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陆】

夜色深沉，烛光如豆。纪小爷面沉如水，看着跪在地上的一众护卫，鲜血混着汗珠从他们的额角滚落，砸在地面上晕出一滩深色。

气氛滞涩得有些冷酷，但护卫们一声都不敢吭，只等纪小爷发话。

“虎贲营的精锐，也不过如此。”良久，只听到纪小爷毫无情绪的说。

护卫们头更深地低了下去。今晚任务重大，新相爷特地向虎贲营借人，将军为了表达对这位御前红人的亲近，更是把营中好手倾囊相送。本以为十数人保护一风烛残年、行动不便的老家伙可算是大材小用，结果……

“属下办事不力，请相爷责罚！”护卫首领回道。

纪小爷心中烦闷不已，“自己回虎贲营领罚。”

“是，属下告退。”护卫们垂首退下。

“慢，”纪小爷喊住他们，“看清了吗，是谁？”

“属下绝不会认错，”护卫首领答，“一身红衣，一柄弯刀，必是‘弯刀红叶’！”

 

“以一挑十，滴血不沾，红叶姑娘的刀法日益精进了。”纪小爷不必回头也知道，夜半时分还能登上这集贤楼顶、一手“风飘絮”轻飘飘落在他身后的，只有红叶一人而已。

“我说过，我不喜欢这个称呼。”红叶甩甩手中的刀，随手别在腰侧。

“你今夜……”话到嘴边，纪小爷发现自己有点说不出口。

“嗯，”红叶却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我杀了人。”

“谁？”

“户部尚书郭仕辉。”

“谁让你杀的？”

“……你多言了。”红叶说。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纪小爷狠狠地用手抹了一下脸，“胡致安个老匹夫，专挑小爷当值的时候下手。”

“我听说了，你做官了。”红叶凑过来，坐在他身边。

纪小爷没有搭话，好像在想着事情发呆。

“笑里藏刀新天子，油盐不进小相爷。做这么大的官，你不欢欣吗？”红叶问。

闻言纪小爷皱了皱眉头，反问道：“做官有什么可欢欣的？”

“那些付我酬金的人，都做着很大的官，每天好像都很欢欣。”

“要动刀的人，如果不能笑，就只能哭了。”纪小爷说。

“那你是笑，还是哭呢？”红叶问。

“我？我也笑，脸上在笑，心里在哭。”

纪小爷说完这句，两人间沉默了许久，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再说下去，就说的太多了。

春夏之际，衣衫薄了，但夜风还是有些冰冷。稀稀落落的寒鸦时而会有突兀的鸣叫，树木新抽的枝叶也窸窣发响。流云随风变换着形状，月光在云层掩映下时隐时现，整个京城夜色也或明或暗。

“你在，生我的气吗？”红叶有些小心地问，她不太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是纪小爷的侧脸似乎有些太过黯淡了，令她不自觉地想要体会一种特别的情感，或许是心疼，或者是愧疚，或者是……想要挽留？

“我不会生你的气，红叶。”纪小爷对上她比月光还要明亮的眼睛，“很多时候，人是不能选择自己要做的事的，你是这样，我也是。人死了，我们从来都不能怪刀，而要去怪拿刀的手。”

“红叶，”纪小爷有些难过的说，“原本我以为，你是一把被错用了的好刀，如今看来，有这种想法的我，也不过是一把刀罢了，咱们两个，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你也是，一把刀吗？”

“红叶，”纪小爷没有直接回答，“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说过，你是相府纪宁。”

“但我也不仅仅是相府纪宁。最初，他们说我是百年难遇的文武奇才、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浪荡纨绔，后来，他们说我是披圣人君子皮、行窃耳盗目事的公子以泽，现在，他们又说我是手段狠辣、不留余地、奸佞媚主的新相爷。说着说着，我都要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但我却反驳不了，这些年、这些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我自己想做的，是我自己活成了这个样，怨不得旁人。但是，我还是不甘心。”

“就像是跋山涉水之人，终于来到了终点，却发现此虽为日思夜想之地，然景色与心中所往差之远矣。”纪小爷叹息道。

红叶迟迟没有说话，纪小爷问：“我又多言了吗？”

“嗯，而且很难懂。”红叶说。

“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说了，你碰上了，就只能和你说了。”纪小爷被红叶略有些费力的神情惹得心情好了些许，语气也带上了一贯的无忌。

“好了，我要先走了。”纪小爷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几不存在的尘土。

看着红叶有些疑惑的神情，纪小爷想到，这可能是第一次自己是两人中说先走的那个。于是笑的愈发英俊，挥挥手从楼上潇洒地跃下，慢悠悠地在大街上走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