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重返伊甸园

5.末日

许超拿着一罐啤酒，静静的坐在沙丘上，仰望星空。

沙丘下边的军营前，无数士兵伴随音乐纵情狂欢，负责警卫的宪兵机甲紧张地注视着他们。军营外的社会早已崩溃，最畅销的商品是酒、毒品与安乐死。汽车里，餐桌下，甚至在道路旁边，人们像动物般地疯狂交媾，这个世界已经失去明天。

今天是农历十五，月圆之夜。小时候母亲会抱着许超到天台上赏月，给他讲月中的传说:嫦娥、玉兔、桂花，还有那傻乎乎的吴刚。“小兔子在哪儿啊?”儿时的许超指着月亮嚷嚷，母亲会轻轻推开他的手:“月亮可不能用手指的哩，月亮婆婆生气了，会等小朋友睡熟了下来割耳朵的哩。”于是许超有很长一段时间早上起来，都要用小手摸摸耳朵。

与苏璇订婚的时候，也是十五的月圆之夜罢。许超灌了一大口酒，竭力想挥散脑海中温馨的片断。回忆固然可以带来短暂的温柔，但清醒后随之而来的绝望与空虚却令人难以忍受。

天上那轮月亮一无数文人墨客心目中圣洁的婵娟，现在却如同患了天花的丑妇，满脸的坑坑洼洼;又好像被传说中吞月的天狗狠狠地啃过。

是的，月亮是被啃掉的，当然不是被天狗，而是复制人。5年前，计超与他的中队为了夺回被大秦集团偷走的虫洞发生器，在执行“嫦娥行动”中，意外地打开了连接任意时间与空间的虫洞。当时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许超等人回到地球后，反而因为击破大秦集团在军方机甲中设置“特洛伊木马”的阴谋而得到嘉奖。

24小时之后，灾难降临了。宇宙间神秘的族类“复制者”通过“伊甸园虫洞”来到银河系，在人们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它们已经占领了月球，并准备将它拆掉。

这五年以来，对地球上所有比单细胞更复杂的生物而言，都是一场无止尽的噩梦、

战争。没完没了的战争。“复制者”不断复制地球上的武器系统与军队，反过来进攻地球。它们还有一个特殊的嗜好，在每复制完成一件物品后，都会尝试摧毁地球上的原件，或许这便是它们所理解的“优化”。

任何人与自己作战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同“复制者”的战争亦是如此。同样的武器，同样的军队，同样的战术，剩下的只是双方毫无意义的相互杀戮。月球在一天天地缩小，战争仍然没有出现任何转机，人类从未如此绝望过。

传呼机中传来基地通信兵甜美的声音:“许超中尉，请您立刻到史密斯中将的办公室报到。” 许超倒完最后一口酒，带着复杂的情感回望了一眼月亮，走下沙丘。

      陈龙坐在史密斯中将的旁边，看着那个疲惫的中尉走进来，心中说不出是同情还是钦佩。5年前的惨变无法将他击倒，他和他的中队在整个地球联军中都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以至于人们都忘记了在此之前是谁打开那可怕的潘朵拉之盒。史密斯中将简要地说明召唤许超的原因:他的中队将配合情报部门完成一项危险的特殊任务，生还的机会不超过10%，当然依惯例生还概率低于20%指挥官便有权拒绝。任务细节是一级机密， 接受任务后将由情报部门的长官单独向他说明。

“我接受，长官。”许超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陈龙惊奇地发现，这家伙是如此地藐视死亡。

许超转过身，看到陈龙，脸色终于变了变:“是你?”

6.天元

二人并肩走在沙丘下，气氛有些沉闷。

“听史密斯中将说，这些年无论有多么危险的任务，你从未拒绝过。”

“我对我私人的事情不感兴趣，长官!” 许超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请下达任务的命令。”

这汉子的心灵深处，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情绪。陈龙想着，或许这次选择他的中队来执行任务是一个大错。

不过，解铃还需系铃人。他们是这个地球上最好的战士，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你下过围棋吗?”陈龙突然问道。

“围棋?”许超有些疑惑，他在大学时曾是系里的围棋冠军。“不错，围棋中有一种模仿棋，每一步都复制对方的下法，纵然是水平高出数倍的高手，有时候也无计可施。如果勉强变招，反而会被对手抓住破绽一举击溃。”

“你说的是当前的战局?”许超依稀有些明白。

陈龙点点头:“无论‘复制者’的改造能力有多强，有一个地方是绝对无法复制的。只要占据那里，便占据了主动。”

在鸿蒙荒凉的宇宙间，在无尽的未知领域，各种生灵都在默默地生长或泯灭。

它们不断地改造自己，以适应残酷的环境，这个过程漫长而又欢辛，往往在亿万年的时光中，有99.99%都是在黑暗中不断摸索。当文明发展到某一高度，开始向太空中扩张的时候，理解并适应各种环境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和更多的时间。一道辐射，一颗分子，一种病菌都有可能带来灭顶的灾祸。而参照当地文明几万甚至几十万年的进化而积累的经验，进行模仿、 复制、优化，并改造自身形态，则是“复制者”最可怕的发明。他们复制当地文明的生命体，复制科技与武器，复制空气与水分，复制可以复制的一切。 这种近似于无赖的方法，却可以使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适应当地的环境，更进一步占有这个空间。

机甲战队无意间打开的“伊甸园虫洞”，给80亿光年外的“复制者”开了个“后门”，使他们轻易地到达了太阳系。

短短24小时内，第一批复制地球人出现在伊甸园中。虽然人数很少，却掌握了人类的弱点，他们派人与地球联邦进行谈判，表面上是探讨不同星际文明间的友好交流，使联邦政府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真实的目的却是争取足够的时间。

当他们复制了足以与地球人对抗的军事力量后，“用战争来解决问题”这种伴随着人类数千年的特性也被复制下来。他们要求人类让出月球，作为“复制者”在银河系的驿站。

第一次战争一“桂树战争” 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战争的结局，是优化过的复制地球人，轻易战胜作为母本的地球人，后者羞愧地退出了月球

2年后，复制人更庞大的计划一“ 复制地球”开始实施，这个疯狂的工程需要将月球完全拆毁。而失去月球后，地球自转角度的变动率将由5度递增到50度!地球气候也会随之大幅震荡，最终成为生物无法生存的死星!

为了地球文明在宇宙间生存延续的权利，人类被迫发动了第二次战争———。“尊严之战”。

在关系到自身存亡的时候，人类的潜力发挥到了极限。像是重新得到众神的眷顾，创造力和战斗意志都异常高亢。战争终于不再是单方面的屠杀，不断涌现的高新科技使“复制者”受到极大阻碍，然而“复制者”在遭受重创后会立即发展出相应的技术和武器进行反制。双方在地球与月球之间拉锯般地鏖战，无法想像战争将如何结束，也许直到双方都战至最后一人 。

在战局进行到最白热化的关头，陈龙的计划得到联邦政府总参谋部的批准。

“复制者”的力量在于超强的学习与复制能力，本身的创造能力却非常有限。陈龙的计划是潜入“复制地球”的内核，也便是虫洞的发生地“伊甸园”，引爆颗特制的反能量弹。 这样或许可以彻底湮灭电洞、完全切断“复制者”与它们出生地的联系，使之得不到任何增援，一举奠定胜局。

换言之，伊甸园中的时空之门已成了决定双方胜负的急所，如同围棋中的天元。这次行动的代号便叫做“天元”。

陈龙无法想像自己会花这么多的时间向下属解说这次行动的意义。5年前的惨变也让他学会了许多，只有充分的理解与交流才能最大限度地促进合作，减少失误。

许超默默地听着，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不知是否预示了这世间难以捉摸的宿命。

7.中伏

第二天傍晚，地球军方的大批航天母舰开始向月球进发，这是为了配合“天元行动”而发起的佯攻。正如预料中的那样，在离地球29万公里的太空中，大军遭到了“复制者”的阻击一同样是大批的航天母舰。在月球与“复制地球”的低空轨道上，无数的战机厮杀在一起。 战争必定会带来伤亡，一艘地球运输船冒着浓浓的黑烟，翻滚着向“复制地球”的表面坠去。没有人会去多看那倒霉的家伙一眼，不过碰巧的是，这里面正装载着这次“天元行动的所有队员。

“这一定是那该死的飞行员在卖弄技巧!”特木尔闭上眼睛大声嚷嚷:“原计划中可没有规定飞船坠毁时要翻来翻去。”尽管特别行动队的机甲已经预先固定在舰舱上，这种天翻地覆的感觉仍然难受之极。

“不管怎么说这样看上去更加真实。”沙廖夫强忍着晕眩发表了个不同意见。这么多年浴血沙场，眼看着身边的队友一个个无声的死去，与特木尔抬杠已成为他为数不多的人生乐趣之一。陈龙听着他们的争吵，心中有几分莫名的亲切。这次重新启用许超的战队，多少有几分是怀念5年前同生共死的奇异经历。

在坠地前的几秒钟，运输船从尾部发射了一颗大型明火弹，借着爆炸与火光的掩护，运输船控制住速度，轻巧地一翻身，顺利地降落在平地上，看来这真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

预定的着陆点是“复制地球”的古文明复制区，高倍望远镜显示这里尚未建设完工，可以很容易的找到通往地心“伊甸园”的升降梯。由于地球联邦最近进攻频繁，“复制者”每天通过时空之门补充的兵力有限，人力非常紧张，这块地区的建设几乎完全停滞。

舱门开启后，特木尔第一个冲了出去，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叹:“真他妈的像啊!’

陈龙与许超相继冲出舱门，眼前的景物即熟悉又陌生:红砖碧瓦，飞檐走兽，分明是儿时流连嬉戏的紫禁城。只有远方荒凉的乱石山丘，揭示了这一切只是极度仿真的赝品。

“等战争胜利了我们再来观光旅游。”陈龙打断了队员们的赞叹声:“第一小组负责掩护，其他所有人分散找寻通往地心的升降梯。”众人迅速向四周散开，如一颗石子泛开的波纹。

许超跳上了一座角楼，想要监测四周的地形。

“情报显示这附近已经很久没有复制人活动了。”陈龙一边指挥队负安装自动防卫炮一边安慰道。

“我只希望这次的情报不要错得太离谱。”许超望着夕阳下死寂的紫禁城，喃喃地说。残酷的战争赋予他非同一般的直觉， 一颗不期而遇的导弹很快便验证这一点。

导弹擦着许超身体而过，打在前方高耸的复制“午门”上。墙角轰的一声部分崩塌。

“所有队员立即回防!所有队员立即回防!”许超对着话筒大叫，声音很快就被骤然响起的连串爆炸声所掩盖。

四面八方出现了无数的复制机甲，仿佛都是从地底冒出来的。109机甲战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向中央撤退，行动稍慢的队员，立即被电磁跟踪网所索制住，紧接着被各种武器迸发出的能量撕成碎片，防护盾根本无法抵御如此猛烈的火力。陈龙望着如潮水般涌过来的复制机甲，心中充满了对敌人的尊重。显然这绝非巧合，而是一个巧妙的战术安排，复制人非常清楚自己的命门，一方面示敌以弱，一 方面伏下重兵引君入瓮。不过在此之前，它们肯定曾中过人类指挥官类似的诡计。

这时候战斗经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第一小组的三座自动防卫炮全部安装完毕，速度比陈龙见过的全球军事比武冠军还要快上一倍，这是因为他们省略了许多安全步骤，如果参加比赛肯定会因不合规范而立即出局。

待木尔跌跌撞地跑了过来，他左扭右扭，居然闪过几发尾随的导弹。自动防卫炮的强大火力，暂时将复制机甲阻击在掩护圈之外。但显然敌人在复制人类躯体与机甲的同时也复制了超凡的勇气，一波又一波顽强地发起冲击。

许超轰爆了一具冲得过头的复制机甲，向陈龙大喊:“守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长官。”

陈龙一时失语。 5年前，他带着他们从死神的指缝中滑掉，想不到5年之后，又神使鬼差地带着他们转了回来。这便是所谓的宿命么?也自嘲地一笑，沉声道:“天元行动A计划取消，现在开始执行B计划!众人放弃了防卫圈，由自动防卫炮吸引敌方火力，余下的队员相互掩护阶梯式地向运输船撤退。每个人的神色都异常凝重，那是因为，在行动之前大家都已被告知，执行B计划意味着什么。

8.求死

运输船终于离开了地面，但很快便被几架紧急升空的复制战机咬住，纵然是经过特别改装的运输船也无法脱离战机的追击。不过，在B计划中根本就没有脱离的设定。运输船掠过古文明复制区，冲进复制地球星体尚未完工的区域，然后在空中猛一急转，倒掠入一个巨大的裂口中。

倘若把复制的地球看作一个大西瓜，那么在这个西瓜上平均分布着无数的裂口，这些深达6000公里的裂口直通地心，也就是复制地球尚未完工的部分。

紧紧咬在身后的敌机也跟着冲入了裂口，一枚枚导弹自运输舰的旁边掠过。“天元行动”事关全人类命运的转折，军方派出了最精锐的飞行小组，将飞船的性能发挥到极致，在狭窄的空间内仍能辗转自如，轻巧地避开绝大部分飞弹。

“伙计们，欢迎加入死亡之旅!”特木尔一声怪叫，让陈龙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立体恐怖电影的开场白。

所谓的“复制地球”是利用“伊甸园”虫洞的引力而建筑的人工球状星体。沿着“伊甸园”的合金外壳，向外围撑开无数呈放射状的巨大支架，此刻运输舰便在这些支架间急速穿行。

在支架的表层覆盖着厚达数百公里的土壤和岩石，当然都是从月球上掠夺而来，“复制者”为何要进行如此庞大的工程，到现在为止还量一个谜，若只是为了对抗地球， 完全可以将基地建在月球上。难道仅仅是出于它们复制的天性?抑或另有其他更为险恶的目的。陈龙突然想起情报局一位前辈的话，那是在一场酒会上，那位前辈已喝得烂醉如泥、醉醺醺地同他说: “小家伙， 你给我听着，这世间所有的阴谋所有的诡计所有的骗局，都抵不过一句话。”

到底是哪句话?”陈龙饶有兴趣的问。

“那， 又怎么样呢?”前辈耸耸肩自顾离去，留下满头雾水的见习情报官。那又怎么样呢?时隔多年，在冲向“伊甸园” 的这一刹那，陈龙终于领会到了这句话的精义。一直以来他都自认是天才的策划者，此刻回望一生的功绩，是那样的不值一晒。 亿万年后，有谁会记得曾经拯救过人类的英雄?只有生与死，才是宇宙间最大的分野。

他看着眼前的队员，这些人，都是真的猛士，在战场上以一当十捍不畏死。可此刻困在运输舱中，冲向冥冥的未知，脸上无一不透出绝望的茫然。

但还是有一个人是例外。

陈龙惊异的发现，许超的脸上仍然是如此的平静与安详，嘴角边甚至挂着一缕莫可名状的温柔。

他突然想起，5年前，当苏璇的能量盾渐渐消散时，许超眼中随之而熄灭的生机。

原来从那一刻起，他已是一个死人。

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的，只有“时间”。紧咬在身后的战机越来越近，12000米，5000米，1000米.....进入能量炮的射程，几乎是同时，数道白光射了过来。以能量炮的射速，飞船根本避无可避，驾驶员唯一来得及做的只是稍稍倾斜了一下角度，用装甲较厚的侧背部硬生生地承受了这一击。飞船开始剧烈地震动，驾驶室的红色警报灯急速闪烁，令人心慌意乱。

“长官，我们坚持不到伊甸园了!”驾驶员大喊。

“立即发射反能量弹。”陈龙沉声道。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反能量弹悠悠地抛了出来，飞船凌空一个360度的反掠，对着敌机迎面冲去。这也是原定的计划，理论上只要与敌机对冲而过，会有1%的生还机率。

运输船的体积是战机的数十倍，看着这个庞然大物“轰”的一声便撞了过来，再强悍的“复制者”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 纷纷下意识地向四周避开，却都撞在巨型合金支架上，绽开一朵朵惨烈的火花。

眼看便要逃出生天，身后白光一闪。又一闪，众人感觉自己像被曝了光的胶片。

飞船开始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