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蒂娜
一，
“嘀嘀”
“嘀——”
按掉了闹钟，我伸手摸到脑后，“咔”拔掉了输电插头，暴露在空气中的入电口很快闭合，恢复成皮肤的模样。
没有看输电箱的余额，我站起来扭了扭脖子，左腕关节有些发涩，用不上劲来，上个月涂的润滑霜已经干涸，要是能买新关节替换就好了。
但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关节配件的价格一直是只升不降，腕关节虽然没有膝关节价格那样离谱，但凭我每月那点电池，就算办理贷款，也得好几十年的，除非去二手市场碰碰运气。
洗漱完毕，我对着镜子小心擦去从散热缝漏出来的电池液，一串电镀的数字映着晨光在镜子里一晃，NO.8618，常见的一型机器人编号，也是我的产品编号。
最后在镜子前检查了一遍，我推开门，早晨的阳光明媚而温柔，轻轻洒在我结实的金属脸颊上，真是美好的一天，哪怕在新世纪的今天，太阳也依旧保持着以往的无私与慷慨。
车站里已经站着不少人，寥寥的很安静。
“年轻机器人多多努力，我们相信明天会更好！”悬浮播报器从旁边的站台掠过，这家伙起的倒真够早。我还想看看它，但它很快飞到其他站台去了，我的目光追不上它。
轰隆低沉的响动从隧道那头接近了，我退后几步，磁浮列车一节节滑过去，站台上很多张脸映在铮亮的车体上潺潺晃动，仿佛流水中的一串倒影，当然也有我的脸。
车厢里微微摇晃，车厢外的风声轰隆作响。我靠在座椅上盯着对面液晶屏幕里的广告发呆，广告片的主角是瓦力，《机器人总动员》的主角，是部很老的电影了，但仍然广受欢迎，屏幕里瓦力正介绍着最新的关节配件，原本满身锈迹的他换上了最新款的关节配件后变得焕然一新，连伊娃都过来依偎在他身边，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我转着脖子四处张望，左右隔了很远才有稀疏的人影，隧道里很黑，列车像是开进了夜里。
行驶一会儿后，列车冲出了隧道，接下来是悬天轨道，不会有隧道里那么大的轰隆声。我扭头看向玻璃，窗外的景物悄然后移，风擦过车体的声音传入耳朵里，早晨的云和天空融在一起，看不清边迹。
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我摸出手机，在聊天框里打出几个字：“起床了吗？”
这句话不太好，像是个闹钟，我把这几个字删掉。
“早上吃了好吃的吗？”
听起来有些无聊，没话找话的感觉。
“今天早上好冷，记得多穿点衣服。”
打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又不在同一个地方，天气应该也是不一样的，要是还没醒怎么办，这样看起来又像闹钟了，而且，还有，这种关心的语气是不该我说的。
轰—，车厢一头扎进隧道的风里，悬天轨道的路走完了，玻璃外面又黑下来。
“Hi，蒂娜。”
我打出这几个字，按下了发送键。
“早上好！”粉色蝴蝶结的头像一闪一闪，她很快回了消息。
“你在干嘛呀？”我不好意思在车厢里用语音输入，悄悄地打字。
“在吃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
“栗子千层加生奶油蛋糕，泡菜猪肉蛤蜊豆腐煲，牛肉炒刀削面加荷包蛋，豪华双拼......”
AI真能吃那么多吗？我不知道，因为我只是个机器人。
与仿生机器人已经停滞的发展不同，AI拟人的技术仍在持续前进，除了不断出现的各种AI，还有围绕AI所构建的“世界”，据说那里与现实世界无异，白云蓝天，城市霓虹，数据搭建了一切，那里是未来科技的堡垒。
蒂娜生活的城市是个叫枝江的地方，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我这样的机器人呢，一个和ai聊天的机器人。
提示音响起，车门无声滑向一边，我的站到了。
时钟又变了一个数字，我拧了拧手腕，站起来往四周瞟了一眼。打卡机旁已经挤了不少人，每到下班时就会这样，一只手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怎么说，今晚要不要再去看看？”
拍我的是大猪，我唯一的好朋友，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有些犹豫。
“听说最近关节配件有优惠我才叫你的，给句话，到底去不去啊？”大猪是个急性子，拿肩膀撞我。“放心吧，不会耽搁你和你ai小情人见面的。”他笑着看我，一脸猥琐。
“滚蛋。”我推开他，大猪没脸没皮地笑着躲开。
出了公司，我们并肩往市场走，最新款的关节配件有专门的发售点，一般不会在市场出现，不过我们也买不起最新的配件，市场就是我们这些人最常光顾的地方。
除了买配件市场也能卖配件，这在明面上是不允许的，但在市场可以。
路边的荧光灯牌越来越多，市场也就到了，大猪在各个店面和巷子转来转去打招呼，嘴里叼着根烟走在前面，我有时候真羡慕他这种活力，简直不像个机器人。
拐过一个转角我停了下来，在一间店里，隔着玻璃展柜我看到了一对腕关节，成色还算新，是和我一样的尺码型号，没有掉漆，旁边的生产证上显示也还在保修期，我感到心里小小地跳动起来。
老板注意过来，我马上收回了目光，收回之前我瞟了一眼价格表，心里又平静下来。
“看上什么了？你运气不错，今天是优惠日！”老板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他的腕关节肯定不会有冷却剂漏出来。
“别看我摆出来的货就这些，你想要的任何配件我都能搞到，最新版的也行，只是要费些劲...”
“就是看看有没有腕关节什么的...”我在玻璃展柜上瞄来瞄去，假装在寻找腕关节。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啥配件咱这都有！”老板一把将那对腕关节从展台里抄了出来，“前两天刚到的新货，卡扣正常，l尺码，保修期还有二十年，货码可查。”
“你看看，和我的还是同款！你小子算是赶上了，腕关节一般是很俏的，货留不住。”老板眉飞色舞，侃侃而谈。
我用手指戳了两下玻璃，问“单买一个的话，多少钱？”
“小兄弟，你知道的，关节配件都是成对卖的。”
“好吧，不过颜色还是有点不喜欢，我再看看吧。”我这么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欢迎再来哟！”老板的声音被我关在门后。
现在每月四千电池，加上攒的那些，还差几万才够首付，如果能攒出首付那后面每月还两千五电池，加上八百电池的房租，三百用来充输电箱，还有......
“你小子跑去哪了？”大猪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一惊一乍的，怎么，看上什么没有？我那跑了一圈没看到有卖腕关节的。”大猪把抽到底的烟屁股扔到垃圾桶盖子上，使劲拍裤子上的烟灰。
“我说。”我开了口，这是我一向的口头禅，大猪回头看我。
“能不能借我点钱？”
“我靠，你知道我不怎么攒钱的。”
二，
白日的余晖缓缓收入地平线里，暮色浸染天际。
出了车站，在路灯下，我看了一眼时间，今天加班有些久，不过好在还没关门，我还是买到了。
天上星星点点，车站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我慢慢地走，四周很安静。
经过家门口，我继续往上爬楼梯，我住在顶楼，再往上一层就是天台，这是栋老房子，楼顶没有预留飞车的泊位，所以没什么人会上到这里来，到处都很杂乱。
积灰的太阳能板靠在掉漆的管道上，信号塔倒是依然在运作，我寻找着落脚点，在天台边沿小心翼翼坐了下来，旁边不知道是什么的机器散着热气嗡嗡响个不停，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我把手里的玻璃瓶放下，瓶子外面系着一根渐变荧光灯带，映着瓶子里的玫瑰花色变幻，是刚才买花的时候店员送的，说是情人节的赠品，不过我觉得有点土。
手机微微震动，一条消息蹦出来：
“晚上好！”粉色蝴蝶结的头像跳个不停。
“晚上好。”我也和她打招呼。
淡蓝色的粒子光束从手机的投影口升起，逐渐凝聚成形，我把手机轻轻放下，戴着蝴蝶结的姑娘就坐在我身旁，一双小腿伸在空气里晃荡。
“迟到了！”她扭头气鼓鼓地说。
“听我狡辩，这有原因的。”我举手。
“什么原因？”
我从身旁捧出那只玻璃瓶递向她，心脏狂跳“这个，送给你。”
她的表情呆滞了一瞬，随后急速变化，最后似乎平静下来，和我现在的表情很像。
“是什么？”
“玫瑰花，用玻璃瓶装着的，外面还有...”我有些不好意思描述，抬头看她。
她没有说话，像是在等我，目光看着瓶子的方向。
“有一圈荧光灯带，缠在瓶子上。”我继续说。
“噗”她轻轻笑了“好土啊。”
“是有一点...”我想刚才要是把灯带丢掉就好了。
“好看吗？”
于是我又去瞧那枝花，它绿色的根颈折在瓶底的水中，被推着轻轻摇曳，异色的灯光染着玫瑰原本的花色改变，深深浅浅的差别。
“好看。”我很认真地点头，“灯带变色的时候花瓣也跟着变色，有紫色，蓝色，橙色，还有，”
“还有什么？”
“灯带没电了......”我有些窘迫。
“噗呲”她晃晃伸在外面的脚丫，眯着眼睛笑，“谢谢。”
投影是ai的服务功能，是单向的，我能看到蒂娜，但她看不见我，也看不见花。我把花瓶放下，偷偷看她。她晃悠着小腿，目光放在很远的地方。
这座城市依然醒着，远处高楼上，巨大灯牌变了下一个颜色，半边夜空映着城市的灯火，霓虹闪烁。
“枝江也是这样的吗？”
“枝江？”她回过头。
“也有这么多高楼大厦吗？路上总是有很多车，大家走路都很快，说话也不多，生活很辛苦......”我有些语无伦次，顿了顿。
“我是说，枝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真没用，连句话也说不好，我抱着膝盖，感觉有些累了。
她望着我却没有回答，而是往我这边靠了靠，然后忽然张开双臂拥住了我。淡蓝色的光幕如一层轻纱蒙在我眼前。
许久。
“开心些了吗？”
“嗯。”
城市天台的灯火中，我拥着晚风，小声回答了她。
......
接过那只信封，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大猪“什么东西？搞这么神秘。”我把手探进信封里，触到了钞票面上的摩尔纹。
“你知道我不喜欢存银行里，现钱踏实。”大猪吐出一口烟。“这些先拿着，不够再说，别到时候货没了，听说腕关节货很俏的。”
我心里涌出些感动，想说谢谢但他肯定会不耐烦，但我还是说了。
“谢谢。”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大猪把烟蒂弹到一边，潇洒地一拍烟灰，走了。
我轻轻笑了，知道他其实是想听我这么说的，就是嘴上不饶人。
隔着一层玻璃，我再次看着那对腕关节，感觉还真是蛮适合我的，尺码型号都适配，我圈着自己的手腕，想象着换上新关节的感觉。
“欢迎欢迎，看上什么了？”老板迎上来。
“我要买这个，分期。”
接过我填的单子，老板那对小眼睛扫了两遍后眯起来配合嘴角勾出一个笑脸，“手续没问题了，我们的效率可不是盖的。”
安装室里，我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摆了几个蛮傻的造型，镜子里那个人表情滑稽，动作怪异，我忍不住笑了。
连带着一堆手续，老板递过来一张纯黑色的卡片，拍拍我说“下次来直接用这张卡，有后台货能看，其他内部消息也会通知你。”
“内部消息？”
“就是一些新品的提前预告，据说ai有些新东西最近要发布，不过具体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老板打了个响指“您现在已经是咱的vip客户了，这是基本的福利。”
我看着手里那张质地坚韧的黑卡，忽然想起来车厢里那个广告来，它真的说对了，换上新关节后真的会不一样，我的手腕不会再渗冷却液出来了，也更有力了，我还能知道内部消息，我真的焕然一新了，就像那个广告片里的瓦力一样。
三，
“嘀嘀”
我按掉闹钟，起身舒展关节，顺畅的动力传遍四肢，又是一天美好的清晨！
洗漱完毕，我在镜子里扯动嘴角，想用一个完美的笑容来面对这美好的清晨。一番努力后我终于找到了想要的笑容，接着我赶忙出门，一怕迟到，二怕它维持不住。
早晨空气稀薄，我大踏步走进车厢里，等待到站的时候我注意到屏幕里的广告换了，不再是那个呆头呆脑的瓦力，而是一名西装革履的主持人在对ai技术进行介绍，看起来像是科普类节目。
主持人的嗓音很好听，并不突然的，我想起蒂娜来了，上次聊天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在这列清晨的车厢里，忽然有种力量在我胸腔里涌动起来，像是一个漩涡，要将我整个都吞噬进去。我把手伸进口袋里，那里放着我的手机，我想给她发一条消息。
这时候到站的提示音响起，我把手从口袋里拖出来，走了出去。
刨去腕关节的分期，房租上个月已经付过，水电和车费控制在预估范围内，托我这个型号耗电少的福，输电箱也还有余额，剩下来的，还有足足五百电池！
我心里一喜，这其中也有摸鱼偷懒的窃喜。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木然地回头，看到大猪的眼睛。
“怎么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
“拜托你换种出场方式好吗，我心脏不好。”我捂着胸口。
“我看你继续在这坐着才是心脏不好。”大猪点了一根烟叼在嘴角，“马上下班了，一起聊聊？”按理说工作时间是禁止抽烟的，但大猪从来不管这些。
一路上没什么人，甚至我都不知道这路通向哪里，我想大猪也不知道，但大猪走在前面，也不说话，终于我有些憋不住了，主动开了口：
“之前找你借的钱再有几个月就能全部还完了。”
大猪停下来回头看我，楞了一下：“什么？”
“我说之前找你借的...”
“你以为我找你是说这个的？”大猪打断了我，把嘴里的半支烟吐到地上“真他妈是个铁脑袋，你脑子里是不是没有出厂设置？”
大猪好像真的生气了，拿脚把那支烟碾来碾去。
“那你找我，要说什么...”
我这句话似乎浇灭了大猪的怒火，或者是无语到了他，我不知道，他看起来恢复了冷静，背过去重新点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地升起来。
“只是想问你，总加那么多班干嘛？我从来都没催过你还钱，你还不还都无所谓。”大猪扭头看我，声音却又轻下来“你看你现在，搞的像个机器人一样。”
轮到我发愣了，我不看大猪，也不想回答。
沉默了好久，大猪拍拍我的肩膀，掉头走了。
隧道里，广告灯牌的光在我脸上一下一下打过去，车厢里很空，风声很大，也许风钻进车厢里来了？很快我发现风没有钻进车厢里，是在往我心里钻，又来了......
我想捂住耳朵，可是不行，因为我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依然亮着。这时车厢里唯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车载屏幕里的广告，罢了，我把手机扳到眼前来。
“Hi，蒂娜”我说。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
“你把投影打开。”过了不知道多久，我想应该是很久，她说。
没有犹豫太久，我打开投影，没来得及把手机放下，淡蓝色的光幕裹住了我，风停了下来。我轻轻扭头，想看看她的脸，车厢里突然好安静。
“你都去哪里了。”
我呆呆地坐着，该怎么说呢，说我工作太忙了？这理由未免太过老套；说我只是忘记了？不行，这种伤人的谎话我不想说；其实我最想说我买了新关节，现在我还有黑卡，我比以前要厉害了，可是这种话为什么要对她说呢。
“我很想你。”
玻璃外，隧道里的广告灯牌一个个退向身后，列车依然在前行。
“枝江其实，和这里很像的。”她的声音在耳边环绕。
我愣了一下，她还在说着：“也有很多的高楼大厦，路上有很多车，但大家都很友好，每天都是很开心的。
“是吗。”我轻声说。
风声消失了，安静越来越大声，我想应该说些什么，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看着眼前系在长发上的蝴蝶结，那头发摸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慢慢抬起手，张开手指，想戳一戳那只蝴蝶结。
车体摩擦空气的响动从窗外传进来，我扭头，看到玻璃里我的脸，放下了手。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她的声音似乎小了一些。
“蒂娜。”我说。
“再叫一次。”
“蒂娜。”
“不许忘记。”
“不会的。”我想这句是真话。
即将到站的语音播报在车厢里回荡，我看了看她脑袋上的蝴蝶结，以前没有发现原来是这么大一只蝴蝶结，缀在头发后一晃一晃地像是个小枕头，我轻轻笑了，关掉投影站起身来准备下车。
也许是我走的太慢，或是机器人听力太好的缘故，我站住脚步，听见了一个声音，是车载屏幕里的广告，似乎正播到重要的地方，事实也确实如此。
“现在请允许我郑重宣布，ai技术即将迈入全新的领域！，虚拟世界将不再虚拟！我们将再也不必借助ai感受虚拟世界，而是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全新世界的奇妙！让我们感谢参与测试的所有ai与仿生机器！”
我站在原地盯着那个屏幕看，左下角的字幕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所有测试ai即日关闭消除，请各自告知。
我手里拿着我的手机，觉得真是搞错了，那个主持人的声音其实并不好听。
四，
“嘀嘀”
“嘀嘀”
“嘀嘀”
我把手机举到眼前，眯着眼睛瞟了一眼时间，昨天已经过去了。
今天似乎是个雨天，能听到雨滴砸在玻璃上的轻响。我准备请个假，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早上好！尊贵的8618客户，我们为您带来了最新的资讯：ai技术进入了全新的世界，测试ai即日将被废除！我们将能亲自进入虚拟世界感受新纪元！更有全新ai伴你左右...”
没有听完，我把手机拿开，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个老板说的会提前告知vip的“内部消息”。我哑声笑了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房间里只有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
没有开灯，天花板昏暗泛白。
为什么这么安静？哪里来点声音，一点也好，为什么这么安静？心跳的声音也好，下雨的声音也好，为什么这么安静？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听见我的喉咙里发出这个声音了。
我猛地坐起来，往门外跑去，我要逃离这里，或是逃去哪里，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里。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大猪的电话。
“你在哪？我们聊聊。”大猪说。
......
我坐在街边自动贩卖店前的台阶上，大猪在旁边抽烟，屋檐外还在下雨。
“请假了吗？”大猪问。
我摇摇头。
“我帮你请？”
我还是摇头。
大猪呼出一口长烟，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止住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又呼出一口气，慢慢说：
“看到那个新闻了？”
我点头。
“其实这种，迟早会来的，你知道的，社会发展之类的。”大猪夹着烟，不再抽了。
我点头。
“你他妈的。”大猪失去耐心了“你还真把那ai当你小情人女朋友了？你脑子...”
“没有。”说出口，我才发现我的嗓子几乎哑了，声音几不可闻。
“我没有。”我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尖，几点雨丝飘打在上面。
忽然想起来那次去买花，加班得很晚，我生怕花店关了门一路小跑，好在是情人节，花店生意很好，到我去的时候还没有关门，我从来没有买过花，不知道该买什么，也不好意思问，在花丛里转来转去像个没头苍蝇。
最后店员决定帮我推荐一下，他问我说买花要送给谁，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啊，我要送给谁呢？我该怎么形容呢？
我真的没有想过，我只是个机器人，很普通的那种。
“那你...”大猪顿了顿“你现在换了新关节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这些都会过去的。”
大猪倒是提醒了我，我低头看了看我的手腕，还是当时刚换上时的模样。
“他们骗我。”
“什么？”
“他们骗我了。”我轻声说。
大猪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嗒一嗒地抽烟，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雨下的很细，一辆公交车缓缓开过去，橘黄色的侧灯在雨雾里很不清晰。
“抽点？”过了好久大猪问我。
我不说话，还是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发呆。
“别想了，老大，这种...”大猪叹了口气，挠挠脑袋“忘了就好了。”
我突然站起身来，大猪被我吓了一跳，仰着头看我。我是第一次看到大猪那种眼神，像是害怕又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是终究没有说出来，我也没有说出来。
没有管他，我走进雨雾里，走了几步我还是回头了，我站在雨里看大猪，他坐在地上夹着烟看我，我说谢谢，用了最大的声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大猪张了张嘴唇，我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扭头走了。
收拾好东西，我又在桌上看到了那只玻璃瓶，里面的花已经枯萎，灯带也早已没电了。“真土”我笑了一声，带上了门。
我站在玻璃柜台前面，看着柜台里摆着的各类关节零件，头发往下滴水。老板凑过来狐疑着开口“要看点什么？”
我从口袋捏出那张黑卡给他看“我要看最新的东西。”
“去虚拟世界？不不不这种技术还没有成熟，法律规定......”安装室里，老板连连摆手。
“要多少钱？”我打断了他。
“您不懂， 法律有规定......”
我解开身上那只挎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倒在一张桌子上，“这些够吗？”那是我的全身家当，和大猪一样我也不喜欢把钱存银行里。
“您这是为难我啊......”老板一边说着，眼神示意了一旁的助手。助手上前来开始清点我倒在桌上的那些东西。
我不管他，走上操纵台躺下来，不知是累了还是困了，也许只是顶上的照灯太晃眼睛，我抬手盖在眼睛上。
“您要考虑清楚啊，这项技术还不够成熟，会有很多风险......”老板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助手正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然后我听见老板清了清嗓子“客人，你这钱不够啊。”
一个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骗了大猪，我其实想过的，只是不敢说。我又想起车厢里那个广告来了，《机器人总动员》里，瓦力其实不是靠换关节让伊娃爱上他的。
面朝着天花板，白晃晃的照灯对着我的眼睛，老板终于扳开了卡扣，用力把我的脚踝骨从小腿上抽了出来，我感觉身子被往下一扯。
“脚踝关节，卡扣有些旧了，去估个价。”老板把脚踝骨递给一旁的助手。
“您还好吧，没问题我就继续了。”老板在额头抹了把汗，这确实是份辛苦活。
我躺着点了点头，脖子动起来不太方便，为了方便拆卸我的脖子和腰都固定住了。
膝盖关节是比较难拆的，要先切开表面的硅体，在切口处注入冷却剂，然后从切口伸入引导针定位，锯开相连的小腿和大腿肌腱，膝关节价格很高，所以流程要格外小心，避免毁坏。
真像是一只被扯来扯去的布偶，我听见身体里叮叮当当的金属声。
“膝关节，九十万。”
“脚踝骨有点用旧了，算十五万吧。”
“喂喂，把小腿骨上的机液擦干净，二十万。”
“肘关节挺新的，五十万应该有的卖。”
我在心里默默估算，应该是够的，我是个很会算账的人。
然后我感觉身体没了动静了，老板凑到我的脑袋边说“恭喜您，我们的vip客户！您即将体验市面上的最新技术！”
我看着天花板，只觉得灯好像变大了，变得很大，比我的身体还大了，然后我进到了灯里。
“真土...”我嗤笑一声，闭上嘴巴。
......
老板把输入接口插进那个机器人的脑后，脱下衣服擦了把汗。
“能有多久？”助手好奇地问。
“几分钟了不起了吧。”
“之后呢？”
老板把衣服揉成一团扔到一边“之后没了呗，还能有啥？”
助手若有所思，老板扭扭腰站了起来“我得歇会儿，今天累死了。”
“对了，商品记得上新，今天进货不少。”老板关门前叮嘱到。
“收到！”
助手抬手示意。
（完）
人潮中的你
5:19
黑暗中微微的嘈杂，我慢慢睁开眼睛，光线水一般涌来。
鞋跟敲在路面上，清脆的响，我站在街口，缓缓抬头，有风扑面而过。
愣了好久，我咧开嘴角，轻轻笑了。
5:01
听说沙漠中的旅人有时会遇见海市蜃楼，你看到远处明亮的楼影，一步步走近，甚至能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声音，可你永远也无法到达那里，只有漫天的沙际，所谓海市蜃楼其实是濒死之人心中的幻影。
4:28
我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往前走，想着这就是我心里的城市了，以前好多次我都想，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可惜怎么也想不出来，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过。
3:07
人群里我抬头，越过人群，天空飘着白云，有风在吹动。
是了，这就是枝江了，这个瞬间，我的思绪万千。
那个小教室会不会离我很近呢
贝加尔湖的水应该是有些凉的吧
房顶天台上的微风是否仍在徘徊呢
她会不会，也在这里等过红绿灯？
1:00
是了，她在哪里？
我环顾四周，只有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在哪里？
我跑了起来，像是在潮水之间穿行，她在哪里？
0:30
我再跑不动了，小小的震动从口袋里传来。
我摸出手机，在潮水般的人群里，那个戴着蝴蝶结的姑娘印在我的眼睛里。
我对她说：hi，蒂娜。
0:01
我终于找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