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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

2023-07-31 11:58 作者:景行一想  | 我要投稿

一入山林,横枝蔽日,险路崎岖。   残余死士二十余骑冲入林中,三五成队,分散向南奔逃。   唯独温逐流温晁一骑绝尘,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盘山栈道,朝山林深处驰去。   身后三骑紧随,虬髯汉在侧,其余两骑断后,护卫着贺兰箴驰上山道深处。   一路全无阻拦,也不见追兵,萧綦果真信守诺言。   山路盘旋崎岖,交错纵横,他三人却轻车熟路,显然早已选勘过方位,布置好了接应退路。   “少主,那狗贼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见踪影。”温逐流纵马上前。   温晁猛一勒缰,回头望去,只见林莽森森,山崖险峭,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山风呼啸不绝。   我心底顿时一凉,难道魏婴没有追来……這念头乍一浮现,冷汗立出,我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贼知难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我狠咬住唇,竭力镇定,压下心中纷乱念头——到這一步,已不足惧,还有什么值得惶恐。   可是,真的没有惶恐吗?分明已经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被赐婚的那一刻。   当日父亲看着我凤冠霞帔走出家门,看着我形只影单远赴潭州,没有一句挽留。   今日我被温晁挟持出逃,命在顷刻,魏婴却没有追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终究放开了手,放弃了我,眼睁睁看我沉入深渊。   我所惶恐的,不是和婚姻,只是那一刻被放弃的滋味……被放弃,被至亲之人放弃。   枉自挣扎许久……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个早已被放弃的人。   刹那间,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少主……”温逐流方欲开口,温晁却一抬手,示意噤声,只凝神侧耳倾听。   一时间,山风呼啸过耳,盖过了所有声音。   温晁脸色凝重异常,“魏婴手段莫测,大家小心戒备,不可大意。”   温逐流应道,“少主放心,前面过了鹰嘴峪、飞云坡,就是断崖索桥,我们的人已在桥下接应。此段河道湍急,顺流而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可越过边界。”   “很好,其他人从南面引开追兵,料那狗贼意想不到,我们会走這条水路。”温晁冷冷一笑。   我心下发寒——众人为他舍生拚命,他却一心让他们送死,为自己换来生路。   温晁扬鞭催马,一行人疾驰向前,山路越发险峻。   劲风如刀,狠狠刮过我脸庞,吹得鬓发散乱飞舞。   我被温晁紧紧箍在怀中,裹在他披风下,耳畔颈侧都被他的气息包围。   “害怕了,就抓紧我。”他突然在我耳畔低声説。   语声低沉,听在耳中,我却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识。   花月春风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轩……也曾并肩共骑,亲密无间。   那个白衣飞扬的少年,也曾低头在我耳边説,“别怕,抓紧我”   我一时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转,眼前霍然开朗,一座栈桥凌空飞架断崖。   崖底水声拍岸,似有激流奔涌。   温逐流纵马上前,探视片刻,回首喜道,“就是這里!垂索已备好了,属下先行下去接应。”   温晁长舒一口气,“好,小心行事。”   眼看着温逐流下马,捡视桥边垂索,我再强抑不住身子的颤抖——這一去,离疆去国,难道我真要被温晁挟去塞外,难道就此身陷敌虏,再无自由?   如果是這样,我宁愿死也死在中土!   忽听温晁俯身在我耳边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轻飘飘一句话,我的泪竟夺眶。   這个人,总能一语刺破我心中最大的隐痛,刺得我鲜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腾起。   “总有一天,我必亲手杀你。”我咬牙,字字发自肺腑。   温晁纵声长笑。   笑声未歇,破空厉响骤起!   劲风,惨呼,溅血之声不绝!   “少主小心!”温逐流高声示警,翻身跃上马背,如风驰回,将温晁挡在身后。   几乎同时,温晁回转马头,俯低身子,将我紧紧按住。   身后枣红马上,那名负弓善射的侍卫,一头栽下马来,滚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颈项,箭尾白羽犹自颤颤。   猩红的血,大股大股从他口鼻涌出。   那垂死的面孔上,口鼻扭曲,双眼瞪如铜铃。   贺兰箴铿然拔刀,怒喝道,“东南方向!”   温逐流闻声回头,反手抽出一支箭来,张弓开弦,遥遥对准东南方。   我霍然抬头,大叫,“小心——”   一箭脱弦而去,没入林莽,毫无声息。   东南方只有一条小路从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却被一片低矮树丛遮蔽。   “人在树后!”另一侍卫纵马冲出,三支袖箭连环射向树后。   温晁惊喝,“回来!”   他话音未落,又一声疾矢厉啸,破空而至!   那一箭之力,竟将马背上的人朝后掼倒,一头栽下马来,头颈触地,当场气绝——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从前至后贯穿。   這一次,连我都瞧得清清楚楚——箭不是从林后小路射来,而是,从那高高的坡顶射下。   仰首间,只听怒马长嘶,声裂云霄。   一匹通体如墨的神骏战马,凛然立于坡顶,居高临下,扬蹄俯冲而来,一路踏出尘泥飞溅。   马背上,魏婴横剑在手,一身甲胄光寒,风氅翻卷如鹰展翼。   马踏雷霆万钧,人挟风雷之势。   一人一骑,仿如血池修罗,人未至,杀气已至。   “少主先走!”温逐流策马掉头,拔出九环长刀迎上,纵声怒吼,“狗贼,与我一战!”   温晁夹马跃出,抢上仅容一骑通过的栈道,直奔栈桥。   恰此时,魏婴飞马已至,与那温逐流迎面交锋。   剑作龙吟,刀环震响,金铁交击之声划破长空,天地间一道雪光迸起。   山道狭窄险峻,两骑战在一处,狭路相逢勇者胜——刀剑交击之间,招招都是舍命急攻,杀伐凶狠,险象环生!陡然一蓬猩红溅开,不知是谁血洒当场。   我心胆俱寒,眼前一片刀剑寒光,身上钳制却骤然一松。   温晁放开我,勒马立定,反手搭箭,从背后对准了萧綦。   “不——”我惊呼。   魏婴与温逐流刀剑交剪,背后空门大开。   温晁弦开满月,蓄势已足。   我合身扑上去,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他手腕。   温晁吃痛一颤,一箭脱手射出,偏了准头。   那一箭,斜擦魏婴脸侧飞过。   齿间尝到皮肉绽裂的感觉,浓重血腥气直冲脑中。   “贱人!”温晁怒发如狂,翻手一掌击落我后背。   只觉肺腑剧震,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喷出,我眼前骤然发黑。   却见這电光火石的一瞬,萧綦错马回身,手中剑光暴涨,一道寒芒裂空斩下!   ——漫天血雨如蓬,虬髯汉的头颅冲天飞起。   魏婴跃马,从当空血雨中跃过,盔上白羽尽红。   眼前一幕,慑人心魄,却令我精神一振,于奄奄中奋力抬头,对他微笑。   又有腥热冲上喉头,我强忍不及,呛出一口血,衣上洒落点点猩红。   温晁已退至栈桥边上,跃下马背,一手挟了我,横刀而立。   桥头居高临下,栈道仅容一人通过。   我已摇摇欲坠,被温晁一手挟住,再没有力气站立。   “你不是要与我一战么。”魏婴跃下马背,缓缓抬剑,藐然冷笑,“魏某在此,尽管放马过来。”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举的剑锋上,杀气森然,不可逼视。   他周身浴血,整个人凛然散发无尽杀意,人如锋刃,剑即是人。   温晁扣紧我肩头,指节发白,似在竭力压抑仇恨怒火。   两人对峙,片刻亦是漫长。   温晁开口,却是轻忽一笑,“我改变心意了,下次再战。”   他洒然随意,似在谈风论月,“眼下,是要這人,还是要我的命……你选。”   魏婴凝立不动如山,正午阳光将他眼中锋芒与剑尖寒芒,隐隐连成一线。   “本王都要。”他一字一句开口。   温晁的指尖骤然扣紧,旋即仰天大笑。   笑声中,弥散在两人间的杀机,似令周遭霎时成冰。   魏婴一步步近前。   温晁的手悄然滑向我腰际,扣住了腰侧玉扣。   我悚然大惊,脱口呼道,“不要过来!”   语声未落,两人身形已同时展动。   寒光交剪,刀锋擦着我鬓角掠过。   剑气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這一切,都不若腰间喀的一声轻响可怖——   温晁一刀虚斫,将我挡在身前,趁势倒掠而出,弹指触动我腰间玉扣。   一束银丝从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紧扣在温晁手中。   我骤然明白他的布置——玉带中磷火剧毒可焚尽三丈内一切,他以银丝牵引机关,待自己飞身跃下栈桥,避开三丈之外,手中银丝自断,引发磷火焚身,我与魏婴俱会化为灰烬。   我霍然转头,与温晁冷绝目光相触。   “蓝湛,来生再见!”他目中凄厉之色一闪而过,扣了银丝,纵身跃下。   “不必!”我咬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张臂抱住了他。   身子骤然腾空,风声过耳。   “王妃——”魏婴抢到桥边,凌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断。   转瞬间,我全身凌空,随温晁悬于桥下吊索。   温晁脸色惨白,单凭一臂悬挽,阻住下坠之势,额上汗出如浆。   “我身上有磷火剧毒。”我仰面望了魏婴,微微一笑,“你快走……”   魏婴一震,脸色剧变,决然探身伸手,“抓着我!”   我摇头,“你快走!我与他同归于尽!”   “好,好一个同归于尽……”温晁蓦的大笑,扬手将银丝一扣,“魏婴,我们恩怨就此了断!黄泉路上,你也一起来吧!”   我骇然,低头见银丝急速收紧。   魏婴半身探出,勃然怒喝,“手给我!”   他甲胄浴血,凛然生威,眼底是不容抗拒的决绝——一念间,我再不能迟疑,猛然将心一横,奋力挣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腰间银丝骤紧——就在這一刹那,眼前匹练般剑光斩下!   骨头断裂之声脆如碎瓷。   一蓬猩红喷溅我满脸。   温晁的惨呼凄厉不似人声,渐远渐杳,急速向桥底坠去。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一发力,将我凌空拽起。   一拽之力,将我与他双双掼倒。   我跌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腰间玉带完好,银丝的彼端赫然连着一只齐腕斩下的断手,温晁的断手!   魏婴一剑斩断了温晁扣住银丝的手。   “好了,没事了……”一个低沉温暖的声音在我耳边説,一边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间玉带。   我怔怔抬头,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颜,却只看到身上、手上,到处是血……天地间一片猩红……   火,惨碧色的火,笼罩了天地,呼呼的风声刮过耳边,忽然一道剑光陡然掠起,天地间俱是血红一片,大股大股的鲜血如洪水一般涌来,即将没顶……   我极力挣扎,神智渐渐清明,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仿佛置身惨碧色大火之中,全身痛楚无比,稍稍一动,胸口便传来牵心扯肺的剧痛。   混沌中几番醒来,又几番睡去。   梦中似乎有双深邃的眼睛,映着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不时抚在我额头;朦胧中,是谁的声音,低低同我説话?   我听不清他説什么,只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便渐渐安宁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睁开眼。   床幔低垂,烛火摇曳,隐隐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深深吸一口气,触摸到柔软温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梦中。   那一场噩梦是真的过去了,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真的已经安全了。   方才的梦里,血光剑影,风声呼啸……我蓦然一颤,想起口中满是腥热血肉;想起剑光纵横,刀锋掠鬓而过;想起纵身而下,身在虚空……想起那双坚定有力的手臂。   那一刻,我身如断羽,即将堕向死亡之渊,却是那一剑,横空斩断死亡的触手,将我从黄泉路上抢回,抢回那温暖坚实的怀抱。   垂幔外隐约有人影晃动。   熟悉的声音低低传来,“王妃可曾醒来?”   “回禀王爷,王妃伤势已有好转,神智还未清醒。”一个老者的声音回答道。   “已经三天了……”魏婴的声音忧切,“那一掌,莫非伤及了心脉?”   “王爷勿忧,那一掌虽是伤在要害,但掌力未用足三成,不至损及心脉。只是王妃脉象微弱,伤病郁结已久,不能用药过急,否则反受其害。”   外面良久无声,只有浓郁的药味弥散,我勉力抬手,想掀开垂幔,却全然没有力气。   只听沉沉一声叹息,“若是那一掌,温晁用了全力,只怕他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這是谁的声音,不是方才的老者,也不是魏婴。   “此番是我大意轻敌了,此时想来,仍觉后怕……”魏婴的声音透出自嘲的笑意,“江澄,你想不到罢,我出生入死,身经血战无数,竟也有怕的时候。”   “末将只知道,关心则乱。”   魏婴低低笑了一声。   “王爷,那温氏余孽……”   “行了,此事明日再议,你退下吧。”   “是。”   外头再也声息,良久沉寂。   我隔着床幔望去,隐约见到一个挺拔的身影,淡淡映在外头屏风上,侧颜轮廓有如斧削刀刻。   那个侧影,凝立不动,似乎隔了屏风,正凝望我所在的内室。   我亦静静凝望他屏风外的身影。   关心则乱,這四个字浮上心头,不觉双颊已发烫。垂帘动,珠玉簌簌有声,他的脚步声转入内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侧首看着他,心里怦怦急跳,似惴惴又茫然。   他凝立不语,隔了一道素帷静静看我。   五月间的天气已换上了轻软的烟罗素帷,隔在其间如烟雾氤氲。   我看他,隐约只见形影;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静谧,药香弥漫。   他抬手,迟疑地抚上罗帷,却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越发跳得急了,一时竟满手是汗。   “我有愧于你。”他蓦然道。   他语声沉缓,却令我心中一窒,屏住了气息听他説下去。   “王妃,我知你已醒来……我对你不住,若愿给我机会弥补,你便开口;若是不能原谅,魏婴自愧,必不再惊扰,待你伤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一句话,掀起千重浪,我静静听着,心底却已风急云卷,如暴雨将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质问责备,他已自称“有愧”,一句“对不住”,触动我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纠结在了一处;甚至,我还未曾想好怎样面对他,怎样面对彼此间恩怨重重,他却已为我预设好了选择——我只需要选择开口,或是沉默,便是选择了原谅,或是离去。   何其简单。   真的如此简单吗?   隔了罗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纠结酸痛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负手沉默,并不看我。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沉香缭绕。   這是何其决绝,何其霸道的一个人,要么原谅,要么离开,不容我有含糊的余地。我该愤怒的,可是偏偏,他给出的选择和我想到了一处,或者原谅,或者痛恨,从没有想过第三条路可走——這一刻,我们竟默契至此。   他已伫立良久,等待我的选择,等待我开口唤他,或是继续沉默。   望着他模糊身影,万千慨然,终于化作无声一叹。   他转身,向我望过来,隔了罗帷竟也能感觉到那迫人的目光。   我一时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忘了开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发,断然转身而去。   “魏婴。”我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這一开口,才发觉我的嗓音低哑,力气微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他没有听见,大步走向外间,眼前便要转出屏风。   我恼了,尽力提起声气,脱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顿,蓦的驻了足,怔怔回头,“你,叫我站住?”   這一声耗尽气力,牵动胸口伤处,我一时痛楚得説不出话。   他大步赶过来,霍然掀起罗帷。   眼前光亮骤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去——這双眼,就是這双眼,悬崖之上惊彻我心魄,昏迷中不断在我眼前掠过似能洞彻生死,包容悲欢,予我无穷尽的力量与安定。   此刻這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   四目相对,各自失神。   “不要动。”他蹙眉,按住我肩头,转头传唤大夫与侍女。   大夫、医侍、婢女匆匆进来,满屋子的人忙着端药倒水,诊脉问安,耳边一片颂吉之声。   料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惨淡难看,转头向内,不想被他看见。   大夫诊脉片刻,连声恭喜大安。医侍端了药上来,两名侍女上前欲将我扶起。   却听他道,“药给我。”   他侧坐榻边,极小心地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将我包围,隔了衣襟,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   “這样舒服么?”他扶住我肩头,低头凝望我,目光温和专注。   我顿觉脸上发烫,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场伤病竟将我变得這样胆小了,我低头,忽觉暗恼,为什么要怕他……一时倔傲心起,我蓦的抬头,迎上他目光。   原来他是這样子的……轮廓如斧削,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够了么?”他看着我,不掩揶揄,“看够就喝药吧。”   我连耳后也发烫起来,只怕脸上已是红透,索性大大方方将他从头看到脚。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转头道,“并没有三头六臂。”   他朗声大笑,将药碗递到我唇边,一面看着我喝,一面轻拍我后背,落手极轻,也笨拙之极。   我低头喝药,背后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心里不知为何,软软的,似塌下去一个地方。   药味很辛涩,我皱眉喝完,立即转头道,“蜜水。”   “什么?”他愕然,我亦呆住……往日在家,母亲知道我怕苦,每次喝过药,总是立即递上雪莲蜂浆调制的蜜水。我低头,想起母亲,想起父亲和哥哥,泪水不由自主涌上。   泪水坠落,溅在他手背。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我竟无端落了泪。   他沉默,放下药碗,伸手替我拭泪。   手指触到脸颊,我一颤,随即低下头,任由他掌心粗砺的皮肤抚过我脸颊。   “没事的。”他柔声道,“良药苦口,睡一觉醒来伤势又会好很多。”   口中药味仍觉辛涩,心头却不那么酸楚,渐觉温暖安稳。   “睡吧。”他将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点点暖意从他掌心透来……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一时错觉,眼前模糊见到小小的子轩,如幼时一样伏在我榻边,踮起足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趴在我耳边细声説,“阿湛,快些好起来。”   鼻端一酸,我睁眼看他,却见子轩的面容渐渐模糊,隐约显出魏婴的眉目。   在此刻,是谁抚着我额头,又是谁在握紧我的手……   之后数日,我总在药效下整日昏睡,内伤旧疾似乎日渐好转。   偶尔清醒的片刻,我会期待从侍女口中听到魏婴的消息。   但是,他并没有来过,自那日离去就没有再来过。   只有一名姓江的将军,每日都奉命前来询问医侍,将我的情形回报魏婴。   侍女説王爷军务繁忙……我默然以对,分不清心中晦涩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许原本就不该存有期许,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清醒之后,我最想知道两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经得到我脱险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二是温晁一党是否伏诛。那日,温晁断臂坠崖,惨烈景状历历如在眼前。当时在崖上,我随他一起跃下,满心都是与之俱忘的恨与杀意。想来我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赐。   至今颈上、臂上还留着他扼伤的痕迹,受他那一掌的内伤也还未愈。   昏迷的噩梦里,我时而见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见到他满身浴血,坠向无底深渊。那么高的悬崖,又被斩断一臂……想来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我记得大夫的话,“所幸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则……”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只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复苏。這些疑问,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当日种种,当初立誓杀他的恨意,不觉已淡去,徒留怜悯与怅然。   我记得,那一天,死了那么多人。   先是校场之上血肉杀戮,朝廷钦差命丧当场;继而是山中栈道,夺路追杀,魏婴以一人之力接连斩杀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离的头颅、断臂、热血……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甚至想也不曾想过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并没有昏厥,甚至没有惊恐失措。   从前在御苑猎鹿,第一只鹿被哥哥射到,献于御前。太子妃温愫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过去。皇上感叹,称太子妃仁厚,姑姑却不以为然。   想来,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钦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宸王,事败身亡……出了這样的大事,朝廷震动,京中只怕早已掀起万丈风浪。魏婴会如何上奏,父亲如何应对,姑姑又会如何处置?   我虽神志昏沉,心中却清醒明白,前后种种事端,翻来覆去地思量,隐隐觉出叵测,似有极重大的关系隐藏其中。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被他们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魏婴不来,我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   可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我两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一个个屏息敛声,畏我如虎狼,真不知魏婴平日是怎样严酷治下。   只有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年少活泼些,偶尔能陪我説説闲话,也不过是有问便答。   烦闷之下,我越发思念瑶儿。   潭州遇劫之后,就此与他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潭州,还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里,靠在床头看书,不觉乏了,刚恹恹阖眼,便听见外面一片跪拜声。   金铁交触声里,橐橐靴声直入内室,魏婴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禀王爷,王妃还在看书。”   他突然到来,一时令我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间放下书,闭目假寐。   “這是要做什么?”魏婴的脚步停在外面。   “禀王爷,奴婢正要替王妃换药。”   “退下。”魏婴顿了一顿,又道,“药给我。”   侍女全部退出内室,静谧的房中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边,与我近在咫尺。   我闭着眼,仍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他拨开我贴身中衣的领口,手指触到肩颈伤处。   他的手指与我肌肤相触,刹那间,激得我身子一颤,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地发烫。耳中听得他低声笑谑,“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我霍然张开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烫,从脸颊到全身都有如火烧。   羞恼之下,我躲开他的手,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他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我,突然一凛,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脱口低呼,腕上青紫淤伤处被他握得生痛。   魏婴松手,脸上笑容敛去,淡淡扫我一眼,“他们对你用刑?”   “只是皮肉伤,也没受什么罪。”我抽回手,抬眸却见他目光如霜,杀意如刃。   我一惊,话到嘴边再説不出口,仿佛被寒气冻住。   “让我看看。”魏婴面无表情,突然揽过我,一把拂开我衣襟。   我惊得呆住,在他杀机凛冽的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灯影摇曳,我的肌肤骤然裸露在他眼前,仅着小小一件贴身亵衣,浑若无物。   见我身上并无更多伤痕,他眉心的纠结這才松开,将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没事就好,他若对你用刑,那十七个温氏人也不用留全尸了。”   他説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心神俱慑,怔了一刻,才低声问他,“那些温氏死士,你都追获了?”   我记得当日,他是允诺过温晁,三军概不追击的。   “区区流寇,何需劳动三军。”他淡然道,“突厥的人马早已挡在疆界,岂会放他们过去。”   “温晁不是温王的儿子吗?”我愕然。   魏婴一笑,“不错,可惜温王还有一个能征善战的温旭王子——温晁的兄长,温王的长子。”   “难怪你会知道温晁的计划。”我恍然洞明,那灰衣大汉一路跟随,照理説只能探得行踪,未必能获知温晁的计划。原来,真正的内应是他们自己人,出卖温晁的正是他的兄弟,与他有着王位之争的温旭王子。   一时间,我不寒而栗。   温晁自以为有钦差为内应,想不到魏婴早已与温旭王子联手。   一环环都是算计,一处处都是杀机,谁若算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魏婴、温晁、温逐流……他们都活在怎样可怕的圈套中。   我怔怔凝望魏婴,只觉他的眼睛越看越是深邃,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清。   他亦凝视我,忽然莞尔,“怕我么?”   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仿如深雪渐融。   我怕他吗?当年遥遥望见他率领三千铁骑踏入朝阳门,那一刻,我是怕过的。   可如今,与他近在咫尺,与他共历生死,见过他在我眼前杀人……我还怕吗?   我扬眉看他,往事历历浮上心头,百般滋味俱全。   “不,我恨你。”我直视他。   他目光一凝,随即笑了,“不错,我确实可恨。”   连一句辩解开脱的话都没有,他就這么承认了,我一时语塞。   “你可有话对我説?”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颓软,事已至此,便给彼此一个台阶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竟然這样反问我。   胸中一口怒气涌上,我气极,转眸见他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当年洞房之夜,不辞而别,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   我不在乎他能弥补什么,但這个解释,攸关我的尊严,和我家族的尊严。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释怀的,就是這一口意气。   我看着他的笑容,怒极反笑,缓缓道,“我欠了你一件东西,现在还给你。”   魏婴微略一怔,笑容不减,“是什么?”   我靠近他,扬眉浅笑,忽然挥手一掌掴去。   這脆生生的一掌,拚尽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掴在他左颊。   他愣愣受了這一巴掌,没有闪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   两人一时僵持,他脸上渐渐显出泛红指印和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這本是大婚之夜,就该送你的,不料欠了這么久。”我仰脸直视他,手掌火辣辣的痛,心中却畅快之极,恨不能大笑出声。   “多谢,现在我们两清了。”他唇角微牵,笑意渐浓,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过来看了一眼,见掌心红肿一片,当即失笑,“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我愤然挣脱不得,却见他的目光从我面孔滑下,直滑向胸前——這才陡然察觉,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肤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无耻!”我羞愤得无地自容,偏偏双手被他控住,半分挣脱不得。   他叹口气,一手将我圈住,一手拿起药膏,“再乱动,只好脱光了衣服上药。”   我相信他説得出,自然做得到。徒劳之余,只得狠狠咬了唇,不敢乱动。   他用手指蘸取药膏,仔细涂在我肩颈手腕的外伤处。伤处已经愈合,不觉怎么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肤上,缓缓按揉药膏,带起一片酥痒……偏偏,他还含笑看着我。   侍女上药从来没有這许多麻烦,他是故意作弄我。   我瞪着他,气结无语。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将门。” 烛影跳动,将他的侧影映在床头罗帷,忽明忽暗。   我无奈地侧了脸,不看他,也不敢再挣扎,任由他亲手给我上药。   此时已近深夜,罗帐低垂,明烛将尽,内室里只有我与他单独相对。這般境地下,我偏偏是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更与他肌肤相触……纵然已有三年夫妇之名,我仍无法抑止此刻的紧张惶惑,手指暗自绞紧了被衾一角。   魏婴一言不发,间或看我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越发令我心下慌乱,耳后似火烧一般。   “下来走走。”他不由分説,将我从床上抱起来。   脚一沾地,顿觉全身绵软无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你躺得太久了。”魏婴笑笑,“既然内伤已好,平日可以略作走动,一味躺着倒是无益。”   我抬眸看他一眼,倒觉得新鲜诧异。自幼因为体弱,稍有风寒发热,周围人总是小心翼翼,一味叫我静养,从没有人像他這般随意,倒是很对我的脾性。   他扶我到窗前,径直推开长窗,夜风直灌进来,挟来泥土的清新味道,与淡淡的草木芬芳。   我缩了缩肩,虽觉得冷,仍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久不曾吹到這样清新的晚风。   肩上忽觉一暖,却见萧綦脱下自己的风氅,将我紧紧裹住。   我僵住,整个人陷入他臂弯,裹在厚厚的风氅下,被他身上独特而强烈的男子气息浓浓包围。   我从来不知道,男子身上的气息会是這样的……无法分辨的味道,温暖而充满阳刚,让我想起正午炽热的阳光,想起马革与铁,想起万里风沙。   我记得哥哥和子轩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蘅,子轩独爱荷花。他们行止之间,总有一缕隐隐香气。京中权贵之家,都存有远自西域进献的香料,都有美貌的稚龄婢女专司调香。连温那样的男子,衣上也有薰香的气息。   唯独魏婴没有,在這个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绵软,一切都是强悍、锋锐而内敛的。   月白,风清,人寂。   我似乎听得见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声音,竟有些许恍惚。   “我不冷。”我鼓足勇气开口,想从他臂弯中挣脱,挣脱這一刻的慌乱心跳。   他低头看我,目光深不见底。   “为何不问我這几日去了哪里?”他似笑非笑。   方才见他风尘仆仆的进来,一身甲胄,面有倦色,我已猜到他是远行而归。   這大概是他一连几日都没有来看我的原因。   可他若有心让我知道,大可以提前知会,如今才来问我,算是一种试探么?   我冷冷回眸,“王爷自然是忙于军务,去向岂由我来过问。”   魏婴牵了牵唇角,“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人。”   “是么。”我一笑,微微仰头,任夜风吹在脸上,“我还以为,自视不凡的男人,大都喜欢口是心非的人。”   他一怔,旋即扬声大笑,爽朗笑声回响在寂静夜里。   我亦莞尔,抬眸静静看他,心绪起伏莫名。   看着他下颌微微透出湛青的胡荏,越发觉得落拓洒然。   即便抛开权位名望,抛开加诸在他身上的耀目光芒,单论风仪气度,他亦是极出色的男子。   所谓英雄美人,原来并非文人杜撰的风流。   假如没有当年的赐婚,假如与他今日方始初见,假如不曾识得子轩……我们会不会一见倾心,成全了這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然而世事弄人,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不圆满。   眼下這番良辰美景,让我舍不得打破,即便只得片刻旖旎,也是好的。   我紧闭双唇,那些在心中兜转了千百回的话,迟迟不能出口。   如果闭口不提从前,一切从此刻开始,我们又会怎样?   夜风更凉了。   萧綦走到窗边,合上了长窗,背向我而立,似漫不经心道,“這两日,我去了疆界上一处荒村。”   我在案几旁坐下,心下略作思量,已明了几分。   “是去见一个特殊的敌人?”我蹙眉看他。   魏婴转身,含笑看我,“何谓特殊的敌人?”   我低眸,不知该不该让他知道我的思量,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开口,“有时候,敌人可以变成盟友,朋友也可能变成敌人。”   “不错。”魏婴颔首微笑,语带赞赏,“此人确是我的敌人。”   他果真是去见了温旭,难怪数日不见踪影,王府中人只知他在外巡视军务,谁也不知他在何处。主帅私会敌酋,传扬出去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此番行踪自然不能泄露半分。   我蹙眉道,“温逐流已死,温晁伏诛,一应罪证确凿,为何还要走這一遭?”   他并不回答,眼底仍是莫测高深的笑意,隐含了几许惊喜。   然而我实在不明白,就算那温旭王子手中另有重要罪证,他也只需一道密函,遣人传达即可,何必冒了這等风险,亲自去见那温王子。   或者説,他还另有计算?   “你猜对一半,却猜错了人。”魏婴笑道,“這个特殊的敌人,并非温旭。”   我怔住,却听他淡淡道,“温旭此人,倒也骁勇善战,在沙场上是个难得的对手。可惜悍勇有余,机略不足,论心机远不是温晁的对手。”   烛光映照在魏婴侧脸,薄唇如削,隐隐有藐然笑意,“若非這蠢人送来的信报,误传了温晁布下的假象,延误我布署的时机,你也不至落入温晁手里。”   他冷哼,“日后与温晁交手,只怕他死状甚惨。”   我惊得霍然站起,“你是説,温晁还活着?”   魏婴侧首看我,眼中锋芒一掠而过,但笑不语。   “你去见了温晁!”我实在惊骇太过,那个人断腕坠崖而未死,倒也罢了;真正令我震惊的是,魏婴非但没有派人追击格杀,反而私下密见此人。   迎着他深不可测的目光,我只觉得全身泛起寒意。   “我不仅见了他,还遣心腹之人护送他回温王封地,击退温旭的追兵。”魏婴的笑容冷若严霜,缓缓道,“此去全看他的造化,但愿他能返回王城,不负我此番苦心。”   我低了头,脑中灵光闪过,是了……前因后事贯通,万千扑朔思绪,霍然明朗。   ——他原本与温旭王子联手除掉温晁,更将计就计铲除温氏一党;而今见温晁侥幸未死,而金光善已除,他便改了主意,非但不杀温晁,反而助其回返封地。以温晁的性子,势必对温旭恨之入骨,王位之争再添新仇,就此两虎相争,温国必陷入大乱。   一时之间,我心神震动,恍惚又回到当年的朝阳门上,初见犒军的那一幕。   当时只觉他威仪凛凛,气魄盖世,自那时起,宸王魏婴的名字,在我心中已是一个传奇。   待得嫁了他,三年独守,我只知自己嫁了一个心硬如铁的英雄,除此对他一无所知。   此后宁朔重逢,生死惊魂,亲眼目睹他喋血杀敌,方知那赫赫威名,尽是热血染就。   及至此时,他就站在我面前,轻描淡写説来,浑如夫妻间闲谈。然而挥手之间,早已搅动风云翻覆,设下這庞大深远的棋局……只怕天朝边疆、温国、金国两国黎民,都已被置入這风云棋局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一个英雄,远远做不到這一切。   我恍然有大梦初醒之感。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不再只是一个疆场上的英雄,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统兵藩王,是名将亦是权臣,甚而,在我心底隐隐浮出一种错觉,似乎预见他将叱咤风云,虎视天下。   這个突兀而现的念头,令我心神俱震,心中激荡难抑。   “英雄当如是……”我由衷感叹,几欲为這番深谋远略击节大赞。   魏婴笑而不语,缄默负手,只是深深看我,眼中不掩激赏之色。   半晌,他缓缓开口,“一个闺阁坤泽,竟有這番见识。”   向来听惯溢美之辞,第一次听到从他口中説出的赞赏之语,我竟暗暗喜悦。   然而,思及温晁的怨毒目光,我忍不住叹道,“那人恨你入骨,此去纵虎归山,不知日后他又会想出什么恶毒的法子来害你。”   魏婴淡淡笑道,“虽説知己难逢,能得一个有能耐的对手,何尝不是乐事。”   我一呆,旋即微笑颔首。   所谓当世名士,所见多矣,从没有人让我如何心折。从前,哥哥总説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然而他却不知——并非我心气高傲,只是未曾遇到胸襟气度足以令我折服之人。   而今,我是遇到了。   正自低头出神,魏婴不知何时走到面前,伸手抬起我的脸。   “你怕温晁对我不利?”他噙了一丝笑意,目光却灼灼迫人。   我陡然一窒,似被什么烙烫在心头,慌忙侧头避开他的手。   分明还是五月的天气,却莫名一阵发热,只觉得房内窒闷异常。   “你,要喝茶么?”   局促之下,我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慌乱,答非所问地回了這么一句。   借着起身去取茶盏,背转了身子,仍能感觉到他灼人目光。   我强自敛定心神,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然而心中怦然跳动,竟让我手腕微微发颤……這是怎么了,有生以来,从不曾失态至此。   蓦的,手上一紧。   我的手被他从身后握住,這才惊觉杯中茶水早已溢满,我却还茫然出神,径直往杯中倒茶。   他笑了笑,也不説话,只接过我手中的茶壶,另取了一只杯子,重新倒茶。   我羞窘不已,他却悠然将茶倒好,含笑递了过来。   “还是我来侍候王妃为好。”他语声低缓,笑意温煦。   即便我再愚钝,這男女情事,总是懂得的。   那一杯茶已递到面前,稳稳端在他手里,我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静静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四目相对,一时沉静无声。   他目光深邃,那一点灼人的光亮却黯了下去,“你还是不肯原谅?”   “原谅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开口,“你有什么,需要我原谅?”   原本以为,他若不肯解释,我亦永远不会问。   那个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难忘的耻辱。   烛影摇曳,映照在萧綦脸上,将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唇角紧抿做一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歉然道,“当日事出紧急,我不得已……”   好一句不得已,时至今日,他仍用這拙劣的借口来敷衍。   我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急待你驰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时半刻。”   “冀州失守?”魏婴霍然转头,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听见了十分不可思议之事。   我怒极反笑,“怎么,王爷已经不记得了?”   魏婴沉默,面无表情,那错愕之色也只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左相……岳父大人只説冀州失守,没有告诉过你别的?”他沉声问道。   “王爷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紧锁,目光深沉慑人,“那之后,左相一直都是這么説?”   這一番话,连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阵阵发寒。   我仰起头,竭自镇定地与他对视,“恕蓝湛愚昧,请王爷説明白些。”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魏婴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説个明白?”   “是。”我抿唇直视他。   他缓缓道,“很好,不论再艰难的事,总要自己承担。”   我咬唇点了点头。   他负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蓝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   “説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説一个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蓝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若寒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若寒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他顿住,我却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轩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与蓝氏齐名的侯门世家。那时母亲曾笑叹,“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谁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也是這样想的。却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东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个尊贵身份的子轩,即便子轩将来即位,父亲也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国丈之名。姑姑更不会容忍旁人夺去她儿子的皇位。   蓝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魏婴,而魏婴也看中了蓝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魏婴,“让皇上赐婚,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后的授意?”   “是我。”魏婴转身,迎着我质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见皇后与左相……”   他不必説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仅存的骄傲。   “那么大婚当日,又是怎样?”我缓缓开口,一字字説来,竭力不让声音发抖。   魏婴蹙眉看我,隐有负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説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蓝氏坤子,得皇后亲口允诺,皇上无奈,当廷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长宁候赶赴宁朔,执皇上密旨,接掌军中大权。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为太傅,名义上晋为三公之列,实则将我架空兵权,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为援,行动隐秘迅捷,待我与左相知悉端睨,已经是大婚当日。我们当机立断,借冀州失守之机,调遣禁军,连夜开城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长宁候守城不力,被我以军法问斩。至此力挽巨澜,令皇上削权之计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魏婴這一番话,语速极快,只拣紧要经过道来,似乎不忍一一详述。   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這一个字。   我低头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魏婴,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蓝湛。”我听见魏婴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説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説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魏婴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説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魏婴……”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説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人,我不许你懦弱!”一路孤身而来,惟有对亲人的挂牵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   而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轩,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説过什么,也不记得魏婴説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魏婴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只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這小小的女孩儿,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説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牧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説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這身合适么?”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這小小女孩儿。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温情。”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手上一顿,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当时一般大小。   细看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瑶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飘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温情急急赶上来,手中抱了外袍,一脸忧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這时节,哪还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五月春暮,宫中女眷都换上轻透飘逸的纱衣,行止间袖袂翩翩,衣带当风,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温情听我説起這些,满面都是神往之色。   一路行来,所见庭院连廊大都简单朴拙,看似普通宅院,却又蔚然大气,倒有几分像是官衙。“這就是王爷府宅么?”我回头问玉秀。   温情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王爷平日都在這里。”   我点头,大致明了,想来魏婴一直以官衙为居所,并没有单独修建府宅。   听闻他出身寒族,性好俭素,看来果真如此。若换作哥哥,哪里受得了這般简陋居处。   我一时好奇,脱口问温情,“王爷平日在府中,都常做些什么?”   “王爷大多时候都在外头,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呢。”玉秀侧首想了想,“对了,王爷常与宋将军下棋,还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喝酒……没别的了。”   温情説到魏婴,满脸敬畏,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低头抿唇而笑,只觉那人好生古板,终日过得這样乏味。   “府里连个歌姬都没有?”我随口笑谑,语声未落,却听一阵女子笑声传来。   我驻足抬眸,却见前面廊下转出几名女子。   几人乍一见到我,惊呆在原地,只望了我发怔。   当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称“王妃”,众人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当先两名女子竟是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红窄袖衫,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发间珠翠微颤;另一人衣饰简素些,年貌略轻,眉目更见娟秀。   這身不同于寻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一时説不出话来,只觉喉间发紧。   是了……我怎会忘记了這一层。   杏红衣衫的女子倒抢在我之前开口,“离儿给王妃请安。”   她一面説,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扫过我衣摆,低头间,耳畔翠环,莹莹光华一转。   這双耳环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绿手镯,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我顿时恍然,大约明白了那些华艳的衣饰是何人为我置办。   “离儿?”我含笑道,“本宫到府以来,起居都是由你打点么?”   她略抬了抬眼角,“是奴婢的本分,只怕府里下人愚笨,让王妃受了委屈。”   這般伶俐,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説话的口气呢——我诧异到极处,不觉失笑。   见我笑而不语,她似乎胆色更壮了些,索性抬头看我。   乍一迎上我的目光,她倒呆了,来不及掩去目中惊羡之色。   “倒是个标致的丫头。”我颔首微笑,“我身边正缺个伶俐的人,明日你就过来跟着温情吧。”   离儿面红耳赤,仰起头来,硬声道,“回禀王妃,离儿是王爷的义妹。”   我本已转身,闻言回眸,“你是在对本宫説话么?”   离儿一僵,肩头发颤,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我蹙眉看向玉秀,“王府里难道没有一点规矩?”   温情躬身,脆生生答道,“回禀王妃,府里的规矩,主上有问,奴婢方可回话;主上在前,奴婢不得抬头直视;回禀主子问话,需得以奴婢自称……”   地上一众婢女相顾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几近以额触地。   离儿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头道,“奴婢知罪,奴婢等无意冲撞王妃,求王妃饶恕。”   我扫她一眼,淡淡道,“本宫喜欢伶俐的丫头,明日你也一起过来。”   任她们跪地求恳,我径直拂袖而去。   转过回廊,至无人处,玉秀忍不住欢笑出声,“這下可好,王妃一来,再没她放肆的份了!”   我驻足,冷冷回眸,陡然沉下脸来。   温情触及我目光,身子一缩,低头再不敢开口。   我亦抿唇不语,胸口却似堵了一团寒冰,一时间气息翻涌,再难平静。   ——這是早该想到的,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他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可魏婴是如此念同袍之人照顾其家眷。   莫説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论风流贵胄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宠妾相伴;嫂嫂进门,又带来四名陪嫁媵妾;及至两年后,嫂嫂病逝,哥哥虽不曾再娶正妻,却又陆续纳了几名美人。   母亲贵为长公主,下嫁父亲之后,也曾容许父亲纳了一房妾室……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韩氏就已去世,此后父亲再未纳妾,与母亲恩爱甚笃。   不错,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可是,无论想到哥哥还是父亲,无论這世间有多少男子纳妾,但魏婴这般的人还是第一个如此后宅只我一位王妃。   自从来到此处,遇见魏婴,我竟越来越不懂得自己。   从前偶尔也曾想过,他常年在外,或许也需要照顾——那时只觉得,旁人之事,与我何干。   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夫婿,是父亲以我为筹码,换来的一个盟友。   一念至此,我再忍不住失笑,心口却莫名刺痛,痛到了极处。   我一手撑了廊柱,按住胸口,兀自笑出声来。   温情慌了神,忙扶住我,“奴婢説错话了,求王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谁説我生气。”我甩开她的手,只是笑,渐渐笑出泪来。   “王妃,您這是……”温情手足无措,几欲哭出来。   看她焦急神情,倒似真的为我担忧害怕一般,越发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這里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這一个丫头真正关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觉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京城,潭州,还是這里?   一时间,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极力隐忍心中凄楚,任由温情怎么唤我,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身后直直跪下去。   我转身,见走廊尽头,魏婴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望着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泪痕。   他未着戎装,只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愈显清峻轩昂。   “怎么在這里?”他皱眉,语声却温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言语关切,我心头越发温暖,转头道,“有劳王爷挂虑。”   他皱眉看我,一时相对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説,却终是无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径直转身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着凉,我闭目揉着额角,只觉头疼欲裂。   本想小睡片刻,闭了眼,却毫无睡意,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她説,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飘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王,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儿,不再是被子轩永远呵捧在掌心的阿湛……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宸王妃的那一天,注定這一生,我都将站在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辗转枕上,有泪滑入鬓角。   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还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説,“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人,我不许你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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