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mち | 火车上的帕维尔
(于2021.9.14首发Lofter)
为这篇同人拍的短片BV1Wq4y1G7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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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很多自行设定以及和原创的情节和对话)
(原视频为冬不拉,但我不知道其风格是否适合流行歌曲,遂改为吉他)
(由于原视频没有字幕,有些地方有错漏和出入,尤其是原俄语部分)
(并没去过俄罗斯,有的场景为上网搜索或凭空想象)
(刚第二次读完《百年孤独》,有刻意模仿)
(但当然比不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想象力)
当全俄罗斯两万一千座教堂同时鸣响礼拜日的钟声时,萨沙终于下定决心去死了。
她装好了足够的车钱,穿好了最普通的那身衣服。
她决定死在莫斯科,所以并不想因为逃票而被半路赶下去。
她向车站走着。
萨沙用一种轻柔的眼神望着涅夫斯基大街,好像是在用掸子掸书架。对她来说,这已经成为了一片蜃景。一群宿醉的男女游荡了过去,满大街都是他们狂欢的回声。一个教士站在一个公交站台边,拿着一本破掉的《圣经》,宣扬着里面的智慧——古老的,甚至有点过时的智慧。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他说。
“没错,没错,先生。”萨沙简单地回答。她的头发是自己剪的,此时又落下了一根发丝。
萨沙并非无可留恋,只是那份赴死的勇气战胜了活下去的耐心,于是她决定,就这样吧。
火车站就在涅夫斯基大街上,矗立在那,像一块冷了的面包。一片黄色荒野般的墙上画了铁路线路图,红蓝交织,像血管。萨沙捏着自己的手腕,急迫地想结束那只能带来扭曲命运的搏动。生命线在掌根那里倏然断掉,她疑惑魔鬼为什么没有用剪子把它剪得更短一些。
从圣彼得堡到莫斯科,经停四站——小维舍拉、乌格洛夫卡、上沃洛乔克、特维尔。
那么多的城市,那么多的窗子,那么多的人。
萨沙轻轻叹了口气。
车站人很多,周日尤甚。汉堡王薯条的油脂味、廉价香水的花香味、奢侈品皮包的皮革味、拿铁咖啡的奶香味、平价超市的护发素味,混合着交通工具的尘土和铁锈味,统统钻进了萨沙的肺里。她有些神志不清,晕头转向,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成功买到了下午一点三十二分开往莫斯科的车票。
现在是十二点四十,萨沙已经坐在月台边的长椅上,盯着始发站的列车了。
她没什么事情做,于是开始重新盘点自己的人生。在被迫陷入一场思考往事的陷阱后,萨沙才意识到,自己又多了一条理由,让自己寻求前往“没有旅行者归来的未知国度”。她高中平平无奇,大学一事无成,人际关系一塌糊涂,爱好上也没有什么成就。拿一把苍蝇拍对准圣彼得堡,一下子能拍死七十七个比她厉害得多的人物。
剧里说,良知和顾虑使人变成懦夫,那么,这时候的萨沙可能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之一。她不想说自己是什么有良知的好人,即便现在是,将来也不一定。她的骨头里头装的都是冰,血管里却是烫的。很难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月台上的人出奇地不多,其中一个的年龄甚至模样都和萨沙有点像。她戴着耳机,耳机的隔音不太好,里面漏出了一段旋律,断断续续,弥漫在了已经很寒冷的初秋月台上。
……
Соловьи, замолчите намиг.
好了,夜莺们,请安静片刻
Что свистеть до утрабез конца?
你们在啼啭什么,直至天亮?
Я смирился, к утратампривык,
接受失去,于我已是稀松平常
Обретаю в утратахТворца.
于失去中我将得主救赎
Улетучились думы мои,
我的灵魂早已出窍
И омылась душатишиной.
万籁俱静将它洗涤
Пусть о чём-то поютсоловьи,
就让夜莺轻吟浅唱
Я приветствую голосиной.
我会拥抱外界的声响
……
但萨沙的头脑里慢慢清空了所有景色,以至于当她起身登车时,连这样一首应景的歌曲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车上的人也不算多,座椅是木质的那种,把个车厢装饰成了一个乡村教堂。
老旧的电动火车晃悠悠地启动了。萨沙找了个人最少的角落,像鸟一样地低下头,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浸入了一阵阵的睡意中,仿佛是数个小时后长眠的演习。
睡前,萨沙在想,自己要怎么去到那个神秘国度?但摇晃的车厢让她有点难以思考,最后匆匆决定拣选从书上看来的那种方法——去折一支晚香玉,然后染上风寒而死。
这样妄下决定似乎有些草率,不过,萨沙想,方法其实也不是特别重要,那只不过是一趟通往终点的列车,能到站是最重要的。就像她现在一样,就算是一列破旧的电动火车,也可以将她带到莫斯科去。
想到这,萨沙放心了。
大概刚过乌格洛夫卡,萨沙也不太清楚——她就在梦中听到了一阵吉他声。那钢弦振动发出的轻扫和弦从隔壁车厢飞起,打开连接门,沿着过道贯穿整个车厢,然后迅速地一拐弯,一头撞在车玻璃上,像一只羽毛一样地飘落在了萨沙手心里。
萨沙捧着那阵吉他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在它消失后清醒了一些。车厢连接门又开了,几声咳嗽把一个人拽进了这个车厢。他带着一把吉他。
萨沙不禁多看了几眼那阵吉他声的主人。他戴着顶鸭舌帽,穿着夹克,坐在了萨沙的斜对面,面对着一车厢数量寥寥、兴致寥寥的观众,开始了又一轮的表演。
“街头艺人。”萨沙心想。转念一想,萨沙决定改口称他为“车头艺人”。
……
Так соловей поет вполночный час
夜莺在午夜歌唱
Весной,весной,весной,
春天,春天,春天,
но песню забываетлетом
只是歌声将在夏天被遗忘
萨沙知道这首歌。错过了车站月台上那一首歌的她赶上了这一首。歌手的歌声没有像吉他声那样莽撞,他的声音低沉又谨慎。萨沙的手交叠着,心里有关晚香玉的想象掺杂上了一只夜莺。她顺着歌手的声音跟着唱了起来。
Ночь не лишитсяпрелести своей,
这个夜晚将永远停留
Когда его умолкнутизлияния
何时也不暗淡忧愁
Но музыка, звуча совсех ветвей
树间音符悄然飞游
Обычной став, обычнойстав,
漂游着,漂游着,
обычной став, теряетобаянье
夜晚就褪下光芒
И я умолк подобносоловью:
我像夜莺一样坠入沉默
Свое пропел и большене пою
一曲终了就不再歌唱
……
后边还有两句,萨沙觉得不适合她,就没有接着唱,而是看向窗外。
车厢的晃动之中,她感到有人在走动。紧接着就是面前的一声,“嘿”。
似乎是那个歌手的声音,离近了听就像黄油,一碰到她的耳膜就化开了。
萨沙迷茫地转过头。歌手的一个响指在她眼前炸开。他问了一句什么似的,萨沙没有听清,于是她反问道:“什么?”
这回轮到歌手没听清楚了。他皱起眉头凑上前:“哎?”
实在找不到更尴尬的对话开头了。歌手憔悴的眼圈中,那双同样疲惫的眼睛透过帽檐下面看向了萨沙。他摘下了耳朵上的一支烟,拿出一根火柴,举了举,好像在征求萨沙的同意,不过没等萨沙做出什么反应,他就已经把烟点着了。
萨沙没想到去往莫斯科的旅途中,还会发生哪怕一点点的故事。她看着歌手的低马尾凌乱地甩在背后,叼着烟,浓密的金棕色髭须下冒出一朵一朵烟云,鼻梁上一道浅疤,眼角一个像素点那么大的湿润的反光。
歌手敲击着吉他,钢弦抖动着,发出了几声响。然后,他的眼神转向了萨沙,像看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似的,有点陌生,有点好奇,疏离感多于亲近感,但总归是友好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境问题,萨沙甚至从那眼神里看出了几分戒备。不过,正好相反的是,显然歌手正做着放下戒备的准备。他把烟从嘴里拿了出来,把吉他摆好,换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坐姿,开口道:“你好,我叫帕维尔。你在度假吗?”
萨沙忽然明白了那份戒备的来源——她身上已经没余钱了,不是太想听艺人卖唱。但她并不打算把她有关晚香玉和风寒的计划告诉这个帕维尔,于是,她回答:“对。”
让萨沙稍微有点放松的是,帕维尔好像并没有给她唱歌的打算。他抽着烟,说话也有些漫不经心。
那把吉他保养的还不错。帕维尔又敲了几下吉他。
“我在电动火车上给人演奏,而且技巧很差劲——你不介意我和你说话吧?”
萨沙摇摇头。她其实是个爱讲话的人,只不过,她实在掌握不了讲让人高兴的话的技巧,所以,朋友不多。
“你要是介意我就不说了。”帕维尔补充着。
萨沙再次摇摇头。
帕维尔的眼睛整个埋在帽檐的阴影里,但萨沙总能看到那一个像素点的光亮。
“所以,你是从圣彼得堡来,去莫斯科、莫斯科、莫斯科?”
帕维尔拿不同的口音重复了几次莫斯科这个词,不知道是不是什么萨沙没听过的玩笑。讲完这句话,帕维尔藏在髭须里的嘴角迅速地展露出一个微笑,然后马上恢复了原样。
“对。”萨沙回答。
“我每天都会坐这趟车,在车上给人唱歌,赚点钱,并不多。”帕维尔抽烟很快,一支烟很快吸掉一半。
萨沙看着云雾把那本就被阴影隐藏掉一半的脸再次笼罩,然后又消散开,露出那道浅浅的疤痕,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你上过职业学校,或者大学吧,类似的地方?”帕维尔忽然问,指尖有力地一弹,“咔哒”一声弹掉一点烟灰,然后朝萨沙的方向吹了一口烟。
“对。”萨沙没什么多说话的机会。
“我有个问题问你,你要是回答上来了,那么你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萨沙看了看车里的时钟——论时间,的确还没有到上沃洛乔克。她依旧是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好吧,先生,你问。”
“嗯。这趟火车,从圣彼得堡出发,前往莫斯科。速度是一小时六十公里,对吧?那么,它冒的烟往哪个方向去呢?东西南北,烟往哪个方向去呢?烟。”
说着烟,帕维尔抬了抬头,吧嗒吧嗒地吐着烟。
萨沙脑海里那个图书馆看大门的老头子忽然被她敲醒。老头子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门锁,萨沙进入了馆内,找到了尘封已久的书本,上面的字迹也已经模糊不清了。
正当萨沙努力回忆俄罗斯的大陆气候、数学公式,甚至是想凭空创造一些她并不掌握的机械知识时,帕维尔忽然笑了,牵着吉他柄指了指萨沙的鼻子:“这是列电动火车,没有烟!”
萨沙心里居然泛起了一点想笑的波澜,而且立刻表露在了脸上,只不过,那种笑意比帕维尔髭须下的嘴角还让人难以察觉。
帕维尔吸着烟,自言自语:“这问题不错。让人们动脑子,对吧。”
萨沙看着帕维尔接着咔哒咔哒地弹烟灰,冲着车厢的另一头出神,那种陌生人之间的疏离感很快再次聚集起来。
“你本来是做什么的,先生?”
萨沙第一次主动发问。
她之前经常这么做。不过,得不到什么回应之后,她就习惯于自说自话了。要知道,世界上很多人都和孤独签订了终身契约,只不过,有的人是心甘情愿,那就很幸福,他们能在其中找到平静祥和。但有的人只是形格势禁,任由自己戴上一个面具而已。萨沙是在这二者之间摇摆不定的人,到最后连孤独都失去耐心,把笔一扔,拍案而起,懒得理她了。
“哎?”帕维尔简短地反应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我是个老兵。当兵打仗。很难,参与战争。”
这个话题似乎引起了帕维尔的又一轮思绪。
被荣誉喂养,又在荣誉中忍饥挨饿。几千人上前线,把生命丢在那荒野或者大海,就为了满足那极少数人的欲望。士兵的命运很多都是如此。不知道帕维尔的是怎样。
帽檐形成的阴影像一道水波一样划过帕维尔的眼下,只有几道皱纹的阴影从中生长出来,化作了一行行黑暗的文字,无声地叙说帕维尔的过去。他看上去并没有迷失在过去的迷局,但也从来没能走出那阵硝烟火药的浓雾。
萨沙读不懂那些用苦痛岁月刻下的故事,就像帕维尔也不知道自己被嫌弃的平凡一生。
“而现在,人们看着我在火车上弹我的那些破歌,好像在看一个一辈子一事无成的人,看一个无家可归的罪犯。”
帕维尔转向了萨沙,但眼睛依旧沉在阴影中。说着这句话,他发出了极带自嘲意味的一声笑。那轻蔑的笑声直接在萨沙的肺静脉上掐了一把,让她心中一紧,咳嗽了一下。火车猛地一晃,她沾着圣彼得堡尘土的鞋子磕在了一起,不过前方也并没有出现一个奥兹国。
“千万别这么说。”
萨沙回答。
她非常擅长给出各种各样美好的建议,只不过自己从来不去遵守这样的原则,也从来不去问一句“那我自己呢”——她已经收获过“自私”的评价了,不是太想这样问。给出建议,就可以了,从来不问。
帕维尔想了一想:“不过,我喜欢坐火车。因为,你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他珍爱地摩挲着吉他柄,右手手指敲击着,发出了难得愉快的节奏声。不过随着火车的又一次晃动,敲击声也戛然而止。帕维尔愣了一阵。
这短暂的沉默让萨沙想起十年前的那列卧铺火车。火车上也有一个友善的男人,很年轻,陪萨沙和她同行的同学们从下午玩到晚上。那天晚上,萨沙坐在火车窗边,一车厢的人都睡了,她在窗边看星星,和远处的一所亮着灯的农舍。第二天早上七点,她们就又把男人吵醒,他便又起来陪孩子们玩,一直到火车到站。那列火车开了二十五个小时零五分钟。
这都是久远的回忆了,萨沙在那之后再也没有遇到类似的经历,直到今天的帕维尔。
“真对不起。”帕维尔说话了,“不管你从哪儿来,你大概是想要忘掉忧愁,而不是找新的。毕竟你在度假。你不会想要一个陌生人打扰你。”
“不会的,先生。”萨沙回答。
这时候,她的眼神落在了窗外——窗外倏然出现了一片生长着松树的冷绿色原野,上面稀稀落落的几片房屋。萨沙刚才没有注意到。
帕维尔也朝外面看去。吉他的钢弦发出了几声摩擦音。
“真是一趟漫长的旅途。这列老电动火车也是,像一艘船,摇摇晃晃地经过这片美丽的土地。”
“的确。”农舍让萨沙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星月夜。那天晚上火车停了整整一个小时,同样没睡的一个同学因为洗手间关闭而急得要发疯。
农舍和十年前一样,自己在车上和一个陌生人讲话,萨沙想,现在大概还是十年前。一定是这样。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沉默给帕维尔带来了些许不便,于是她再次开口:“对不起,先生,我不擅长说好话。”
“没关系。”帕维尔回答,他的吉他弦随之响动,好像是吉他在和她说话似的,“语言每天都在变。过去在变,现在也在变。语言……实在是非常滑稽的东西,人们在努力让它易于理解,却也用它造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萨沙收回目光,看向帕维尔。
“不被听到,不被看到,存在不被感受到,真是世界上最差劲的事情了。人们误解你,根据你的外表评判你,你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真难啊,对吧。”
帕维尔的下巴搁在了吉他柄上,若有所思。吉他金黄色的涂装映照着他的脸颊,冷冽无聊的车厢里怦然绽放了一朵黄水仙似的,增添了阳光的气息。
长久以来,萨沙都是被评价为“误解别人”的那个,猛然被承认为一个被误解的对象,她大为错愕,甚至有点害怕。她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僵硬的膝盖,撑着下巴的帕维尔还是一语未发。
她想起了五年前的高中,某个傍晚,她的一个老师也是把下巴搁在了胳膊上,若有所思地告诉她:“不要这样患得患失。”
那是位在她灰暗堕落的毕业年份,像一道光一样存在着的老师。她毕业很久了,萨沙依旧把他当做救了自己的一个人。这和自己的晚香玉计划无关。
此时的帕维尔和他很像。
萨沙在这断续的沉默中走过了一段回忆的小路,好像她大学宿舍门口那片墓园,一条若隐若现的土路旁竖立或躺倒着无数墓碑,每一个上面都是不同的故事。到了春天,墓园里就会一夜之间开出无数花朵——不是晚香玉,是黄水仙,那颜色就如此时吉他在帕维尔脸上的反照的光芒一样。
墓碑上的文字统统涌进了萨沙的脑海里,落在黄水仙花瓣上的蜜蜂蛰了萨沙一下,让她把那些文字又都化成了语言讲了出来。
“萨沙。”
帕维尔一时没听清:“哎?”
“我叫萨沙。”
“萨沙,我知道了。漂亮的名字。”
帕维尔点点头。
一句话把帕维尔牵出了思考的沉默,他接着说起话来:“记得我们第一次遇到德国人的时候,管他们叫‘傻子国家’,就因为他们不会讲俄语。想想真是蠢。如果有人不理解你,或者我们不理解他们,你就会觉得自己傻,或者觉得他们傻。但其实他们不傻,只是不理解而已。就是这样。”
“对。”萨沙笑笑。
“所以我觉得,音乐是世界的语言,每个人都能听懂,就算是很傻的歌,人们也能听懂——对不起。”
帕维尔有些不安地摇摇头,在嘴边比了个手势——语言,又是语言。然后他看向了地面。
“别这样说。”
“嗯?”帕维尔抬起头。
“别这样说。”萨沙重复道。还是那种她很擅长给出,自己却从不遵守的建议。
帕维尔直起身:“我得再来一根。”
萨沙甚至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吸完了上一根。帕维尔侧身取了火柴和烟卷,还是迅速地举给萨沙看了一眼,笑着说了一句什么,她也没有听清。
车窗外似乎有警笛声响起,然后迅速消失了。帕维尔点燃了第二支烟,弯下身看着自己的膝盖,下颌角那里一动一动,几缕烟从低垂的帽檐下飘了上来。
车轮开始发起脾气,和轨道打着架,哐当哐当地大嚷大叫了几声。帕维尔的吉他放下去,金黄色也从他的脸上退去,而外头的太阳倒是照进来,落在萨沙的头发上了。
太阳。萨沙看向外面流露出一点面目的日头,想起那个自比太阳的尼采。“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自己的脾气一点不比尼采亲善多少,不过,世界喜欢尼采,世界不喜欢萨沙。
“生活很难。我想,音乐会让它容易些。让人休息,放轻松。”帕维尔摆正吉他,露出一副真诚的样子:“你对我很友善,所以,要来点音乐吗?”
萨沙看向了琴弦,想了想刚才,那阵吉他声无视了无视它的旅客,一头撞在自己跟前的样子。她喜欢音乐,也喜欢吉他,只不过,她不确定是不是现在。
“别担心,不用琴弦,用这个。”帕维尔提出了另外的主意,“我管它叫,隐形音乐。就是感受它而已。但我觉得很美,就像这列电动火车,摇动着,像把我们变成摇篮里的、爸爸妈妈怀里的小宝宝。”
他没有拨动琴弦,而是拍打起了吉他。伴随着火车车轮的声音,吉他的木头砰砰地响着,发出了一段活泼的节奏。
一段拍完,帕维尔暂停了一下子,然后开始了另一段。这一次,他同样没有拨动琴弦,而是顺着拍打的节奏哼起了旋律。没有歌词,音调也很随意。萨沙看着帕维尔苍白的手指敲击着吉他,琴码附近仿佛有几块烟熏的痕迹,不过并不明显。然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指也跟着动起来了。
大概是常年吸烟的缘故,帕维尔清了清嗓子才把这段旋律哼完。
“喜欢吗?不喜欢也没关系。我们不可能喜欢各种不一样的东西。音乐当然也如此。否则还要耳朵干什么呢?”
萨沙表示了赞同。
“再来一段吧。华尔兹怎么样?”
帕维尔拍击着吉他,轻声数着:“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萨沙靠在车窗边,逐渐有了点睡意。她每次听到华尔兹都会想起身转圈,但她真的不会跳舞。她的舞姿收到的评价是“像犯了癫痫”。那次她穿着红裙子参加舞会,喝了不少酒,头脑有些发晕而兴奋地伴随着音乐要跳舞,结果一句“你只会在原地摇吗”的问话彻底打断了她跳舞的尝试。她看着墙上油画里的学院创办者和优秀校友,感到仿佛四面墙向自己压来,红裙子下面的人不是人,而是一团虱子。
此时,帕维尔马尾上的两缕金发倒是在跳舞,不过,这大概是萨沙临睡前的梦境。藏在梦境里也很不错,萨沙想。
帕维尔闭着眼,沉浸在自己的华尔兹里。萨沙通过沉重的眼皮,看清了他发红的眼窝。华尔兹跳完了,帕维尔睁开眼,对萨沙说:“睡吧。如果你要睡觉,我会确保没人打搅你的。等到了莫斯科,我会把你叫醒,以免你又坐回圣彼得堡了。”
如果帕维尔知道萨沙的计划,他大概不会这么说。萨沙点点头。帕维尔看着萨沙,然后脱掉了夹克。
“冷吗?给你这个。这是件旧的,不过,很好的夹克。”
萨沙梦游般地伸手把夹克接过来,盖在身上。浓烈的烟草气让她有点头脑发蒙。帕维尔抚摸着吉他,仿佛在抚摸一段久远的回忆。
“知道吗,这是很久之前,我在特维尔买的。不过,除非需要,我很少弹。”
他拨动了几下琴弦,发出了一小段有些诡异,又有些冷淡的旋律。好像热情都随着夹克一起脱掉,交给了萨沙似的,帕维尔比刚才更显得若有所思了一些,又拍击了一段华尔兹节奏,边拍边说:“像这列电动火车,咔哒,咔哒,咔哒。”
太阳忽然隐没进了云层里,一片灰蓝色的影子猛地占据了车厢的大半。帕维尔停下了他的节奏,看向萨沙:“你觉得哼歌很蠢,还是说想再听一段?”
他询问着,但好像没抱什么对方会喜欢希望。不过他想错了。
“米卡埃尔·塔里弗迪夫。”
萨沙一时忘记了自己没有余钱的事,迅速地说出这个名字,好像这名字烫嘴似的。说完,她舒了一口气——再晚一会儿,她就要把这个名字忘掉,或者说,删掉了。
帕维尔愣了一下,不顾很快反应了过来。
“你喜欢他吗?《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对吧?”
实际上,那首她跟唱的歌也是这个作曲家的。萨沙的确喜欢。
萨沙点点头,把夹克往肩膀上提了提。
帕维尔想了一下,拨动起了琴弦。
……
Но этой улицы насвете нет.
但那条街的光芒悄然熄灭
И толькодальняя-дальняя
只有陌生和遥远的小路
Песня ветра
风的呼啸就像歌声
Сердцу печальному нетответа,
在心痛苦的时候,没有答案
И лишь надеждой жизньсогрета...
但我一切都在好转,只有希望和生命
……
萨沙睡着了。梦里所有落满灰尘的时钟都在疯狂地乱转,一帧帧画面快速闪过,她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或者现在是什么时候,只有一个迷茫的自己站在无边无际的时钟中间。伴随着钟表的弦声,远处,那两万一千座教堂的钟声还在袅袅响动,直到她再次醒来,耳边才得以平静。
窗外已是碧蓝色的夜,车厢里多出了一份泥土和雨的味道,仿佛下一秒就会有野花从木质座椅中长出来。
萨沙的脖子有些酸,她伸出手来揉了揉。对面一直看向窗外的帕维尔注意到了她,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你睡着了。我不想打扰你。”
他夹着不知道是第几支烟的手挥了挥,问:“你想听好消息呢……”
萨沙心里一紧——还有个坏消息?难道自己错过了莫斯科?莫斯科是终点站,怎么会这么容易错过?何况看时间,她还没到呢。
“……还是好消息?”
萨沙长出了一口气,接受了帕维尔冷不丁的幽默。
“好消息是,你睡了很久,而且很安稳。另一个好消息是,我们快到莫斯科了。”
他低着头说。萨沙坐直身子,拿开夹克,递给帕维尔。
“谢谢。”帕维尔接过夹克披在身上。他一肚子心事的样子,在烟雾中思考了一阵,然后认真地和萨沙说:“你是个好人,谢谢你陪着我。实际上,这是我最后一次电动火车的旅行了。”
“什么?”萨沙心里一凛。她本来已经想象了帕维尔以前和以后在电动火车上弹唱的情景,忽然又被告知今天是最后一天,萨沙有些难以接受。她全然已经忘了——这本来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嗯,真的。以后再也不能了,我得藏起来了。”
啪嗒一下,帕维尔弹掉一点烟灰。
“所以,给你。”
帕维尔不由分说地把一旁的吉他递给了萨沙。萨沙蒙了,看着金黄色的吉他,不知道干什么好。
“拿着,没关系。带着它吧,这个纪念品。不一定要弹奏,留着它,卖了它,扔了它,劈了烧火,随你。它是你的了。”
萨沙愣愣地接过吉他。琴弦的某一部分被帕维尔握过,和其它部分不一样,有些突兀地发烫。
“也许以后,你也会帮助别人入睡。”
帕维尔再次看向了地面。
“总之,你应该去门边等着了。你马上就到站了。走吧。”
帕维尔赶着萨沙走。萨沙没动。她抱着吉他,坐在那儿,看着在思虑海洋里徒劳游动的帕维尔,总觉得还有话要说——她和帕维尔都是。
果然,在恍惚过后,帕维尔慢慢对她说:“我以为,我可以乘火车远离痛苦。但是,火车又直接把我带回了痛苦的身边。”
黯淡的车厢里,坐着注定被世界遗忘的人。那一瞬间,萨沙以为自己看到了帕维尔充满困苦和悲伤的故事。但她摇摇头——她没有看到。就像帕维尔也没看到自己的故事一样。
萨沙站起身,抱着多少有些沉的吉他,说:“我没有余钱给你,先生。但是,我希望给你最美好的祝福。”
帕维尔抬起头,最后一次看向她:“谢谢你。旅途愉快。再见,萨沙。”
电动火车停在了莫斯科。
这个车站和圣彼得堡的那个气质相仿,连街边公交站台旁的教士都很像。
“与一切活人相连的,那人还有指望。”
夜间的灯光像大雨一样挤满道路,人们从中开出一条路来离开车站,和站外等候的亲朋拥抱。
萨沙抱着吉他,一步步向外走,一度迷失在出站的人流中。但走出几步后,她看向手里的吉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只要吉他好好的,帕维尔就是好好的。
她轻叹了一口气,想起了书上的一句话: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不是时候,她现在不能死。她做出一个决定——在给吉他找到合适的未来前,暂时先多活几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