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都·往事】第四章
今天是上山整理档案的日子。更确切地说,是搬运手稿。我们在部落的一小片空地集合,由长老亲自带路,伴着被脚步声破碎的露水行进。阿兹卡手持罗盘,神情严肃。而长老却没什么压力,和我们轻松地交谈着,似乎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尽管我们都清楚——作为这片灵地的守护者,长老比任何人都重视这座山的状况。
这时是早上九点,太阳刚爬出来——别惊讶,这倒不是什么时区问题,毕竟弗里努亚和维城的经度相差无几。曼都人把一天平分成十八个大时,每个大时又平分为两个小时,这样就有三十六个小时了。换算一下,也就是我们这里的早上五六点。曼都人对18,36些数字比对12,24更加敏感。除了三十六小时外,他们一年有十八个月,还有三十六节气。
走了约莫两小时,我们终于要到山脚了。“我们叫它‘卜得’(a-Budd)。”长老说。现在曼都人叫它阿巴多斯(Abbados)。赫夫卡人把名词分为动、静两性。简单地说,“卜得”是一个动性名词,是富有生命的、活跃的名字。这样命名稳重、沉默的山头实在过于反常。于是我感到好奇,就想继续问下去。长老说:“我们的山以前不稳定(就是当地多地震),所以是动性的。Budd和我们拿来捕鱼的玩意(渔网,budat)很像。不过和budat不同,Budd很神奇,它是可动的……”
“我们到了。”阿兹卡一声打断了我和长老的对话。
眼前狭小的山洞就是档案库的入口。这玩意并没有一个定名,阿诺有时也叫它“图书馆”“档案馆”“数据库”……不过“档案库”是最通用的。阿兹卡用右手在空中挥了两下,像是摸到了一堵空气墙。忽地一个紫色的封印就显现在我们眼前。阿兹卡再用右手食指点了封印一下,封印就解开了。他让几个神使留在洞口看管,防止外人进入,包括长老。剩余的人就和他一起进去了。
我随他们一起进去。那个洞颇有陶渊明文章的意境,“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当然,豁然开朗是没有的,因为档案库里是一片黑暗。阿兹卡一挥手,刹那间数十盏灯亮起来,散发出和封印一样的紫色光芒。借着昏暗的光芒,我们开始搜索手稿。
档案库单看不算很大,然而因为是依山而建,上面还有好几层。我的手稿在第七层。楼梯很陡,我们摸了很久才到,期间我还滑倒过一两回,所幸被人拉住了。每一层基本都是不规则的圆形,里面呈放射状地布置了数十个两人高的石制书柜,里面的内容十分丰富:除了我们惯常理解的书籍,还有用竹简、莎草纸、牛皮纸之类的材料承载的信息,用石板、金属片的也有。因为形式多样,摆放的布局也很灵活了。不过我很执拗地使用现代的纸,为此不惜让曼都人提早接触了造纸术,因此我的手稿就比较无聊了。
我看着书柜上那些奇怪的刻痕,似乎是有意刻上去的,可能是这代文明起始之前临时用来记录信息的方式。阿兹卡带着我们转了一圈,就指着几个书柜,要神使们去查。我只负责翻译,这时间无事可干,就细细地端详这些文物。
“你看什么?”阿兹卡问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里的东西好新啊,”我随口回答,“这也是咱们的必要措施吗?”
“为了延长文献的寿命,这里的时间被近乎停止了。”
“嗯……从这里出来后,不会又过去千把年吧?”
“不用担心。看到紫色的灯光了吗?灯还亮着,就说明这里的时间流动是正常的。”
不多时,神使们捧着一堆文档过来了。
“我们走吧。”阿兹卡说,正如来时一样。

我们回到部落后,并没有着急准备离开——事实上,偌大的团队除了整理文献外还有不少工作:有人要调查当地的生态情况,有人要研究当地的民俗,有人要采风,有人要勘探调绘……还有不少闲人纯粹来游玩。总之这并不是一个多么紧凑的队伍。拿我来说吧,真正陪我负责的实际也就四五人而已。我们在这待了四十日有余(约两个曼都月)。这段时间称不上很忙,毕竟管理效率在那,我其实好摸鱼;但巨大的文本量还是给了我一点小小的震撼——我这时才知道,这不只是我的手稿,还有在我造语同时期编纂的法典、神话故事、民歌民谣、思想著作等。再加上我整理时常常一时兴起,又添加了许多批注,整日不离座的情况也是常态。
兽人们很友好,收敛了初见时的敌意。我有空闲就四处逛逛,有时碰巧遇到几位面熟的就聊起来。我们聊得很开,从家长里短到人生三问无所不包。从中我有幸听到了不少赫夫卡的故事。有一回我听说:赫夫卡传统上信仰一神教,他们认为天上有独一的神,率领诸多天使前来管理人间。后来神不管事了,天使就秉着神的旨意继续治理。
我问道:“我无意冒犯你们的神,但是神不在了,天使从哪里获取他的旨意呢?”
和我聊天的是一位二三十岁的赤狐兽人。他说:“所以啊,有天使就假借神的名义做歹事,这么记载的不多,三位是有的。”
“三位?”
“嗯。两位是很久以前,被其他天使发现,最后判处死刑;还有一位是作得下面的人忍不住了,就纷纷暴起。把他打死了。”
我感慨于赫夫卡的民风淳朴的同时,还忍不住问了句,“天使也能死?”
“怎地不能?有死的,还有活人受了委任,吃了长生果当天使的。天使也许一时能在世界当个主宰,可永远不是世界的主宰,更不能把世界变成自己的财产。唉呀,你队伍里不就有天使吗?我听说了,你们第一天来,领头的光彩熠熠,这不是天使是什么?”
“我们只不这么叫,概念是有的。”
“那个,滕达……”
我心头一惊,以为自己暴露了,“您刚刚叫什么?”
“滕达啊。你们那一帮子人都是姓滕达的,是不是像你们这样给天使干活的都是滕达啊?”
我这才想起来,自我之后,曼都所有的神使都以滕达作为自己的一个号,以彰显自己的身份。阿兹卡为了防止身份泄露,竟然让所有神使自报家门时都叫滕达某某。
“啊是是是,”我应和道,“我也叫滕达。这段时间把自己闷太死了,也就每天这时间有空出来转转。”
“就是说嘛,小伙子,你年纪轻轻,可不要把自己锁在屋头哦。我们那里叫提拉夫的就是,成天把自己泡在屋子里,不晓得在搞么子。我就是说,我也见到你两三回了,还不知你叫什么?”
“如果仅仅是为了区分的话,叫安托就好。”
......
再说提拉夫。刚开始他还在拿姆舒尔居住,常来找我询问些曼都语的问题。现代语的问题我不甚了解,但他问的多是古代语,我究竟还能说上两三句。我觉得好奇,就问他,怎么有兴趣来学这个,他只说跟导师干活需要了解一点,我也就没多问,还说日后有兴趣可以系统讲一下。后来我注意到,提拉夫和其他的兽人不同:他身上有一种清新的味道。我觉着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似乎是小时候会把头埋进去闻的那种香味。有时他手上也会弄得脏兮兮的,似乎还会带点血迹,不过我对血腥味并不敏感,只是看到了才担心起来。他只说没事。日子久了,他也露出了随性的一面,对外貌似乎不再这么追求,看来特别邋遢。
异变发生在一个雨后的下午,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芳香和雨水的潮气。我把文件锁在一个箱子里,把箱子放在角落,又锁好了门窗,就出去散步去了。待到回来时,我看到因沙在房子旁边,脸色很差,就急忙问道怎么了。
“手稿不见了。”
短短五个字让我脊背发凉。
我说:“门没开啊,窗户也是好的”
“您转过去看。”
我照做了,发现侧面的墙直接被开出一个大洞。我从大洞走进去,看到箱子被撬开了。
过一会,阿兹卡也来了。这么大的事摆在这,他没有训斥的心思,马上喊人过来检查现场。
不知几个小时后,工作人员检查完过来,说:“我们怀疑是一只鹿兽人干的,它似乎完全没有掩藏自己动机的意思。你们看。”
我们看过去,是一张纸条。“箱子里发现的”,工作人员说。纸条上写着:
“安托,只你一人找我,莫要他人前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