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空】
Ⅳ
如果鈴蘭不願在你經過的路旁開放。
即使是休日,除去值班的工作人員錄音室還是有許多職員在加班——為了趕制即將放送的新番後期。原本神谷隻想要自己一個人將試音帶送給監督後快速離開,偏偏那個人說起認識的原作老師可能還會在錄音室進行役者篩選便跟著一起上了樓。於是等他處理完自己的事情,就看見小野在一個小接待室裡面和別人相談甚歡。在不遠處站著等了一會兒,或許是那個人隔著玻璃看見他在外面等著,開門從裡面走出來,“神谷先生,一起進來吧!或許會有新的試音呢。”
“那我真的是謝謝你了。”稍有不情願地跟著小野一同走了接待室。對面座位裡的幾個人大抵是一些處於連載中但是想要讓作品進行動畫化的原作者們,桌面上攤開放著幾沓提案和役者資料。初次的見面,原本他很是熟悉自在的小型接待室此刻卻變得陌生壓抑起來,氛圍也瞬間更加凝重,只恍惚聽到小野小聲問,“要接這個廣播劇嗎,神谷先生?”“好啊。”像是曾經來自小野大輔的每一次尋問那樣,形成了習慣來不及多做思索,肯定的答復就脫口而出。後續無非是幾人互相的簡單交流,在對彼此有了初步了解和認識後,神谷便知道了,對方是在進行廣播劇化役者的初步篩選,但是目前整個作品也隻是處於提案階段,因為後續發展情況不明而導致沒有什麼事務所願意承擔風險,於是項目的有關負責人才拉著原作老師一起在錄音室碰碰運氣。談話到末尾時,神谷看見那個人遞出去兩張名片,“如果您最終覺得適合的話,可以聯繫。”
這是他見過無數次的印有個人信息的厚紙片,除去小野大輔的那一張,另外一張的上面印著熟悉的事務所標誌和名字——正是神谷浩史自己的名片。道別以後,在電梯間等著電梯,他忍不住問小野,“你還有幾張?”
“啊……或許是不多了吧。”那個人想了想緩緩地說著,“剛好,你那裡還有的話可以給我嗎?”
“你為什麼總是想要參與我的工作?你應該很清楚吧,我們私下或許可以密不可分,雖然擁有同樣的職業,卻屬於不同的事務所,在工作上是需要互相進行競爭的對手,而不是像你這樣把其它人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更何況,你也沒有虧欠我什麼,小野君,你真的不欠我的……甚至我很感謝那天你也在,可是有時候我總會懷疑你到底在日本大學學到了什麼?你隻學到了遞自己名片的同時再遞出一張別人的?還是,你隻學到了要對於別人報以同情再進行施捨,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想要?你隻學到了你要成為一個聖人來解救這世界上平凡又痛苦的眾生嗎?”
“叮”。
電梯的門緩緩開啟,神谷先邁步走進去縮在角落,戴起口罩,不想再說什麼,也覺得無話可說。
怎麼會變得無話可說呢?
卻又仿佛真的無話可說。
一時之間他也說不上來兩個人之間的差距究竟在哪裡,可是年齡、身高體重、外貌長相、家庭環境、學歷水平、業務能力、才華天賦……這些都是他與那個人之間實實在在的真實差距,並且差得不是一星半點,而是天壤之別。就像是幾乎沒有什麼人,作為聲優已經出道了十幾年依然是名不見經傳的狀態,那些曾經一起的同期卒業生不是快速地嶄露頭角、大放異彩,就是早已脫離這個行業去新的地方開拓出另一番新天地,久而久之,似乎就隻剩下了他一個人還在這條路上孤獨地走:試音的時候總被誤認為是新人聲優,演繹著不出名的透明角色,因每月的生活拮据與小野大輔的肆意施捨而痛苦不已,像是街頭原本來往交錯的行人,被一直停在紅色的模糊的信號燈停在人生路口。
有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偷偷望向那個人,便生出一種複雜的情緒,或許,崇拜總是比暗戀來得更加痛苦;也想要不斷靠近那樣的人,伸出手抓住感受來自那個人的溫暖溫柔,卻更加明白兩個人之間無法跨過逾越的深深鴻溝。因為他一直知道,自己與那個人隻能是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陌生人。
關於“我的一個朋友”,他覺得酸澀的痛苦隻增不減,外面裹著的甜蜜被現實磨得早已褪去,露出裡面的破敗殘缺,而那個人依然像是岸邊的燈塔、雨後初晴的陽光,寂靜冬夜的縹緲星辰,自己也不值得小野大輔將彼此的未來通過無數個精心編造的謊言維繫在一起。因為他一直認為,完美優秀、閃閃發光的人實在是不值得和自己一同墜落到世界的最低處的。
在那張註定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會活得長久的紙上,憑什麼小野大輔的名字旁邊一定要是神谷浩史不可呢?往後的幾十年有太多的機會會被替換成佐藤、鈴木、高橋這類常見的充滿積極與熱情、散發出蓬勃生機的溫柔又可愛的名字。不想再奢望幸福,隻是奢望能夠活著——可若是有幸能對未來的自己傾訴如今平凡無奇的生活,他究竟該說些什麼好呢。說些“你已經很努力地去做過那些事情了”?
儘管是時間的流動像是此時冬日的空氣似的並不均勻,忽慢忽快:疼痛的時刻總是難熬,相處的時間卻希望它能變得漫長無比。這樣固定的,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忍受疼痛再繼續忍受疼痛,連休日也不能停歇的一成不變的生活。他甚至無法想象以前的生活,和他將來的生活,這樣的生活節奏似乎徹底長在了神谷浩史的身體裡,好像他天生如此,隻能過著這樣的生活。這樣的生活讓他變得有些沉默寡言,開始覺得人不是為了快樂或痛苦而活著,應該都不去重視樂觀或者悲觀,甚至對往昔,對現在,對未來也要變得毫不在乎;甚至刻意地不去恨,不去愛,不去記得,像個天真的人,對所有的體會都不深切,把情感都藏到這冬日的寒風裡,對自己冷漠一點,再冷漠一點。
就像是一個陌生人,僅僅是觀察自我,而不是表達和痛惜自我,再去承受那些不穩定,接受突如其來的意外,不再執意求得安定和平順。有過崩潰、心碎和深夜裡的失眠,在失控裡眼睜睜看時間漸次流逝,可是做什麼都是無能為力,人生註定動蕩與安定無緣。
被緩緩關上的,不隻是電梯門,還有他曾經努力向小野大輔敞開過的世界,和世界曾經對他敞開過的未來。
“小野君,下個休日的話,你自己去吧。”總是說著心口不一的虛偽謊言,努力演繹出妄想中那個截然不同的自己。想起剛才在會議室聽到的故事梗概,他突然有些慶幸,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余村和明那樣能夠聽到別人心聲的人。
“是試音沒有通過嗎?”
“通過了……”
“那我們一起去慶祝不是很好嗎?”
“不好。”
“那就等到再下一個休日……”
“我的意思是說,或許我們以後除了不得已需要見面的工作,都不必要再……”話未說完就感受到從背後環抱過來的溫暖,他整個人都被小野圈在懷中,聽到那個人的溫聲細語,“我不是想要解救每一個人,我想要拯救的隻是你。”電梯在寫字樓的各層停靠,狹小的空間轉眼擠滿了人,小野用自己的身體隔絕出一小塊地方,“可能在你看來我就是如此幼稚,但是為什麼不肯嘗試著相信一次這樣的我呢?”
“因為我們自始至終都隻會是兩個世界的人。”
人是一根有思想的蘆葦,人也是矛盾的。隻是神谷浩史矛盾的來源不是他人,而是日益增長的自我需求與匱乏的自我能力之間的矛盾。
崇拜總是比暗戀來得更為痛苦。
有的人註定是一顆閃耀著的、永不可及的遙遠星辰。
明明已經貪戀了那些微末的情感,想要再繼續一同陪伴著走下去,卻試圖努力說服自己其實不過都是好奇心與不甘心:好奇那個人的生活還會怎麼持續著,不甘心那些已經的付出都成為過往煙雲。但是確實這樣的日常實在過於痛苦且煎熬至極,而過去也只能成為一種不願被遺忘卻最終只會被遺忘的過往。
如同每一個太陽照常從窗外升起的清晨,他睜開雙眼,身體行動醒來思維卻逐漸混沌麻木,重復著日復一日的自欺欺人的美好假象。然後太陽划過窗口又落在地平線之下,思維變得敏捷猶如暴風雨來臨前盤旋的海燕,身體像是落石被重力拽入深淵。於是兩個人就這樣上演一場又一場的自欺欺人的美好假象,以“我的一個朋友”為名,在不斷的自我付出之中不斷地進行自我感動,妄想著能夠一直這樣欺騙下去;於是這謊言一遍遍地被講著,講得太多以至於他自己也終於相信了它是真理。
——可是,真理是什麼,它的定義又是誰給出的呢?
神谷浩史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主動的人,在小野大輔面前愈發變得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反反復復思索折磨。彼此以謊言作為基礎,充滿欺騙的虛偽關係,可以是妄想,幻想,臆想,默想,浮想,卻唯獨不能成為可以在現實中現實地上演的現實,也終究並非會是一種事實。
隻是哪裡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害怕失望。
孤獨一人也沒有關係,只要能發夠自內心地愛著一個人,或許未來灰暗低沉的人生也可以再充滿光明希望。哪怕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但是隻要還一同在這片蔚藍天空之下。
“我們並非是處於兩個世界,隻是你不斷將我拒之門外。”右手被緊緊地十指相扣,再被放在那個人的胸口位置,“這裡,睡裡夢裡都隻是你……聽不到心聲的話,我會努力講給你聽的。”
“你的聲音……我確實聽到了。”神谷抬頭看著那個人,陽光散落在他的頭髮上、肩膀上,映照出一副暖洋洋的柔和模樣。明明通往遠方的道路就正在彼此的腳下,看起來充滿了光明與希望,他卻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
將近年末的時間節點,或許這個冬天應該是快要過去了,像是剛才聽過的那個故事裡面主角的名字,似乎隻要兩個人仍在一起,便等得來春和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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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純屬虛構。