雪地之中转过几弯山坳,山间忽而现出一小片空地来。行秋眼前一亮,但见高低错落几块水潭,皆以青灰山石为底,潭面白气氤氲,水色倒映天光,微波粼粼,清如无物。方圆数丈之内,碎石地上竟也生出细细青草、点点野花,更远处又是冰雪环绕。四周静谧无声。小山坳中无风,暖意扑面袭来。可说是一片世外仙乡了。

行秋不免一时看得发呆。重云解开二人颈边斗篷绳扣,一矮身钻出来,便先下马,牵马缓步走近潭边。于水边寻了块平整些的山石,将行秋扶下,为他脱了斗篷并一层外袍,整整齐齐叠放于平石上,便即停手,去取了白马背上缚的一个小小包袱来,也摊开在平石上,原来是些澡巾、梳篦等物。向行秋略一示意,便背转身去不看他。

行秋会意,自己动手解衣,初时还一件件叠好,到后来身上渐渐单薄,便捱不住冷,将中衣小衣匆匆堆作一团,微微打着寒战将澡巾围在腰间。重云半转了头稍稍一瞥,赶忙道:“你快些下水去,衣裳我来收拾。”

行秋匆忙应了声,将脚趾头探一探水温,并不觉烫,便寻几块平整些的石头,一步步踩下去。走到半深处,靠水边拣一块平石坐了,泉水正没过肩头,冷热也合宜。但觉热的浑身舒坦,止不住在水中浑身打了个战。泡了一阵,起身四顾,又踩着那一列石阶上来几步,探身去摸梳篦。重云正在平石那头背身而坐,听闻水声,稍一回望,忙拿起木梳递上,道:“你不要又起来,要什么东西,喊我递与你便是。”

行秋接了木梳,匆匆应一声,忙又下水去。两下里俱都微微红了脸,便一个在水中,一个在岸边,相背静坐不语。隔上一阵,行秋听见些响动,悄悄回头望一眼,见重云热不过,已脱了外衣与靴袜,解了佩刀,只着一身玄色中衣,背身盘膝坐于石上,似练功打坐之状。不远处空地上,草色似有若无,青黄相杂,两匹马儿追逐撒欢其上。

行秋见状,心中安定不少。便起身向水更深处再走几步,于一汪暖泉中解开发髻,慢慢洗濯梳理。沐毕,将一头青丝重又绾起,再回头望一眼重云,见他仍盘膝坐定,分毫未动。又自腰间解下澡巾,细细擦洗周身。

身上也洗过了,再回浅水处坐下,周身竟热得有几分汗意。水汽氤氲,呼吸之间,气息也通畅不少。行秋恢复了几分精神,再看一看重云,仍那般一动不动盘膝坐着,也不说话。他觉着有些无趣,这时有了气力,便生出玩闹心思来,趴在池边唤道:“重云可是在打坐练功么?若不妨碍,咱们说说话儿如何?”

重云闻言,先半转过身来看他一眼。那池水上白气弥漫,究竟清可见底,一眼能看穿的。见行秋将澡巾系在腰里,两臂交叠着趴在池边,两颊白里透红,唇色也红润许多。先暗暗松一口气,心道师父这法子果然奏效,眼看着他气色已好得多了。转身朝着他坐下,自然不由得又多看几眼,见他身段纤细匀亭,不愧是习武好材料。周身白皙如玉,右肋下那一点淤青便分外打眼。不见这淤青还罢,一见便想起那夜云池城危如累卵,万幸不曾一着不慎害了他性命,饶是如此,尚累的他为此平白经受这许多苦痛。想至此处,便有黯然之色,垂下眼帘,勉强笑应道:“行秋……公子要与我说什么?”

行秋眼看着他神情变了几变,先是宽慰,继而两颊微红,末后又有痛楚之色,这些如何逃得过行秋一双眼睛去。心中便愈发热了几分。却又听他欲盖弥彰唤一声“公子”,这一下登时恨不能顿足而叹,真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暗暗咬了咬牙,到底仍微微含笑,假作无事道:“上回重云答允了,要同我讲讲老先生不许你擅动刀兵是怎生一回事。重云莫非忘了?”

重云忙道:“自然不曾忘。只不过……那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事。是我生来体质殊异于常人,师父说叫作‘纯阳之体’。不可受暑热、食辛辣、动肝火,否则体质发作,周身阳气暴动,性情大变,神志尽失,不能约束自身行止。在别处还罢了,若是沙场征战,这体质发作起来,不观战局、不知进退,一味冲杀,岂不坏事。若要我领兵,除非当真逼不得已,实在大是不妥。是以有此一戒。”

行秋听了,若有所思道:“原来这样。难怪这些时看你房中从不生炉火,在外也不着厚衣。我方才还想这温泉水泡着好生舒坦,要问你泡不泡,想来也不成了。”说至此处,忽而一惊又道:“呀,那你在这水边待着,岂不也热的慌?我记得前次医官也讲,不要你在火炉房中久待。可要紧么?于你身上可有什么损害?”

重云闻言愈发脸红,忙不迭摇手道:“不妨事的!这纯阳之体只是发作起来容易误事,却不是于身体有害。真要说起来,反倒是纯阳之体发作之状,方为我本真性情。倘若有朝一日,不必再时时记挂这许多不可不忧之事,我倒情愿痛痛快快泡一回温泉,看是什么滋味。只是数年乃至十数年内,大抵是无望的了。”

行秋䀹眼笑道:“这有什么难。重云几时若想偷个闲,叫少将军准你的假,我请你上玉京城去小住些日子,如何?休说温泉,就是再有趣上十倍百倍的东西也有的是,保管招待你玩个痛快。我懂得重云心中时时以边关战事为重,可就是少将军,从前也没少在京城过享福日子。都是一般大好年华,戍守边疆是正道,风光适意玩乐两天,难道不也是天经地义么!”

重云半垂眼帘道:“公子是生来该享荣华富贵的,我如何能比。边关一日不宁,便一日不敢擅离半步,原也是我辈之责。这回危急之中,使公子以性命涉险,已是大为不该,眼下重云只求照拂公子早日痊可,便送公子归还和暖平安之地去。除此以外,再无别念。”

行秋眼见重云眼中分明有些动心,言辞间却一味给他钉子碰,更愈发一口一个“公子”起来,便不由稍稍扁嘴,也不答话,一转身又整个儿泡进水里去。重云自己也有些怔怔的,终于仍背转身去,盘膝坐定。好容易才调息定神,忽闻身后传来行秋低低惊呼:“嘶……哎哟……脚抽筋了……”

重云一听不好,忙扑在池边跪下,向他伸手道:“要紧么?我拉你上来!”岂料话音未落,行秋已牢牢扣住他手腕,向他䀹眼一笑,使出武学功夫来运劲一扯。重云全然不防,一头栽进池中。行秋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将他扶稳了,断不教他呛水。便好整以暇看他接下来如何。眼看着重云双目渐渐失神,脸也红成熟透的柿子一般。茫然眨了眨眼,便目不转睛盯着行秋看。行秋给他看的浑身不自在,这时却感到有些不妙了,不觉自己也脸上发烫起来,试探着唤道:“重……重云?”

重云一字不答。行秋有些着慌,赶忙赔不是道:“是我不好,不合开这样玩笑。你身上不舒服么?我扶你上去……重云?”

他一句话未说完,却见重云低着头,两眼一眨不眨,正透过那清澈见底的泉水直直盯着他肋下某处,还要抬手去摸。行秋才欲闪躲,重云已一把抓牢他手腕,不许他动,且小心翼翼将他腰间澡巾扯松了些。行秋腾的一下满面通红,重云已将指尖轻轻触在他身上,原来是检视他肋下那处淤青,偏偏系澡巾时将它盖过了小半。行秋微微松一口气,到底仍羞赧不过,憋红了脸要抽手,无论如何抽不脱。只得小声唤道:“重云,这点小伤不妨事,你不要放在心上。重云?重云?”

一迭声唤了半晌,好容易唤的重云抬起头来。只见他满脸烧红,眼中却放出极慑人的冷光,望定行秋,几近咬牙切齿道:“那小贼胆敢伤你,他休想活命。我去一刀斩了他!”

说罢腾身一跃出水,一把抄起长刀,外衣靴袜都不要,唿哨一声唤来青骢马,只着一身透湿单衣,拍马疾驰而去。将行秋惊的呆了,万不料他说去便去,竟是动真格的。连唤好几声,也不闻他应。一时什么也顾不得,匆匆爬上岸来,随手抓一件衣裳通身胡乱擦拭毕,单系一袭外袍,蹬上棉靴,围了风帽,披了斗篷。便也唤来白马,骑上便追。

他那白马本就轻盈灵巧,负重不多时,极为迅捷,转眼沿山间小道折过好几弯,眼前豁然便是茫茫雪野。只见不远处重云俯身乘在马背上,正驾马狂奔。行秋一面急追,一面放开喉咙喊他:“重云回来!那是要紧人质,杀他不得!”

重云亦喊道:“休要拦我!”催马奔得愈疾。行秋见他还知道应声,神志并未尽失,略一寻思,心生一计,假意惊呼道:“重云救我!”

重云冷不防听了这一声,大惊勒马,回头看时,只见行秋倒在雪地中,白马于几步开外呆立不动。心中顿时着了慌,下马赤足踏雪奔回,俯身去抱他。忽而脚踝给人一勾,肩头着了一掌,一阵天旋地转,仰面倒在雪地上,却被行秋结结实实摁住。行秋生恐他挣脱,使出全身力气牢牢压上,两手锁住手腕,双膝跪住双腿。重云躺在雪中,双眼睁得圆圆的,眼中杀气渐渐消弭无痕。半晌茫然唤一声:“行秋?”

行秋见他不挣,先长出一口气。这时却有些来气,心中正记恨他方才满口公子长公子短,便似笑非笑道:“怎么又不叫公子了?”

重云嚅嗫着说不出话,却自己侧头将脸往雪中埋。行秋将身撤开,一把将他拉起,便扯开斗篷往他身上披,仍将两人围作一处:“你既清醒了,就不要再去受冷。虽说是纯阳之体,我不信你真扛得住这样冷天。”说着将重云一双手捉来,谁知两相一握,还是行秋手上更凉。重云摸着他手冷,半醒不醒间,全然不假思索,还如那日危急之中与他取暖一般,一把将他抱个满怀。

这回却是行秋呆若木鸡,半天只想着重云穿一身透湿单衣出来,这会儿竟已给他自己体热烘干了,纯阳之体果真了得。因重云身上实在暖和,他也不大想动。半晌还是重云渐渐醒透了,手足无措放开他,连声道:“对、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自己从斗篷底下钻出来,招来青骢马,将行秋抱上马背,自己也上马,兜着缰绳语无伦次道:“咱们……咱们回去。”

行秋看他张皇无措之状,着实可爱,又起了逗弄之心,故意追着他问道:“回哪儿去?”

重云磕磕巴巴说:“回、回温泉去。你又受了冷风。”行秋失笑,打个唿哨唤自己的马儿跟来。却又将斗篷敞开,将重云兜进来,系紧绳扣,明目张胆倒身往他怀中一靠。只觉重云浑身一僵,行秋也不容他说话,便毫不遮掩道:“你身上热和。全是为了追着你跑出来,我可差点儿冻死了。”

重云脸上一红,没作声。回了那泉水旁,只见岸边大石上衣物散乱,自然是行秋追出去前一通乱翻乱拣,成了这幅模样。重云扶行秋下马,教他仍去池中泡着,自己在岸边一声不响将那些衣物重又叠好。行秋这回也并没泡多久,便起来从从容容穿衣,拧干头发,一面向重云笑道:“说起那个北狄俘虏,还真有些要紧事须得着落在他身上。你既替我抱不平,咱们这便回去,今儿我就将这笔账去跟他算了。”说着已翻身骑上白马,望重云笑道:“也就是方才那一会儿,可叫我想着法子了。重云一同来么?场面保管好看。”

重云一怔,见他忽而认真起来,便好似一念又回到初见那日,从城墙上望见那衣锦绣、乘白马,意气风发、器宇轩昂的少年郎。他说有法子,那便是有。他又岂是泛泛之辈呢。想至此处,便微微笑了。也挎刀上马,向他点头道:“自然一同。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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