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新解——我与我周旋久,宁作谁?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人往何处飞,几步一停留?夜里重读《孔雀东南飞》一文,一股沉闷的情感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能平复,焦仲卿和刘兰芝二人是如何走到了最后双双赴死这一步?但不论何种原因,二人最终确实是死了。 前有学者从社会批评的角度出发,提出封建礼教压迫说。后有学者指出这是一场婚姻悲剧,涉及到复杂的家庭伦理。再有学者从焦母和人性的角度出发重新思考整个故事。读完这些观点,我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谁都没错,谁都有罪。 刘兰芝自以为“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但其实面对婆婆和丈夫常出讽刺赌气之语,也拒绝和家人进行深入有效沟通;焦仲卿确实深爱刘兰芝,但他直来直去地表达自己对于妻子的偏袒却很少在意母亲的感受,在两个针锋相对的女人之间火上浇油;焦母对媳妇百般不满甚至给儿子找好后家赶媳妇出门,但放在当时的社会秩序里乃至今天,做母亲的谁不为自己的儿子着想;刘兄逼迫妹妹嫁给太守之子,一定程度上引发了二人的殉情悲剧,但他所言似无半分虚假。假使这些人中有一个人能跳出自己的个人局限性,稍稍退让一步,悲剧都有可能被改写,但他们没有一个人退让,个个都那么鲜明,个个都那么冲动,个个都那么坚持,坚持到两人死亡才妥协,“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 人存在于社会中有太多角色和身份,其中转换和平衡是修炼一生的学问。刘兰芝或许是个好妻子,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是别人的儿媳;焦仲卿或许是一个好丈夫,但他不懂得平衡丈夫和儿子的身份;焦母是一个好母亲,但她忘记了儿媳也是自己的女儿;刘兄尽到了一个家族当家人的义务,但他还是兰芝的兄长啊。归根结底,是线性的个人和网状的社会之间的矛盾。人到底是做无关他人的自我还是主动融入社会大网,在妥协中以退为进? 突然想到《红楼梦》,幼时读《红楼梦》我尤喜爱黛玉,厌恶宝钗,只觉黛玉率真,宝钗深沉;再读《红楼梦》,我已能理解到钗黛二人各自不同的美,但每读黛玉葬花和焚诗稿二情节仍痛惜万分;如今,看到刘焦二人的悲剧,我突然想到了宝钗,理解了她,也为她难过。《红楼梦》第四十二回里,黛玉和宝玉偷看《西厢记》后,宝钗与黛玉有一场镜像式的对话。“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原来,温和大气的宝钗骨子里也像黛玉一样个性叛逆,可是她和黛玉的现实选择却截然不同,一个是人人亲近的宝姐姐,一个是下人口中尖酸刻薄的林妹妹,可是黛玉明明大宝钗三岁。如今宝钗像一个过来人一样对黛玉进行教导,“最怕见了这些个杂书,移了性情”,我想这一刻,宝钗是真心实意的,她知道黛玉的个性会付出现实的惨烈代价,可惜,黛玉如果真听到心里并能改掉也就不是黛玉了。这一场对话,我才真正地感受到钗黛合一,我们的心里都有一个黛玉和宝钗,就像黄色树林里分出的两条路,而这场对话以最温柔的姿态教给我们处世之学。 我与我周旋久,到底作我还是作人?作我的话走向毁灭,如黛玉、嵇康,徒留后人肝肠寸断;作人的话固然能如宝钗明哲保身,但又何尝不是一生的心灵折磨。此刻,我仿佛看到一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宝钗坐在庭院的凳上,她孤独吗?我还是喜欢那个在全文中出现过一次的宝钗扑碟的情节,那一刻,宝钗短暂地做了她自己吧,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儿,不是一个需要瞻前顾后的大家闺秀。当然,诗人顾城给出了第三条路:“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意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避免开始似乎可以不考虑作我还是作人的问题,但说出这话的人已经和大家同归于尽了。 当安全和自由不可兼得,我们当地应该以何种姿态,何种身份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妥协是一种最大的精神痛苦,而不妥协现实又教我痛苦,这真印证了一句话:我们孤独地出生,孤独地活着,又孤独地死去。为了避免刘兰芝式的悲剧,我已经努力地对他人真诚、善良、退让,但自己却不得安宁,我终究没有勇气成为黛玉,也做不了宝钗,于是落得个庸人浑浑噩噩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