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江村经济》
书是6月9日买的,11日到,但直到最近7月多了才安排看,至今不过一周多,实际阅读不过几小时,所以也就是大概说说。
买到的是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6月第1版的,一开始是顺序阅读的,依次是著者前言、目录、致谢、序言(马林诺夫斯基)、前言(第一章)。
先是前言部分,费老于1985年对这本书的历史性回顾。
本书最初是1939年的外文版,由汤森路透书局出版(简单查证,应该与路透社的路透集团无关?)。当时的书名是peasant life in China,扉页也印有《江村经济》的中文书名。值得注意的是peasant这个词,我大约在2018年从温老的讲座中第一次知道农民应该翻译成peasant的。而我的中学教科书告诉,农民应该翻译成farmer。
费老是1910年生人,1935年从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当年赴广西大瑶山考察。冬天遇险,费老受伤而妻子王同惠遇难。于是,本书的目录之后、致谢之前出现“献给我的妻子王同惠”一句。
费老次年夏天返乡休息,准备出国。费老的家乡在江苏吴江,而本书的“江村”就是吴江县庙港乡(这里应该是费老写“前言”的85年的区划,现在是苏州市吴江区庙港镇)开弦弓村,这是一个长“江”边上的“村”落。其实应当意识到,长江、南京和中国近代史的开端有着密切的关系,开弦弓村比南京还靠近长江的出海口,这个地方必然会同时看到传统与所谓“现代”、东方与西方的交织。
费老与开弦弓村的缘起,文中轻巧地提了一句“她(指姐姐费达生)在该村帮助农民建立的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于是在7-8月(书第二章)进行了一个月的调查。随后费老乘船赴英国,于1936年秋天抵达英国。在船上的两个星期,费老整理了在开弦弓村的调查资料。
从1936年秋到1938年春费老获得博士学位仅仅一年出头,刚开始他选的博士课题是“花篮瑶社会组织”,而Raymon Firth博士和马林诺夫斯基(B. Malinowski)两位老师都更加重视他在江村的调查。最终,博士证明书上的论文题目就是“开弦弓,一个中国农村的经济生活。”
解放后,费老参加了很多有益的社会活动,于1957年再访江村,1985年三访江村,一生中去了20多次。《江村经济》成为许多(国外)大学的人类学必读参考书,影响了几代人类学者。本书的经典中译本是戴可景在80年代完成的。
目前为止,大家应该可以感受到一个为人类学社会学奉献一生的学者形象。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这已经足够荡气回肠,但还远远不足以概括这本书的意义。初看马林诺夫斯基的序,总是在高山仰止之余有点迷惑。
接下来是目录。
我一开始没有注意书名中的“经济”二字,大约是不够敏感?而前几章似乎也与经济毫无关系。写完前言、介绍完调查区域,第三章的标题赫然是“家”。是的,这是起码的背景介绍,从中国社会最基本的单元“家”而不是“个人”开始介绍。家是血缘传承,然后是第四章“财产与继承”、第五章“亲属关系的扩展”、第六章“户与村”,逐渐超出一家一户的。接着第七章“生活”,也就是衣食住行等等。最后第八到十五章是社会生产和贸易。等等,这不是“最后”,书的最后是附录“关于中国亲属称谓的一点说明”!这也太中国特色了,和第三章“家”可以说是一种暗暗的首尾呼应。
致谢提到了很多人,现在再看,已经可以意识到都是费老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物,有空慢慢了解吧。
序言,马林诺夫斯基的序言。其实有很多感慨喷涌而出,好在这是写文章,我可以把这些往后摁一摁,这里先简单讲一下马林诺夫斯基的情况。
马林诺夫斯基1884年生于波兰,1942年卒于美国。58岁英年早逝,而三年前英文版《江村经济》出版,唉。。现在的社会学研究者已经习惯了“田野调查”,而“到自己研究的文化部落居住一年以上”这种研究方法被称为马林诺夫斯基式的民族志记录。据说这种方法在当时已经基本成型,而历史需要一个代表人物。
好了,跳过序言,我们看费老正文的第一章,前言部分。
第一句开宗明义,“这是一本描述中国农民的消费、生产、分配和交易等体系的书”。这里甚至有些自满的味道,好家伙,调查一个村就是“中国农民”了?但是这一段慢慢味道就变了,“同大多数中国农村一样,这个村庄正经历着一个巨大的变迁过程。因此,本书将说明这个【正在变化着的】乡村经济的动力和问题。”一下子把人拉回到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
慢慢展开,是几句值得原文摘抄的,“因为中国经济生活变迁的真正过程,既不是从西方社会制度直接转渡的过程,也不仅是传统的平衡受到了干扰而已。”“困难在于社会制度是由【人际关系】构成的,只有通过一致行动才能改变它,而一致行动不是一下子就组织得起来的。”这种层面的思考,终于不自觉地展现了那一代知识分子对“救亡图存”这个理想理所当然的追逐。在前言的后面部分出现了这样的文字,“日本人占领并破坏了我所描述的村庄,我被剥夺了在近期做进一步的实地调查的机会。”这是1936年的中国啊! 该说果然吗?
接下来是方法论,也是值得原文摘抄。“对形势或情况的不准确的阐述或分析,不论是由于故意的过错或出于无知,对这个群体都是有害的,它可能导致令人失望的后果。”这一段毛味儿十足。马林诺夫斯基的序言中提到,“此书的某些段落确实可以被看做是应用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宪章”,就是以这句话为一个例子。
序言的最后,这是1938年的序言吧,费老写到“人民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中国将再一次以一个伟大的国家屹立在世界上。本书并不是一本消逝了的历史的记录(这是在说《国史大纲》么?),而是将以百万人民的鲜血写成的【世界历史新篇章】的序言。”
第二章是简介调查区域的,提到了震泽。随手一查,震泽古镇,“中国亚麻蚕丝被家纺名镇”“中国蚕丝被之乡”,好像还挺出名。看这部分的时候,我随手查了费达生的资料。费达生是费孝通的姐姐,百度百科直接给个“【中国】蚕丝专家”,甚至肉身成神,民间叫她“蚕花娘娘”“黄道婆”,再结合前文马林诺夫斯基、费老本人都特别关注本书关于蚕丝业的部分,我意识到这里恐怕有更多故事。
费达生1903年生人,比弟弟大7岁;2005年去世,又比弟弟迟了4个月。高寿啊!
1924年春,江苏省立女子蚕业学校推广部4人到开弦弓村建立了蚕业指导所,其中就有费达生,那一年她21岁。当年冬天,女蚕校校长郑辟疆也下乡宣传科学养蚕技术,广受欢迎,组织起21户人家参加的蚕业合作社。这是1924年的农村专业合作社啊!百度百科有“开弦弓村有限责任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股单”这一词条,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翻翻看。当然,参股的行为在后来就成了“是资本家”的铁证。费老初次到江村调研已经是1936年,这是他的26岁。费老文中同样看似轻描淡写的“日本人占领并破坏了我所描述的村庄”,地方志有相关记载,“1937年11月17日,日军沿公路向西进犯震泽”,之后的记录就是十几年的经济发展毁于一旦,令人心痛。
了解这些之后,大概可以看得懂马林诺夫斯基的序了。
这篇序言开篇劈头盖脸一句“我敢于预言费孝通博士的《中国农民的生活》一书将被认为是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读到此处一时语塞,不得不佩服一个学者的眼光。这一段里最常被引用的大约是“本书让我们注意到的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部落,而是世界上一个最伟大的国家。”这反而显得很有时代特色。我们对历史的了解可以自信地说“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而不必借他人之口。
文中有两句话体现了马林诺夫斯基的立场,非常令人钦佩的立场。“作者并不是一个外来人,在异国的土地上猎奇而写作的。”想到马林诺夫斯基的家乡,我有点理解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正是全世界各个民族逐渐开始民族自觉的时代,而不仅限于欧洲。各民族不是所谓“先进民族”的收藏品,而是与那些所谓“先进民族”平等的存在。另一句话,“人类学,至少对我来说是对我们过分标准化的文化的一种罗曼蒂克式的逃避。”其实不存在“过分的标准化”,而是每个聚落都有自己的标准,而有的强势(为什么强势?)的标准可以声称自己是普适(划掉)普世的,大家都应该遵循。
我们应该如何认识自己?其实是占了一个便宜的,因为“有着最悠久的没有断过的历史”,所以“可把现状作为活的历史,来追溯过去”。本书的封底,梁鸿写到“先生对中国乡村内部的性格、构成给予了精准到总结,直到今日分析中国的乡土性都‘完全可以拿过来用’。”可是,现在是2022年的中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